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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階級高德鳳(3)小說原創

(2006-05-30 16:16:09) 下一個
                            工人階級高德鳳(3)


   
                                            巧 克 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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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德鳳是個有記性的好男人,第一次交手慘敗以後,他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在廠裏他是個普通工人,努力工作是本分,也是天職。在家裏他也不敢以一把手自居,他知道自己人單勢孤,鬥不過有祖師爺撐腰,經過風雨見過世麵的退役舊藝人。舊藝人屬於政府的改造對象,算人民內部矛盾,自己這個舊軍人,有時是內部矛盾,有時也可以算敵我矛盾,全憑政府心情,不可造次,規規矩矩過日子沒錯。

 

一轉眼,小七兒出生了,給孩子取名字時高德鳳做了回主。趙素珍的意思還是按家譜來,叫萬順,意思是所有的福和財順著小七兒就全來了。高德鳳不同意,可能是喜歡讀書和讀報紙的緣故,他根據自己清醒的現實主義思維感覺到:光憑摟鋼釺,伺候冶煉爐,帶著一大幫既是親兄弟,也算堂兄弟的養子們,想有福,有財,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兒,還是現實點兒好。

 

他給親生兒子取名叫小東,高小東。以前排長的兒子就叫小東,當然不姓高。叫小東顯得精神、招人稀罕,有社會主義新社會的味道,至於福哇財啊,有沒有,來不來,那有組織呢,組織讓它們來,它們就來,不讓它們來,你個工人,把天喊塌了,也不會來,多餘瞎操那份閑心,否則要組織幹啥?就像58年,說是跑步進入共產主義,那就是跑步進入了,你根據自己的家庭狀況說沒進入,對不起,組織這兒有大獄伺候你呢,那叫反黨。再說了,沒組織你能有這兩間大房子?

 

趙素珍知道啥時候該讓一步,就由了高德鳳,說兒子是你的,我也不跟你爭這短長了,給孩子取名兒我都六回了,都膩味了,你是第一回,有個新鮮勁兒,聽你的吧,就叫小東。

 

 

小東長得一點兒不像高德鳳,他完全繼承了趙素珍的優點,濃眉大眼,齒白唇紅,高德鳳很喜歡,中年得子嘛。

 

讓高德鳳做了回主,趙素珍可不是沒條件的,她很關心那傳說中的300大洋。自己既然對高德鳳讓了一步,那高德鳳有理由在經濟上補償自己,在戲文上這叫結草銜環,也就是投桃報李的意思,她這樣對高德鳳解釋。她深有感觸地說自己這輩子沒少受苦,以前是戲班班頭的使喚丫頭,可解放了,沒留神,一連串兒生了六個,又成了孩子的使喚婆子,看來這輩子也享不著啥福了,自己屈尊跟了趙德鳳也沒太高的想法,就是想把前夫的幾個孩子拉扯大,然後弄副好點兒的壽材,上陰間享享福吧。

 

高德鳳聽了哭笑不得,小眼睛一會兒大,一會兒小,緊著說自己根本沒有300大洋,兩杆湯姆森是值300大洋沒錯兒,可是湯姆森不是燒火棍,那麽好搞的麽,就算有兩杆湯姆森,可就那麽容易賣出去麽?在過去賣槍那叫販賣軍火,沒腦袋掖褲腰帶裏的膽子,即便有槍你也賣不出去,那玩意兒又不是兩根拐棍兒,誰家都用得著,戳街上就能賣了。

 

趙素珍一聽這話不樂意了:我孩子都給你生了,就要你副好壽材你都舍不得,以後這日子該咋過呀?怪不得我媽常跟我說砍的沒有旋的圓,半路夫妻要貼心還是不易啊。說完,倆美麗的大眼睛又有點眼淚汪汪的,大嘴咧了兩咧,又想唱堂會,可轉念一想又不是那回事兒:都說他有300大洋,可誰也沒按著他手,古話說抓賊拿贓抓奸拿雙,為這沒影的事兒就唱起堂會,街坊鄰居都來了,居委會主任可不一定會再幫自己說話,算了,有財不露白,別整串皮了再讓公家給收了去,還是慢慢做工作,暖他的心,也許日子久了,看給他生小七兒的麵子上,他自己會掏出來的。於是就熄了唱的念頭,用哀怨的大眼睛狠狠地瞅了高德鳳兩眼,蒸大餅子去了。

 

自打鬧完了困難時期,揪出了彭德懷,反了蘇修,國家就按部就班地進入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了。那時坐鎮遼寧的是打起仗來虎虎有生氣的“小鋼炮兒”陳錫聯將軍,陳將軍出身四方麵軍,底子不太幹,所以跟毛主席很緊,在舉國經濟都不是太景氣的時候,陳將軍規定全省每人每月供給三兩豆油,節省下來的支持全國的社會主義建設。這可是寶貴的三兩油,遼寧省的父老兄弟們給發他們三兩豆油的陳將軍送了個別名,叫“陳三兩”。

 

高小東跟國家的經濟一樣,跌跌撞撞的成長著。小東很瘦,麵有菜色,遠看就像修煉多年不食人間煙火的方外之人。揀剩兒穿的舊衣服破破爛爛地掛在瘦小的骨骼上,近看又像莊稼地裏的稻草人,衣服則像丐幫九袋弟子的百結衣。不過當時像他那樣打扮的,身形相似的同齡人在街上不少,所以高小東還沒顯出有什麽特別。可是高小東跟他爸爸一樣,人雖然很普通,可就是有點與眾不同。高德鳳與眾不同是由於稍微傳奇的經曆,捎帶著借了兩杆美國造湯姆森衝鋒槍的光兒。高小東與眾不同可完全是靠自己,當然使他出名兒的地方在一般人眼裏看有點兒說不出口,因為高小東愛蹲廁所。

 

高小東愛蹲廁所的直接原因是拉不出屎,用他以後的同學郭大煒的話說叫大便幹燥,用郭大煒他媽的話說叫便秘。

 

自打高小東落地,高家戶籍上一共有七口人,高德鳳,名義上的戶主,趙素珍,實際上的戶主,下麵是長女高萬芬,長子高萬成,次子高萬財,三子高萬來,四子高小東。最原始的長子和次子萬有、萬福讓趙素珍給留在了第一任丈夫的故鄉,跟以前開藥材鋪現在是社會主義新農民的爺爺一起過呢,是農村戶口。每月領了工資,高家買糧買副食時,人們都可以看到一幅熱氣騰騰的幸福場麵:一般是大成打頭,抗一袋高粱米,大財跟著抗一袋玉米麵,後麵是萬來,也扛玉米麵,再後麵壓陣的是名義戶主高德鳳,手裏拎個大瓶子,瓶子裏裝的是七口人一個月的主要副食:每人三兩,七口人三七二斤一兩豆油。豆油很貴重,毛毛愣愣的孩子拿著誰也不放心,艱巨的任務隻能交給曾經參加過國共兩支軍隊的複員軍人高德鳳,這時的高德鳳表情嚴肅,倆小眼睛光芒閃耀,步子也邁出操典的意思來了。高小東總是儀表不整地跟在高德鳳的後麵,嘴裏咬根冰棍兒簽子,鼻涕漣漣,像軍中不講風紀的馬弁。

 

鄰居們看見這場麵,覺悟高的就說:還得說是社會主義啊,擱舊社會誰家能這樣買糧食啊,那得是把頭和惡霸。

 

有生倆丫頭天生嶽父命的羨慕:還是老高命好,下一個種,揀五個兒子,幹活兒是不愁了。

 

每月三兩豆油再加上副食品和蔬菜短缺,是導致高小東便秘的主要原因。

 

高小東愛蹲廁所的次要原因是他在一幫子既是親兄弟也算堂兄弟的家庭裏不太受待見,萬有、萬福、萬芬、大成、大財、萬來這幫子兄弟姐妹暫時還不太習慣這個在年齡上和他們相差比較大的小老弟,他們已經習慣了六個兄弟姐妹的家庭,習慣這東西養成不容易,有了習慣一時半會兒想改也很難。其實豈止是不習慣高小東,高德鳳進了人頭濟濟的高家後,很長時間裏也存在一個怎樣更好地融入大家庭的問題,想讓人數達到一個班的成年半成年的孩子輕易接受一個和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做自己的父親,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雖然這個繼父每天出去辛苦工作,每月掙錢為大夥買來果腹的高粱米、玉米麵,還有比較珍貴的三兩豆油。可即使在軍隊裏,新派來個班長,想讓每個士兵接受還需要個過程呢,況且新班長還帶著上級任命的權威,高德鳳隻能這樣寬慰自己。

 

所以高德鳳的不被尊重和不被接受,多少遺傳給高小東一些。每當高德鳳有時下班晚點兒,或者出去辦其他事情時,高小東在家裏就有些落單,萬芬大成他們都不怎麽愛搭理這個小七兒,有時還會用白眼仁兒恐嚇他一下,嚴重時也動手,高小東在家裏就感到有些寂寞。

 

沒上學之前,高小東也沒什麽同齡的朋友,當然他可以上廠裏的托兒所,可是每個月五塊錢的托兒費讓常常為吃飯都成問題的高家覺得是筆很大的負擔,起碼趙素珍和高德鳳都覺得是負擔。而且趙素珍前麵那六個孩子誰也沒上過托兒所,他們覺得上托兒所是郭大煒之類的人的事兒,郭大煒他媽是護士,他爸是教師,這些人說話愛拿腔調兒,矯情。小孩兒嘛,跟小雞兒啊,小狗差不多,散養著長得快,還不生病,趙素珍曾這樣闡述過她的育兒理論。我都養過六個了,要說伺候孩子,可比你經驗多多了,趙素珍告訴高德鳳。高德鳳覺得趙素珍既然成功地養活了六個孩子,那說明她的經驗還是有可取之處的,而且5塊錢的事情可是大事兒,一年下來好幾十塊呢,不能亂來。自己早被趙素珍夥同祖師爺和居委會主任給打翻了,估計在育兒問題上也不會有太大的發言權,所以高德鳳無條件地服從了趙素珍和她的經驗。

 

於是高小東就在家裏被散養著。

 

可是人都有交流的需求,甭管多大的人,更何況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他需要同齡的夥伴。在家裏除了高德鳳和趙素珍,沒什麽人願意搭理高小東,即使是親爹高德鳳,回來吃完飯也沒什麽時間搭理他,因為高德鳳有自己的正事兒:念書。所以高小東在家裏解決不了一個孩子需要交流和玩伴兒的問題。

 

 

由於便秘,高小東曾經頻繁地出入“六十戶”所有的公共廁所,在廁所使用的高峰期,他總能遇見許多人,大人小孩兒都有,他發現在廁所裏,那些平時看都不看他一眼,把他當成透明空氣一樣的人都放下了架子,變得和氣起來,甚至時不時地和他打個招呼,問他吃了沒有什麽的,態度好的遠超過大成大財他們。有時蹲位緊張了,那些大人還常給他個笑臉,跟他商量,讓他快點兒。在幼年高小東的心目中,廁所是個能帶給他許多美好回憶和快樂的地方,廁所是個能夠平等和人交流的地方,甚至是個能贏得友誼、尊嚴與溫情的地方,他太喜歡廁所了,甚至他都愛上廁所了。

 

高小東當然不知道,交流的需要,贏得尊嚴的需要,愛與被愛的需要,被馬斯洛譽為人生的五大需要之列,他隻知道,待在廁所裏不錯,很多時候比在家裏強。

 

當時“六十戶”的廁所格局是這樣的:前三趟房有一個廁所,坐落在第二趟房的東側,後三趟房有一個廁所,坐落在第五趟房的東側。每個廁所分別有男女蹲位三個,男廁多了個小便池,各蹲位間沒有任何遮擋,如廁之人全都以隱私赤裸相見,給人一種眾生平等和不見外甚至親密的感覺。“六十戶”廠裏在設計時理論上想容納六十戶職工家庭,故一共有六趟房,每趟房有十個住宅單位,每個單位分東西兩間房間,分屬不同家庭,中間是過道兼廚房。原來的設想是每個單位分給一家,所以六十個單位共六十家,故名“六十戶”,可沒想到自1958年“大躍進”以後,社會主義事業蓬勃發展,毛主席批完馬寅初以後人口發展蓬勃,原來預計住六十戶人家的設想遠遠不符合社會現實和社會主義的發展需要,所以廠裏迅速調整計劃,讓原本住一家的住房住了兩家,這樣“六十戶”其實是120戶。好在當時是計劃經濟,萬事以國家的計劃為主,人民以服從為主,雖然標語上老說是人民早已經當家作主了,廣大工人階級是社會主義事業的領導階級,估計這個領導階級的主要任務是領導社會各屆服從黨的領導,在服從上更該給全社會做榜樣,所以100來個工人家庭還是歡天喜地地住進了“六十戶”。

 

100來戶人家住在“六十戶”,平時倒沒什麽,平時大家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上幼兒園的上幼兒園,散養的散養著,都在自己所在的單位解決個人生活上的瑣事,可一趕上節假日,這四、五百口子人就倆廁所,六個男蹲位,六個女蹲位,外帶倆局促的小便池,就有點供求脫節了,是需求大於供給,也算是當時社會主義社會的老矛盾了。

 

高小東利用了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時代的這個老矛盾,鑽了社會主義的空子,度過了自己漫長而寂寞的童年。多年以後,他一想起“六十戶”的廁所,記憶裏還一直彌漫著淡淡的甜蜜和旱廁那刺鼻的尿臊味兒跟臭味兒。即使這樣,高小東還是喜歡廁所,尤其是旱廁。後來他一直不習慣被隔離成許多小單間的有抽水馬桶的廁所,說那樣的廁所太憋悶,還容易讓人脫離群眾,有修正主義的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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