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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書磊:沒有傳統的人生是危險的

(2013-02-23 17:09:04) 下一個

 

  李書磊,1964年生。河南原陽人.14歲考入北京大學。文學博士,現任中共中央黨校培訓部主任、校務委員。著有《為什麽遠行》《重讀古典》《我觀世音》《雜覽主義》等著作。他把文化作為信仰,媒體評價他是兩個世紀間的磊落書生’”

 


    我把羊鞭扔進了黃河

    記者:有這樣一個關於你的故事:你是從生產大隊的廣播裏聽到被北京大學錄取的消息的,廣播裏喊著你的小名,讓你去取錄取通知書,你不相信,甩起羊鞭,衝著廣播喊:別騙我,我不去。有這麽回事兒嗎?

 

    李書磊:有點兒失真(笑)。高考完了以後,我就回家幹活兒了。那一天,我正在黃河灘上放羊,我姐姐拿著通知書去找我,當時我的第一感覺是,這下子終於不用放羊了。我把羊鞭扔進了黃河。

    記者:故事裏說:你上小學時連跳兩級?
    李書磊:跳級是因為在班裏學的東西我大哥在家裏都教過我了,聽課沒意思, 就逃學。逃學被老師逮著,我就裝病,裝肚子疼,肚子疼不好查。老師告狀到我家,我爸就和我哥商量,讓我跳級,跳了級,課都是新的,都不會了,就不敢逃學了。

    記者:老師喜歡你嗎?

    李書磊:不喜歡,還老整我。我被同學評上五好學生,老師卻把我下了,我覺得很受傷害,天昏地暗。我上小學時的那個大隊叫破車莊。一個大隊有好幾個自然村,同學們都不是一個村子裏的,兩撥兒小孩兒有時見了麵就大聲咳嗽,誰咳嗽得厲害誰就是爺爺,因為老爺爺都咳嗽。往往咳嗽末了就動起手來。我也參與,但不是主力,是出主意的。我出生的村子叫劉庵村,和我上學的破車莊一樣,都在黃河灘上。黃河出現在文章裏往往很神聖,但小時候對我來說黃河就是我家門口的一條河,是我飲羊、洗澡、逮魚和打水漂的地方。黃河有時發水,會淹死人;當然不發水的時候也淹死人。淹死人嚇壞的隻是爹娘,嚇不壞小孩兒。各家的父母用粉筆在小孩兒的背上畫上圈兒防備他下水,但這也好對付得很,等鳧完水再讓同伴用粉筆將圈兒畫上。相比之下,我是比較讓我媽省心的,我屬於小孩兒裏的文人。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生活還是很高興的,過日子受窮都是大人的事,小孩兒也不知道作難。最愉快的還是自己看書。我把家裏的書都看了一遍,《林海雪原》《西遊記》《紅樓夢》,能找到的我都看。當時我最喜歡《西遊記》了,看了就學孫悟空,撅斷我們家後院的小樹,把皮剝了,當金箍棒。

 

 
記者:你
14歲考入了北京大學圖書館係之後,又讀碩士、博士。在北大的這十年裏,一定有不少熱鬧的事情發生吧?

 

 李書磊:在考大學之前,我在人民日報上看見一幅照片,是北大中文係工農兵學員高紅十和她的同學在討論長詩《理想之歌》的寫作。高紅十與《理想之歌》,我當然仰慕得很,但當時給我印象最深的,不是詩,也不是詩人,而是他們圍著的那張桌子:桌子有光可鑒人的桌麵,他們的影子映在上麵,在我眼中,那太漂亮了,太高級了。這桌子極大地打動了我,使我對北京大學產生了強烈的向往之心。





在北大讀本科,同班同學教會我很多東西。他們大都是高中畢業後闖蕩過一陣子的人,工農商學兵五行八作的人都有,他們帶到班上的簡直是一部中國社會史。我的同屋有一位河南同鄉叫趙建莊,他甚至還在中國北方流浪過幾年。因為得罪了大隊書記,書記準備把他抓起來鬥爭,他聞訊出走,在唐山、北京一帶打小工糊口,也算是開了當代民工流動的先河。他出門時隨身攜帶的行裝是一部《紅樓夢》。有一次他睡在唐山火車站的廣場上被警察半夜踢醒,搜他的行裝,搜出一套《紅樓夢》,警察就說你接著睡吧,看你讀這樣的書也不會是壞人。趙建莊五大三粗,是個壯漢,能如此沉迷於寶哥哥林妹妹堪稱異數。他自己也寫詩,是樓梯式的,有一首開頭是
/白楊/ 高高生長/ 邙山上!我還看過他在流浪途中寫的一首詞,是言誌的,結尾是何時殺盡害民賊,於國於家無愧。可以看出他沒有太多文才,但是條好漢。他後來改學了法律,大概是要圓殺害民賊的夢。再後來他去了美國當律師。同班同學既是各路神仙,他們之間難免有明爭暗鬥,但他們對我都很愛護、很教導;他們之間也談戀愛,甚至已經結婚的人也有些秘密的愛情,畢業很多年後我才吃驚地聽說原來誰和誰還有一手。同學們的經曆與見識使我很快擺脫了中學時代通過報紙、課本認識世界的偏狹,加上當時正如火如荼的思想解放運動,我的思想與心智在不斷的驚愕中進步。

 


    人不能在流浪的心境中度過一生




   
    記者:你的專業是現代文學,不是古典文學,那些年,你卻每日與古書為伴,最初的動因是什麽?

    李書磊:1989年冬天到1991年冬天,我在北京西郊賃屋而居。那兩年間,我很少說話,隻是在窗下讀古書。讀到感動之處,就特別想找人聊一聊,但沒有人,我就把心得寫成劄記。有一天傍晚,我走出家門,門外正紛紛揚揚地飄著大雪。我一下子就想起了艾青的詩《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站在雪地裏,不知為什麽,我竟淚流滿麵。


    其實,重讀古典的最初動因就是一種情感需要。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覺,人過了25歲,滄桑感就有了,漂泊感也有了。年輕的時候,憑青春力量四處闖蕩的那個階段結束了,情感的浪漫主義也結束了。這時候,就特別需要一種情感的寄托、一種情感的皈依。追根溯源,對於國土的情感,對於中華民族的情感,包括對於中國經典和漢語的情感,才是我們真正的精神寄托。
    說起來很有意思。我們從小就經曆批林批孔,批孔,就是對傳統文化的批判。到了上世紀80年代,通過文學批評,我們又重新張揚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反傳統立場。似乎可以這麽說,我們年輕的時候是在批判中國古典中度過的。但這個東西有些奇怪,你越是批判她,你和她的淵源就越深,了解也越深,感情也越深。實際上,當我們真正作情感選擇的時候,她就成了我們的寄托。


記者:在別人眼裏,你是位學有成就的學者,那麽,你為什麽總說自己時不時會陷入一種惶惑?

 

 李書磊:上世紀90年代以來,我一直擺脫不了一種時過境遷的隔世感,仿佛是忽然間闖入了一個陌生而又不定的世界和時代,於是也就陷入了迷惘與惶惑。人過了30歲,日子也隨著年齡一道急速地奔馳而去,緊迫感是越來越強烈了。我想,人一輩子也就活到80歲吧,我已經過了幾乎一半了,而且最後的一段,會衰老到不堪的程度,真正的壯年已經沒有幾年了。有時候半夜醒來,突然想起這事兒:想要做的事情還沒有做,真正的學術構建還沒有完成,年輕的時候、二十多歲的時候希望的——能寫出一兩部傳世之作,也還離得挺遠。我心慌了,這種心慌,這種緊迫感和半生過去事業未成的惶惑,擰在一起,時時纏繞著。

 

 
記者:你已經寫了九本書,這些書的出版是不是對你十多年來人生經曆的一次清點?

 

 李書磊:可以這麽看吧。時到如今,我想該是我消除異己之心,將此時此世視若命運的時候了。我們不能在流放和流浪的心境中度過一生。

 


記者:從放羊娃兒,到北京大學的博士,再到中央黨校的教授,這樣的人生經曆,既簡單又精彩。在這樣的過程中,你一定有不少感受吧?
 


   
李書磊:命運的變化是無常的。我算是幸運的——能趕上高考的機會,能考上北大。在此之前,到縣文化館做臨時工,就是那時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了。許多比我優秀的人經過那麽艱辛的打拚,沒有被選擇出來,沒有被社會接納;還有許多人,走了那麽多坎坷的道路,好不容易拚出個天地來了,又被雙規了。這樣的事兒,你看多了,對人生就有理解力了,對他人也就會有同情心了。 人的覺悟是無限的,因為人的經驗世界和精神能力都是無限的,人生也因此具有了無限的魅力。明朝的徐渭有一副對聯,上聯是:樂難頓斷,得樂時零碎樂些,就是說,你要想一段時期內不受苦,也沒有煩惱,全是高興事兒,那不可能,所以有高興的事兒就趕緊高興。下聯是:苦無盡頭,到苦處休言苦極,痛苦的人實在是痛苦不堪,而且看不到盡頭,然而當你最痛苦的時候,你也千萬別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受苦的人,因為還有比你更痛苦的人呢。     在逆境中尋找樂趣,哪怕是純粹受苦,你也應把它當作是一種鍛煉、一種磨煉——我覺得,這樣的狀態才是健康的,它能讓人更達觀,換句話說,這就是人生的一種境界吧。

 


    我為青年喝彩,我為青年擔憂


記者:你是研究現代文化史的,對於文化的變遷,你一定會有特殊的感受。這種感受是什麽?

 

 李書磊:從晚清開始,中國社會其實一直經曆著文化變遷。梁啟超、魯迅,他們經曆過這種變遷, 我們也正在經曆這種變遷。從經曆變遷的這種命運上看,我們和前人沒有什麽區別。但是,我們的心態卻和前人大不一樣了,我們更複雜,也更惶惑。比如,對於現代的態度,魯迅是一心求新的,在拋棄傳統、追隨現代這個立場上,他非常堅定,也義無反顧。 今天,我們也在追隨現代,對現代性的認可也與魯迅沒有什麽區別。但是,由於我們所處的現代社會較之從前,出現了許多新的特征,我們就有了一些新的困惑、猶疑和內心矛盾。比如,現代生活方式過分被消費主義所左右,尤其是被對物欲的無限追求所左右,文化變得越來越娛樂化,越來越遠離人真實的精神生活。對於此,我感到不適,感到憂慮。

 

 我的另外一個憂慮就是現代性所帶來的暴力傾向。 這件事說起來似乎離我們的生活很遠,但實際上研究現代化史的人,他們對現代性和力的關聯是認識得非常清醒的。在今天,技術的發展實際上給毀滅性戰爭提供了條件,而現代文明的約束力量又不足以規範、製約、馴化人的暴力衝突。中國古代有一句話:胸懷利器,殺心自起“9•11”及其帶來的衝突就是一例。無論是恐怖主義表現出的那種殘忍,還是那種不加掩飾的暴力征服欲,都讓我有一種不祥之感,更引起了我對現代性本身的懷疑和憂慮。

 


記者:這一代青年人也同樣經曆著文化變遷,這個變遷體現在哪些方麵?


李書磊:當然體現為文化的代際更替。最近一段時間,年輕的一代人越來越顯示出他們巨大的能量和引導社會的力量。尤其是信息化以來,幾乎所有的最有前途的新興行業,年輕的一代都成了它們的骨幹。原來的那種由老年人主導的社會,現在已經變成了由年輕人主導了。高科技產業,信息產業,這麽年輕的人,掌握這麽多的財富,掌握這麽大的權力,掌握這麽多的社會資源,這是人類曆史上從未有過的。我看過一些父輩寫的文章,他們特別崇拜自己的子女,完全在文化上投降了。在我的身邊,我也看到兒子、孫子掙的錢比老子的多幾倍、十幾倍。年輕人掌握核心技術,這有利於社會的變化和發展,但是,他們與傳統沒有很深的過從,他們與人類文明偉大的傳統相疏離,也不知道他們能把社會引領到什麽樣的狀態。不管怎麽說,他們有他們的使命,我們有我們的使命,我要堅持我們這一代人的文化立場。社會有主導力量,也應該有校正的力量,並且,最好能形成合力,這樣,社會就比較健康了。

記者:你能不能說得更詳細些?

李書磊:我們這一代人有我們的崇尚、趣味與目標,與更年輕的一茬人不盡相同。我們當然會受他們的影響,但我們也要努力去影響他們。我們當然要理解、順應時代潮流,但我們也很難去趨奉時尚。趨奉時尚自己就不是自己了。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文化尊嚴與文化責任,最好是各行其是。

記者:你剛才說到傳統,你覺得傳統在今天意義何在?

 

 李書磊:偉大的傳統凝結著人類的經驗、情感與智慧,從來就是人類生存的佑護力量。在今天文明發生劇烈變動的時刻,我們格外念起傳統的可貴。我們這一代人一個重要使命就是守護傳統,包括古典傳統與現代傳統。一方麵是通過對中外文化經典的重溫來親近傳統,一方麵也通過新的文化創造來延續傳統,讓傳統在當代的人群中複活,成為今天生活的組成部分。偉大的傳統會使我們內心豐富起來,強大起來,使我們有所敬畏,不輕妄,增加我們人生的深度和質量。對傳統的集體性遺忘是危險的,所以知識分子有責任向年輕的一代解說經典,解說傳統,用他們能夠理解、喜愛的方式展示經典及其精神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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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為人父 回複 悄悄話 回複愛亂跑的評論:
傳統是相對現代性而言的。現代性的缺憾需要傳統文化來彌補。
為人父 回複 悄悄話 回複yanlan的評論:
是的,我有同感。傳統是先人智慧的凝結,一個民族的內在凝聚力也來自傳統。
愛亂跑 回複 悄悄話 沒有傳統不一定都危險, 但會遺憾, 學習古典,讓人看得更遠,古時候發生的事還會反複重複的, 對個人,民族,國家, 世界都是這樣。我們和古人一樣, 都是生活是同一個星球, 參照物是一樣的, 人性也是一樣的
yanlan 回複 悄悄話 “沒有傳統的人生是危險的”說得真好!
其實沒有傳統的民族更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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