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房 故 事(1)
巧克力
1.
讓馬蓮耿耿於懷的事情發生在她七歲那年。
那年馬蓮從五峰寨來到她父親工作的武鳴,上二年級。一直感到孤苦的馬蓮在武鳴的小學裏認識了個對她很友好的男同學衛東,衛東跟馬蓮是同桌,他們住得也不遠,於是常結伴上學下學。
那是冬季的一個早晨,正趕上馬蓮和衛東這個組打掃班級衛生,衛東早早起來,路過馬蓮家喊她一起去上學。馬蓮很願意跟衛東一起去上學,兩個人有時手拉著手,走在飄著薄霧的小路上,這讓馬蓮覺得生活很幸福,很真實。由於時間還太早,學校裏基本沒什麽人,衛東開了教室的門,開始跟馬蓮一起掃地。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期的中國一切還處於劫後的恢複之中,很多學校的門窗還都殘缺不全,武鳴小學也一樣。馬蓮他們班級的窗戶大部分是沒有玻璃的,馬蓮後來一直固執地認為如果窗戶上有玻璃,衛東就不會死。
當時衛東掃靠窗戶那一邊,馬蓮掃另一邊。剛掃了沒一會兒,衛東看見靠近自己的一扇窗戶伸進了一隻手,抓抓撓撓地好像要抓什麽東西,衛東以為是別的班級的學生惡作劇,就用自己的掃把去打那隻手。還是馬蓮多了個心眼兒,她想也許是學校收發室的老頭兒或是早到學校的老師什麽的,於是她趕緊跑到門口,想看看窗戶外麵到底是誰。跑到門口,馬蓮一腳門裏一腳門外,當她把腦袋伸出去看時,門外的景象讓馬蓮的頭發根兒豎了起來:因為門外麵什麽也沒有。可是當馬蓮再轉過頭看教室裏麵,窗口上的那隻手還在,衛東像著魔似的喊:你走開,走開。
馬蓮憑直覺認為衛東此時不該再打那隻手了,於是趕緊大叫:衛東,衛東,你別打啦,外麵根本沒人……
一句話把馬蓮自己也喊醒了:外麵沒有人,可是窗戶上有隻手,那這手是誰的?
馬蓮被嚇得失魂落魄,失聲大叫:衛東,衛東,那是一隻鬼手。
這時那隻手也抓住了衛東的掃把,衛東拚命地往回拉,馬蓮被嚇壞了,她想跑,可是外麵黑漆漆的,她不敢出去。可教室裏有隻莫名的手,馬蓮隻有哭,一邊哭一邊喊:衛東衛東……
衛東終於從那隻手中搶回了自己的掃把,可身體失去了平衡,坐了個屁股墩兒,撞倒了一片桌椅。
馬蓮趕忙跑過去,把衛東從地上拉起來,兩人再看窗戶,那隻手已經不見了。兩人又跑到門口向外看,除了中國西南邊陲那黑漆漆的黎明,外麵空無一物。
衛東的死訊是第二天早晨傳到學校的,他是死在當天的夜裏,沒有任何征兆,甚至沒來得及送醫院,因為衛東沒有任何疾病。他的家人和鄰居都說衛東是被冤死鬼給纏死的。後來這消息傳回五峰寨,一直不待見馬蓮的叔公說:白虎生的孩子,晦氣。幼年的馬蓮知道叔公是在說她的壞話,可是馬蓮不能確定這話的準確含義。知道那話的準確含義,是在馬蓮成年以後。
衛東死後,馬蓮似乎感覺到自己孤獨的宿命,她再不交什麽朋友,讓童年在那隻手的陰影下慢慢地熬著。而和衛東一起手拉手,上學下學的短暫時光,也成為馬蓮關於童年最快樂的回憶,由於這快樂的短暫,它就更加珍貴。
2.
當年馬蓮她爸把她媽領回五峰寨時曾經引起過轟動。
馬蓮的爸爸馬車當過兵,是汽車兵,部隊駐紮在遙遠的北方。三年軍旅生涯除了讓馬車學了一手很好的駕駛技術,給他印象最深的大概就算北方高大健壯的女人。後來複員回鄉,馬車話裏話外有點看不上故鄉稍顯矮小的異性。
複員回來馬車工作分配在縣裏的運輸公司,開始就住公司的宿舍,逢年過節才回五峰寨,自己管這叫探親。有一次馬車探親的時候,領了一個高大健壯的女人回來。女人不單高大健壯,而且很白,是個外鄉人,確切地說是個北方人。過不久馬車跟這女人就扯了結婚證,讓寨子裏的夥夫做了幾桌菜,就算結婚了。
對這門婚事馬蓮的奶奶跟叔公都不同意,因為叔公想讓馬車跟自己老婆的外甥女結婚,私下裏跟馬蓮的奶奶已經達成了協議。可馬車畢竟是走南闖北的人,婚姻大事要自己做主。兒大不由娘,馬蓮的奶奶也奈何馬車不得,否則這世界上就沒有馬蓮的戶口了。婚雖然結了,可
馬車在縣裏還沒有自己的住房,馬蓮媽就暫時跟婆婆住一起,這時馬車才頻繁回五峰寨探親。
馬車好喝一口,探親時沒事兒就跟自己寨子裏的兄弟夥們整幾盅,這幫子老要套馬車的口供:外鄉的女人有什麽好?女人麽,拉燈還不都一樣,為什麽你小子在外麵晃蕩兩年,非要娶個外鄉的?
一次馬車喝多了,酒後失言,露了口風:你們懂個屁,老子的婆娘是白虎。
哎呀!一群爺們拿馬車打趣:白虎不能碰啊,白虎克夫,除非你是青龍。
馬車酒壯英雄膽:都啥年月了,啥克夫不克夫的,痛快就行。
於是寨子裏的人都知道馬車娶外鄉女人很痛快,白虎就成了痛快的代名詞,見了馬車老遠就喊:馬車,痛快不?
這話傳到馬蓮叔公那裏,引起了長久的不痛快。
沒多久,馬蓮就出生了。
馬蓮的出生讓馬車短暫地感覺到一絲沮喪:因為馬蓮是個女孩子。馬車不氣餒,再接再厲,加緊工作。第二年,馬蓮的妹妹馬花出生了,還是個女孩。
叔公那邊傳過句幸災樂禍的話:痛快倒是痛快了,可痛快解決不了傳宗接代的問題。
馬車有點兒絕望,也有點兒認命了:看來自己要降服白虎還真不容易。
此時馬車不能再生了,再生就超生了,飯碗有可能不保。
有一段時間馬車很消沉,對來自外鄉的媳婦也不太熱情,痛快時也不怎麽痛快了。寨子裏的男人促狹的就開馬車的玩笑:看來這人還是不能過於貪圖一時的痛快呀!
馬車對孩子一開始也不太喜歡,因為他實在太想有個兒子了。於是家裏家外有點待不下,經常要喝一盅,臉經常是紅的,嘴裏酒氣挺重。在家裏喝酒還好辦,工作時喝酒可就是酒後駕駛了。外鄉女人沒少勸馬車:出去就不要喝了,多危險。
此時馬車就很無辜:你要給我生個兒子,我馬上戒了它。
婆娘很無奈。
這樣昏昏欲醉的日子終究會出事的,馬車終於沒有避免車禍的發生。馬車傷了條腿,嚴重的是他的腰也不太好使了。於是白虎克夫這古老的讖語在五峰寨算是坐實了,寨子裏的青年男子再說婆娘都要先打聽打聽女方的隱私,婆娘們見了馬車的外鄉女人都很理直氣壯,好像人人都是能打虎的女武鬆。
馬車的女人日子很不好過,她似乎並不太在意別人對她的看法,她關心的是馬車。馬車不能跟她痛快這事兒看起來她比馬車還著急,其實她是想治好馬車的腰,腰是男人的半條命麽。
於是她常去五峰山上尋找草藥,配上馬車從縣裏抓來的,煎了給馬車吃。她想用自己的偏方治好馬車的腰。
五峰山是典型的喀斯特地形,很陡峭。遠看像人的五個手指頭,據說以前有人想把它叫五指山。可大家認為不妥:五指山是佛祖用來鎮壓孫猴子的,那在海南島呢。我們這裏又沒有妖,為啥要平白無故出個五指山呢?
馬車女人勤奮地在五峰山上爬上爬下,馬車勸她:這腰治不治都無所謂了,這輩子就是丫頭的命,再說,治好了你也不能再生了。
可是馬車女人很固執,她堅信自己的偏方能讓馬車重振雄風,跟李時珍似的沒事兒就去嚐百草,挖草藥。最後她終於沒能如藥聖、醫聖們那樣青史留名,卻把自己留在了五峰山上。
事情發生在個雨天:
那天早晨其實沒下雨,馬車女人看天氣不錯,把倆孩子托付給婆婆,又要上山。馬車娘告訴她,這天看是要下雨呢。馬車女人說一時半會還不會下,她快去快回。然後就出門了。
過了兩個小時,天就暗了下來,接著瓢潑似的大雨就下了起來。馬蓮好像有預感似的跟婆婆要媽媽,馬車娘趁兒媳婦不在,嘴裏有點不幹不淨:這個強貨,不讓你去偏去,連漢子的話都不聽,我個做婆婆的算個屁,這麽大的雨別是被雷辟了。
後來雨停了,馬車的女人還沒回來,老太太有點兒著急了,就央求馬蓮的叔公帶人上山找找。
馬蓮叔公開始堅決不想去,他還記恨著馬車呢。後來馬蓮扯個大嘴開始哭了,老頭兒看在侄孫女的麵上,喊了兩個本家後生去了,估計也許是被馬蓮哭煩了,出去躲清淨去了。
對於找人,老漢不是很上心,可是倆後生挺認真,因為平時馬車回來沒少請他們喝酒、抽卷煙,但凡去馬車家,馬車女人也沒少端茶遞水。
人終於找到了,可卻是抬回來的,據大家猜測,可能是由於下雨路滑,馬車女人從山上摔了下來,嘴裏還大口大口的吐血。
找來村裏的赤腳醫生,赤腳醫生也傻了:我這點本事哪能看這病啊,趕緊送縣醫院吧。
這時馬蓮叔公說話了:誰從山上摔下來不出血啊,許是嗑破了舌頭,過會兒就好了。
事實上馬車女人從此再沒好起來,到了晚上就斷了氣。後來馬車得了消息回來,把女人送到了縣裏,醫生說是傷了內髒,早點兒來還是能救過來的。
從此馬蓮一直認為她媽是死在叔公的手裏。
可是叔公絕不認這個帳:她自己雨天上山,幹我屁事。
人死不能複生,馬車開始安排女人的後事。
本來馬車想把女人葬在宗族的墳地裏,可是叔叔不同意:你女人是你在外麵揀來的,祖宗的墳地不能埋個不明不白的人。
馬車早就陷於巨大的哀痛之中,再沒精力跟叔叔理論這些事情,無奈把女人的骨灰裝在壇子裏,在五峰山女人摔下來的那個指頭上,找了個高點兒的岩洞,安放了女人的骨灰。
這事兒讓馬車非常傷心,他索性把兩個女兒全接到縣裏跟自己住,沒事兒再不肯踏進五峰寨,好在老娘有妹妹照看。
馬車沒事兒更愛喝酒了,馬蓮帶著妹妹,像五峰山上寂寞無名的草,跟隨季節一起成長。
誰該活下去?
這個問題困擾了馬蓮20年,直到她遇見了金鍾,這個從7歲起就開始糾纏馬蓮的問題才得以解決,然後馬蓮跟人順利結婚,開始過起了幸福生活,金鍾也被遺忘;同時金鍾也忘記了馬蓮,彼此淡然。重要的是他們曾共同解決過一個很重大的問題,這個問題涉及到一個或兩個想認真活下去的成年人的人生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