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大財出獄時,大成參加工作兩年多了,他的工作是高德鳳給找的。
大財入獄不久,大成就初中畢業,那時也沒上山下鄉這一說了,大成開始在家裏閑著,尹洪的那本《水滸》讓他翻的都快成烤地瓜了,囫圇半片的。
高德鳳沒事兒就念秧兒,說自己13歲下地幹活,18歲早參加四野開始打錦州了。和繼父嘴裏叮叮當當的過硬經曆比,大成這時成了麵人,說街道不安排工作,我有啥法。高德鳳說要都等街道安排,家雀兒都餓死了。大成說那你有本事,你給我找個工作吧。高德鳳說活人能讓尿憋死,不用我給你找,你自己上火車站的貨場,卸貨,那兒有的是工作。大成說那兒我誰也不認識。
高德鳳伸了伸胳膊,說:隻要你能幹的動,誰也不用認識。
第二天下午,高德鳳不念《石剛與金巧》了,帶著大成奔貨場,到那兒跟領頭兒的一說,人家看看大成的身板兒,說爺們開幹吧。大成算在那兒幹上了。
開始兩天把大成累壞了,他自己說累的跟王八犢子差不多,回家抱倆大餅子躺炕上啃,啃完了說啥也不下炕了,高德鳳說他跟坐月子似的。高德鳳給他介紹經驗:隻要你挺過頭一個禮拜,這活就算幹上了,人是苦蟲,沒有吃不了的苦,隻有享不了的福。過了一個禮拜,大成發現自己還是挺能吃苦的。
大財出獄時,是大成去接的。接回了大財,大成把自己的弟弟領進個小飯館兒,請他吃朝鮮冷麵和泡菜。大財看著大成,說怎麽在外麵待著還瘦了呢,裏外還沒區別了咋的。
大成說我現在上班兒了,活兒累,我現在就缺遊街那道手續,別的跟你在裏邊差不多。
大財問他啥工種,是在廠裏上班麽。
大成不好意思地說不是廠裏,在火車站的貨場,卸貨。大成還勸大財跟自己一起幹,別把在裏邊打熬好的身子骨歇廢了。鑽研了兩年《水滸》,大成說話有時文白雜陳,有點兒施耐庵的勁兒,讓大財覺得外麵的世界變化挺大。
第二天大財去貨場試了試,看來他的身子骨沒有大成好,抗起貨來很費勁,沒兩天就閃了腰,在家歇著。
高德鳳又在飯桌上說起自己13歲下地18歲打錦州的事兒,大財經過監獄的曆練,見識不同於大成,他告訴繼父不用害怕,他這100多斤絕不白吃他和大成的。然後一個人去了沈陽,找師傅老徐。老徐告訴他,一個剛出獄的勞改犯,想靠畫畫掙錢,現在還不是時候,還是現實點兒,先找飯碗吧。老徐那時開始鬼鬼祟祟在家裏給人做花圈,誰家死人了,偷偷給送倆過去,成本一塊錢不到,花圈大的賣五塊,小的賣三塊,挺掙錢。要是有人願意幹,我現在的錢能雇模特,老徐這樣告訴大財。
大財的木匠手藝不錯,做花圈看兩眼就齊活,做這個關鍵要膽子大,碰見公安能說你搞封建迷信。可老徐大財和公安打了好幾年交道了,知道如何對付公安,最主要的,是這活不累,來錢快,沈陽那麽多的人,哪天不死人啊。
大財說我們那兒沒這麽多人哪,死的也沒沈陽多,不需要這麽多花圈。
老徐說那閑了你就做點兒家具吧。
於是大財遵師囑,依計行事。大財幹上了花圈店的生意,每天生活在比較悲切的氛圍中,好像是對不能為趙素珍送葬的補償,大成堅決追隨自己的弟弟,給他打雜。
18.
高小東初中畢業後,頂替高德鳳,在廠裏上班。因為那時高德鳳的身體已不如從前,以前揮舞的得心應手的鋼釺,此時變得很沉重。廠裏根據上級的指示精神,為了解決待業問題,開始允許老職工的子女接班。
高德鳳是全民編製,可高小東被安排成集體編製。高德鳳開始很不滿意,說我複員軍人,在廠裏幹了一輩子,咋到我兒子接班兒就改大集體了呢。車間主任開導他:現在有個工作就不錯了,多少人大集體還幹不上呢,知青還有待業的,要飯吃你還嫌餿麽?
於是高德鳳和高小東都不敢挑剔了。
高小東幹了沒幾年,遵照中央精神下崗了。他根據自己對廁所的愛好,幹起了通下水道的生意。憑著童年在廁所領域積累的名聲,他幹得風生水起,認識他的人對他的專業素養基本沒有任何懷疑,大家都認為:高小東要是不幹這買賣,實在太耽誤材料了。
當老鄧開始帶領全國的白貓和黑貓們在河裏摸石頭抓耗子時,萬來和青梅竹馬的戀人劉繼紅終於摸到了一起,開了個小飯館,萬來把從少年時代起積攢的精湛廚藝發揮得淋漓盡致。在自己的廚房裏,爐火正紅,把鍋碗瓢盆敲打得叮當亂響,萬來這時才覺得日子的滋味。劉忠誠其實是萬來廚藝的忠實擁躉,飯館兒開業前掏了幾千塊給女婿當流動資金,退休後打著監督資本運行的旗號,硬要給萬來打雜,說資本如果沒有監督,肯定要被敗光的,這玩意不能一元化。萬來無奈,隻得由他,雖然高德鳳一直反對昔日的同事和自己最貼心的養子搞股份製,但他也知道,如今不同以前了,毛主席那篇兒已經翻過去了,現在銀子決定一切。
萬芬大集體沒幹多久,在組織上減人增效的口號下,也下海了,和大財獄中的難友陳永江合夥,開了個歌廳,不久二人在婚姻生活上也合起了夥。算是繼承了趙素珍戲曲方麵的才華,別人唱流行歌曲,她喜歡唱二人轉。
後來,終於輪到高德鳳,他也是癌症。高德鳳倒不驚訝,廠裏工人得癌症的不少,他的病表明他跟大夥其實沒有什麽不同,雖然他當過國民黨兵。
臨死前,高德鳳跟親生兒子高小東作了今生最推心置腹的一次談話,高德鳳說:東兒,別忘了,我死後埋南山。
高小東開始沒太集中注意力,又跟小時候上算數課一樣,有口無心地回答:行啊,你死後埋西山。
西山是廠裏工人不成文的公共墓地,趙素珍就埋在西山。
高德鳳拚著最後的力氣向高小東重申:不是西山,是南山。
高小東這才知道是自己聽錯了,他不解地問:為啥埋南山?媽還在西山等你呢。
高德鳳努力地睜著那雙似乎一輩子也沒完全睜開過的小眼睛,吃力地說:我給她拉了20多年的磨,夠了,下輩子她不會再配給我了。記著,埋南山,廖司令叫我呢。
高小東說:你不是也當過林彪的兵麽?為什麽非跟個敗軍之將呢?
高德鳳有點不好意思,喘著氣,艱難地說:林彪嫌我笨,不要我,廖司令要我。
高小東有點兒為難:南山不讓埋人哪,也不許起墳頭啊。
高德鳳堅決地說:不要墳頭,埋了以後旁邊放塊石頭就行了。清明別忘了燒幾張報紙。
高小東問了一句,想確定高德鳳是否還清醒:是報紙不是黃紙?
高德鳳迷迷糊糊地回答:燒報紙。
說完,他顫顫巍巍地從枕頭下拿出本破破爛爛的書,那是他讀了一輩子的保留書目《石剛與金巧》,遞給高小東,算是身後唯一的遺產,他的思維開始遊離於陰陽兩界:沒事兒別老蹲廁所了,想找人嘮嗑就去小商店吧,那兒人多,也沒味兒。實在不行,就去歌廳,一個月去一次,不算貴,你生意不錯,我知道。
高小東感到,高德鳳可能真是要死了。也是在此時,高小東才明白,自己喜歡蹲廁所的真正原因,親爹高德鳳早就知道。這個世界上真正關心自己的人要去了,兩行清淚從高小東的眼角流下來,他背對著高德鳳,無聲地咧開大嘴,悲痛欲絕,有種被人戳破秘密的辛酸…… ……
高德鳳如期死了。
死那天,萬有、萬福沒來,大成、大財、萬來來了,萬芬沒來,那天萬芬在外地的歌廳裏正陪客人唱二人轉。大財給曾經告訴自己走人間正道的繼父紮了倆最大的花圈,夜裏停靈,從遠處看白花花的像十五的月亮。那倆花圈的尺寸是“六十戶”人民前所未見的,多年以後一直無人超過。後來曾經有人在河裏摸石頭時賺了很多錢,家裏有人去世,出錢請大財再紮倆那樣的,大財表示拒絕,說再紮那樣的就得是自己的親爹了。
高德鳳死後的第三天上午,高小東約了自己同母異父的哥哥高萬來,抱著高德鳳簡陋的骨灰盒,去了南山。在南山一個向陽背風的角落,兄弟倆挖了個很深的坑,安葬了他們的養父和父親,工人高德鳳。並在下葬處放了塊石頭,作為標記。
高德鳳念了一輩子書,可他永遠不會知道,100多年前,一個法國人在巴黎的客廳裏,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英雄死後,隻需要一個名字和一塊石頭。
高德鳳有塊石頭,可他不是英雄。
南山的背後是龍灣,龍灣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第一個核潛艇基地。高小東不知道,1948年秋天,增援錦州的國軍一部,就是從龍灣出海逃生。換句話說,龍灣是當年百萬東野將士在東北織就的天羅地網上,國軍弟兄唯一的逃生之門…… ……
2005 12——2006 05
施家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