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 克 力
9.
劉納新的本意並不想把萬來的事情弄大,他答應“牙醫”陳永江未必沒有敷衍的意思。畢竟他和大成大財們是鄰居,萬來教妹子做飯他多少知道一些。本來他帶了倆哥們想去高家吆喝幾聲,摔個把碗啥的,如果大財他們不吱聲,事兒可能就過去了。可是當他快到“六十戶”時聽人說高家的兄弟姐妹們正在備戰,準備痛擊他,大財還買了把殺豬刀,這讓他很難辦,他沒想到大財他們反應這麽激烈。
走到“六十戶”邊兒上,老遠瞅著高家門口人來人往,其實那時正趕上高小東的老師來家訪,劉納新跟哥們說:媽的,不好,可能他們知道風聲了。
那倆哥們沒在意,說就大成那熊樣兒知道風聲又能咋的。
劉納新說那倒沒咋的,你沒看見他家好像有老師麽,你們不知道,大財急了也拚命。
哥們說就這麽算了,那讓陳永江知道也太丟人了。
劉納新說咋能這麽就算了呢,今兒咱沒啥準備,聽說大財有把殺豬刀,明兒咱把家夥兒都帶上,看他還牛啥逼。
倆哥們一聽大財有殺豬刀,勁頭兒也不大了,說那明兒再說吧,咱把家夥都帶上,省得吃虧。
於是幾個人就散了。
大財他們打發走高小東的老師,萬來這邊兒飯也做好了,大成著急地說別整那些用不著的了,趕緊吃飯,劉納新說話就到。說完拿起碗筷盛白菜湯,吃大餅子。
萬芬幾個沒工夫操心高小東的事兒,也趕緊吃飯。高小東站在牆角還虔誠地啃著指甲,仍沒從罪犯的角色中走出來。大財踹他一腳,說不想吃飯就滾外邊待著去。高小東說誰不想吃飯啊,我早餓了。說完趕緊搶大餅子,流氓的事兒就這樣被吃飯和救亡給衝了。
直到天完全黑下來,枕戈待戰的高家兄弟還沒等來劉納新,上班的大人們也都回來了,“六十戶”家家戶戶燈火通明,炊煙四起。趙素珍回來看一地狼藉,沒工夫搭理,也是先吃飯,吃完飯,她才問:整的雞飛狗跳的,瞎折騰啥呀?
萬芬趕緊小聲把劉納新要抄家的事兒跟她媽匯報了一下,趙素珍聽完勃然大怒:這還有王法麽?毛主席都說了,不許武鬥。再說了,張生和崔鶯鶯再門不當戶不對,也沒人為這事兒抄家呀?他媽個巴子的,什麽世道?
趙素珍抬手給萬來一個嘴巴,開始用大口落子數落萬來兄弟幾個:
你個不爭氣的王八羔子,
你以為你真是俏張生嘛?
張生貌如美玉,文采一流,
識文斷字,往來無白丁啊……
可憐萬來沒福份哪,
天天做飯你留了級,
家裏家外不招待見,
為啥還去捅馬蜂窩呀?
叫一聲納新我的親侄子,
古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哪,
萬來跟你從小長到大,
一朝翻臉你咋下的去手哇?
大財你個沒良心哪,
殺了別人你得蹲大獄,
苦守寒窯十多載,
老了誰給我苦命的王寶釵送終啊……
吃完飯,街坊鄰居正愁著沒事兒打發70年代這漫漫長夜,一聽趙素珍又唱上了,唱詞兒裏有萬來大財劉納新,不是她以前的悲慘家世,都是身邊的事兒,大夥兒興趣都上來了,孩子喊,大人叫,都往高家這邊湊,跟平時看露天電影似的,想休休閑。
劉納新他媽也回家了,吃完飯也正愁沒事兒幹,一聽自己兒子要跟大財們開戰,還被趙素珍編進了唱詞兒裏,正義感也上來了,她扒拉開人群,進了高家,有半大孩子喊:大家讓讓,都讓讓,讓列寧同誌先走,讓列寧同誌先走……
進門她就管趙素珍叫妹子,說:妹子,我家雙職工,忙得腳打後腦勺子,沒工夫搭理孩子,有事兒你跟我明說,納新不是混孩子,要是他不對,回去我笤帚疙瘩打死他。
趙素珍看自己的正式聽眾來了,興致高昂,她沒搭話,接著自己的路子繼續唱,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甚至在戲劇世界裏展望了萬來和劉繼紅以後的婚姻生活,認為兩人算得上郎才女貌,如花美眷,雖然自己家窮點兒。
劉納新他媽一看趙素珍不理自己,就跟萬芬接洽,萬芬趕緊抓住機會,扯起嗓門兒,把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對自己的弟弟高萬來給予了極大的同情,趙素珍在旁邊用大口落子給他們配樂,高家院裏院外人頭聳動,歡聲笑語,又成為“六十戶”熱鬧的中心。
萬芬介紹完案情,劉納新他媽才知道自己閨女會做飯並不是無師自通,原來是拜過師的,訕訕的還謝萬來,並作保證:如果劉納新敢動高家任何人一根指頭,告訴她,她馬上把劉納新腿打斷。
聽到鄰居的保證,唱了一陣子,趙素珍也有些累了,一拍巴掌,抬起眼皮,算是亮相,對鄰居說:她大姐呀,我太不易了,這幫敗家犢子發起瘋來,能把人嚼嘍,我忙不過來呀,有你這句話我心也放肚裏了,他們誰要是氣你,你替我往死裏打,多打死倆,我省糧食啊我……
說完,拉著手往外送劉納新他媽。一場差點演化成兄弟睨牆的危機,讓趙素珍的大口落子給化解了。
夜裏,劉納新回家,被他媽給罵個狗血噴頭,說劉納新淨給她丟臉,並嚴厲製止劉納新在鄰居麵前舞刀弄棒,說惹了趙素珍一時,她能唱你一輩子,讓你一輩子不得消停。劉納新很沮喪,哈欠都被罵出來了,同時也覺得給自己以後的行動帶來許多不便。
接下來的幾天,高家兄弟非常小心,大成大財出雙入對,晚出早歸,上學放學,不敢落單兒,看見劉納新躲得遠遠的。
可是萬來終於沒躲過去。
一天,在放學的路上,萬來讓人在背後給蒙上了麻袋,打了一頓,鼻青臉腫的。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萬來的腳脖子上挨了一棒子,傷得很重,走路都挺困難。那天萬來沒能及時趕回家做飯,等他千辛萬苦地回到家時,大夥兒一看就知道他被人打了,一問還不知道是誰,大家都懷疑是劉納新。
大成可鬆了口氣,如釋重負地對萬來說:這回好了,他打你一頓事兒就算過去了,咱也不用天天防著他了。意思是萬來替他和大財擋了災,說完大成從兜裏掏出半把生瓜子兒給萬來。
第二天,劉納新知道後,隔著牆跟大財和萬來聲明,說絕對不是他幹的,他明人不做暗事,為個萬來,他犯不著,不信可以出去問。
劉納新的態度讓高家兄弟摸不著頭腦:是啊,從開始劉納新也沒說要打萬來,他一個中學生,在外麵打架都有名聲,犯不上跟萬來較勁,太丟份,就是打萬來也用不著蒙麻袋呀,到底是誰呢?大家都糊塗了,那幾天萬來不用做飯了,萬芬替他。高德鳳沒事兒盡量在家待著,怕家裏也遭偷襲,有軍事管製的意思。他還把平時老舍不得穿,複員時發的新軍褲穿上了,紮了條嶄新的人造革軍腰帶,也是複員時的紀念品,他希望以此提醒廣大街坊鄰居,老高家這兒還有個複員軍人那。
後來萬來的腳還不見好,走路老一瘸一拐的,別人勸高德鳳帶他去醫院看看,高德鳳找個午後,帶萬來上醫院。
醫生見了萬來,捏了捏他的傷處,說得拍個片子。拍完片子,醫生遺憾地說,是髁骨粉碎性骨折。還說來晚了,骨縫裏都長肉了,廠裏醫院治不了,得去沈陽,北京也行。
高德鳳一聽就傻了,別說北京,沈陽他都沒去過。1948年救援錦州,他倒是跟廖司令在沈陽外邊轉了一圈兒。謝過醫生,他說得回去跟他媽商量,就領萬來出來了。回來的路上,路過小商店,高德鳳花了一毛二分錢,給萬來買了二兩餅幹,八塊,對萬來說:吃幾塊餅幹,營養營養,別帶回去,就在道上吃,吃完再回家。
萬來在路上吃了八塊餅幹,挺高興,說不用去沈陽,現在他能走路,就是慢點兒。以後身邊兒沒人時,他開始管高德鳳叫爸。
趙素珍知道後,沒唱大口落子,隻是無聲地淌了幾滴眼淚,說我來兒這不是殘了麽。當天晚上,趙素珍摸出倆雞蛋,蒸大餅子時放在鍋底,煮熟了給萬來吃。
從此,萬來,這個被大財稱為穿衣服的大衛,變成了一個跛子。行走時,天下的路再也不像原來那麽平了。
事後高德鳳站在自家的院子裏,對那兩隻永遠吃不飽的雞罵過一句:沒他媽一個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