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200天,馬蓮從武鳴過完春節回來了。
金鍾問她春節過得怎麽樣。
馬蓮回答:很累。
金鍾說房子我春節去看了兩次,真不錯,感覺比老林的那個還好,這真得感謝你了。
馬蓮說你別客氣,對客戶我都一樣。
金鍾感覺馬蓮的情緒不太高,問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馬蓮說不隻是累,關鍵是心疲憊。
金鍾覺得話裏有話,忙問是不是工程方麵遇見了什麽問題。
馬蓮說是,貴港那邊也快完工了,可是那個經理可能想賴帳,工程款遲遲不給。
金鍾問那個工程有多大啊。
馬蓮說總報價是50萬,他們還差我20多萬,而這20萬就是我的收益和工人的一部分工資,要起來挺難的。
金鍾聽了也很氣憤,說不行就跟他們打官司,我給你介紹我們學校法律係的老師,殺他媽個人仰馬翻。
馬蓮挺寬慰,說問題還沒糟到那個地步,暫時不需要,而且那個公司在當地有政法係統的背景,官司即使打,結果也不好說。
金鍾很喪氣。
馬蓮情緒似乎好了點兒,說:寫武俠寫得你氣壯如虎啊,武俠最近怎麽樣了?
金鍾倒沒了興致:其實聽說你叔公間接害死你母親,我就有給他一刀的念頭,跟武俠沒關係。武俠最近沒怎麽寫了,提不起勁。
馬蓮問:你未婚妻的事情怎麽樣了?
金鍾說還能怎麽樣,已經隨風而去了,現在我又恢複以前的身份了,都有點兒辜負了那麽好的房子了。
馬蓮說你這人怎麽老跟房子叫勁兒啊,房子不結婚你自己住嘛。
金鍾說可我感覺那房子是一個時代的象征,我一個人住跟毛主席住紀念堂似的,太破費了。那男的也是淨身出戶,估計他們現在也是流離失所呢。
馬蓮誇金鍾:這哲學你還真學對了,這樣了還不忘悲天憫人。
金鍾半開玩笑地說:我出身也苦著呢,知道過日子不易,一個人住那麽好的房子,浪費。
馬蓮說你又糊塗了,說誰呢,你自己還是紅旗令主啊。
金鍾說都一起吧,都挺浪費的。
馬蓮說算了,別說房子了,一說房子我都不知道是在跟誰說話了,老林對不起我啊,我那麽賣力給她裝修房子,其實也有在你們學校做個樣板工程的意思,可沒想到她給我介紹的第一個客戶就這麽難纏,簡直跟貴港那王八蛋經理一樣了。
金鍾說我錯了,不說房子了,貴港那王八蛋明兒我請示令主,派人把他給滅門算了。
馬蓮在電腦那邊哈哈大笑,說對,養著這麽多紙上的兵將,不用才真是浪費,都給丫滅門,誅九族。
金鍾還不幹了:真是最毒婦人心哪,我這兒滅門都挺不落忍,你還誅九族,女人咋都那麽狠呢?
馬蓮說還是你鼓動我打官司的呢。
金鍾說打官司是資本主義的搞法,誅九族是封建主義的搞法,不一樣啊。
馬蓮說你是不是一個假期沒給學生上課,閑出毛病來了。
金鍾說是有點兒百無聊賴啊。
馬蓮說要不這樣吧,明天我們去趟陽朔吧,我有個同學在那裏搞裝修,敲他兩天。
金鍾說行啊,不過你同學我就不見了吧,現在我懶得見生人。
馬蓮說也行,算你現在還是未婚處子,陌生男人回避。
第201天,金鍾和馬蓮到了冬天的漓江。
以前兩個人都到過漓江,還不止一次,但那都不是在冬天。冬天的漓江在此時金鍾的眼裏,別有一番風味。
走在陽朔行人稀少的街上,曬著懶洋洋的冬日太陽,金鍾大發感慨:冬天的陽朔怎麽又讓我想起何其芳的詩了呢——開落在幽穀裏的花最香,無人記憶的朝露最有光。
馬蓮臉紅了一下說:看來你恢複的挺快啊,心情不錯吧?
金鍾說:這絕對是第一感覺,怎麽想就怎麽說,跟心情無關,看來四季皆有可愛之處,人生的際遇大概也如此。
馬蓮看了金鍾一眼,挺欽佩地誇他:最後這兩句,寫兩筆都夠貼牆上了,不錯,哲學教師跟普通人的感覺還是不一樣的。
金鍾挺不好意思:馬老師過獎了。
兩個人在空曠的街道上轉了一圈兒,找了家咖啡館,要了兩杯咖啡,坐下來喝。這時金鍾看見老板的小孩手裏抓著隻麻雀,鼻涕流了一嘴,像京劇裏老生的髯口。金鍾喊他過來,說:小夥兒,我給你張紙,把鼻涕擦擦吧。
那孩子不高興了:我又不認識你,你瞎管我啥閑事兒啊。
金鍾笑了,說你的小鳥很好玩啊,在哪裏買的。
孩子說我昨天買的,我不告訴你在哪兒買的。
金鍾說我也挺喜歡小鳥的,要不你賣我吧,我給你十塊錢。
小孩說十塊錢咋夠呢,我都養了一宿了。
金鍾就問:那你多少錢買的啊?
小孩說十二。
金鍾說那我給你十五,然後你把鼻涕擦擦。
小孩說這還差不多。
說完,金鍾拿出十五塊錢,塞到小孩的口袋裏。小孩把掐的奄奄一息的麻雀遞給金鍾,還說你抓緊點兒,不然它要飛的。
手裏握著麻雀,金鍾對馬蓮說:走吧,我們沿江走走,老坐著也沒意思。
馬蓮站起身,隨金鍾走出咖啡館。
冬天的漓江很淺,看得見江底,兩岸的山峰總有霧氣遮掩著,讓人覺得悶。
馬蓮問金鍾:你還想把麻雀捏著回南寧嗎?
金鍾搖搖頭:怎麽會?到了我認為安全的地方就把它放了。說完看看手裏的麻雀,說:說不準外麵還有隻來自非洲的麻雀在等它呢,也許還帶著老老少少一大家子呢。
馬蓮使勁眨了眨眼,勉強笑了笑。
金鍾把手一揚,對麻雀說:走吧,過你的好日子去吧。
麻雀先是艱難地揮動兩下翅膀,好像要試試自己還能不能飛,然後叫了一聲,像是和金鍾告別,歡快地飛向天空。
馬蓮若有所思地說:哲學是一樣的,教哲學的人還真千差萬別啊。
金鍾說那當然了,你這問題就跟我們教研室老牛他兒子的問題差不多。老牛兒子剛會說話時,常跟老牛說——爸爸不一樣,媽媽不一樣,就我自己一樣;爸爸不一樣,媽媽不一樣,就我自己一樣……你聽聽,這麽小就懂哲學了。
馬蓮聽了放聲大笑,說:都說學生挖苦老師最刻薄,果然如此啊。
兩個人就這樣在江邊漫無目的地走著,突然馬蓮看見一棵長著樹洞的大榕樹,對金鍾說:你等等,我去一下就來。
金鍾說你是要去方便麽,可別在這裏啊,你不能這樣破壞自己的形象啊。
馬蓮說你才破壞形象呢,瞎說什麽呀。說完就走過去。
金鍾把臉轉向別處,等著馬蓮回來。等了一會兒,還不見人,就又轉過去,向榕樹那邊張望。隻見馬蓮背對著金鍾,臉對著榕樹的樹洞,喃喃自語,跟做法一樣。
馬蓮回來後,金鍾說下完神啦,心有邪念,必招妖孽啊,你可得小心點兒。
馬蓮說你才有邪念呢,你沒看過王家衛的《花樣年華》麽。
金鍾說港台的電影我很少看,跟我的氣不合。
馬蓮說你有時就是先驗論,有時間看看吧,挺好看的。金鍾說好吧,我記得李平好像以前買過一張DVD,也不知道拿走沒有。
回去的路上,金鍾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唱了首馬蓮從沒聽過的歌:
時光多麽易逝,
好姑娘快談戀愛吧。
趁紅顏還沒褪色,
趁青絲還沒褪色……
時光多麽易逝,
好姑娘快談戀愛吧。
趁紅顏還沒褪色,
趁青絲還沒褪色……
馬蓮戲謔地問又是蘇聯的老歌麽,又在替你爸爸緬懷蘇聯的老相好麽。
金鍾說這個不是蘇聯的,這個是日本的,是黑澤明《生之欲》裏誌村橋唱的,黑澤明是我喜歡的唯一一個日本導演,在一個哲學匱乏的國度裏,產生那樣的導演,不能說不是一個異數。有機會看看吧,肯定不比《花樣年華》差。
馬蓮說還真沒看過,有機會一定看看。
金鍾一路上一直歪歪曲曲地唱那歌:
時光多麽易逝,
好姑娘快談戀愛吧。
趁紅顏還沒褪色,
趁青絲還沒褪色……
時光多麽易逝,
好姑娘快談戀愛吧。
趁紅顏還沒褪色,
趁青絲還沒褪色……
最後唱得馬蓮都煩了:不許再唱了!
金鍾問為什麽。
馬蓮說我聽這歌起雞皮,這歌太低沉了,我要起訴黑澤明。
金鍾笑了笑,不再唱了。
PS
老兄的枯燥,越改越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