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幸福,約翰克裏斯朵夫中女朋友們一段給我印象很深
(2006-09-25 07:58:23)
下一個
曾經在書話裏看人說讀書,究竟是和99個女人睡覺幸福還是和一個女人睡99覺幸福? 資訊泛濫書本泛濫和沒有書讀在某種程度上都一樣是對讀書人的魔障,約翰克裏斯朵夫裏麵塑造的女子形象,各有千秋,對人物的喜愛或是評判或是自戒也是 千江有水千江月。
既然雅葛麗納很聰明,這些她都明白。可是她並不因此而不
瘋癲。一個心中明白的瘋子抵得兩個。
她常常出去交際。許多青年都為她著迷,到處有人巴結
她,而愛她的也不止一個。她一個都不愛,卻和所有的男人
調情。她並不把自己可能給人家的痛苦放在心上。一個美貌
的少女是把愛情當作一種殘忍的遊戲的。她認為人家愛她是
挺自然的,可是她隻對自己所愛的人負責;她真心的相信:誰
愛上她就夠幸福了。這也難怪,因為她雖然整天想著愛情,其
實對愛情一無所知。大家以為在暖室裏長大的上流社會的少
女,總比鄉下女子早熟;實際正是相反。看到的書,聽到的
話,使她念念不忘於愛情,而在她遊手好閑的生活中,這念
念不忘的心情竟變成了一種嗜好;她有時把一個劇本念熟了,
所有的字句都能背了,結果對內容反而毫無感覺。在愛情方
麵象藝術方麵一樣,我們不應該去念別人說的話,而應該說
出自己的感覺;要是在無話可說的時候急於說話,可能永遠
說不出東西來。
因此,雅葛麗納象多數的女孩子一樣,靠著別人的感情
的殘灰餘燼過生活,那些灰燼雖然替她維持著騷動的心情,使
她雙手發熱,喉嚨幹澀,眼睛作痛,可是也使她看不見事物
的真相。她自以為認識它們。她並不缺少意誌。她盡量的看
書,聽人家的談話,東鱗西爪的得了不少知識,甚至也努力
省察自己的心。她比周圍的人高明,因為她更真。
有一個女子給了她很好的影響,可惜時間太短。那是她
父親的一個不出嫁的姊妹:叫做瑪德·朗依哀,年紀在四十
至五十之間,長得五官端正,可是表情憂鬱,談不到什麽美;
她永遠穿著黑衣服,舉動大方而有點局促,很少說話而聲音
極低。要沒有那雙灰色眼睛的清明的目光,和哀怨的嘴角上
那個慈祥的笑容,人家簡直不會注意到她。
她隻在某些沒有外客的日子才在朗依哀家露麵。朗依哀
對她很敬重,心裏卻有點厭煩。朗依哀太太對丈夫老實表示
對她的訪問不感興趣。可是他們為了禮數關係,每星期留她
在家吃一頓飯,表麵上也不露出敷衍的意味。朗依哀談著自
己的事,那是他永遠感到興趣的。朗依哀太太想著別的事,照
例笑盈盈的,回答的話常常莫名片妙。彼此相處得很好,禮
貌非常周到。並且當知趣的姑母出人意外的提早告退的時候,
也起有些親熱的表示;有些日子,朗依哀太太想到一些特別
愉快的往事,她的魅人的微笑便越發顯得光采奕奕。瑪德姑
母把一切都看在眼裏,兄弟家中很有些教她受不了或心裏難
過的事。但她絕對不露聲色:表示出來有什麽用呢?她愛她
的兄弟,對他的聰明與成就很得意;跟老家裏其餘的人一樣,
她認為當初的犧牲和長子現在的成就比較之下,並不算付了
過高的代價。但她至少對他保持著批評精神。和他一樣聰明,
精神上比他更堅實更剛強,--(法國很多女人都比男人高
明),--她把他看得很明白;他征求她意見的時候,她會老
老實實說出來。可是朗依哀久已不來請教她了!他認為最好
是不要知道那些意見,或者是--(因為他和她一樣明
白)--閉上眼睛。她為了高傲,遠遠的躲在一邊。誰也不
關切她的內心生活。大家覺得還是不知道更方便。她過著獨
身生活,難得出門,隻有很少的幾個並不十分親密的朋友。她
不難利用兄弟的交際和自己的才能:但她並不利用。她在巴
黎有名的雜誌上寫過兩三篇關於曆史和文學的文章,那種樸
素,確切,特殊的風格曾經受到注意。她可是至此為止。和
一般關切她而她也樂於認識的優秀人士,她很可能交些有意
思的朋友。但他們盡管表示親近,她隻是不理。有時她在戲
院定了座,預備去看她心愛的作品上演,結果竟沒有去;而
在能夠作一次她所喜歡的旅行的時候,臨了還是留在家裏。她
的性格是禁欲主義和神經衰弱的奇怪的混合物。但神經衰弱
絕對沒有損害到她思想的淳樸。她的生命是受傷了,精神卻
並沒有。唯有她一個人知道的一個舊創,在她心上留下了痕
跡。而更深刻更曖昧的,--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是
命運的烙印,是已經在那裏摧殘她的潛伏的疾病。--然而
朗依哀一家隻看見她那雙有時使他們難堪的雪亮的眼睛。
雅葛麗納在無愁無慮的快樂的時候,--這是她幼年的
正常狀態--根本不大注意到姑母。但她到了一個年紀,身
心都騷動起來,使她在莫名片妙的神魂顛倒的時間,雖然並
不長久、但覺得自己要死去一般的時間,嚐到了悲苦、厭惡、
恐怖、鬱悶的滋味,--象個孩子淹在水裏而不敢喊救命的
時候,那她在身旁就隻看見瑪德姑母對她伸著手了。啊!其
餘的人和她離得多遠!父母都象外人似的,麵上親切而實際
自私,又是那樣自滿,哪有心思來理會一個十四歲的小娃娃
的悲傷!但姑母是懂得的,並且和她表示同情。她一句話都
不說,隻是非常純樸的笑笑,隔著飯桌對雅葛麗納挺和善的
瞧一眼。雅葛麗納覺得姑母了解她,便躲在她身旁。瑪德不
聲不響,隻拿手摩著雅葛麗納的頭。
於是她信賴姑母了,心中一不好過就去訪問這位好朋友。
不論什麽時候去,她有把握可以遇到同樣寬容的眼睛,把它
們的恬靜灌注一部分到她心裏。她並不和姑母提起她幻想的
羅曼史,那她要覺得害羞的;她也感到那絕對不是真的。但
她說出她渺渺茫茫的,深刻的,更實在的苦悶。
"姑媽,"她有時歎了口氣說,"我多麽願意幸福啊!"
"可憐的孩子!"姑媽微微笑了笑。
雅葛麗納把頭枕在她膝上,吻著那撫摩她的手:"我將來
能幸福嗎?姑媽,告訴我,我將來能幸福嗎?"
"我不知道,親愛的。一半要靠你......一個人願意幸福的
時候一定會幸福的。"
雅葛麗納表示不信。
"那末你幸福嗎?你?"
瑪德淒涼的笑笑:"幸福的。"
"可是真的?你可真是幸福的?"
"難道你不信嗎?"
"信是信的。可是......"雅葛麗納停住了。
"怎麽呢?"
"我要幸福,可不是象你那種方式的。"
"可憐的孩子!我也希望如此,"瑪德說。
"真的,"雅葛麗納堅決的搖搖頭,繼續說,"象你那樣,
我先就受不了。"
"我也想不到自己會受得了。可是有許多辦不到的事,人
生會教你辦得到。"
雅葛麗納聽了不大放心,回答說:"噢!我可不願意學這
一套,我要的幸福一定得合我自己心意的那種。"
"可是人家問你究竟要怎麽樣的幸福,你就答不出了。"
"我很知道我要什麽。"
她要的事多得很。可是要她舉出來,她隻找到一件,翻
來覆去象複唱的歌辭一樣:
"第一,我要人家愛我。"
瑪德不出一聲,做著針線。過了一會,她說:"倘使你不
愛人家,單是人家愛你有什麽用?"
雅葛麗納愣了一愣,回答:"可是,姑媽,我說的當然是
限於我所愛的人!其餘的都不算的。"
"要是你一無所愛又怎麽呢?"
"你這話好怪!一個人總是有所愛的。"
瑪德搖搖頭,表示懷疑。"一個人並不能真愛,隻是心裏
要愛。愛是上帝給你的一種恩德,最大的恩德。你得求他賜
給你。"
"倘使人家不愛我呢?"
"人家不愛你,你也得這樣。你會因之更幸福。"
雅葛麗納拉長著臉,裝出氣惱的模樣:"我可不願意,我
對這個一點不感興趣。"
瑪德很親熱的笑了,望著雅葛麗納歎了口氣,隨後又做
她的活兒。
"可憐的孩子!"她又說了一遍。
"你為什麽老說可憐的孩子?"雅葛麗納不大放心的問。
“我不願意做個可憐的孩子。我多麽希望幸福呢!"
"就因為此我才說:可憐的孩子!"
雅葛麗納有些惱了。但不久也就過去了。姑母笑得那麽
盡興,使她沉不下臉來。她一邊假裝生氣一邊擁抱她。其實,
一個人在這個年齡上聽到自己將來--在很遠的將來--會
有點兒悲哀的事,反而是得意的。從遠處看,人生的不幸還
很有詩意呢;一個人最怕庸庸碌碌的生活。
雅葛麗納完全沒覺察姑母的臉色越來越慘白,隻注意到
她出門的次數越來越少,以為那是她喜歡待在家裏的怪脾氣,
雅葛麗納還常常因之取笑她。有一兩次她去探望的時候,碰
到醫生出門。她就問姑母:"你病了嗎?"
姑母回答:"隻是一點兒小病。"
可是她連每星期上朗依哀家吃一頓飯都不去了。雅葛麗
納氣忿忿的去質問她。
"好孩子,"瑪德很溫和的說,"我累了。"
雅葛麗納不相信,以為是推托。
"哼,每星期上我們家來兩小時就累了嗎?你不喜歡我。
你隻喜歡呆在你那個火爐旁邊。"
她回家得意揚揚的把這些刻薄話講出來,不料立刻被父
親訓了幾句:
"別跟姑媽去煩!你難道不知道她病得很凶嗎?"
雅葛麗納聽著臉都白了;她聲音顫抖的追問姑母害了什
麽病。人家不肯告訴她。最後她才知道是腸癌,據說姑母隻
有幾個月的壽命了。
雅葛麗納心裏害怕了好幾天,等到見了姑母才寬慰一些。
瑪德還算運氣,並不太痛苦。她依舊保持著安詳的笑容,在
透明的臉上映出內心的光彩。雅葛麗納私下想:
"大概不是吧。他們弄錯了,要不然她怎麽能這樣安靜呢?
…..."
她又絮絮叨叨的講那些心腹話,瑪德聽了比從前更關切
了。可是談話中間,姑母有時會走出屋子,一點不露出痛苦
的神色;她等劇烈的疼痛過去了,臉色正常了,才回進來。她
絕口不提自己的病,竭力掩飾;也許她不能多想它;她明明
知道受著病魔侵蝕,覺得毛骨悚然,不願意把思想轉到這方
麵去;她所有的努力是在於保持這最後幾個月的和氣恬靜。可
是病勢出人意外的急轉直下。不久她除了雅葛麗納以外不再
接見任何人。後來雅葛麗納探望的時間也不得不縮短。後來
終於到了分別的日子。姑母躺在幾星期來沒離開過的床上,跟
小朋友告別,說了許多溫柔與安慰的話。然後她關起門來等
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