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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大院(六)

(2023-01-25 12:40:43) 下一個

我們大院第一個被揪鬥的是北二樓時任糧食局局長的杜奇叔叔。那天,他單位的造反派來了二十幾個人,要抓他回單位接受批鬥。杜叔他早已得到消息,就讓兒子女兒把門鎖上到鄰居家呆著,自己則躲到北屋裏藏起來。北二樓的房子格局是一北一南兩間居室,南邊居室衝著陽台,不拉窗簾的話,在陽台上看裏麵一清二楚。北居室外麵的雨搭很窄,我們小孩子過都要背對牆麵慢慢挪動,大人根本沒法走。大概是杜叔單位的造反派早已偵察清楚,知道他在家,所以碰了鎖頭後並沒有回去,而是派人繞到後院,然後從煤堆那爬上到他家的北窗戶口,看見了在北屋躲著的杜叔。這下杜叔沒辦法了,隻好讓兒子打開門出來。

杜叔出來後還和造反派講道理,說自己身體不好,不能去單位,可單位那些造反派不管他說啥,硬拉著他往樓梯口走。走到東二樓樓梯口處,杜叔就說啥不走了,死死抱住樓梯口的晾衣杆,任憑造反派怎麽拉扯就是不走,嘴裏還喊著最高指示:要文鬥,不要武鬥。

那時我們大院的中學生們都在家裏停課鬧革命,聽到動靜後都出來看熱鬧。看著造反派這麽對待杜叔就很不滿,先是喊口號:要文鬥,不要武鬥。之後就開始和杜叔單位的造反派辯論,指責他們違反最高指示,對杜叔進行武鬥。隨著爭吵越來越激烈,聚集的人越來越多。我記得我同學陳為民的姐姐陳潔最能講,情緒也最激動。接著就有人開始和造反派撕把,很多圍觀的學生們開始起哄,趕那些造反派走。那些造反派一看寡不敵眾,麵對一幫紅衛兵知道這次是無法把杜叔帶走了。其中一個絡腮胡子高個中年人大概是他們的頭頭,就帶領那批造反派開始撤離。等絡腮胡子走到一樓大門洞時,北三樓的王小明把彭叔家放在陽台圍欄上的一個花被拔掉的養花的箱子推到樓下,正好砸在絡腮胡子的肩膀上,把絡腮胡子砸了個趔趄。

王小明是個沒媽的孩子,是我們院裏最大的那批孩子之一,比我大七八歲。他比較野,也不是好學生,經常和院外的一些同類孩子聚在一起打架鬥毆。文革後他一直在工廠當工人,前些年去世了,沒活到七十。

第二天上午,我們一幫孩子去中山廣場看熱鬧,發現杜叔單位那些造反派正在那散發傳單,我撿了一張,隻見上麵的大標題是:血債要用血來還,走資派杜奇挑動群眾鬥群眾。我們趕緊拿著這些傳單回大院,告訴大院裏的人,事情還沒完,造反派很可能還會來。

杜叔後來是自己主動回到單位接受批鬥的,他擔心事情越鬧越大,寧願自己挨幾下打,也不想再鬧出事來。我是文革後聽杜叔的兒子說的,杜叔一兒一女,兄妹倆長的很像,都隨杜叔,圓臉盤,白白淨淨。兒子杜鵬比我大一歲,屬於發小,也一直有聯係。女兒杜娟和我弟弟同年,文革後和我弟弟一起考入中國醫科大學,現在是沈陽著名的產科專家,勞動模範,醫大二院的產科主任。經常上電視台普及產科知識。有一次我在飛機場碰到她,發現她比小時候出息太多了,氣質和氣場能讓人從人群裏一眼就發現她。她哥哥杜鵬還是老樣子,沒啥知識分子樣,倒像個老工人。聽杜鵬講,他妹妹因為工作太忙,在醫院又不能和患者發脾氣,就把脾氣都攢到家裏了,所以在家裏沒人敢惹她。

大院人被揪鬥最多的是在1968年開始清理階級隊伍之後。鄰居索大爺是我看到的唯一一個被批鬥還抄家的,但二姐心大,也不當回事。其他人家都是在單位被批鬥,來抄家的不多。那一陣很多家庭出身不好的或者曆史上有點什麽問題的都更惶惶不可終日,不知道哪天輪到自己。我同學小凡的媽媽張姨,那時就每天緊張的要命,張姨和我母親很熟悉,曾和我母親說,她每天都睡不著,擔心自己出身不好會被批鬥,因此影響孩子們。那時我大舅在工廠正挨打,所以我母親和張姨有很多共情。可惜當時沒有醫學知識,不知道高度緊張會導致高血壓和腦出血,以前也沒聽說過不到四十歲的人就會得腦出血的,直到張姨突然去世。

張姨在市五金公司工作,單位開會搞清理階級隊伍運動時,軍代表問了她一些家裏的問題,她一緊張,突發腦溢血,當時就趴在桌子上。大家也沒注意她是得了腦出血,還以為她睡著了呢。會議結束後想推醒她時才發現她已經昏迷。送到醫大後,搶救了35小時也沒搶救過來,就那樣一句話沒留下就走了。

張姨的突然去世,對她家裏人打擊非常大,誰都沒有一點心理準備。如果是久病在床的人去世,一般家裏都有心理準備,接受起來比較容易,像張姨這種突然離去的,給家人的痛苦往往特別強烈,讓大家難以接受。尤其對才十二歲的小凡來說簡直是天塌下來的感覺。自從他母親去世後,小凡就像變了個人。以前小凡活潑好動,他媽媽去世後,他變得沉默寡言,鬱鬱寡歡。他是老小,上麵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哥哥姐姐都長得像父親,隻有焦凡平長得像母親,他母親也特別疼這個小兒子。她媽媽在世時院裏的孩子都開始學各種樂器,小凡的母親給他買了把很好的二胡,我們當時都羨慕不已。焦凡平也很有音樂天賦,一點不辜負他母親,二胡拉的很好。他母親去世後到他們家被下放這一年裏,焦凡平每天都一個人在三樓陽台上拉二胡,都是那種悲傷的曲子,如當時的流行歌曲《不忘階級苦》,那如泣如訴的悲傷旋律每天在大院裏飄蕩,以至於我每天也跟著哼哼。有時他也會哼唱:

天上布滿星,

月牙亮晶晶

生產隊裏開大會,

訴苦把冤申。

萬惡的舊社會,

窮人的血淚恨。

千頭萬緒千頭萬緒湧上了我心頭。

小凡隨家裏下放到營口地區後,我很長時間還恍惚聽到他每天的二胡聲。他們一家子也是苦命,改革開放後不久,他父親就退居二線,八五年就因病去世了。小凡的的二哥小胖八七年因骨癌去世,當時我們與焦凡平已經失去聯係多年,結果他二哥去世的消息九十年代時被傳的離了譜,變成他去世了。我們九五年第一次小學同學聚會時,大家還唏噓了一陣。焦凡平大哥焦和平是我們大院乒乓球王子,長得很帥氣,可惜也是英年早逝。如今就剩他姐姐焦麗萍和他依然健在。他姐姐告訴我,他們家下放後,日子很苦,他家的幾個孩子都沒怎麽讀書,所以文化水平相當於小學,可她的古詩詞在我看來大學生也寫不出來。我隨便選一首她創作的古詩詞。

滿江紅.情為何物(依韻)

              /浮草

蓼岸霜空,黃昏近、寒風寂寞。

思量處、《小河淌水》,弦聲依約。

老宅冰窗曾是夢,初芳心事猶如昨。       

最堪憐、一瞬那時真,常孤落。

 

嬌羞掩,偷覷著。如意曲,相期諾。

漫蕭蕭淒雨,異途寥漠。      

踏雪尋梅傷跡盡,問天有淚知緣薄。

殘妝拭、今夕醉無憂,長歌樂。

小凡是我們那些發小中最後一個聯係上的,疫情前的一年,我們同學聚會時,他特意從營口趕來參加,還為我們表演了詩朗誦和新學的民族樂器塤。他堂音渾厚,字正腔圓,真有點專業播音員的範。他退休後就在營口民樂團玩,二胡是拿手樂器,其他民樂樂器他也基本都會。我想,如果不是被下放,一直在市裏學二胡,以他的音樂天賦,沒準改開後會考上音樂學院呢。(小凡在我們那張合影裏後排左一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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