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 克 力
3.
金鍾是一所學校的教師。他以前學的是哲學,剛來這個學校時,主管領導找他談話,問他畢業論文是不是關於毛澤東早年哲學思想。金鍾回答是關於矛盾論的。領導說現在社會上彌漫一種不正常的現象,好像毛澤東思想過時了,學生們包括個別教師對毛澤東思想都抱可有可無的態度,這其實不對。你的那篇文章我看過,還不錯,不如你去公共教研室,教毛概,省得去個三心二意吊兒郎當的,既對不起學生也對不起學校。
領導的話讓金鍾的心涼了半截,本來他很想往先秦哲學上靠靠,諸子百家,興趣盎然,雖然自己的畢業論文是關於毛澤東的,可時過境遷,現在興趣早沒了。而且關於毛的一切是官方的禁臠,搞研究很難出什麽成果。
領導搞人事多年,對金鍾的躊躇很警覺:怎麽你不願意?說話的態度就有些淡然。金鍾通過研究毛哲學,對黨的領導的談話藝術頗有些心得,知道自己的態度有點犯上了,馬上硬抗下來:自己剛畢業,就麵臨這樣重要的教學任務,實在是如履薄冰,教倒是求之不得,就怕力有不逮,而且老同誌們都是專家,怕難以服眾。
這時領導的臉上才見笑容:這才像年輕人的樣子嘛,看你的文章就知道你是個責任感很強的人,那事情就這麽定了,有什麽困難多跟你們主任反映,實在不行就來找我,毛概很重要,一定要教好。
一篇畢業論文決定了金鍾以後好幾年的生活,這是他沒有想到的。當時金鍾隻想起了莫泊桑借瑪蒂爾德之口說出的那句很有宿命色彩的話:一件微小的事情既可以成全你,也可以毀了你。
既來之則安之,既然靠不上百花齊放的諸子百家,金鍾也想不辱使命,按領導的期許教好毛概。可是時事畢竟變了,學生們每日麵對的是日新月異的信息社會、光怪陸離的市場經濟,課雖然每周都講,可有時金鍾覺得如果自己要是學生的話恐怕也未必有耐心在聽課時做到心無旁騖。為了能更生動全麵地把自己所了解的偉大導師的哲學傳授給學生,金鍾開始研究起導師的年譜,早年生活經曆,導師不單是哲學家,同時還是詩人,書法家,軍事家,凡有關的著述,金鍾隻要能搞到,必然用心研讀,希望有助於課堂的教學。金鍾甚至買了幾套導師的書法作品,沒事兒時看幾頁,興之所至,依樣畫葫蘆,也來幾筆。想在那龍飛鳳舞的間隙,對以前萬民之師的思想脈絡能領略一二。金鍾越是深入進去,越發現導師的思想不好把握,因為有時他說一,寫下來的也是一,可行動時卻是二。這是個問題,學生不是沒有提過,一到這時,金鍾就臉紅,為自己的孤陋寡聞羞愧。對於普通人你可以說那是言行不一,屬於私德的問題,可是對萬民之師你不能那麽說,黨也不允許,還違法。每到此時,金鍾隻好打岔,有時甚至請出佛經,讓佛祖來救導師和自己的場。好在宗教也是哲學,是唯心主義哲學,處於青春期的學生們在吃飯和消費時是唯物主義,在談論精神世界時他們就有唯心的傾向和喜好,對於幾十年前的事情並不是斤斤計較,很多時候事情就被金鍾岔過去了。可是金鍾過後也免不了犯年輕人好較真兒的毛病,他覺得自己是教師,常被學生問得啞口無言有損師道的尊嚴,再說他也想借坡下驢找機會擺脫這善變的哲學,於是就跟教研室主任老林反映,交流思想上的苦悶。老林是個年近50的女教授,哲學在她眼裏是職稱和職務晉級工具,是住房麵積和工資收入的依據,她是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沒金鍾這麽矯情和苦悶,她的苦悶是覺得工資老不夠用,住房的麵積與自己的期望老脫節。而且她也多少經曆過過去時代的風雨,沒功夫跟金鍾翻那些陳芝麻爛穀子,還時不時譏諷金鍾不能與時俱進,說看來能不能跟上時代與年齡大小無關。
於是金鍾就去找主管領導,領導先表揚他,說他能教起來就不錯,還能鑽進去更好,自己沒看錯人,但是有些問題現在不能深究,怕是要留給黨和曆史解決了 。黨還摸石頭過河呢,何況我們這個小小學校?有疑難不怕,以後有學術交流活動多參加,多和外校、包括國家級學者交流學習,毛哲方麵的學術會議校裏全力支持,在不影響授課的前提下不受限製。
於是金鍾便有了許多學術交流的機會,假期裏常在風景秀麗處象竹林七賢似的跟人講經論道。學術交流並沒解決什麽金鍾在學術上的實際問題,倒讓他結交了許多研究導師的高人:有的前輩通過教毛概成為毛澤東詩詞的專家,並能寫一手不錯的古體詩;有的通過臨導師的字,居然成為當地著名的書法家;甚至還有人精研導師的兵法,捎帶著連《六韜》都給考證了,吃飯時開玩笑:把38軍給我,我能滅了美國陸戰一師,不跟你們開玩笑,老人家留給我們的財富實在太多了。
金鍾經過學術會議的磨煉,發現自己並不是那唯一的跋涉者,心下稍微釋然,思想的疙瘩鬆了鬆,心也不老飄著了。
4。
工作的事情就這樣,一旦進入軌道,也沒什麽不適了,日複一日的過下來。思想上的問題解決了,金鍾覺得自己該解決解決生活問題了,前前後後處過兩個女朋友,但女方後來都因為金鍾職業的緣故另尋高枝去了。
研究導師的思想,以前是顯學,現在可不同了。現在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講究與時俱進,金鍾這舊日的顯學在普通人眼裏看顯然離與時俱進有差距,拐帶著金鍾本人都有點不上台麵的意思。外人當然不知道金鍾與其同行們也常在青山綠水間指點江山,氣衝霄漢,可那有點像個夢,還是個轉瞬即逝的夢,夜半醒來,他們依然故我。在現實中他們甚至比過氣的藝人還不如,藝人們台上台下還有過揚眉吐氣,可這顯學揚眉吐氣時,金鍾們沒趕上,他們是盛筵結束後收拾殘局的仆役。
而這夢也像導師曾經為人民規劃過的超英趕美的壯麗前景。
金鍾兩次戀愛皆告失利,同一個教研室的老牛看不過去了。老牛叫牛文衛,在本校主講馬列主義哲學,人很豁達,於世俗對哲學界人士的鄙薄很不以為然,在專業上也挺認真。但就是一點不好,如果有時學生們聽課實在太疲勞了,為了給他們提神,老牛好講個笑話什麽的,有的還挺黃。曾經被女同學給反映到教務處,教務處領導找他談話,老牛還很委屈:他們聽課時睡覺,其實是對哲學和導師的更大的不尊重,導師也是人,列寧還得過梅毒呢。教務處的人勸他:盡量別講,實在要講,就來點兒輕量級的,高校是教書育人的地方麽。
老牛不出去講,勁頭可就往本教研室使了,搞的主任老林有點不待見他。老牛為了免於孤立,對金鍾就挺親熱,張羅著給金鍾介紹對象。
一次老牛碰見金鍾,興致勃勃地告訴金鍾他有個表妹,叫李平,不是瓶子的瓶,是平靜的平,跟西門慶沒關係,這表妹護士學校畢業,在第一醫院當護士,人很精神,有一手不錯的按摩功夫,關鍵是人還挺有品位,不慕虛榮,就喜歡大學教師,聽了金鍾的情況,有意思想跟金鍾接觸接觸。
金鍾欲擒故縱:條件還不錯,就是學曆低點兒。
老牛開導金鍾:年輕人那,還不知道過日子,什麽學曆不學曆的,護士多會照顧人那,真過起日子來,學曆不能當飯吃,這你講半天課,回家有個高級按摩師給你舒活筋骨,那簡直是神仙也不換呢。老林有學曆,給你你要麽?
金鍾趕緊借坡下驢:牛兄說的極是,生活是結結實實的勾當,再不可來58年那虛無縹緲的一套,國家經不起折騰了,人民也不會答應的。
老牛說:不錯,聰明人那,怪不得領導喜歡你。既然郎情妾意那周末就在我那兒聚聚,見個麵兒,互通個款曲?
金鍾趕緊客氣:哪能讓你破費呢,還是拉出去吧,我請你們表兄妹,連嫂夫人一塊兒吧。
老牛說:算了吧,你工作不久,底子薄,咱們教研室也沒什麽外快,能省則省,好歹是我表妹,事情成了,肥水也沒流外人田。就這麽定了,周末見。
周末的見麵很成功,金鍾活用了導師的兵法和詩詞,再加上老牛的黃笑話,把個李平護士伺候得花枝亂顫,笑聲不斷,當場就對金鍾表示認可。金鍾也很滿意。
後來在教研室,老牛誇金鍾:你小子平時蔫不啦嘰的,沒想到泡姑娘的本事還不小哇。
金鍾謙虛:主要是怕給你老兄丟臉,我這是趕鴨子上轎,勉為其難。
老牛說:不錯不錯,事情成了,我們也算親上加親了。
金鍾表示感謝:全靠兄長成全,不過老牛,我可是窮人。
老牛擺擺手:這個你放心,我表妹不是勢利的人,人家在醫院有錢的見多了,想找有錢的早找了。
金鍾給老牛戴高帽:真是詩書人家呀。同時自己也好像有了自信。
金鍾跟李平的戀愛談得風生水起,異常順利。真談起來,金鍾才感覺到老牛的話確實是經驗之談。由於有良好的職業素養,李平在日常生活中顯示了一個稱職的醫務工作者的專業水準,沒事兒就給金鍾煲湯,調劑飲食,增加營養。如果金鍾講課站的時間長了、累了,見了麵,李平就給金鍾做做按摩,露兩手兒,開始金鍾對這種超乎常人的待遇還不太適應,真心實意地勸她:你一忙也是一天,怪累的,別忙乎了。
李平卻說:我們倒不怎麽累,累人的事兒有病人家屬呢,再說了好不容易學了手按摩的功夫,老不用都荒廢了。我表哥老說你們在講台上看著風光,站半天吐沫星子橫飛也不容易,他上完課老說腿酸。
就是兩個人親熱的時候,李平也表現出醫務工作者的不同常人之處。
這樣的女朋友現在也不多見了。金鍾曾對老牛說。
老牛就勸他:既然男女相悅,不如結婚算了,免得夜長夢多,好姑娘遇見一個不容易。
可是我沒有房子啊,結婚總不能倆人住筒子樓裏啊,太委屈令妹了。金鍾一說房子就很氣短。
要不你們就先登記,領了結婚證,就去排隊等房子,排著,先下手為強。儀式嘛等機會成熟再說,當年我就這麽幹的,實在不行就找找領導,他不是挺器重你麽?
老牛幫人要幫到底。
金鍾一捉摸老牛人家這也是經驗之談,自己和李平該做的都做了,李平人又不錯,還等什麽呀?
回去就跟李平商量。李平免不了拿拿姑娘的架子:這麽辦我可太虧了,我同學和單位的同事哪個不是新房都準備好了,三媒六聘的娶進門啊,我憑什麽這樣啊?
金鍾趕緊做思想工作:同誌,這不才小康嗎,國家還不富裕,我們得體諒國情啊。再說你也不能因為一套破房子就耽誤了兩個真心相愛的青年人的婚姻啊。當年賀子貞嫁領袖時還住茅草房呢,不一樣的如花美眷麽?
李平打金鍾:你個烏鴉嘴,我不當賀子貞,當也當江青,再說你可比毛主席差遠了,不就講講毛概麽,給你狂的。
金鍾翹翹嘴角陪不是:領袖那是千年出一個,70歲還能播灑雨露呢,估計我70歲就剩鼻涕了。江青最後可進去了,進去了你也要當麽?
李平點點頭:進去了也當,人生當中流擊水。李平這陣子老跟金鍾和表哥熏著,時不時也冒出半句詩詞什麽的。
金鍾趕忙誇獎:巾幗不讓須眉啊,那事情就這麽定了,先登記,排房子,再結婚。
李平歎了口氣:事到如今,老身也隻得依了你們這幫強人了。
說完兩個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