2022 (71)
抗戰時,張莊一直處於淪陷區,沒有經曆過漸進的土改和減租減息運動,因此這是一個保存完好的沒經曆過革命的農村的原始樣貌。與其它地區比,張莊算是幸運的,土地集中程度並不嚴重,地主和富農占有和控製的土地隻有全部土地的31%。這主要是因為張莊處於太行山區邊緣,土地貧瘠,不值得投資兼並。
在韓丁的眼中,張莊是破敗不堪的:
“多少世紀來,雖然村子裏總蓋新房,但老是呈現出一副破敗的景象。土坯砌的牆和泥抹的屋頂都取自於腳下的泥土,日久失修,經不住夏雨的淋刷,漸漸又還原成泥土。倒了的牆,塌了的院門,下陷的屋頂,幾乎到處都是。……有的鄉紳用磚蓋房。這種房子相傳幾代後還是完好的,而農民的茅屋卻一次又一次地被雨水衝垮,再一次又一次地重建。”(P42)
張莊全村二百多戶,總共人口一千多。雖然名為張莊,但張莊姓張的人並不多,這是因為村裏的人口變化很大,每當歉收之年,張莊人口就大量外出逃荒,很多人都一去不複返,過不多久,外邊的人又會把張莊人口填滿,所以,張莊的姓氏特別雜。村裏有土地六千餘畝,平均每人大約六畝地,按理說,六畝地是可以養活一口人的。可因為大部分農民擁有的土地很少,而且收成大部分都交了地租,年成稍有不好(這是常態),就有農民餓死在自己的窩棚裏。
張莊農民平時吃的很簡單,主要是玉米麵疙瘩,晚上則是餄餎渣子小米粥。隻有七月份收麥子的時候,才能吃上兩頓白麵條。能吃上一個月白麵條的隻有村裏最富的幾戶人家。除了糧食,大部分農民一年到頭都是以醃蘿卜為主菜,其它蔬菜擇優茄子、白菜、韭菜,再就是野菜。
“張莊也經曆過封建中國曆史上的亂世。千百年來,這個封建帝國不斷地遭到侵略,並且兩度被征服。它的統治在國內也曾被十八次之多的大起義所震撼,涉及的一省一縣的起義更是多的不可勝數。但無論是外來征服還是內部起義,都始終沒能改變這個社會的基本形態。”(P49)
這個所謂的基本形態就是土地私有和少數地主富農占有大部分土地,廣大貧苦農民沒有土地和擁有很少的土地。“即使1840年英國發動的鴉片戰爭以來,中國經曆了一個世紀的危機和動亂,也沒有能夠打破地主豪紳對於土地和佃農的支配關係。。。直到1949年,中國內地的許多地主還以為不可能發生什麽根本的改變。”(P49)
這讓我想到電影《活著》裏那個荒誕的情節,對土改渾然不覺的那個龍二,在解放前設計奪得了富貴的土地和家產,結果卻成了富貴的替死鬼。龍二之所以絞盡腦汁奪取土地,就是這種千百年來中國社會形成的超穩結構帶來的信念。消滅這種地主統治的農村社會,在地主看來就像太陽從西邊出來一樣是不可能發生的事(韓丁書中語)。
張莊首富和最大的地主是申金河,他家直接擁有的土地並不多,隻有140畝,有兩個長工。此外,申金河還控製和管理村社北老社的30畝地。北老社名義上是慈善組織,實際上是申金河盤剝農民的機構。申金河生財之道很多,地租隻是其中很小一部分,高利貸才是其最主要生財之道。申金河高利貸的月息50%,借他高利貸的幾乎都還不起,都會被他搞的家破人亡。張莊的一個中農叫師四孩,向申金河主持的北老社借了250塊錢,可因為高額利息和利滾利,師四孩怎麽也還不上,兩年後,無奈將自己的36畝地,11間房子和驢子及大車都抵給了申金河,自己則變成了赤貧,全家都被趕到露天地裏。多虧師四孩會木匠活,人緣好,有活做,一家人才沒被餓死。
張莊另一個人就沒這麽幸運。一個叫韓生的老漢在村東頭有三畝好地。申金河看上了。趁一次韓生有急事從他那借了26塊錢之機,讓韓生抵押了那三畝好地。韓生老漢自然是還不起這高利貸的,最後三畝好地被申金河霸占,韓生流離失所。
與申金河同姓的一個人,為了給老婆治病,從申金河那借了八塊錢的高利貸,因為沒什麽可抵押的,就把自己的兒子申發良抵給他做長工,訂了七年契約。可七年過去之後,申發良發現歉申金河的錢竟然比七年前還多。申金河用各種名目克扣他的工錢,增加他的債務。
驢十八說他的爺爺收不上地租,成了破落戶,其實這種情況並不鮮見。農村剝削最殘酷的不是地租,而是金融剝削,即所謂的高利貸剝削。張聞天在米脂縣楊家溝的調查也證明了這一點。地主兼並土地的最主要手段就變典為買。而典價隻有實際價格的三分之一,可見金融剝削之殘酷。
楊白勞不是因為交不起地租自殺的,而是因為還不起黃世仁的高利貸自殺的。高利貸都伴隨著暴力收貸,這是高利貸能夠運行的鐵律。舊社會,像楊白勞那樣還不上高利貸,不得不賣女為奴的不在少數。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紀,高利貸也一樣伴隨著暴力收貸。在已故總理李克強主持下的那場金融改革鬧劇,一時間攪的中國烏煙瘴氣。各種名目的高利貸都以金融改革的名義合法化了,金融騙子與黑社會沆瀣一氣,大搞套路貸,校園貸,裸貸,而暴力收貸引發的惡性案件層出不窮。任何時代,高利貸都是社會之惡。
申金河一家是典型的中國土地主,日子過的很節儉,攢下的銀元都埋在自家後院,既不擴大再生產,也不搞農田基本建設。這種地主的存在既是工業化的障礙,也對農業生產效率的提高毫無貢獻。我相信,在中國廣大的農村,很多地主並不像申金河和黃世仁那樣心狠手辣,也不都是周扒皮,好心腸地主一定不少。我奶奶活著的時候經常提起我三爺扛活的地主老高家,說那家人跟佃戶們走的很近,逢年過節還給佃戶們送禮。但這並不等於說地主階級不該消滅。地主階級的反動性不在於其地主本人的性善性惡,而是這個階級的存在是中國走向現代化和工業化的最大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