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階級高德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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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認識高德鳳的工人們的話說,高德鳳的長相確實有點兒對不起觀眾。
高德鳳的腦袋像個上麵細下麵粗的葫蘆, 30 多歲時還開始掉頭發,隨歲月的推移,沒到 40 ,頭發逐漸掉光了,這讓他的腦袋更像葫蘆了。夏天在太陽地裏,錚亮,對準了角度都晃人的眼。
造物主對他五官的設計和施工也是本著能省則省的原則,兩個小眼睛就像用玉米篾子拉的一樣,也沒分什麽單眼皮兒雙眼皮兒,簡單地開了兩條縫兒,對付見個光兒就行了。嘴也一樣,拉的。高德鳳其實身材倒算胖大,眼睛小也罷了,可一個胖大的男人配一張小嘴,審美的反差就大了些,還是那個原則,開個縫兒,能吃飯,別餓死就行。
頭發雖然掉光了,兩綹胡子稀稀拉拉還蠻茂盛。那是鼠須,用劉忠誠的話說。
可能那雕塑師做完了眼睛和嘴自己也覺得太偷工減料了,他在高德鳳的鼻子和耳朵處用了點兒心思,加了點兒料:高德鳳有個不小的蒜頭鼻,倆線條簡約的大招風耳。這幾樣湊一起,該大的不大,該小的挺突兀的大,本身就產生了戲劇化的效果,這讓舊軍人高德鳳什麽都甭幹,站那兒就顯得很可笑。
任何對自己相貌產生懷疑的人在高德鳳麵前都能找回自信,都不會再抱怨上帝對自己五官的安排,看到高德鳳,他們會由衷地感歎:老天爺最不待見的主兒在這兒哪,三兒,你知足吧。
後來,由於長期的爐前工生涯,高德鳳染上了關節炎和風濕病,這樣他走路就要小心翼翼了,腿老是拖著,年紀不高,就有了步履蹣跚的老態。
這些個人條件讓高德鳳在感情生活上老不很如意,前前後後看了幾次對象,有家鄉的鄉下姑娘,也有同一個廠的大集體女工,都沒成功。也是,壺蓋再醜必有與之相配的壺兒,是姑娘誰願意找個未老先衰的半老頭兒哇。
所以高德鳳的個人問題就這麽一直拖著,沒有個眉目。直到本廠大集體女工趙素珍死了第二任丈夫,趙素珍的幾個孩子陸續進入了青春期,她每月不到 30 塊錢的工資再也填不飽他們的肚子。而那時高德鳳通過幾年的積攢,終於給自己買了塊二手的瑞士產“英格”手表和一輛自行車,並在相親時戴著手表會見了趙素珍,趙素珍也看見了高德鳳的新手表,高德鳳才算圓了婚姻的夢。
為什麽要買“英格”表呢?因為以前高德鳳在新六軍時一個學生出身的排長告訴過他:手表世界上瑞士的最好,價錢當然也最貴,可是戴著出去見人也最有派頭,尤其是見女人,女人為什麽喜歡派頭?因為女人愛虛榮。
什麽叫虛榮,高德鳳當時沒太搞清楚,但瑞士手表最好,他牢牢地記住了,通過這次相親的成功,他不單印證了瑞士手表的魔力,同時也更佩服那個學生出身的排長了:有文化的人不簡單,我相親成功戴什麽手表都給掐算出來了。大概這也是他後來喜歡念書的一個原因。
成親以後趙素珍還常跟高德鳳提起,說看來真是千裏姻緣一線牽,倆人的婚事大概也是命定的。為什麽呢?因為趙素珍在招婿高德鳳之前嫁過兩任丈夫,這倆前夫都姓高,是親堂兄弟。第三任丈夫是高德鳳,還姓高,孩子們都不用改姓了,方便。不是緣份是什麽?
據廠裏老人們說,趙素珍年輕時可是個人樣子,身材高挑,大瓜子兒臉,銀麵,倆大辮子能耷拉到屁股蛋子上。大眼睛,雙眼皮兒,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這還不是最出奇的,最招人的是她小時候曾跟過舊劇團,雖然她在那裏主要是幹雜活兒,做飯什麽的,可是閑下來掌櫃的也讓她壓壓腿,吊吊嗓子,培養培養,類似後來幹部的第三梯隊。那劇團巡回演出時白天唱大口落子,是正戲。後來大口落子被一幫致力於戲劇改革的人改造成了評劇,最著名的劇目是《劉巧兒》,名角兒就數新鳳霞了,連中央首長都愛看呢。到半夜就唱二人轉,二人轉在半夜唱就帶點兒色兒了,《二姐思夫》、《丟戒指》、《十八摸》什麽的,拐帶著藝人們多少也色情些,按他們自己的說法叫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這是偏劇。
早年的藝術生涯沒讓趙素珍學會什麽係統的劇目,可是個把唱腔唱段她還是熟悉的,實在心煩時,她就來一段兒,悲悲切切,眼裏還有淚。這使得趙素珍很不像個普通女工,她多少有點清高,有點另類的樣子。
趙素珍帶著四個半大孩子招募了高德鳳,也算當時廠裏風月場上的一件新聞了。女工們認識趙素珍的都羨慕她,說還是搞文藝的人厲害呀,啊,帶四個孩子也能招上門女婿,還是個貨真價實的小夥兒,人漂亮運氣就是好。還問趙素珍:聽說他賣過兩杆美國衝鋒槍,箱子底兒有 300 現大洋,那折合成人民幣得多少錢哪,你這下算掉錢堆裏了,連孫子的彩禮都不用愁了。
認識高德鳳的說:沒看出來啊,老高,憋了十來年,憋出個桃花運,你把廠子的當家花旦給搞到手了。
幸福來得太快,高德鳳一時還搞不太明白呢。
趙素珍則報以矜持的微笑。
考慮到高趙二人的新家庭人口太多,高德鳳也算是老職工了,而且那時高德鳳還沒有說那句參加解放軍就像找窯姐兒的話,劉忠誠還沒為了入黨而把他給賣出去。廠裏在“六十戶”給他們分了兩間住房,外帶一間廚房。尋常人倆雙職工有仨孩子的,一般也就一間房,外帶半個廚房,因為“六十戶”的住房格局是每家一間房,兩家共同使用一個廚房。
剛結婚, 35 歲就有“英格”手表的王老五高德鳳一下子成了四個孩子的爹,大的是女兒,叫高萬芬,隔一兩歲往下類推,依次叫萬成、萬財、萬來,這三個都是兒子,萬成鄰居都俗稱他大成,萬財則叫大財。後來過了半年多,趙素珍又懷孕了,懷的是高德鳳的親生兒子高小東。高德鳳此時常看見倆 20 來歲的成年人,推個破“金鹿”加重自行車,在自家門口老晃,來了還不走,跟萬芬大成他們還很熟稔的樣子,大成他們管那倆成年人叫老大、老二,還給他們玉米餅子吃。
這個奇怪現象引起了高德鳳的懷疑:是啊,按理說萬來該管大成叫老大啊。再說了這玉米餅子挺金貴的,是隨便啥人都能給的麽?
次數多了,高德鳳覺得不能聽之任之了,找了個自己認為頭腦清醒的一天要跟趙素珍攤牌:那倆 20 來歲的成年人到底怎麽回事兒?自己家餅子還不夠吃呢,他們老來蹭餅子太說不過去了吧?
蓋子一揭開,趙素珍挺爽快地承認那兩個成年人才是自己真正的大兒子和二兒子,大成是老三。他們分別叫萬有、萬福,不過他們是第一房丈夫的孩子,留在了前夫的故鄉稻池公社,跟下麵這四個不是一個爹,但他們的爹可是親堂兄弟,所以這幫孩子既是親兄弟,也算堂兄弟,所以這五個兒子的正規排序該是有、福、成、財、來,加上萬芬的話就是有、福、芬、成、財、來,在家譜上排在萬字輩,所以他們的全名是萬有、萬福、萬芬、萬成、萬財、萬來,加上我肚裏這個——說話時趙素芬驕傲地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一共是七個孩子,小七兒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萬順,所有的福、財都順著他來,生完小七兒我就再也不生了,小七兒是你親生的,你也不用眼氣前麵那六個。
其實高德鳳聽到半道兒上腦子就不太好使了,他開始迷糊,用醫學術語叫暈眩,這術語是後來高小東的同學郭大煒告訴他的,郭大煒的媽是廠裏醫院的護士。
高德鳳當時的震驚程度超過 1948 年跟廖司令救援錦州時打的那場大仗,他認為仗打得再大,那是司令和軍長的事兒,跟自己關係不大,自己摟杆槍開火就是,要麽打死別人,要麽別人打死自己,都是一哆嗦的事兒,可這一幫子萬有福芬成財什麽的,記名字就得半天,順序對不對還不知道,加上趙素珍和她肚裏的,再把自己算上,一個班的人馬都超了,要非算一個班,還是個加強班,得配挺輕機槍了,可是當年二打錦州也沒這麽大編製啊,這得多少糧餉啊。
高德鳳當時話是肯定不會說了,汗珠子嘩嘩地順脖頸子淌,耳朵裏麵嗡嗡山響,就像大虎山之戰那令人肝膽欲裂的槍炮聲,恍惚之間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九死一生的戰場……
過了很久,高德鳳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挺疼,於是他知道自己還活著,槍炮聲也逐漸小了,最後消散了,看看熟悉的地形,他知道這兒不是戰場,這兒是自己的新家,可是回過神來再想想那六個既是親兄弟,又算堂兄弟的人,他還是氣悶,他覺得憋屈。想想萬有、萬福吃玉米餅子的樣子,他喘氣還是困難,他甚至感到肩頭有巨大沉重的負擔,而這負擔和戰場上不一樣,戰場上生死是一眨眼的事兒,可眼前的負擔似乎遙遠而漫長,看不到盡頭。
高德鳳憤怒了!這大概是他平生第一次在人前發泄憤怒,而這人還是他的新婚妻子,他的兩個小眼睛睜大了,睜到平生最大,後來據趙素珍說簡直比她的眼睛還要大呢。高德鳳用盡一生的力氣大喊一聲:你媽個 * 的臭老娘兒們,你他媽的騙人…… ……
如果高德鳳以為憑著他用盡一生的力氣喊出的兩句話就能震懾住趙素珍,讓她心有愧疚,或者解除婚約的話,那他可是錯看了從小就走南闖北的趙素珍了,也小看了趙素珍接受的戲劇啟蒙了,同時他也低估了大口落子幾代藝術家的辛苦工作和研究成果。趙素珍從小穿州過府,見過人間的悲歡離合,看過戲裏的陰晴圓缺,個把粗漢還真不是她的對手,管你賣過幾杆湯姆森,有沒有瑞士手表。
一看高德鳳撕破了臉,趙素珍的眼淚就像按了閘門似的,嘩的一下流了出來,悠揚的音調從她的丹田嫋嫋升起。後來高德鳳也納悶:一個平時老病病歪歪弱不經風的女人,一開口怎麽能唱那麽高呢?
以高德鳳貧乏的戲劇常識,他不知道趙素珍借用的是哪出戲哪個角色的唱腔,他甚至分不清趙素珍唱的到底是評劇還是通俗的東北地方戲二人轉,反正高德鳳一嗓子粗魯的叫罵,鉤起了趙素珍唱堂會的興致。可能她以前從沒機會唱堂會,因為畢竟是劇團的後備力量,也許以前住的地方太逼仄,音響效果不好,現實生活的壓力使趙素珍沒心情再一展歌喉。現在好了,房子有了,還兩間,比新提拔的車間主任都寬敞。丈夫有了,雖然人憨點兒,三腳踹不出個癟屁來,可好歹也是個男人,幹活兒也過的去,工資也不低,家底兒厚實不厚實暫且還不清楚,可手表甭管一手還是二手的,是瑞士貨,廠裏連車間主任算在內,沒幾個人能戴瑞士手表,更別提大夥風言風語的那兩杆槍,和那尚在秘密金庫中的 300 大洋,那可是白花花的 300 現大洋啊,為啥不唱?趙素珍問自己,當時的趙素珍甚至產生了類似李白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豪放情懷——當然,趙素珍不太知道李白和李白的詩,她就知道在戲裏李白曾逼著一個級別挺高的幹部給他脫靴子,可當時的心情絕對不比李白張狂時差。於是辛苦多年大集體女工,前巡回劇團後備演員趙素珍,扯開自己經過專業訓練的嗓子,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開唱:
想我素珍姑娘 16 歲啊,
腰肢嫋娜麵如桃花,
百裏挑一人上人那,
女紅婦德壓百家呀,壓百家。
提親的媒人有無數,
常常在街上排成排,
千挑萬選費思量啊,
愁煞了父母與高堂啊。
雙親的鬢發已斑白,
老眼昏花啊眼昏花,
沒奈何奴家自己作主哇,
我選的是藥材鋪的老高家。
高家的掌櫃是親哥倆,
千頃地都是一根苗哇,
大哥憨厚二弟聰明,
都對素珍我表過心情啊。
自古紅顏多薄命啊,
素珍我更比紅顏苦哇,
無奈抓鬮我挑了老大,
冷了二弟奴心不忍哪。
正月十五 鬧元宵,
三媒六聘我進了高家門。
高家有錢還有地,
大紅燈籠高高掛。
二月裏來春打頭,
過門不久奴懷了娃。
三月裏來三月三,
揣著娃兒我把活幹。
雄雞一叫頭一遍哪,
素珍給公婆倒尿盆。
雄雞再叫二一遍哪,
拿起掃把俺掃庭院。
雄雞又叫第三遍哪,
可口的飯菜我整治完。
雄雞四叫出太陽啊,
素珍我腰痛腿也酸哪。
十月懷胎終落蒂,
生了個兒子叫高萬有哇……
唱到高萬有落地這段兒,高德鳳還沒怎麽,可同一趟房的工友和同事們就都被這悠揚的歌聲給吸引過來了,責任心強的居委會主任也尋著歌聲摸了進來,平時不怎麽擁擠的兩間大房子加廚房站滿了 60 年代的男女老少。在業餘生活單調的 60 年代末,這樣的事情值得引起大家的關注。
婚前習慣寂寞安靜生活的高德鳳,一見這陣勢,馬上又暈了,剛才他那氣吞山河的氣魄被趙素珍悠揚淒婉的唱段給唱沒了,剩下的隻是悔恨和不安,當然還有額頭上的白毛汗。
見過世麵的趙素珍可不理這茬子,以前巡回演出時觀眾比這可多多了,開個堂會一家老小還幾十口子呢,這點兒人算什麽啊?
她往臉上抹了把鼻涕,接著唱:
轉過年來又是一春哪,
送子娘娘又進門,
這次懷的是萬福,
白白胖胖又是兒一個啊。
居委會主任的老伴兒也是廠裏的老工人,對自己地麵兒上的人頭基本很清楚,聽了幾段兒她就明白了:趙素珍這是在訴說苦難家史。半天了才到老二萬福,那要由這她的性子唱到高德鳳,唱到明天早晨時間都未必夠,老太太是個利索人,沒那些閑工夫陪趙素珍在這兒溫習大口落子,家裏還蒸著玉米麵大餅子呢。
老太太把眼睛一瞪,說趙素珍你有事兒說事兒,鄰居還有上夜班的要睡覺呢,別過兩天好日子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趙素珍一看地方上的領導都出麵了,這才停下對往昔的緬懷,哭哭啼啼模仿垓下的虞姬,運起蘭花指,指著高德鳳說:這沒良心的嫌我孩子多,人老珠黃,想休我。
主任未必就相信趙素珍的話,但看她挺個半大的肚子,還是替她說話,主任指著高德鳳的鼻子說:高德鳳,我告訴你,《婚姻法》規定婦女孕產期男的不許提出離婚,你媽個巴子的廠裏剛給你們分了兩間大房子,比我們家都大,不好好過日子瞎雞巴折騰啥你?
高德鳳規規矩矩的說我沒說要休她呀,我就是問問她到底有幾個孩子啊。
主任聽了大聲說:那我告訴你,她倆前夫,一共六個孩子,萬有、萬福、萬芬、大成、大財、萬來,加肚子裏你下種這個現在七個了,生了這個就不能再生了。媽了巴子的,這時後悔了,你舒坦的時候咋不想想現在呢?你現在是想離婚還是不想離婚?想離婚就跟我上工人糾察隊,不想離婚就他媽的在家裏吃你的苞米麵大餅子。
高德鳳可憐巴巴地說我沒想離婚哪。
主任說:那大夥都散散吧,沒啥事兒了,別他媽的耽誤我蒸大餅子,都回家吧。看他房子大眼氣,都回家趕緊鼓搗去吧,把勁兒往炕頭上使,都生七八個,就都住上大房子了。
看熱鬧的都笑了,主任也被自己逗笑了,趙素珍的堂會在笑聲中落下了帷幕。
主任就是主任,三言兩語就把事兒給解決了,其舉重若輕的管理能力不次於後來出山的鄧小平。
高趙二人第一次過招,讓高德鳳明白個道理,那就是自己大概不單在外麵總是落下風,在這個新家裏恐怕也一樣,雖然自己參加過新舊兩種軍隊,可是在和平時期,遇見個退役的戲子,大概是沒什麽好辦法了。這時他挺懷念那兩杆美國造的湯姆森衝鋒槍,那玩意兒挎在肩膀上,總能壓壓陣腳,不至於一個老娘們一張嘴,自己連還手的工夫都沒有,更別說戰而勝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