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心理學的研究結果告訴我們:小個子的人雖然性格比較活潑,但他們通常比較注意內斂。
毛頭是那種不太活潑,又不太內斂的小個子。
在這裏必須聲明,我無意對任何人的生理特征說三道四,除了讚美外。事實上,對由於經曆三年經濟困難時期,而導致生理發育不盡如人意的那代人,我懷有深深的同情和遺憾。國家的困難和坎坷,帶累他們個人生活的不如意,既無情,又令人無奈。
以前有個同事,短小粗壯,他的弟弟、妹妹們比他高些。沒事兒的時候他就在辦公室裏抱怨其身高曾兩次受到壓抑:一次是三年經濟困難時期;一次是上山下鄉。毛頭是否有同樣的切膚之痛,我們不得而知,但他在係裏的表現確實有翻身農奴做主人的意思,估計是有別的什麽壓抑吧,現在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
係裏的許多講師和教授都是毛頭以前的授業恩師,但他並不以為他們有什麽了不起。毛頭認為自己以磨麵經和電影評論完全可以一覽眾山小。可是作為一個有理論家潛質的人,或者說作為一個半拉子理論家,毛頭絕不缺乏懷疑精神:對自己在係裏的疆域,對自己在教師和學生中的聲望,對自己的道德文章,總而言之,對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這個革命的首要問題,毛頭是不會被一些歌舞升平的表麵現像所迷惑的。這也充分說明當過兩年大隊書記的經曆對毛頭在政治上的成熟與老練是多麽不可或缺,當沒當過書記確實大不一樣。
在山寨裏的時候,習了兩年文學後,毛頭可能覺得憑那東西出人頭地太慢了,所以心就逐漸淡了下來。理論家,尤其是沾些政治味的理論家大多都有點投機色彩,作為未來的電影評論家,毛頭也未能免俗。當時社會上正流行“三結合”領導小組,也就是革命幹部、群眾、造反派在領導班子裏各占三分之一,其中必有相對年輕而又有點文化的人,於是就和一切時世造就的英雄一樣,曆史湊合了毛頭的政治生涯。他當上了山寨的黨支部書記,雖然在英雄事跡上乏善可陳。
因為那些有獨立追求的青年除了每日勞作,剩下的時間和精力看書尚且不夠,那有閑心再幹別的,那些準綠林好漢和風月場中人,自己倒是想在政治上有所建樹,可組織上還看不上他們那。毛頭人小力單,沒有從事劣跡的資本,就是平時發發脾氣他也得先掂量掂量,加之不管是孟什維克還是布爾什維克的書還是讀過兩本的,搞沒搞懂倒無所謂,因為本來真懂的就不多,黨有下級服從上級的紀律,大主意用不著他拿。主要是孩子老實,不傻不笨,多少能寫兩句,口齒也清楚,齊活兒,就他了。毛頭登上了自己政治生涯的第一級階梯。
開始毛頭並沒有覺得當不當書記有什麽不同,別人下地,他也下地;別人打豬草,他也得打豬草,為了起到模範作用,他還得多幹點兒什麽。可是隨著到外麵開了幾次會,拿著大大小小的白紙黑字回到山寨,他感覺到別人看他的目光有點不同了。特別是後來有了關於招工和回城的消息,大家對他的態度更是與以前迥異。尤其是那些平時對自己視若無睹的女知青,也開始把她們燦若桃花的笑容送到毛頭的麵前,有時甚至用她們保養的不太好的手,或發育得不太充分的胸部含含糊糊地蹭毛頭幾下,他感到世界變了,生活向自己打開了大門,書中該出現的顏如玉在另外一個領域初現端倪。毛頭開始逐漸調試自己的心態,被壓抑很久的人性與個性開始蠢蠢欲動,生命的春天開始蒞臨大地和毛頭的腹部。
毛頭逐漸從與群眾三同的山寨頭領變成專業黨務工作者,根據黨的一元化領導的慣例,他也努力使自己成為行政管理者。當時毛頭肯定沒研讀過喬治·奧威爾《動物莊園》,但是對於統治山寨這一畝二分地,還是得心應手的。這段時間的牛刀小試,對他今後的政治生涯絕對彌足珍貴。以至於他在以後的許多場合多次滿懷深情地回憶起山寨時代,並把山寨時代的工作方法、工作作風帶到了大學校園裏。但是毛頭在對山寨時代津津樂道的同時,忘記了另外一句中國的俗語:賊不打三年自招。我們從毛頭回憶往事時那黏糊糊的眼神兒中,發現了他深埋於心中的一些小秘密。因為就在毛頭竭盡全力想招安我們和他去學電影評論時,他的同班同學阿川——一位淳樸有為的年輕學者,給我們開了一門很有吸引力的課:精神分析心理學。年級裏最吊兒郎當的弟兄對這門課也表現出巨大的熱情,大家在精研理論和川先生給的案例後,仍意猶未盡,於是紛紛自尋出路,不約而同選中了毛頭,把他作為課外作業和睡覺前的談資,內查外調,揉搓了四年。最後,綜合考據和精神分析兩學派同學共同的研究成果,把毛頭的前半生和潛意識搞了個八九不離十。
6.
山寨時代的毛頭到底有沒有羅曼司,回答是肯定的。當時爭論的焦點是三次還是兩次的問題。精神分析學派根據毛頭當時力比多的情況堅持是三次,考據派則根據政治與女性的關係認為其實是兩次,而且第一次戀愛給毛頭的身心帶來巨大的啟示和傷害,並初步形成毛頭的性愛觀,當然這性愛觀新東西不多,還是孔老夫子那套東西: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
兩派主要學者經常在周末展開學術論戰,搞得彼此麵紅耳赤,激烈時甚至輔以國罵和武力,但最後大家總能本著為學術而學術的良好精神,於午夜攜手走進校門外的小酒館,在賓主頻頻舉杯的和樂氣氛中結束此次研討活動,個別人甚至由論戰的對手發展成摯友,或茶館裏的茶友,大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味道。
在既有團結緊張,又有嚴肅活潑,既有個人暢所欲言,又有服從學術真理的大環境下,輔以板凳願坐十年冷治學精神,兩個學派的同學最後還是達成了共識……
在毛頭剛當上山寨之主之初,一位很有遠見的女知青抗美就暗中看上了這位拿破侖·毛。抗美以在文攻武衛中練就的敏銳的政治眼光發現:國家不能老是這樣,知青們也不會老在農村待下去,事情總會有出現轉機的那一天。而泡上一個黨的書記,你先別管他是哪一級的書記,總是沒有什麽壞處的。於是抗美在眾多插友還沒把毛頭當回事兒的時候,就以其在鄉村練就的柔媚工夫向毛頭伸出了橄欖枝。
抗美不是黨員,僅僅是個黨外積極分子。抗美先以向組織匯報思想的名義對毛頭進行佯攻,搞火力偵察。通過這種迂回作戰的方式,抗美得先搞清楚毛書記對自己感不感興趣,毛書記的興奮點在哪裏,以便為自己的下一步行動提供指南。據說江青女士在延安時就對我黨的高級領導人用過這種辦法。看來有人說女人是天生的政治家和戰略家還是有一定的根據的,他們的行事方法也大同小異,幾千年來到底是男人利用了女人,還是女人利用了男人,這是一筆糊塗賬。
抗美先是利用一次下工的機會,向毛頭遞交了一份入黨申請書,同時表示自己對時局的了解很膚淺,對怎樣在廣闊天地中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還很模糊,希望得到山寨之主的進一步指點和幫助。毛頭當時也是涉世未深,對於這突如其來的豔遇有點促不及防,本著上級的對問題多問幾個為什麽的指示精神,毛頭沒有貿然答應抗美的要求,而是敷衍地告訴抗美,有些問題需要組織的通盤考慮。其實早在毛頭跟著幾個文學青年苦讀大師名著的時候,抗美就在山寨的風月場上牛刀小試過幾番,不過山寨畢竟地域狹小,沒有遇上可心之人,加之當時毛頭人小力單,混在人群中不注意看根本無法發現其存在,在政治上也默默無聞,所以抗美有好長時間基本沒和毛頭有什麽實質性的接觸,直到毛頭像拿破侖一樣以卑微的身份接掌山寨之主的位置。女知青抗美在毛頭這個回答的後麵分明看到了一隻手忙腳亂的童子雞,心中不禁一陣竊喜(在這裏請原諒我借用一個話本小說裏的詞匯:竊喜。因為這個詞是考據派同學斟詞酌句的學術成果,我不忍心埋沒各位兄弟的心血)。就像當時各種報紙上所寫的那樣,抗美堅定了自己的政治方向,決心不斬毛頭於馬下誓不收兵。
九眼橋時代,有位兄弟曾深有感觸地告訴我:千萬不能在燈下、月下看你的戀愛對像,因為那時得到的印象對於青年男子具有極大的欺騙性。後來經過生活的磨練,我深有同感。
抗美的第一次出擊,時間就選擇在一個月朦朧鳥朦朧的傍晚,事情完全按著抗美女士的思路發展下去了:毛抗之戰根本沒打幾個回合,就以毛頭的束手就擒而告終。
事情發生在一個初夏的傍晚。經過一天的勞作,知識青年們用過了簡單的晚餐,恰好沒有政治學習、傳達文件什麽的,於是喜歡紮堆兒的就拿上撲克牌、棋盒子,拱豬的拱豬,下棋的下棋。喜歡清淨的有的在昏暗的光線下看著手邊能找到的書,愛好風月的開始探頭探腦地尋尋覓覓,一位文藝骨幹架著一把二胡吱吱呀呀的拉了起來,淡淡的梔子花香中飄來《駿馬奔騰保邊疆》的曲調。女知青抗美打來一盆水,很刻意地把暴露在外麵的皮膚洗得幹幹淨淨,並抹了些上海雪花膏,就直奔毛頭常待的大隊部走來。
自從當上山寨的書記,毛頭晚上經常待在大隊部。開始還有點煞有介事的味道,他想以這種與眾不同來提高自己的身價,後來他發現隊部很幹淨,遠比青年點的環境清淨,還可以看點禁書什麽的,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沒事的時候就常在這裏紮下來了。這天也不例外,他捧著一本在公社開會時,臨近生產隊的兄弟夥借給他的手抄本《神秘的繡花鞋》,看得津津有味。突然響起微弱的敲門聲,開始毛頭以為是自己過於專注,有點幻聽,也就沒怎麽在意。後來這聲音又響了起來,毛頭有點兒發毛,開始進入心理暗示階段,以為恐怖不僅僅發生在手抄本裏。這時抗美開始用經過修飾的成都話叫毛頭的名字:宏偉(轟渭),在不在?(宰不宰)
毛頭的大名叫毛宏偉。那時很多幹部還沒添後來不叫職務就不高興的爆脾氣,比如副書記你叫他時喊副書記,他覺得天經地義,後來可不行,你得把那副字去掉,否則他會覺得你目無領導,可能會因為這個副字和你結個大疙瘩。
抗美喊毛頭宏偉是經過一番考慮的。首先大家年紀差不多,又同為異鄉客,喊名字有親切感;而且毛頭當時在政治上並沒有什麽龍行九天的兆頭,在某些人眼裏和個通訊員差不多;最主要的是抗美想以這種稱呼先下手為強,在毛頭沒搞清楚自己意圖之前拉近彼此的距離,說白了是戰術的需要。
自從來到鄉下,毛頭被人喊全名字的機會不多。沒當書記之前,由於他長的袖珍,很多同性都喊他“毛頭”,女知青們在正式的場合喊他“小毛”,隻有村裏幾個原來參加過革命戰爭的老同誌,當然他們現在的身份還是農民,把毛頭當成黨的代言人,喊他“毛書記”。猛的被人喊“宏偉”,毛頭還以為家裏來人了那,忙三步並作兩步跑到門前,打開房門一看,原來是自己的插友:女知青齊抗美。
抗美在夏日最後一抹晚霞的映襯下顯得楚楚動人。那經過勞動的身材健康、挺拔,巴蜀女子特有的白皙膚色,經過紫外線的照射後白裏透紅,七十年代簡樸的服飾和周圍的鄉村景色異常協調,油膩膩的上海雪花膏香味,正適合當時缺少副食品的人們對化妝品的口味。一切都是那麽溫馨。毛頭在這幅七十年代版的陳逸飛作品前沉醉了。
在抗美遞交入黨誌願書以後,毛頭以其在毫無係統的個人閱讀興趣之下磨練出來的感悟力就覺得該有些事情發生,但他沒料到對方正麵進攻來得這麽快。
抗美嗖,進來坐嘛。
毛頭想憑主場之利,盡量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抗美不慌不忙坐到毛頭坐過的凳子上,翻著毛頭剛看過的手抄本:
哇!你也有這本書嗖?一個人看好恐怖嘛!
抗美以少女容易受到驚嚇的語氣發表書評。
就是有點凶!懸念的設計很巧妙,龜兒子作者還可以……
兩個身在異鄉的青年人用家鄉話開始了第一次私人接觸。這還不能叫約會,它打著公事公辦的外衣,就像當代中國的很多事情一樣,開始時都有個冠冕堂皇的由頭,令當事人鼓起極大的勇氣和熱情,甚至狂熱,至於最後的發展方向和結果如何,那就隻有鬼才知道了,比如這場上山下鄉運動就是如此。
宏偉,你看我的誌願書寫地怎麽樣嘛?
既然是來談思想的,老在恐怖手抄本上打轉轉也不是個事兒。為了給下次接觸打下伏筆,抗美小姐回到正題。
很好嘛!文筆很好,對黨的認識談得也算深刻,就是向貧下中農學習,如何改造自己的思想還有點籠統,當然對這個問題的模糊認識帶有普遍性,對你也不能太苛求,很多人都需要加強學習嘛!
毛頭也迅速調整方向,展露自己作為黨務幹部的才華和思想深度。這和他若幹年後在係裏工作中的打法如出一轍,隻不過後來手法越來越純熟罷了。
幾句看似輕描淡寫的話對抗美還是有一定衝擊力的,這毛頭從抗美那半張半閉的秀口就可以看得出來。不管抗美的表情是真是假,毛頭一定暗自慶幸在文學會裏的修煉 。
我這裏有幾本書,你先拿一本回去看看。
毛頭開始為下次接頭打伏筆,運用起一借一還就是兩次的古老手法。毛頭隨手拿起一本封麵布滿湯漬的《共產黨宣言》,遞給抗美。那書的封麵就像剛從嬰兒的屁股底下抻出來的被尿濕的褥子,布滿了不規則的黃色曲線。看來它平時是被當成桌墊使用的。
哦,封麵是被龜兒子別個灑了菜湯。
毛頭開始推卸自己的責任。
沒的關係的,真理是不會陳舊的。
抗美也顯示起自己的理論功底,並給毛頭開脫。
就是,就是……
在昏暗的油燈下,(雖然黨在幾十年前鼓動淳樸農民浴血奮戰時常常許諾:革命勝利後房子是樓上樓下,屋裏是電燈電話。但是在革命勝利後,真正享受到這些待遇的是那些久經考驗的無產階級革命家和他們的革命後代。)抗美那青春的胴體散發著毛頭久處同性之中很少聞到的女性的氣息,
毛頭無言以對,開始把抗美引為同道。期盼著下一次有關真理和人生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