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71)
今年是文化大革命的40周年。如果5.16通知算文革的開始日的話,那今年的5月16日就是史無前列的文化大革命的40 周年紀念日。雖然文革的時候我還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但因為那段日子的新鮮和刺激,很多事情已經永久地留在我的記憶中。在大人眼裏文革是一場災難和浩劫,但對孩子來說很多事情是那麽有趣和開心。瘋狂的日子雖然不堪回首,但也難以忘記。
傳單
文革剛開始的時候,最有意思的是傳單滿天飛。不知道什麽時候在人群裏就有人突然扔出一遝傳單,緊接著人群就炸了窩似的蜂擁去搶傳單。我當時對傳單的內容根本不感興趣,隻願意跟著大孩子們去撒傳單。一般是到一個某組織的紅衛兵手裏去領傳單,然後疊成小張,藏在小書包裏就往太原街人多的地方鑽,感覺就像地下工作者,很是緊張刺激。哪個地方人多我們就跑到跟前,左右看看沒人注意我的時候突然往天上撒一遝傳單,然後跑到一邊去看熱鬧。後來撒傳單都上了癮,在人群裏撒不開心,就拿著某紅衛兵組織的介紹信跑到沁園春食品店的二樓上去撒,撒的時候還一次撒完,而是幾張幾張的撒,看著底下一幫大人在那亂搶,真是好玩極了。最後傳單供不上我們撒了,我們就到處撿傳單,然後再拿到人群裏去撒。鬧了很長時間,後來是因為大字報開始流行起來了,才不撒傳單了。
偶爾我們也看傳單,大多時候是大孩子看完了覺得有意思讓我們看的。我記得有一個傳單是揭發沈陽市長焦若愚的,說他當朝鮮大使的時候生活極其腐敗,每天都要吃一盤鴨腳蹼,還說為他一個人吃鴨腳,朝鮮人民每天要殺一大群鴨子,非常浪費。好像留下鴨腳蹼,鴨子肉就都扔了似的。還有一張傳單是揭發國家主席劉少奇的,說他貪汙黨的經費,為自己打了一個金鞋拔子。我雖然是個孩子,但也很愛看《紅旗飄飄》這樣的期刊,也受過很多革命傳統教育。當時真不理解革命那麽艱苦,連飯都吃不飽怎麽還拿錢打鞋拔子。後來才知道,劉少奇打金鞋拔子是為了便於保護和攜帶經費。在白色恐怖的年代,如果拿著大把的金錢很容易出事的。各種傳單出現最多的詞是“搞破鞋”。當時小,不明白什麽是“破鞋”,就拿了份傳單回去問我爸。我爸衝我一瞪眼睛:“你一個小孩子問這個幹什麽,把那傳單給我扔了!”嚇得我沒敢再問。好幾年之後才蒙蒙朧朧明白搞破鞋是怎麽回事。 開始時傳單都是油印的,後來就有鉛印的了,甚至還有定期發行的,有一個傳單的名字我印象很深,叫《信不信由你》,好像是當時沈陽很有名的一個傳單。 現在真後悔沒有保留幾張那時的傳單。
破四舊
文革一開始,第一個行動好像是破四舊。四舊好像指的是: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舊思想。記得當時我們院的幾個中學生開了一個會,說什麽全忘了,因為當時也沒聽太懂。開完會,他們就開始把院裏各家養的花包括我們參加者自己家裏的花統統都摔在地下,或連根拔起。三樓的摔在二樓,二樓的摔在一樓,一樓的就地砸碎。原來我們院裏家家都養花,一個大圈樓,陽台又寬又長,陽台的的水泥矮牆也很寬,很適合養花。每到花開的季節,各家養的花爭香鬥豔,像花園一樣。可一眨眼的功夫,這些花就變成了破瓦殘土和殘花敗葉。可當時的我們卻沒有一點遺憾和傷感,有的隻是自豪和砸爛舊世界的激情。破完了自家院裏的四舊,不知誰 提議說要去外麵破四舊,大家一致讚成。我就跟著這群人就跑到中國醫大西門對麵的一個小院子,我也不知道那家是什麽人住,因為隻有一個保姆住在裏麵,估計是某高幹的住宅。我跟著那些大孩子一進院,保姆就迎了出來。我們領頭那個好像說了一句:我們是來破四舊的,你們家院裏這麽多花草屬於四舊。保姆連連點頭說:歡迎革命小將來幫我破四舊,你們不來我也要破了。接著,我們這些人就開始打砸院裏那些花草。我找了一個小木頭棍,開始瘋狂地打那些花草,感覺非常開心,用現在的花來說就是感覺非常爽。後來我想,人的本能當中肯定有一個是破壞欲。因為我分明在哪種破壞當中體會到一種無以名狀的快感。按理說作為孩子,我當時應該沒有任何情緒壓抑和心理陰影,為什麽還有一種宣泄和釋放的快感呢,隻能解釋為人與生俱來的破壞欲。聯想到文革時整體性的瘋狂破壞行為,甚至很多人是沉醉其中,我覺得這種欲望的釋放和爆發應該是原因之一。人的這個本能一旦釋放出來就像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真是非常可怕的!
破完人家院裏的四舊,領頭的可能還不覺得過癮,又提議去砸太原街的花魚宮,我們這些砸得開心的孩子們是一轟而應。花魚宮是文革前專門出售花鳥魚蟲的地方,被造反的紅衛兵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四舊。當我們興衝衝地跑到花魚宮的時候,才發現我們來晚了一步,已經有紅衛兵先來了。隻見滿地砸碎的魚缸碎片,那些沒有死的魚還在那一蹦一跳地掙紮著。再看花魚宮裏已經空空如也,沒有任何值得砸爛的四舊了。
公交車上宣傳毛澤東思想
後來開始停課鬧革命了,中學裏的大孩子都去串聯了。我們幾個小孩一開始也蠢蠢欲動,暗地裏計劃去串聯。畢竟不花錢能坐火車到處走,是所有孩子的夢想。但是不知道是誰泄漏了秘密,我們被大人訓斥了一頓,各家的爺爺奶奶都開始看管起自己的孫子們。串聯不成,受其他紅小兵的啟發,我們幾個就商量了一個能在市內免費乘車的活動——到公交汽車上宣傳毛澤東思想。
我們到學校開了一個介紹信,每人準備了一本紅寶書(毛主席語錄),戴上紅袖標,就選擇了一個還沒有人占據的公交線路上車去宣傳毛澤東思想。我還記得我們上的是10 路汽車,是從南站到塔灣的。一上車,我們把介紹信一亮,理直氣壯地大聲說:我們是來宣傳毛澤東思想的,售票員一看,趕緊嚴肅又熱情地說:歡迎紅小兵到我們車上宣傳毛澤東思想。車上的大人也沒有一個不把我們這些小孩子不當回事的,都一本正經一臉嚴肅的樣子,還劈裏啪啦地鼓掌歡迎。現在想起來很可笑,如果換成是我,真沒準能笑出來。我們開始大聲背誦毛主席語錄,“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然後全體車上的人員就一起跟我們大聲背誦。當到某站人多有人擠車的時候,我們就大聲背誦:“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還別說,毛主席語錄就是管用,毛主席的話真是一句頂一萬句,擠車得人一聽見毛主席語錄立馬就不擠了, 還跟著我們一起大聲背誦。每到一站,一有人上車我們就背誦一段毛主席語錄,我們一背,車上的人就都跟著大聲背誦。車上人多的時候我們有時還讓乘客跟我們唱語錄歌,反正就是不能讓車上的人有一刻消停。一天下來,我們的嗓子都啞了,可還是樂此不疲。可憐的是那些乘車的人,坐一次公交受一回教育,還要受口舌之罪,真是不容易。
沒幾天我們就坐夠了10路,決定換一個。經過一陣亂吵,大家決定去磨電車上宣傳(我們那時管有軌電車叫磨電車,沈陽文革後才取消有軌電車)。可是那時各個車上幾乎都有我們這樣的宣傳毛澤東思想的紅小兵了,我們隻好在車站等,看哪個車上沒人,就趕緊跳上去。我想很多人能把毛主席語錄背下來,大概都是在車上修煉的。
磨電坐過幾回後我們就興趣大減。忘了是誰組織的,我們開始在路口協助維持交通秩序。一旦發現有人違章,我們就手舉紅寶書到他麵前,背誦一句:“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違章的人馬上乖乖地跟我們背誦。如果偶爾碰到吵架的,我們就到他們麵前背誦:“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是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這樣的語錄,吵架的馬上就不吵了,轉而跟我們背誦語錄。有違章嚴重的,我們就讓他(她)到路邊背誦語錄,不背個十遍是不能讓走的。那個時候的人真是又老實又虔誠,我們宣傳那麽長時間的毛澤東思想,就沒碰到一個不合作、敢反抗的。現在回想文革時發生的事就像幽默劇和滑稽劇,然而那個時候的人可沒有一個人覺得那是幽默,他們內心也許有恐懼、有虔誠、有敬仰,但絕對沒有一點幽默。人的精神一旦被控製,自己是無法認識到自己的悲哀的。就像現在癡迷與某大法的那些人,其實已經失去獨立思維能力,卻還陶醉在那種自以為是的高尚和虔誠之中。
高明的統治者不僅是能夠控製被統治者的行為,而是能夠控製被統治者的精神。毛澤東就是高明統治者之中最高明的人。他不僅控製你的精神,而且讓你心甘情願地被控製。那個時候的毛澤東,已經成為中國人心中的神。
文革中還有很多有意思的事,其中很多都被名人寫過了,我們小人物就不湊那個熱鬧了。其實每個經曆文革的人都能寫一本書,然而我們這個有五千年文明曆史的國家,最不重視的就是曆史教育。看看美國,雖然不過200多年的曆史,但曆史書籍翰如煙海,所有大學幾乎沒有不設曆史係的,中學更把曆史當作一門必修課,而中國的中學曆史考試60分滿分,外語卻是150分滿分,曆史課遭到空前的歧視。更奇怪的是,文革這樣一段全世界都在研究的奇特曆史,在它的發生地卻成了研究禁區,這不能不說是中國的悲哀!中國的進步不應隻是發生在經濟領域,中國對世界的貢獻也不應該隻是降低了世界的物價,中國應該將自己用血和淚寫成的沉重的曆史轉化成全人類的精神財富。也隻有那一天,當現代中國像昔日的漢唐那樣為人類的文明作出巨大貢獻的時候,我們才有資格說:中國是屹立與世界民族之林的偉大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