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多年後陳敏曾無數次地想到過那一天傍晚。一切如同年久失色的照片,細節逐漸模糊,唯有夕陽豔紅如血,永遠地烙在了陳敏的記憶裏。她一路低頭騎車,心思混亂,快到二中門口時才抬頭,看到那輪紅日無所依托,破空有聲地往下疾落。陳敏的心也在下墜,有些後悔沒有先去叫上鄭磊再一起過來。她猶猶豫豫地敲響了周強的家門。
周強一看見陳敏,楞了一下,就問:“是壞消息?”陳敏開不了口,點點頭。周強說:“無期?”陳敏搖頭。周強鬆了口氣:“嚇了我一大跳。我想通了,多點年頭就多點。羅建還年輕,出來也就三十幾歲,日子還長得很。我正要去我姑家。明天這個公判大會搞得他們心驚肉跳的。我那個姑父啊,麵子上撐著,心裏頭難受得很!”周強一邊出門一邊說。陳敏從沒見過周強這麽瑣碎絮叨,感覺出他內心裏的惶惑,自己年輕的心第一次被悲憫淹沒。她開口,卻沒有發出聲音來,隻好清了清喉嚨,叫了周強一聲。正在鎖門的周強回頭奇怪地看她,臉色漸漸變了。陳敏啞著聲音說:“周強,是死刑。”
周強轉過頭,手放在門鎖上不動,沒有出聲,隻有他的肩背隨著呼吸一起一伏。陳敏不知所措,又叫:“周強!”過了一刻,他才動了動。很細小的動作,陳敏竟然覺著裸露的手臂上汗毛直立,皮膚猛地一熱一緊,又一涼。她幾乎要向後跳一步,周強卻隻是回過頭,沉著地問:“齊慧珠不是沒得事了嗎?”
“我聽我爸說,在這個嚴打的風頭上,加上他當天還去參加了公判大會。。。頂風作案。。。”
“那羅建是在和齊慧珠處對象的事?”
“我今天。。。才聽說齊慧珠自己跑到法院,說和羅建沒有任何關係。。。”
周強站了一會兒,又把家門打開,對陳敏說:“天暗了,你快回去。”陳敏忐忑不安地問:“你不是要去你姑姑家嗎?”周強不耐煩地說:“要你先走你就走。我忘了點東西。”
陳敏在回家的路上左想右想,還是拐了個彎去把鄭磊從小屋裏叫了出來。暮色正從大地向天空侵蝕。頭頂的天色還帶著些橙紫色的光亮,周遭越接近地麵卻越昏暗。鄭磊看到陳敏的眼睛在黑暗裏閃著驚懼的光。他帶著陳敏騎車到了城外:“我們把車停在這兒,”他指了指河邊亮著暈暗燈光的小雜貨店,“前麵是田埂,自行車過不去。”兩人一前一後走在窄窄的田埂上,陳敏腳下一滑,坐倒在地上。鄭磊伸手過去,陳敏冰涼的手指死命攥住他的手指不放:“我怕。。。”鄭磊蹲下身,輕聲說:“不會有啥子事情。去齊家看了你就放心了。”
齊家所在的院落裏黑黢黢的,隻有隙開的灶屋門透出一絲光。鄭磊和陳敏仿佛聽到屋裏傳來很低的人聲。鄭磊叫了一聲:“有沒得人在?”沒有人應聲,那曖昧的人聲還在從灶屋裏傳來。兩人走近門口,鄭磊輕輕推開木門。屋裏點著一盞度數很低,光禿禿的電燈泡。在暗淡的燈光下,兩個人以一種奇怪的姿勢抱在一起。陳敏看到正對著自己的那個年輕男人的臉扭曲著,眼睛沒有焦點地看著前方。正是他口裏在發出低低的呻吟聲。“強哥!”鄭磊叫了一聲。周強轉過頭,看著鄭磊和陳敏笑了笑,鬆開了手,齊慧明象一袋米一樣墜倒在地上。鄭磊看到一股暗色的液體從他身下滲出來。鄭磊不是沒有見過血。每次打架的時候都有人受傷。不過那樣的血,在激鬥中飛濺,又被抹到頭臉上,手臂上,衣服上,帶著戾氣,也帶著生氣。他從沒有見過血流得這麽緩慢,這麽死氣沉沉,好像黏稠得無法抹開。鄭磊元神出殼地盯著那血,突然聽到身邊陳敏尖叫一聲,轉身就往外跑。
陳敏在黑暗裏不辨道路方向地奔跑著。她張大了嘴,再也發不出叫聲。風聲在耳邊呼嘯,她覺得自己的肺裸露在風中,卻吸不到一點氧氣。陳敏的胸部劇痛,隻好停下,弓著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氣。“陳敏,陳敏!”鄭磊一直追著她跑,這時也停下來拉她。陳敏兩腿發軟,身子直往下墜,帶著鄭磊也坐在了地上。兩人靠在一帶矮牆外,陳敏擠在鄭磊懷裏,發出似哭非哭的嗚嗚聲。鄭磊感到陳敏的身子在哆哆嗦嗦地發抖。過了一會兒,他聽到自己牙齒相碰的聲音,才知道自己也是抖個不停。
十三
審訊記錄
一九八X年八月七日
嫌疑人:周強
審訊人:陳崗
記錄:何亞東
問:姓名?
答:你都曉得了,還問個球?
問:(拍桌子)周強,你以為你還在外南門稱王稱霸?告訴你,這次你麻煩大得很!還不老老實實的?姓名?
答:周強!
問:年齡?
答:二十一。
問:職業?
答:二中夥食團賣飯的。
問:你昨天晚上幾點到被害人齊慧明家裏去的 ?
答:我才不曉得是幾點。天剛暗下來。
問:你和被害人齊慧明是啥子關係?
答:沒的關係。他是個不守信用的雞巴東西。
問:嘴放幹淨點兒。你為啥要殺他?
答:他欠我的錢。
問:是不是真的?
答:他借了我八百元錢不還。
問:你的凶器是從哪裏來的?
答:凶器?
問:就是你用來殺齊慧明的那把藏刀。
答:那把藏刀啊。。。記不得了。
問:咋就記不得了?
答:好像在西昌街上問一個藏胞買的。好幾年前的事了,哪個記得那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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