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71)
李書磊,1964年生。河南原陽人.14歲考入北京大學。文學博士,現任中共中央黨校培訓部主任、校務委員。著有《為什麽遠行》《重讀古典》《我觀世音》《雜覽主義》等著作。他把文化作為信仰,媒體評價他是“兩個世紀間的‘磊落書生’”。
我把羊鞭扔進了黃河
李書磊:有點兒失真(笑)。高考完了以後,我就回家幹活兒了。那一天,我正在黃河灘上放羊,我姐姐拿著通知書去找我,當時我的第一感覺是,這下子終於不用放羊了。我把羊鞭扔進了黃河。
記者:故事裏說:你上小學時連跳兩級?
李書磊:跳級是因為在班裏學的東西我大哥在家裏都教過我了,聽課沒意思, 就逃學。逃學被老師逮著,我就裝病,裝肚子疼,肚子疼不好查。老師告狀到我家,我爸就和我哥商量,讓我跳級,跳了級,課都是新的,都不會了,就不敢逃學了。
李書磊:不喜歡,還老整我。我被同學評上“五好”學生,老師卻把我“拿”下了,我覺得很受傷害,天昏地暗。我上小學時的那個大隊叫破車莊。一個大隊有好幾個自然村,同學們都不是一個村子裏的,兩撥兒小孩兒有時見了麵就大聲咳嗽,誰咳嗽得厲害誰就是爺爺,因為老爺爺都咳嗽。往往咳嗽末了就動起手來。我也參與,但不是主力,是出主意的。我出生的村子叫劉庵村,和我上學的破車莊一樣,都在黃河灘上。黃河出現在文章裏往往很神聖,但小時候對我來說黃河就是我家門口的一條河,是我飲羊、洗澡、逮魚和打水漂的地方。黃河有時發水,會淹死人;當然不發水的時候也淹死人。淹死人嚇壞的隻是爹娘,嚇不壞小孩兒。各家的父母用粉筆在小孩兒的背上畫上圈兒防備他下水,但這也好對付得很,等鳧完水再讓同伴用粉筆將圈兒畫上。相比之下,我是比較讓我媽省心的,我屬於小孩兒裏的文人。
李書磊:在考大學之前,我在人民日報上看見一幅照片,是北大中文係工農兵學員高紅十和她的同學在討論長詩《理想之歌》的寫作。高紅十與《理想之歌》,我當然仰慕得很,但當時給我印象最深的,不是詩,也不是詩人,而是他們圍著的那張桌子:桌子有光可鑒人的桌麵,他們的影子映在上麵,在我眼中,那太漂亮了,太高級了。這桌子極大地打動了我,使我對北京大學產生了強烈的向往之心。
人不能在流浪的心境中度過一生
李書磊:1989年冬天到1991年冬天,我在北京西郊賃屋而居。那兩年間,我很少說話,隻是在窗下讀古書。讀到感動之處,就特別想找人聊一聊,但沒有人,我就把心得寫成劄記。有一天傍晚,我走出家門,門外正紛紛揚揚地飄著大雪。我一下子就想起了艾青的詩《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站在雪地裏,不知為什麽,我竟淚流滿麵。
其實,重讀古典的最初動因就是一種情感需要。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覺,人過了25歲,滄桑感就有了,漂泊感也有了。年輕的時候,憑青春力量四處闖蕩的那個階段結束了,情感的浪漫主義也結束了。這時候,就特別需要一種情感的寄托、一種情感的皈依。追根溯源,對於國土的情感,對於中華民族的情感,包括對於中國經典和漢語的情感,才是我們真正的精神寄托。
說起來很有意思。我們從小就經曆批林批孔,批孔,就是對傳統文化的批判。到了上世紀80年代,通過文學批評,我們又重新張揚“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反傳統立場。似乎可以這麽說,我們年輕的時候是在批判中國古典中度過的。但這個東西有些奇怪,你越是批判她,你和她的淵源就越深,了解也越深,感情也越深。實際上,當我們真正作情感選擇的時候,她就成了我們的寄托。
李書磊:上世紀90年代以來,我一直擺脫不了一種時過境遷的隔世感,仿佛是忽然間闖入了一個陌生而又不定的世界和時代,於是也就陷入了迷惘與惶惑。人過了30歲,日子也隨著年齡一道急速地奔馳而去,緊迫感是越來越強烈了。我想,人一輩子也就活到80歲吧,我已經過了幾乎一半了,而且最後的一段,會衰老到不堪的程度,真正的壯年已經沒有幾年了。有時候半夜醒來,突然想起這事兒:想要做的事情還沒有做,真正的學術構建還沒有完成,年輕的時候、二十多歲的時候希望的——能寫出一兩部傳世之作,也還離得挺遠。我心慌了,這種心慌,這種緊迫感和半生過去事業未成的惶惑,擰在一起,時時纏繞著。
李書磊:可以這麽看吧。時到如今,我想該是我消除異己之心,將此時此世視若命運的時候了。我們不能在流放和流浪的心境中度過一生。
我為青年喝彩,我為青年擔憂
李書磊:從晚清開始,中國社會其實一直經曆著文化變遷。梁啟超、魯迅,他們經曆過這種變遷, 我們也正在經曆這種變遷。從經曆變遷的這種命運上看,我們和前人沒有什麽區別。但是,我們的心態卻和前人大不一樣了,我們更複雜,也更惶惑。比如,對於現代的態度,魯迅是一心求新的,在拋棄傳統、追隨現代這個立場上,他非常堅定,也義無反顧。 今天,我們也在追隨現代,對現代性的認可也與魯迅沒有什麽區別。但是,由於我們所處的現代社會較之從前,出現了許多新的特征,我們就有了一些新的困惑、猶疑和內心矛盾。比如,現代生活方式過分被消費主義所左右,尤其是被對物欲的無限追求所左右,文化變得越來越娛樂化,越來越遠離人真實的精神生活。對於此,我感到不適,感到憂慮。
我的另外一個憂慮就是現代性所帶來的暴力傾向。 這件事說起來似乎離我們的生活很遠,但實際上研究現代化史的人,他們對現代性和力的關聯是認識得非常清醒的。在今天,技術的發展實際上給毀滅性戰爭提供了條件,而現代文明的約束力量又不足以規範、製約、馴化人的暴力衝突。中國古代有一句話:“胸懷利器,殺心自起”。“9•
記者:這一代青年人也同樣經曆著文化變遷,這個變遷體現在哪些方麵?
李書磊:當然體現為文化的代際更替。最近一段時間,年輕的一代人越來越顯示出他們巨大的能量和引導社會的力量。尤其是信息化以來,幾乎所有的最有前途的新興行業,年輕的一代都成了它們的骨幹。原來的那種由老年人主導的社會,現在已經變成了由年輕人主導了。高科技產業,信息產業,這麽年輕的人,掌握這麽多的財富,掌握這麽大的權力,掌握這麽多的社會資源,這是人類曆史上從未有過的。我看過一些父輩寫的文章,他們特別崇拜自己的子女,完全在文化上投降了。在我的身邊,我也看到兒子、孫子掙的錢比老子的多幾倍、十幾倍。年輕人掌握核心技術,這有利於社會的變化和發展,但是,他們與傳統沒有很深的過從,他們與人類文明偉大的傳統相疏離,也不知道他們能把社會引領到什麽樣的狀態。不管怎麽說,他們有他們的使命,我們有我們的使命,我要堅持我們這一代人的文化立場。社會有主導力量,也應該有校正的力量,並且,最好能形成合力,這樣,社會就比較健康了。
記者:你能不能說得更詳細些?
李書磊:我們這一代人有我們的崇尚、趣味與目標,與更年輕的一茬人不盡相同。我們當然會受他們的影響,但我們也要努力去影響他們。我們當然要理解、順應時代潮流,但我們也很難去趨奉時尚。趨奉時尚自己就不是自己了。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文化尊嚴與文化責任,最好是各行其是。
李書磊:偉大的傳統凝結著人類的經驗、情感與智慧,從來就是人類生存的佑護力量。在今天文明發生劇烈變動的時刻,我們格外念起傳統的可貴。我們這一代人一個重要使命就是守護傳統,包括古典傳統與現代傳統。一方麵是通過對中外文化經典的重溫來親近傳統,一方麵也通過新的文化創造來延續傳統,讓傳統在當代的人群中複活,成為今天生活的組成部分。偉大的傳統會使我們內心豐富起來,強大起來,使我們有所敬畏,不輕妄,增加我們人生的深度和質量。對傳統的集體性遺忘是危險的,所以知識分子有責任向年輕的一代解說經典,解說傳統,用他們能夠理解、喜愛的方式展示經典及其精神的魅力。
傳統是相對現代性而言的。現代性的缺憾需要傳統文化來彌補。
是的,我有同感。傳統是先人智慧的凝結,一個民族的內在凝聚力也來自傳統。
其實沒有傳統的民族更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