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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階級高德鳳(11)小說原創

(2006-06-08 19:52:06)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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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財被勞改以後,大成覺得失去了主心骨,甚至生活都變得暗淡了,他不習慣。

大成其實是個簡單的人。生活中隻要吃飽了肚子,他沒太多其他要求。很多時候他喜歡做個看客,看著別人鬧出的熱鬧,揀個笑,靠著牆頭放鬆自己的神經,他不願意難為自己。從小到大,該做什麽,吃什麽,都有老師和趙素珍管著呢,大成已經習慣了這種日子:不需要傷腦筋,一切都現成的在那兒擺著,隻要按規定好的去做就是了。比如上學,出個耳朵聽就是,毛主席早有安排,連共產主義的事兒都安排差不多了;比如吃飯,要吃什麽,有老娘趙素珍做主,做飯歸萬來,到時候自己拿了碗筷動手就是。這是挺舒坦的事兒。

大財被勞改以後,毛主席號召全國人民評《水滸》、批宋江,這事兒本來跟大成沒什麽關係,碰巧趕上尹洪要去給大財探監,到高家問有什麽東西需要帶,可高家實在沒什麽東西帶給大財。當時尹洪手裏有本《水滸》,高德鳳正閑著,說想知道宋江到底幹了什麽壞事兒,到底是怎麽違背毛主席路線的。尹洪就把《水滸》留給了高德鳳。

尹洪走後,高德鳳翻了幾頁,發現書裏全是殺人放火的事兒,這事兒他以前跟隨廖司令解錦州之圍時早身臨其境過,再說書裏生字太多,就不太感興趣,把書放飯桌上了。大成正處於沒主心骨的時期,凡事提不起興趣,看見那本《水滸》,順手翻了幾頁,趕巧他翻的是王婆貪賄說風情那一回:王婆向出身貧苦的潘金蓮宣講資產階級那一套烏七八糟的玩意兒,以迎合開藥材鋪的痞子西門慶。大成記得自己的祖上跟西門慶是同一個職業,對這段比較感興趣。他沒來得及目睹祖上有產時期的風光,藥材鋪子就歸了公,敗落了,大成看這段本來有認祖歸宗的想法。

追尋著假想祖先的足跡,大成磕磕絆絆地在別人的故事裏尋找自己家族的曆史。最開始他對西門官人奢侈的飲食很感興趣,西門慶動輒就是一對燒鵝,兩隻大雞,銀子108兩地賞賜別人,這讓大成很神往,對自己的祖上挺自豪:人都有三窮三富。

晚上大成吃完了萬來烙的大餅子,肚子飽了,接著研究藥材鋪。可《水滸》畢竟不是《金瓶梅》,對要藥材鋪的描寫有限,王婆宣講完腐朽的人生觀以後,潘金蓮就開始身體力行地實踐起來,她憑借自己秀麗的姿容和讓人銷魂的媚功,對藥材鋪的老掌櫃發起了沒有硝煙的進攻。

對兩性上的事兒大成沒什麽體驗,他不知道擁有一對燒鵝和一個妙齡女娘哪個更合適自己。通過身邊的事情,大成沒覺得女人有什麽好處,萬來掛馬子,劉繼紅肯定比不上潘金蓮,可就這樣一個小屁孩子,讓萬來挨了頓胖揍,踝骨都折了,大成覺得不值。大財跟尹洪勾肩搭背,還睡一個被窩,大成認為那是由於兩人都喜歡畫畫,他倒覺得那沒什麽不好,大財喂尹洪吃雞蛋糕,讓大成覺得心裏挺暖和,如果有人跟自己有一樣的愛好,自己也喂他雞蛋糕,起碼尹洪還主動去監獄看過大財,可是大成沒什麽愛好,唯一算得上愛好的就是看熱鬧,而這實在又算不上什麽,誰不喜歡看熱鬧哇?

再說歲數大點兒的女人,比如身邊這些上班的老娘們,一個個灰頭土臉的,也隻知道大餅子高粱米飯,你多看她兩眼她就疑神疑鬼地防備你,連高小東都不放心,媽的多大個事兒啊?到底有啥事兒,多大的事兒,大成不太感興趣。

再說後爹高德鳳,自打媽生了東兒,倆人好像完成任務似的,見麵跟廠裏的熟人也好不到哪兒去,有時甚至還不如熟人呢。起碼熟人輕易不掐架,廠裏每個人後麵都跟著七七八八一大家子呢,你掐了誰,惹的不是一個,曲裏拐彎你已經惹了一幫子人,就像那回劉納新要打萬來一樣。以大成比高小東還差的醫學知識,他不可能知道,老娘趙素珍自打生了高小東,婦科病更嚴重了,跟後爹高德鳳除了一起吃飯,索要高德鳳每月的工資,剩下的也就是熟人關係了。

就拿那回高德鳳發工資少拿回五塊錢,外麵風言風語說高德鳳和人搞破鞋了,老娘跟高德鳳鬧得雞飛狗跳,這些後果,跟女人接觸的後果,都給大成留下陰影:女人沒啥好!

給大成留下陰影的事情發生在立夏以後。

趙素珍鼓起一個女人最後的餘勇,生下高小東以後,就像一支過多遭遇風霜的花朵,整個人開始萎頓,瑣碎貧困的生活耗盡了她作為女人的一切特征。

不到40歲的趙素珍黑瘦嶙峋,滿臉跟社會主義理論一樣深刻的皺紋,問題是社會主義理論時不時還能鼓舞人們展望一下未來,權且當作對充滿玉米麵餅子香味的現實的安慰。可趙素珍的皺紋隻能讓人傷心、絕望,還有心煩。她的屁股幹癟,甚至還沒有大財畫在紙上的屁股豐滿,胸部像吊著兩個裝了半袋沙子的破襪子,和兒子高小東的舉止一樣吊而郎當,沒有一點兒體麵,更遑論美感與尊嚴。她沒閑錢買胸罩,也沒工夫自己做那玩意兒,箍在胸上她覺得悶,本來已經夠悶的了。走在街上,不認識的小孩子基本都管她叫奶奶、姥姥,碰上個和高小東差不多大的管她叫句大姨,回家她能高興半天,叫大姨的都是25歲以上的,叫大姐的事實上按實際年齡算那都是她的大姐。

趙素珍鼓起一個女人最後的餘勇,生下高小東以後,跟孩子的父親,自己的新任丈夫高德鳳,變成了熟人和親戚的關係,她更像高德鳳的姐姐,或者套用當時時髦的說法像個舵手,而高德鳳則是她的弟弟,或者是個不很稱職的水手,兩人更多時候表現得像個家庭作坊裏的合夥人,工作上的合作是有的,因為不合作就沒法過日子——趙素珍曾多次表達過類似的意思,可除了這以外,婚姻生活裏該有的東西,基本上什麽也沒有,體貼、溫存、關心、照顧,這些婚姻中柔軟的東西,全被粗燥的生活同化了,都起老繭了,厚厚的老繭,根本無法複原。

粗糙的生活謀殺了他們。家庭生活溫柔的一麵,全被淹沒在自然主義的吃喝拉撒睡裏,更別說中年男女人到四十的如狼似虎。

這些,對趙素珍而言是自然而然的,生命的暮年提前降臨,她早已經筋疲力盡,支撐她每日從床上爬起來的動力,不是毛主席和他的戰友們善意地為她設想的美好未來,而是睡在身邊如狼似虎的孩子,和他們虎狼一樣的口齒與胃。

可是趙素珍是高德鳳生命裏第一個女人,在她以前,高德鳳沒有過女人,起碼高德鳳自己這樣說過。婚姻生活剛剛開始,就被另外一方單方麵解除了合同,這對他多少有點不公平。一切都太快了,就像他以前說過參加解放軍的感受——褲子還沒脫利索,就被趕出來了。

在高德鳳生命中如狼似虎的日子裏,夏天對他是一種折磨。70年代的夏天,雖然街上的女人都跟男人一樣被組織上變成了灰藍螞蟻,甚至是工蟻。可是即使是螞蟻,那些雌蟻被灰藍外殼包裹著的不甚豐滿圓潤的胸部和臀部,還是能對高德鳳脆弱敏感的神經構成巨大的刺激和挑戰,雖然他也有隻雌蟻,可那雌蟻自己主動退休了,退居為合夥人了。

夏天是難熬的,實在難熬時,高德鳳就大聲朗讀那本《石剛與金巧》,他把自己幻想成吃了九牛二虎的青年農民石剛,力大無比,為了解救年輕漂亮的媳婦金巧,隻身進入龍潭虎穴,和邪惡的龍王血戰。

每到夏天,高德鳳就變成石剛,有個幻想中千嬌百媚的媳婦金巧,金巧著實陪伴高德鳳度過了不少難耐的夏日。可唯心主義是鬥不倒唯物主義的,西風壓不倒東風,至少在當時的中國是這樣,幻想中的金巧實在難當重任,男螞蟻的生理特點決定了他們的忍耐力是有限的,高德鳳也不例外,在持久難耐的刺激和考驗下,男螞蟻會崩潰,高德鳳也會,因為當時吃人間煙火的英雄實在太少了,許多英雄人物,包括偉大領袖毛主席,都被黨宣傳成不食人間煙火的天上星宿,人民早已跟不上他們的思想境界和行為節奏。

那是一個難忘的夏天。

之所以難忘,是因為高德鳳夜班那個班組新來了個女工人張淑琴。

張淑琴30出頭,原來是白班的,也是大集體,工具保管員,同時負責工段儀表的清潔。張淑琴有點和別的女工不一樣,在灰藍成群的女螞蟻中,她更像個混進來的蜜蜂。張淑琴蜂腰肥臀,胸部挺拔,皮膚白皙。70年代雌蟻的胸部都很平淡、乏味,和時代特點緊密相連,張淑琴卻是個異數,她的胸部已經做了些修改,戴了個小一號的胸罩——這是她自己說的,可即使這樣也不行,那兩個噴薄欲出的寶物依舊有爆發出來的趨勢。

我也沒辦法——張淑琴無可奈何地說。

爹娘給的身體,不單所有者本人無可奈何,就是神通廣大的革委會主任也沒招兒。雖然那身體有嚴重的資產階級傾向,可張淑琴的爹娘沒半點責任,因為那是兩個貨真價實的老貧農出身的人。為了彌補自己外形上資產階級傾向的不足,張淑琴工作努力,待人和善,助人為樂,群眾關係很好。

她還有個優點,人特別利索。別的女工常灰頭土臉,有的衣服領子黑油油的,可張淑琴總把自己收拾的幹幹淨淨,光假衣領就有二十幾個,一兩天換一個,這讓她的領子總是很幹淨,即使在車間裏。她還常托人上外地買衣服料子,廠裏有人去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出差,常受她囑托,買來當時很流行的的確良、雪花呢什麽的,衣服和假領子箍在張淑琴那有資產階級傾向的身子上,成為車間裏的一道風景。和她同班次的男工人,每逢上班,心情都不錯。

這樣的日子久了,風言風語不知道怎麽就出來了。廣大群眾懷疑的主要根據是張淑琴的新衣料,群眾們根據領袖凡事多問幾個為什麽的教導,私下裏經常研究:張淑琴哪兒來那麽多錢買新料子啊?別人家高粱米還不夠吃呢。

每到此時,有閱曆豐富的老工人就會意味深長地說:老娘們嘛,隨身就帶個寶,舊社會見多了。

沒見識過舊社會的青年工人就笑嘻嘻地問:是啥寶哇?新社會咋就沒有了呢?

老工人讓他們回家問他媽去。

不知道是誰問了自己的媽,反正答案最後是出來了:張淑珍養漢了!她為了滿足自己資產階級生活方式,養漢了。用組織上的話說是犯了生活作風錯誤,用老百姓的話說是搞破鞋了。

張淑珍到底和誰搞上了,組織上大概了解,可一個大集體女工這點兒破事兒不值得組織上大動幹戈,組織上為了製止這種不健康的事兒,就把她調到夜班。夜班人少,搞那套烏七八糟事兒的市場就小。毛主席早給他們預計到了:對壞分子要管起來,但還是要給出路,大部分不抓,基本不殺,交給群眾管起來,以觀後效。

組織上對此含糊其辭,可攔不住廣大群眾發揮自己的想象力和創造力,挖出了幾個和張淑珍關係不平常的人,毛主席對這事兒也早料到了,他老人家對這類事情的評價是:人民群眾中蘊藏著無限的創造力。大夥兒沒事兒常拿那幾個幸運兒打打趣兒,趕上心情不好,也批評批評他們。可這幫子都好脾氣,不生氣,老為自己辯解:兄弟,我沒幹那事兒啊,我沒犯錯誤,咱正宗工人階級啊,哪能那麽沒覺悟呢?

甭管有沒有覺悟,張淑琴跟這幫工人都根紅苗壯,是廠裏的骨幹份子,屬於人民內部矛盾。再說了,林禿子都揪出來了,社會開始局部解凍,老鄧出山,開始抓生產了,這破事兒不至於動用無產階級專政工具,有人不平地說張淑琴算趕上好時候了,這要擱頭幾年,早上宣傳車遊街了,估計陰陽頭都剃好幾茬了。

張淑琴上夜班之前,車間書記跟大夥打過招呼,說真正的考驗來了,同誌們,白班的張淑琴說話就到,張淑琴走到那兒搞到那兒,戰鬥力挺強,希望大夥堅守住陣地,保持夜班2600天無事故的光榮傳統,係緊自己的褲腰帶,監督好別人的褲腰帶,不要因為天黑就放鬆對自己的要求,腦袋裏時刻繃緊一根弦兒,爭取在生產生活兩方麵都拿出讓組織上滿意的成績。

劉納新那時還沒被大火燒死,劉忠誠心氣兒還挺高,代表大夥向組織上表決心:一定發揚夜班的好傳統,用主席的思想指導夜班的生產和生活,讓正氣壓到邪氣,讓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在夜班沒有市場,監督改造張淑琴,讓她早日回到無產階級隊伍中來。

書記挺高興,說老劉的發言不錯,但張淑琴他媽的還在無產階級這邊呢,廠裏沒說她是資產階級那邊的,別整過嘍。

剛來那幾天,張淑琴小心翼翼的,對誰都陪個笑臉,大夥對她警惕性也挺高,怕那笑臉是糖衣炮彈,沒什麽人搭理她。可她工作時絕不偷懶,該做的她做,不該做的,得方便也做,儀表台擦得幹幹淨淨的,有人說是夜班有史以來最幹淨的。她還幫大夥打水,熱飯,忙前忙後,一宿不閑著。

有經驗豐富的老工人告誡年輕的:別被她迷惑嘍,那可能是假象,資產階級開始都這樣。

可一個多月過去了,張淑琴剛來時啥樣後來還啥樣,資產階級的狐狸尾巴一直沒露出來。跟大夥都熟了,有時甚至比剛來時還勤快,有衣服破了的,得閑她就給補上,有不小心碰傷的、出血的,她還給洗傷口、包紮,有個把廠子當自己家,把工人兄弟當自己親兄弟的勁兒。小年輕的早跟她打成一片,張姐長張姐短的,原來對她有成見的老工人也不得不服:小張要沒那缺點,報勞模都夠。

在漫漫長夜中,大集體女工張淑琴為大家帶來女性的關心和安慰。

有青年工人把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裏的一句歌詞給改了,沒事兒時唱兩句:抬頭仰望北鬥星,低頭想念張淑琴,想念張淑琴……

車間書記聽見了,搖著頭找夜班的黨小組長,說操咋把《東方紅》都給改了呢,這他媽的要出事兒啊。

小組長不同意書記的說法,掰著手指頭說張淑琴的好處:自打淑琴來了以後,大家更融洽了,抓革命促生產的積極性更高了,產量提高了,政治學習時也沒人請假了,出的都是好事兒啊。

普通工人不管你那個,誰對他們好,他們就跟誰好,直來直去。

那段時間,高德鳳晚上跟張淑琴一起工作,白天讀《石剛與金巧》,讀著讀著,字裏行間老出現張淑琴清爽的笑臉,最後,善良勤快的女工人張淑琴與古代勤勞美麗的勞動婦女金巧合二為一,雖然年齡多少有點兒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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