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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母親講過去的事情(十四)

(2023-01-01 17:34:18) 下一個

我問母親,困難時期城裏人的糧食定量也沒取消,為啥就突然都挨餓了呢?母親說,沒有副食啊,魚肉蛋菜啥都沒有,連點心都要憑票供應,隻靠那點糧食當然不夠吃了。我一想確實有道理,我插隊的時候,糧食並不缺,可總感覺吃不飽,就是肚子裏一點油水沒有。我對困難時期挨餓的印象不深,那時小,大人都緊著我們孩子吃,但對插隊時餓肚子的印象非常深,每次從地裏幹活回來肚子都餓的咕咕叫。

母親講,那時商店的食品櫃台都光溜溜的,啥都沒有,說是雞鴨魚肉和水果都運去蘇聯還債了,也不知道真假。1961年最困難,很多人都餓的浮腫。沈陽街頭有很多外地逃荒的盲流,看見有人拿吃的就給撥拉地下,然後他們就趴在地下撿著吃。有一次,母親抱著我一歲多的弟弟從和沁園春商店出來,弟弟手裏捧著憑票買的半斤餅幹,準備回家吃呢。沒想到,不知從哪衝出來一個乞丐,一把將我弟弟手裏的餅幹給打到地下,然後趴在地下飛快地撿餅幹吃。旁邊路過的人氣不公,就過來踢那個乞丐,罵他搶孩子的東西太不要臉了。母親趕緊攔著說,別踢他了,都是餓的,讓他吃吧。我有一次,拿著剛出鍋的大饅頭一邊吃一邊去大院門口看一個逃荒的盲流,剛擠進人群,饅頭就被那個餓的半死不活的乞丐一把搶了過去,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三口兩口把饅頭吃肚裏了。我嚇得趕緊跑回家告訴奶奶我的饅頭被盲流搶了,奶奶也和母親同樣的話:搶就搶了吧,沒準能救人一命呢。

最困難的1961年,我家丟過好幾次窩頭,後來奶奶回憶,應該是被查電表的和上門理法的人給順去了。我家的房子沒有正經廚房,就在過道上做飯,誰要路過那,順手拿個窩頭是很方便的。查電表的我沒啥印象,但那個理發的中年人我印象深刻,因為我小時候都是他給理的發,每次理完發,奶奶都會給他倒杯水,讓他歇歇再走。這個中年人看著很老實很厚道,不像是偷東西的人。奶奶說,人都餓瘋了,哪還顧得臉麵啊。奶奶小時候跟著哥哥闖關東,一路都是要飯過來的,母親舊社會也挨過餓。所以她們都同情和理解這些被饑餓折磨的人。尤其是奶奶對那些關裏來的討飯的人尤其好,那時即使不是困難時期也一到夏天就有討飯的人,山東那一帶出來討飯的人比較多。我小時就不太理解為啥奶奶對那些破衣爛衫,髒兮兮的討飯人那麽熱情,一點不嫌棄他們,總是把他們請進家裏和他們嘮嗑,大了我才知道,奶奶小時候就是這樣討飯闖關東的。

大人挨餓能忍住,可孩子忍不住,所以當父母的那時候都是盡量緊著孩子吃。母親講,那時很多家吵架也是因為大人和孩子搶吃的。母親有個男同事叫李樹青,人高馬大的,平時飯量就大。困難時期他每天都饑腸轆轆,看見吃的就眼紅。有一次,他老婆蒸了一鍋窩頭,給他三個,老婆吃兩個,留了兩個給孩子。李樹青三個窩頭下肚像沒吃一樣,感覺肚子更餓了。他轉悠來轉悠去,看著留給孩子的倆窩頭引得他更是饑腸難忍,就拿了一個一口給吞了。他老婆發現後,氣的和他大吵一架,第二天單位裏的人就都知道了。

姥爺解放後一直在遼寧農具廠上班,那是個一萬多人的全民企業,有自己的醫院和療養院。困難時期,姥爺身體不好,就被廠子的醫生安排去療養。療養院的夥食比在家好,早晨倆饅頭,晚上倆饅頭,中午三個饅頭。每周姥爺都能攢十幾個饅頭,因為乘有軌電車去母親所在的和平商場比較方便,姥爺的饅頭就總是送到母親單位。與母親坐對麵桌的是個男同誌,看我姥爺帶著一筐饅頭就口水直流,肚子咕咕叫,於是對我姥爺特別殷勤。姥爺一看就知道他是看饅頭饞的,就送給他兩個。第二天,他上班時對我母親說,那倆饅頭進我肚子就像兩顆棗,我都沒來得及品味啊。肚裏沒油水的時候,隻吃糧食就感覺總是吃不飽,我插隊的時候對此深有體會。

那個年代,沒人不挨餓,最嚴重的時候,母親說她的腿都餓浮腫了。因為沒有菜,連過去隨手扔掉的白菜幫子都是好東西了。六一年秋天的一天夜裏,家裏晾在窗外的一顆大白菜被風給吹落樓下,母親聽到動靜趕緊起來查看,發現白菜掉到樓下就急急慌慌往樓下跑,一不小心下樓梯時腳被崴的脫了臼,母親一看自己的腳歪到一邊了,一股激勁自己一使勁又給扭了回來。一向怕疼的母親後來給我們多次講這個事,說她當時 就想著那顆大白菜了,顧不得疼了,要是平時說啥也不敢自己扭那個看著嚇人的腳。

困難時期,除了糧食供應沒有中斷外,其它副食幾乎沒有,連白菜大蘿卜這些平常不稀罕的菜也都憑票供應,還經常斷貨。我想,東北地區沒聽說有餓死人的事,大概就和定量沒斷有關,東北農村比關內也是容易活人的。母親還記得有一個農民來沈陽賣大蘿卜,剛一打開口袋就被人一搶而光,平時幾分錢的蘿卜那時都能賣一塊錢。據奶奶講,沈陽農村比城裏要稍微好過點,還有餘糧賣給城裏人。奶奶在最困難的時候,為了喂我大弟弟,曾去鄉下買了十斤高價大米,母親說是一塊錢一斤買的。這十斤大米後來都熬成米湯給弟弟當奶喝了。

沈陽困難時期沒有聽說誰餓死,我向母親多次詢問過是否有餓死的,母親說,沒聽說誰餓死了,但大家都挨餓是真的。我們家的親戚朋友包括鄉下的親戚都沒有餓死的,餓死人的事都在關內一些省市,這從逃荒的都是關內來的可以看的出來。雖然沒人餓死,可母親單位一個保衛幹部困難時期結束後卻被撐死了。這個保衛幹部是部隊轉業的,那天和戰友高高興興在家裏喝酒吃牛肉餡餃子,沒想到吃多了,長期挨餓的肚子被牛肉餡餃子撐的胃穿了孔,早晨起來他老婆發現後,急忙送到醫院,可是為時已晚。

困難時期結束後,國家又號召買愛國肉,豬肉突然就供應充足了。買愛國肉的事我還記得,大概是六四年。每家每戶都響應號召買那種冷凍的愛國豬肉。我記得是連骨帶皮的豬肉是五毛九分一斤,我還記得父親一次買了十斤,是我小時候見到最多的一次豬肉。

 

後記

作為這個係列的最後一節,我簡單說說我的父親母親。我的父親母親雖然是自由戀愛,都出身於窮苦人家,但性格和秉性有很大的不同。父親喜歡看古書,母親喜歡看蘇聯小說。父親愛看京劇評劇,母親愛看電影。父親吃東西不懂得顧人(應該是從小受寵的緣故),母親吃東西從來都是緊著別人。父親做事慢條斯理,母親則風風火火。父親性格隨和,母親比較急躁。可父親母親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對工作都是認真負責,不會偷懶耍滑。母親工作一輩子,隻在臨退休前因為子宮肌瘤手術才請過幾天病假,之前一天工作沒耽誤過。父親也是,在盤錦幹校走獨木橋不小心摔斷了肋骨,也沒請假回家休息。再就是,他們都不會溜須怕嗎,阿諛奉承那套,也不屑於走關係,攀高枝。

父親在幹校時,曾和郭峰一個炕頭住過一段時間,倆人關係很好,父親在家說起郭峰也是滿心佩服,說他三十歲就當了省長,能力相當強雲雲。可郭峰當了市委書記和省委書記後,父親也從沒找過他。讀大學時的一個暑假,我與父親去沈陽小吃一條街那買熏肉大餅,正碰上郭峰在微服私訪,郭峰看到我父親問道:你現在在哪工作呢?有啥問題嗎?父親說沒啥問題,然後向郭峰反映說,現在老百姓覺得買不到油條豆漿,很不方便,希望郭峰抓一抓這個事。郭峰說:我就為這個事來走訪的。臨走時,郭峰對父親說:你有啥問題可以直接找我反映,有事來找我。回家後,我向母親學舌,母親說:你爸那個人,死性,自己y有事也不會求人的。

小時候,父親從沒打過我,母親也很少打我,挨打最多的是老三,因為他從小就強。每次我挨打,奶奶都會和母親不樂意。母親說,我和你奶奶從來沒拌過嘴,唯一就是打你們哥仨的時候你奶奶不高興,總說我。那時母親也是太忙,父親家裏事和我們哥仨的事基本不管,都是我母親負責,我們哥仨的家長會,父親從沒去過,都是母親去。隻有一次,父親去參加我小弟的家長會,回來還挺高興,說老三也不錯啊,在班裏考試二十幾名呢。母親聽了哭笑不得,對父親說:老大老二從來都是前幾名,老三考這個成績有什麽好高興的。

母親講,她生我們哥仨時,父親都不在家。生我的時候,就一個人在產房呆了好幾天。同病房的幾個產婦以為我是私生子呢,竊竊私語的話都被母親聽到了。生小弟的時候,母親旁邊一個產婦同時生了個女孩,我母親生第三個兒子,她是生第三個女兒。於是,她和母親開玩笑說:你三個兒子,我三個姑娘,咱倆把這個換了吧。母親就說,我就想要個姑娘,可還是禿小子。母親說的是真話,可那也舍不得把自己親生的孩子給別人啊。這個產婦的丈夫是工廠的工程師,第二天來看為他生了三個女孩的老婆時,手裏捧著三支花,對他老婆說:謝謝你給我生了三朵花,你辛苦了!母親看到這一幕很是感動,多次和我說起這個事,說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樣,一點不重男輕女,還很很會安慰人。你爸就不懂這個,心粗的很。

母親說: 五九年國慶那天,她和父親抱著我去中山公園參加遊園活動,後來父親與母親走散了。父親一看找不到母親和我就回家了,母親抱我回到家時,發現父親已經睡著了。母親說,這要是我那還能睡著覺啊,可你爸這人就這樣,火上房也不著急。

人這一輩子,隻要活得足夠長,早先欠缺的都會補回來。以前父親上班時經常出差,母親一直到退休也沒出過差,甚至都沒離開過沈陽。退休後也隻是為了給我小弟帶孩子去了幾次北京。可父親去世後,特別是我兒子來美國後,母親就開始年年出去旅遊,除了西藏新疆沒去過外,幾乎走遍了全國各省景區,後來又去了新馬泰、港澳台,也去了歐洲,來過美國。上次我回去時,母親還和我商量要去新疆旅遊呢。我今年回國,爭取帶母親實現這一願望。其實,母親早就知足了,說她這輩子死而無憾了,晚年趕上了中國最好的時候。

中國解封後,母親第一波被感染了新冠,經過十幾天的修養,現在已經康複。昨天元旦,也是母親九十周歲的生日。弟弟一大家人都去母親那過的新年,兩個重孫女還和母親一起合了影。照片上的母親,幸福滿足,笑意盎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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