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葉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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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月上重火作者天籟紙鳶

(2010-02-05 03:31:37) 下一個

109

    狂風呼嘯,瘋搖著窗外大樹。鬼哭一般哀號中,黑暗形成一座牢籠,將整個蘇州禁錮起來。

    這樣夜晚,她房間有巨大變動,她和穆遠竟然毫不知情。

    她背包裏有《水紋劍訣》劍譜,有一堆重火宮釀製療傷聖藥和光玉露,有一把上好匕首……

    這人卻什麽都沒有帶走,除了那本手卷。

    究竟是什麽人,竟然可以在他們都不知道情況下,把那本手卷拿走?

    那本手卷不過是一個撕了一半傳記,寫是一個死去了很多年重火宮弟子,宇文玉磬。

    沒有時間多慮。

    回到穆遠房間,雪芝立刻給穆遠說了房裏發生事。穆遠二話不說,提起紫鸞劍便破窗而出,追過去。雪芝見狀,也回房拿武器。

    但,她剛站在房門前麵,就有一把劍刺破房門,捅向她。雪芝大驚,連忙閃躲。那劍連刺數次,速度快得驚人,卻未發出一點聲音。隻見劍法變幻莫測,在門上刺了幾百個洞,即便等雪芝退到牆後,它都破牆而出,牆上隻有孔,沒有縫。

    雪芝從來不曾見過這樣武功,也是頭一次如此沒有自信,不敢進去和那人交手。

    很快她也發現,當她離牆遠一些時,那把劍依然在毫無章法地往牆上刺孔,好像持劍之人早已瘋癲,無心與人交戰。

    洞多了以後,那個人臉便會露出來。

    她留在牆旁觀察。

    與此同時,穆遠已經在房頂,追上了那偷手卷賊。

    眼前黑影在暗處飛速穿梭,和穆遠距離時近時遠,卻怎麽都捉不著。

    一炷香過後,那人動作漸漸慢下來。他身形有些佝僂,猜他年紀不小,這會兒放慢速度,大概是體力透支,手不應心。

    最後,穆遠終於一劍挑開他麵上黑布。

    原本料想那人會躲藏,他卻直接停下來,背對著穆遠:

    “好小子,輕功越來越好了。”

    一聽到這聲音,穆遠也呆了:“是……長老?”

    眼前人回過頭,一雙蒼老眼沉浸在黑暗中,毫無焦點:

    “是我。”

    “見過宇文長老。”穆遠立刻朝他行了個禮,“那個手卷,是否在您手中?”

    “是。”

    “那……”

    穆遠有些失措。遇到宇文年輕人,沒有幾個不會失措。這個老人眼雖蒼老,卻不曾模糊。盡管已年過古稀,看人總是帶著犀利而敏銳視線。

    宇文長老舉起那個手卷。

    “理應說,這半個手卷拿給你,也沒什麽意義。這前半個手卷裏麵記載東西,所有人都知道。”說到此處,他又舉起另一個同樣大小手卷,“重要內容都在這上麵。”

    “恕晚輩愚昧。”

    “我之所以會奪走它,是因為這是我兒子遺筆,我需要它,你有問題麽?”

    “晚輩不敢。”

    “今天事,不準告訴宮主。你回去吧。”

    穆遠站在原地不動。

    “你沒聽到我話麽。”

    “既然如此,我需要理由。”

    “你還跟我要理由?”

    穆遠拱手,低著頭,壯著膽子道:“如果隻是要回兒子手卷,是沒必要向宮主隱瞞——除非和宮主有關,甚至對她有害。”

    “你還很關心宮主麽。”

    “還有整個重火宮。”

    宇文長老突然大笑起來。笑聲爽朗,但在這樣夜晚,是說不出詭異。

    “穆遠,我看著你長大,你還想在我麵前隱瞞什麽?蓮宮主去世之前曾經交代過你一些事,這個別人不知道,我卻是清楚得很。”

    穆遠頭埋得更低了:“那隻是以防萬一,現在沒有必要了。”

    “罷了罷了。你也大了,有自己想法也沒錯。”宇文長老把那兩個手卷扔到穆遠手中,“隻是,先把這兩半手卷內容看了再說吧。”

    另一邊,雪芝房間。

    裘紅袖和仲濤都站在那被戳得千瘡百孔牆和門前,百思不解地看著那些密密麻麻洞。

    雪芝看看洞,又向他們投去求助眼神。

    “怪了,我在江湖上漂泊這麽多年,還愣沒見過這樣武功。”仲濤摸摸下巴,又問裘紅袖,“老婆,咱妹子說這人下手很快,快到她都沒法躲。但是尋常人內力再高身法再快,都沒法不運氣,就不破壞整麵牆又戳那麽多個洞。”

    “誰是你老婆?”

    “唉,就別計較這麽多了。”

    裘紅袖摸了摸那些洞:“當然,不排除一種情況——這人運了氣,隻是運氣速度太快。”

    “你想太多了,現在天下第一人應該是少林方丈釋炎吧,他絕對做不到這種程度。”

    裘紅袖道:“妹子,你可看清那人長什麽樣?”

    雪芝搖頭。原本以為等牆上洞多了以後,她自然可以看到那人臉。但是到最後,那人發瘋完畢,轉身走人,她都沒看到那人模樣——甚至連個背影都沒看到。

    如果這樣人要殺自己,不是太難事吧。

    雪芝突然覺得有些恐怖。

    幾人都陷入沉默。

    黑夜中,蘇州城某屋頂。

    穆遠頹然坐在地上,一手撐著頭,一手中握著那個手卷。

    “我知道你現在心情。”宇文長老低聲道,“我讓你知道這些事,是因為覺得你該知道,並不是打算要你做出什麽驚人舉動。”

    穆遠沒有說話。

    雪芝看著那些大小整齊洞,原本打算等穆遠來,讓他看看。

    但是,穆遠沒有回來。

    110

    翌日午時,雪芝把住在對麵客棧重火宮弟子,包括海棠和硨磲,都召集到仙山英州會麵,讓他們四下尋找穆遠。然後,她一個人留在房間門口研究那些劍孔。

    裘紅袖對武功隻懂皮毛。

    然而,雪芝、仲濤和豐涉對那些小孔卻無比好奇。習武之人對武器和秘籍總是有一種旁人難以理解情懷。在裘紅袖看來,大孔也是孔,小孔也是孔,大小不一是孔,大小均等還是孔,唯一區別,就是內力深厚與否區別。內力深,並不會讓她神往,無限憧憬。這也是仲濤至今沒有追到她原因。

    雪芝則不同。

    雖然重蓮是她父親,但他很少在雪芝麵前展露身手。所以,其實雪芝從小到大真正近距離觀察頂尖高手,隻有穆遠和四大護法。此時此刻,她看著那些可謂“工整”洞,心中一陣又一陣感慨,自己何時才能到達這種水平一半。

    “好驚人內力。”豐涉一邊咂嘴,一邊敲擊那些小孔邊緣,“你看,就這樣都壞不了,這洞打了跟沒打似。你想想,要是打在人身上,那得有多麽殺人不見血。”

    殺人不見血。

    聽到這幾個字,雪芝忽然想起一件事。

    多年前,江湖上曾經有個極其出名名字:血鳳凰。

    有傳聞說血鳳凰是極其美麗而殘忍女子,殺人不眨眼,不見血。而事實上,這個血鳳凰是兩個人:一是雙成樓聖女步疏,一是重蓮。這兩個人除了都極端美麗極端自負以外,還都練過同一本秘籍。

    此時,一個聲音自身後響起:

    “小時候聽甄宮主說,‘蓮翼’是至尊武學寶典。即便是它毀滅東西,對習武人來說,都是十分有誘惑力藝術。開始不相信,現在看來,果真如此。”

    雪芝和豐涉迅速回頭。

    身後人是海棠。

    “海棠姐姐?”雪芝愕然道,“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因為聽說昨天有人夜襲酒樓,所以回來看看。”海棠走近了一些,慢慢撫摸那些小孔,“這個人功力遠不及蓮宮主,但是我能確定,這些孔一定是在《蓮神九式》威力下打出。而且,最少修至第四式。”

    雪芝微微一怔,道:“穆遠哥前兩天來才告訴我,那人隻修煉到第三式。”

    “是,月上穀死掉那個弟子是死在第三式下。但不代表這個人沒修到第四式。”

    “這麽說,他修到哪裏,我們根本無法估量?”

    “沒錯。”

    雪芝頓感沉重,轉身道:“小涉,你去給紅袖姐姐說一下,讓她趕快讓人拆了這麵牆和門,不然這事傳出去,江湖上恐怕要引起軒然大波。”

    豐涉笑道:“雪宮主大概不知道吧,這件事早已傳開了。現在武林人心惶惶,步步驚心呀。”

    “怎麽會?這才幾天而已……”

    “前幾天華山又有人猝死。這一回數量是這麽多。”說罷伸出四根指頭。

    雪芝又看向海棠。海棠點頭。

    這個人動作比所有人計劃都要快。

    情勢大轉。

    再也沒有時間慢條斯理地尋找《滄海雪蓮劍》。現在要做事,是盡快查出這個人,阻止其行動,不然很快便會天下大亂。

    這一日林奉紫沒有來。

    之後一日,穆遠也沒有回來。

    雪芝急得焦頭爛額,整天求神拜佛恨不得穆遠和奉紫兩人是私奔了。

    又過了兩日,武當兩名弟子死亡,一名弟子重傷,至今仍不省人事。很明顯這回拿武當開刀人使用武功路子和前一個如出一轍,也同樣為陰性武功,但前者殺人武器一直不固定,後者從殺第一人到傷第三人都是用劍。後者功力也不及前者。所以有人判定有三種可能:一,有兩個人修成了蓮翼,其中一人修煉是《蓮神九式》,一人修煉《芙蓉心經》;二,一人修煉了兩本秘籍,這麽做隻為混淆視聽;三,如第二條,原因卻是此人身受重傷,無法發揮實力。

    再過兩日,豐城宣布下個月月底將在華山派進行武林門派集會,專門商討關於“蓮翼”重現江湖一事。已經應聲要參加門派有少林、武當、峨嵋、靈劍山莊、雪燕教、紫棠山莊、平湖春園等。

    同一日,林奉紫寫了信給雪芝,說她一定會參加,請雪芝也務必參加。

    雪芝還在擔心穆遠,便沒有立即回信。

    再等一日,隻一日。

    倘若再找不到穆遠,她就有必要回一趟重火宮,發動所有人去尋找他了。

    一日過後,沒等來穆遠,卻又等來一個消息:武林大集時間改到了下個月月初,地點改到了月上穀。也是同一日,靈劍山莊宣布放棄參加大集。

    靈劍山莊和月上穀關係不和,已經變成了公開秘密。

    去月上穀對雪芝來說更方便,她不需要準備什麽,隻要帶著人就可以了。然而,正當她準備離開蘇州時候,林奉紫來了。

    “姐姐,我跟著你混了。”奉紫扔了一個大包裹在雪芝麵前,“我才和我爹大吵一架,以後打死也不要再回靈劍山莊。”

    111

    “你姐姐很忙,沒時間照顧小孩,你趕快回去跟你爹和好別再出來了。”

    雪芝一句話就把奉紫打回原型。奉紫拽住雪芝衣袖,哭喪著臉道:“你不知道我爹有多凶。”

    “父親教訓女兒,天經地義。”

    “我說我要參加武林大集,他說如果我去了他就不認我這個女兒。”

    “那他也是為了你好。”

    “我不管,你是我姐姐,你要管我。”奉紫一屁股坐在雪芝麵前,開始死皮賴臉,“姐姐如果不理我,就是不要我了。”

    “就是不要你了。”雪芝猛地從她手下抽出自己劍,拿到一邊擦拭,“我馬上回重火宮,你要不怕死就跟來。”

    “我就不怕死。”

    雪芝沒想到,林奉紫平時看上去溫溫柔柔,走路一步三搖,但是到了纏人時候,竟然比豐涉那個橡皮糖還要難甩脫。也是在林奉紫纏人功下,雪芝耐心越來越好,向裘紅袖和仲濤道別後,竟拖著她和豐涉兩條後腿,還有其他人回了重火宮。

    林奉紫身體不是特別好,剛出發後沒幾天就累得臉發白,不過從不吭聲。倒是雪芝,麵色紅潤,精神煥發,還一路上大叫著肚子餓了要吃東西,走累了要休息,大小姐作風讓重火宮新弟子們都叫苦連連。

    底下人在偷偷抱怨,豐涉卻溜到雪芝身邊,笑眯眯道:“真是一個好姐姐。”

    “胡說什麽?我自己累了。”雪芝有些不自在地白他一眼,自個兒到一邊無病呻吟去。

    剛一回到重火宮,豐涉和奉紫反應都有些異常。豐涉是一臉崇拜雙眼發光地觀賞重火境深秋美景,奉紫則是若有所思地觀察著每一個角落,沉默時間占了多數。

    還有半個月時間才到武林大集。雪芝幾乎動員了一半人出去尋找穆遠,但是毫無音訊。穆遠是重火宮中流砥柱,把他給弄丟了還不能大肆宣揚,不然外麵一定會認為他是被修煉“蓮翼”人暗殺了。

    她正準備自己上陣,豐涉卻因為換季不小心得了風寒。看著他一個人縮在床頭哆哆嗦嗦模樣,雪芝終於不忍,留下來照顧他。豐涉迷迷糊糊地睜開紅紅雙眼,吸著鼻子低聲道:

    “我說沒錯,雪芝真是一個好姐姐。”

    雪芝拍拍他臉蛋,又繼續坐在一旁研究《三昧炎凰刀》。

    很快,雪芝收到了月上穀信。

    雪芝很期待地拆開看,但是裏麵內容不過短短幾句話,邀請重火宮參加武林大集。雪芝讓別人代筆說他們會準時參加,便把信給扔到一邊去。

    月底,依然沒有穆遠消息。

    雪芝終於放棄尋找,準備以大局為重,先去月上穀參加大集。

    於是雪宮主帶著四大護法、見習四大護法、數名資深弟子,還有兩個油瓶開始往月上穀出發。

    因為人數眾多,兩日後,一行人才抵達少室山南部,在客棧住下。

    時至初冬。

    樹林和田野顯得空曠且遼闊。客棧外,風吹得柴草翻飛,樹枝上最後幾片黃葉,也零零落落地飄落。葉子也如同那些稀少行人,一邊打著抖兒,一邊滾向土溝,像是在尋覓最後一線生機和溫暖。

    雪芝不知道自己何時真變成了大姐,隻要奉紫一撒嬌,就會下意識去照顧這個不諳世事大千金,往她房裏送棉被,送吃。

    這時,雪芝正抱著一堆點心往奉紫房間去,卻聽到房裏有布料拉扯聲音。

    雪芝用力推開門。

    屋內,一名黑衣人正捂著奉紫嘴,拽住她手,試圖把她綁出客棧。雪芝立刻扔下手中點心,摘下牆上寶劍,向那黑衣人刺去。

    那人眼露詫異之色,以驚人身法閃過了雪芝攻擊,還伸手擋了一下。

    誰也沒料到,這一擋,竟然讓雪芝劍直刺向自己手臂。

    雪芝慘叫一聲,後跌兩步。

    “姐姐!!”奉紫連忙撲過去。

    黑衣人有些分神。也是同一時間,雪芝抓住那人衣服,扯下一個事物。

    黑衣人跳出窗外,眨眼之間消失不見。

    “這人就是上次那一個,《蓮神九式》……”雪芝按住傷口,吃力地攤開手中香囊,“而且……她是個女人。”


112

    冬。

    武林大集一日,月上穀外。

    紫荊林早已褪去了昔日蔥榮,透過林子稀疏枝椏,可以看到到高山碧澗,穀內畫簷飛宇,還有遠處蟻群一般行人。重重密林包圍月上穀,透明就像是清冷冬,萬物都變了樣。

    月上穀內,卻又是另一番景象。

    很多人都不知道,月上穀雖然地處少室山下,在相當隱秘位置,麵積卻比少林寺都要大上很多。多年前這裏因為地大人少,除了鎮星島,其他島看去都會有些荒涼,但是近幾年月上穀勢力大幅度擴張,所以,就算是站在一個島上眺望另一個島,都會看到來來往往弟子。

    鎮星島,月上樓。

    天空是淺灰色,冷風刮過後,清雪亂舞,整個世界都顯得混沌。一遇到了冷空氣,人們呼吸都冒著煙似。門庭若市月上樓,卻像被染上了大紅色。

    各大門派人早已在大廳中等候。

    右邊第一桌門派是少林。

    方丈釋炎在正中央,身邊站著四大班首,身後站著八大執事。釋炎是少林寺近百年來第一個不到五十胡子沒有全白就當上住持高僧。他年輕時候是人如其名,性格剛烈,嫉惡如仇。不像大師,倒像大俠。但是自從他當上方丈,性格也變得沉穩很多,尤其是近些年,越發有了前任方丈釋玄道骨仙風。釋炎同時也是當今公認天下第一人,少林寺在他領導下,越發穩坐武林泰鬥地位。

    第二桌是峨嵋派。

    五花八葉領頭人物站在周邊,中間是峨嵋掌門。自從二十年前,前任掌門離空師太和冥神教大戰後不幸傷亡,元氣大損,峨嵋派便一直不振。但無論再怎麽蕭條,也是瘦死駱駝,任何武林大事一定少不了它。現任掌門自名慈忍,意為慈悲和忍辱,畢生心願便是將峨嵋派再次發揚光大。

    第三桌是武當派。

    掌門星儀道長譚繹算是這幾個金字招牌大門派中最年輕掌門,他武當龍華拳造詣極深,多次在兵器譜大會上拿下榜眼,僅次少林之後。站在他左右分別是大弟子書雲,二弟子厲玄,兩人都是他愛徒兼心腹。時人皆說星儀道長日後十年將更加輝煌。

    左邊第一桌是華山派。

    坐在中心自然是掌門豐城。他右邊空著,是亡妻座位。右邊站著兒子豐漠,左邊坐著愛妾白曼曼。豐城是典型政策型掌門,他武功不及幾大掌門任何一個,但是華山派實力也不亞於任何一個。

    豐城摸摸胡子,一臉笑意地看向第二桌人。

    第二桌是重火宮。

    重火宮來人較多,站了數排:後排是四大護法和一些弟子,前排是三大長老和宮主重雪芝。重雪芝靜靜坐在位置上,神色有些凝重。

    地獄閻殿,人間重火;神乃玉皇,祗為蓮翼——這是多年前很多人對重火宮描述。蓮宮主死後,重火宮便不再像以往那樣令人聞風喪膽。但近些年重雪芝再起,令不少人對這個門派再次提起了戒心。

    重雪芝和她身後站著林奉紫,幾乎變成了整個月上樓最格格不入兩個人。兩個人都是極美女子,卻不盡相同:喜歡林奉紫人,會把她誇得天花亂墜比仙女還美,討厭她人,卻可以把她說到奇醜無比;喜歡重雪芝人,都會忍不住補充一句這宮主性格很可怕,再是憎恨她人,卻都無法否認她美豔。

    然而,在豐城看向雪芝時候,雪芝後一桌帶頭女子目光卻穿透人群,直殺豐城。

    第三桌是雪燕教。原雙雙身邊站著柳畫,柳畫眼睛卻不時瞥向峨嵋派燕子花。原雙雙原本很介意奉紫站到重火宮那邊,但拿她沒辦法。她這些日子在江湖上幾乎銷聲匿跡。有傳聞說她快嫁人了,沒時間操心教內事務,也再沒心思挑逗林軒鳳。

    豐城一看原雙雙在看自己,立刻收住視線,往高台主座上看去。

    主座兩邊站著高人幾個頭漢將世絕,一冷一熱,但看去都無比凶惡。仿佛是人隻要多看一眼,就會被他們目光吃得骨頭都不剩。

    後麵站著四個支島島主:南方熒惑島杜楓,武器是天妃傘,因為身法飄逸輕功卓絕,外號白鳥公子;西方太白島苗見憂,月上穀一流鐵算盤,但有人說話不客氣,說苗見憂是上官透養一隻會產金蛋天鵝,兩人狼狽為奸,欺騙忠良詐騙錢財無比可恥;東方歲星島林氏夫婦,林宇凰和解語,林宇凰掌名,解語掌權,專門負責管理月上穀內務;北方辰星島仲濤,外號狼牙,上官透鐵哥們,力氣出名大,輕功出名醜,穀內和練武有關東西,都一定要算上他份。

    主座前站人是上官透。他雖然是公認貴公子代表,但極少穿華貴衣裳。他以驕傲性格和囂張出身出名,近些年來卻收斂不少。這一日礙於禮儀,他穿了一身非常本色昂貴衣裳,態度溫和謙遜,卻令不少人感到局促,就好像他驕傲是理所當然事。

    113

    “今日諸位光臨月上穀,上官某人實是受寵若驚之至。不過既然這一次大集是豐掌門發起,就請他來向大家聲明一下這次大集安排。”上官透往旁邊讓了讓,等待豐城上去發言。

    上官透說話時候,林奉紫總是低著頭。

    豐城離座,走到人群最前端,朝各大門派人拱了拱手:

    “相信各位朋友來到此地,也都已經聽說了‘蓮翼’重現江湖一事,而且這一回情勢更加嚴峻——”說到此處,他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個人,“因為我們之間,無人知道這兩本秘籍在何人手上,甚至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已經知道了秘籍內容……”

    豐涉一到月上穀就接受了殷賜治療,此時此刻鼻梁上還卷著紗布,便一直在看著豐城,麵無表情。

    林宇凰瞥了一眼重雪芝,朝她眨眨眼睛。

    雪芝點點頭,再看看上官透。上官透卻不多看她一眼,隻是微笑著聽豐城說話,默默點頭。

    突然,豐城道:

    “不知道雪宮主有何妙計?”

    重雪芝站起來:“實不相瞞,家父曾經針對《蓮神九式》譜寫了兩本秘籍,說如果修成,必能戰勝‘蓮翼’。”

    倘若說這句話人不是重雪芝,這一定會是個很好笑笑話。

    但是,譜寫秘籍人是重蓮。

    重蓮是最了解《蓮神九式》人。

    無不驚訝,卻也無不信,更無人聞之而不心動。

    慈忍師太道:“那麽……這兩本秘籍現在在何處?”

    “我這裏隻有一本《三昧炎凰刀》,另一本《滄海雪蓮劍》已經遺失。”

    “為何會遺失?”

    “這……”雪芝看一眼林宇凰,林宇凰在底下拱手連晃。雪芝清了清嗓子:“這不重要,重要是找回這本秘籍。”

    “天下之大,要尋找一本不知如何丟失秘籍,談何容易?”

    豐城道:“師太切莫著急。如今我們要做事,是抓出罪魁禍首。《蓮神九式》固然可怕,但以眾人之力,摧之必然易如反掌。”

    星儀道長道:“隻是在捉出元凶之後,秘籍該如何處置?”

    “還請交還給重火宮。”

    “‘蓮翼’乃是武林至邪之物,怎麽可能再交還給重火宮?”

    “若不歸還,重火宮將會退出此次大集,並且會極力阻止。”

    慈忍師太道:“雪宮主,這話若是出自令尊之口,想必還會有一些分量。”

    “我十七歲不敵師太,現在可未必。”

    “公道自在人心。雪宮主或許可以打過貧尼,但在場所有人,能打過麽?”

    重雪芝還未說話,上官透便道:“師太此言無錯。不過,‘蓮翼’原本屬於重火宮,若我們強行搶之毀之,恐怕於情於理都不大妥當。依在下看來,不如將之歸還重火宮,但是自此不允許任何人修煉,以禍害武林。”

    “上官穀主這時再護著雪宮主,恐怕不好吧。”

    “在下所言皆自肺腑。”

    “師太,此言差矣。”豐城擺擺手,“我這小表弟一向風流倜儻,但在大事上從不馬虎。”

    慈忍師太道:“敢問月上穀二穀主高姓大名?”

    重解語道:“妾身解語。”

    “你不是二穀主。”慈忍師太指向林宇凰,“他才是。”

    “我才不是。”

    “你是。”

    “我不是。”

    “你是!”

    “師太,你幹嘛老說我是,我也希望我是,可我不是。如果您硬要說我是,那我就是好了。”

    慈忍師太指著他,半晌沒說出一個字。

    釋炎道:“老衲以為,若重火宮真能認明大義所在,武林中人必定對其另眼相看。要不要將之歸還,還是要看重火宮造化了。”

    雪芝很不喜歡釋炎說話方式,但見他也算是幫著重火宮,便閉嘴不說。

    慈忍師太有些不甘,但和旁邊人低聲議論了片刻,還是說:“既然釋炎大師這麽說,峨嵋派也沒有異議。”

    接下來,幾個門派都先後商討,表示同意。

    豐城道:“既然大集是在月上穀召開,那麽,這一次大集聚集地也選在這裏,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釋炎方丈和慈忍師太先點頭,事後其他門派也跟著表示沒有意見。

    豐城低聲道:“這麽年輕就讓人覺得非常可信,上官老弟,你還是第一個呢。”

    上官透微笑道:“過獎。”

    在大家都一致通過,準備下一步計劃時,一個女子聲音傳出來:

    “我反對。”

    哄鬧聲漸漸小了。

    在場人目光都漸漸聚集到了峨嵋派一個女弟子身上——她在那一群人中,是最漂亮,但是麵容有些凶惡。

    大門敞開,狂風幾乎搖斷樹腰肢。

    燕子花走上前去:“上官透其人卑鄙無恥,不足以成為大集領頭人物。難道在場諸位,都不好奇林莊主避免來此大集原因麽?”

    豐城遲疑道:“你在說什麽?”

    上官透臉色漸漸變得蒼白。

    風停了,大廳內鴉雀無聲。

    燕子花一字一句道:

    “上官透被趕出靈劍山莊真正原因,是他強奸了林奉紫。”

    114

    燕子花話音剛落,所有人都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原雙雙猛地一拍桌,站起來尖聲道:“你在胡說什麽?”

    終於,在大家都目不轉睛盯著燕子花時候,她又說道:“那一年林奉紫隻有十歲。”

    “住口!”重雪芝也不禁打斷道,“燕子花,你和上官透有什麽瓜葛,是你們之間事,但是林奉紫是無辜,你怎麽可以這樣隨便亂說話?”

    口上這麽說,卻底氣不足。

    隻是她相信,事情不是這麽簡單。

    “你不相信,就親自去問一下上官公子。”燕子花嘴角揚起,直視上官透,“上官公子,今天我敢把這件事當著眾人麵說出來,是因為我有證據。您是要我把證據拿出來呢,還是自己承認?”

    上官透早就料到這一日會到來。隻是來得太急太快,快到讓他猝不及防。

    他幾乎已經記不住上一回手足無措是什麽時候了。

    重雪芝逼視上官透,卻拚命忍住接下來要問話。她緊緊抓住桌子角,盡量轉移目標,微笑道:

    “燕子花,你目是什麽,我不知道。但是現在不是討論這種無聊話題時候。整個武林陷入危機,我們還是說說別——”

    “再是陷入危機,也不急著這一兩天。”星儀道長站出來,“燕子花,你說你有證據說上官穀主做過那種大逆不道事,還請先把證據拿出來給大家瞧瞧。”

    燕子花依然一臉微笑:“上官公子?”

    幾百雙目光紛紛掃到上官透臉上。

    上官透不說話。

    “上官公子,你先告訴我,這件事你是做過,還是沒做過?”

    “夠了!”

    說話人是林奉紫。她頭冒虛汗,整個人似乎都快站不住腳,聲音微微發抖:

    “請大家不要再提這樣事,我本人不樂意聽見。”

    星儀道長道:“林姑娘,事關重大,如果上官穀主真做過這樣事,我們是萬萬不能再倚靠他。”

    豐城道:“上官老弟,你就說實話,我們都相信你。”

    根本沒有人理睬林奉紫。她捂著臉,連續後退數步,一下坐在地上。

    “誰再繼續這個話題,就是和重火宮作對!”重雪芝忍無可忍,抽劍,指著燕子花,“你若再多說一個字,我就殺了你!”

    “身正不怕影兒歪。雪宮主,我能理解你。若這事大家都知道,將來你恐怕沒法風風光光嫁給他。但,你事和整個江湖事,哪個更重要?”

    雪芝正欲動手,林宇凰突然道:“小透,這個事是真還是假?”

    雪芝再無精力對付燕子花,隻看著他們。

    在場所有認識林宇凰人,都沒有看到過他這樣認真模樣。

    上官透看著他雙眼,卻如何也開不了口。

    林宇凰又道:“是真,還是假?”

    許久。

    呼吸都似要凝固在空中。

    上官透輕聲道:

    “是真。”

    話音剛落,就挨了林宇凰一拳。上官透重重後跌幾步,撞在牆上。林宇凰指著他,氣得渾身發顫:“你竟然對奉紫——你還敢追雪芝,好小子,你帶種。”

    雪芝走上去,道:“二爹爹,不要再說了,我們先離開這裏。”

    “雪芝!”林宇凰壓低聲音,“他對你做了什麽,你以為我不知道?”

    雪芝臉色大變。

    林宇凰又狠狠打了上官透數拳。上官透沒有還手,隻是抬眼緊緊望著他:

    “過去事沒辦法改變,我不會推脫責任。但是我對雪芝心意,天地可鑒。”

    “你還有臉提我女兒名字?”林宇凰繼續猛揍上官透,“以後不要讓我看到你!”

    雖然大家都沒聽到林宇凰說話,但是看他這樣氣憤,再加上燕子花和重雪芝對話,也猜出了個大概。

    就在這時,一個爽朗聲音響起:

    “二宮主或許有所誤會,上官穀主確實對宮主有意,這與宮主卻毫無關係,畢竟全天下喜歡宮主人多了去。”

    所有目光都轉向了門口。

    門口站著男子披著黑色鑲紅大氅,英眉飛揚,一頭青絲高束腦後,細碎劉海隨著大氅在狂風中翻飛,腰間一把紫鸞劍,碰著玉佩,發出清脆聲響。

    林宇凰停下來:“……穆遠?”

    穆遠朝著林宇凰拱手:“見過二宮主。”

    燕子花冷笑:“自己人肯定幫著自己人,穆大護法還在解釋什麽?”

    “如果沒有小人搗亂,我也犯不著解釋。”穆遠淡淡笑道,“我今天要說是,蓮宮主早已將宮主許配給我,宮主不會想要嫁給別人。燕姑娘可以自行猜測別人關係,沒有人會介意,但是不要再在此處危言聳聽。”

 115

    倘若此時此刻站在月上樓門口人是別人,可以說是毫無影響。

    但那人是穆遠,是重蓮養子,重火宮武功第一人,和宮主實力勢力相當大護法。

    情勢大逆轉,雪芝成功脫身。

    她原本尋找穆遠很久,看到他,理應很興奮或是生氣。但在這種情況下,她特別想逃離此處。

    燕子花被穆遠氣得滿麵通紅,但又接不上話,又轉頭看了看柳畫。柳畫依然是一副要死不活模樣,用尖長下巴指了指門口。燕子花氣憤至極,卻又不得不離開大廳。

    燕子花剛一出去,原雙雙便也帶著柳畫離開。

    在場所有人,無不搖首咋舌。

    就連豐涉都有些不可置信——他所處世界中,什麽樣肮髒事都見過,他一直以為上官透和他看到那些人完全不同,雖然生性風流,卻是一個真正君子,所以一直對他心生尊敬。

    此時說不上對他有不好看法,失望卻是必然。

    上官透看看雪芝,再看看穆遠,一臉愕然。

    其實驚訝人不止是上官透,還有林宇凰。雖知道重蓮一直偏袒穆遠,但不知道重蓮竟把最寶貝女兒都許給了他。

    上官透一直在等待。

    他在等雪芝出麵解釋。

    氣氛非常怪異。

    林奉紫早已離開了月上樓。

    雪芝抬頭,微笑道:“這些小事,沒有必要拿到這裏來說了。大家還是多討論一下怎麽查出‘蓮翼’下落比較好。”

    上官透還是在等待。

    窗欞幽暗,什物朦朧。愁慘冬季把天地間水,還有人心,都凍結成冰。

    與此同時,鎮星島正南方。

    月上穀入口。

    一片漆黑。隻有幾個淺色人影反射了月光微芒。

    驚天動地耳光聲響起,回蕩在兩個山壁之間。

    燕子花捂著臉,低聲抽泣:

    “教主,這不是我錯。”

    “我知道,你不想要命了。”原雙雙冷冷道,“我讓你去揭發上官透,誰叫你把奉紫名字說出來了?”

    柳畫道:“教主,這確實不是燕子花錯。若不說出名字,恐怕難以服眾。”

    原雙雙道:“我說過,林奉紫是我最寶貝女兒,誰傷了她,我要誰命。燕子,你在峨嵋伏蟄多年,也算辛苦。我不殺你,你自己了斷吧。”

    燕子花連忙跪下來:“教主,求您!我也是為了您好!”

    “你為我好?你倒是說說看,你怎麽為我好了?”

    “我,我……”

    “你說啊。”

    燕子花一時語塞,雙手發抖地,往腰間長劍伸去。

    這時,柳畫突然盈盈一笑:“教主,林奉紫再嫁不出去,就會永遠陪在您身邊了。這樣還不夠好麽?”

    燕子花停下了手中動作。原雙雙也慢慢回頭看向柳畫。

    “好你個柳丫頭,果真厲害。”

    柳畫又笑道:“況且這個時候,您若再去安撫林姑娘幾句,替她抵擋點流言蜚語,恐怕她會更加感激不盡,不是麽。”

    原雙雙哈哈一笑:“說得沒錯。”

    燕子花連連磕頭:“是啊,是啊,教主,我這麽做,都是為了您好。”

    原雙雙一腳踹到她臉上:“你這小婊子,給我滾。”

    這時,月上樓正廳。

    穆遠拍掉身上冰粒,脫下厚厚大氅,走向重火宮座位。掛上大氅後,他又和雪芝低聲說了幾句話,便抬頭道:“我對開始大家討論大概有了了解。諸位一直在猶豫不定問題,其實很容易解決——重火宮一定會竭盡全力鏟除那個盜走秘籍人。等‘蓮翼’回來以後,大家隻要找回我派《滄海雪蓮劍》,在下可以當著天下所有人,將之摧毀。”

    雪芝看一眼穆遠,低聲道:“這樣妥當麽。”

    穆遠在底下朝她擺擺手。

    眾人思慮片刻,星儀道長道:“這未免太不公平了些。”

    “要鏟除屬於重火宮‘蓮翼’,也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些。”

    星儀道長沉默。

    最後,豐城站起來鼓掌:“哈哈哈哈,英雄出少年,英雄出少年啊。這件事,華山派同意就這麽辦。今次討論到此為止,我們曼曼早煲了湯,也該回去看看火候了。告辭。”

    華山派撤離大廳。

    其實是人都知道,上官透和豐城是親戚,豐城笑得豪爽答應得快,完全是因為在這裏坐不住了。

    然而,接下來幾個門派也都紛紛表示讚同。

    很快大家決定,幾日後在少林聚集,正式開始調查“蓮翼”與修煉者下落。

    上官透和穆遠二人,自出道以來就在江湖上被不少人拿來比較。都是可畏後生,都是少年高手,一個出身豪門,一個出身大派;一個風流多情,一個穩重寡言,無論在任何方麵,兩人較量結果總是不相上下。

    從來沒有哪一刻,上官透會敗得這麽慘。

    人都走光了,隻剩下兩個冰雕一般左右手,以及失措幾個島主。而他,依然一個人靠牆坐在地上。

    有人連夜趕回自己門派,有人留下來,暫住一晚。但是不管怎麽說,這一夜過後,全天下都會知道這一日發生事。

    雪芝走時候,甚至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倘若當初他不偷練武功,不因走火入魔陰陽內力無法調和,失去神誌,就不會鑄下大錯。

    但是,再來不及了。

    到後來,他趕走了所有人,自己一個人靜靜坐在穀主座位上。大廳分外空曠,茶盞水果盤等稀稀落落地散落在每一個方桌上,有一種曲終人散蒼涼。

    上官透垂頭看著地麵,依然在等待。

    116

    紫荊林已被寒氣侵蝕。樹枝折裂聲不時回蕩在山穀,仿佛肢體已在皮下破碎。不時會有大塊樹枝落地聲音,是為嚴寒所折,寂寞所傷。

    有女子腳步輕踏入大廳聲音。

    上官透猛然抬頭——

    但,不是重雪芝。

    才有這樣想法,他就覺得自己很可笑。

    發生過這樣事,她還會回來麽?

    來人是一名很瘦年輕女子,人如其名,弱柳扶風,眉目如畫。

    柳畫看看四周,道:“人都走了?”

    “嗯。”

    “這麽快就結束了?”柳畫明知故問,又娉娉婷婷走過去,去原雙雙座位上拿下一個披肩,“教主東西忘了拿。”

    “嗯。”

    柳畫看他一眼,走上前去,輕聲道:“盡管發生了這樣事,大家都不相信你,但我知道你是被栽贓。清者自清,總有一日,事實會替你洗清罪名。”

    “我不是。”

    “什麽?”

    “我不是被栽贓。”

    柳畫略露訝異之色,又想了一會兒,才試探道:“據我所知,燕子花對你有意……你確定她不是因為得不到你才誣賴你?”

    上官透不看她,吐字卻極清楚:“她說沒有錯。”

    “但是我不相信,你會對一個十歲女孩動粗——這樣事聽去都很荒謬,你一定有自己理由,對麽。”

    “沒有理由。”

    柳畫再接不下去。他們計劃,原本不是這樣。

    “以前聽莊主說,有人就是生來牛脾氣,寧可被錯怪百次,也不解釋一次。我當初不相信有這種人,現在見了您,算是長見識了。”

    “柳姑娘,我們改日再說罷。”

    柳畫微微一怔。

    倘若上官透表現出有一絲委屈,她都可以趁虛而入。但是……

    不過死纏爛打是燕子花把戲,她是決計不會做。拚美貌,她遠比不過重雪芝。但是很多女人都不明白,男人都說女人美很重要,其實這樣“美”,都是他們自己定義。

    如果她願意,她可以讓自己很美。

    柳畫笑笑:“小女子其實就隻有一話要說:公子班行秀出,一如以往。打擾了上官公子,真是對不住。”

    連原雙雙都經常笑歎說,倘若柳丫頭擁有重雪芝皮囊,怕早就一統了江湖。

    重雪芝正站在荒蕪紫荊林中。

    穆遠和她麵對麵地站著,正係上剛遞上去又被退回大氅。

    天太黑,地太廣。躲在叢林中林奉紫,他們不曾留意。

    雖然一直心緒混亂,但是穆遠性格有改變是事實。不僅是她發現了這一點,重火宮很多人都發現了。

    穆遠話比以前多了些,會把自己想法說出來,更擅於展露自己優點——換言之,就是更加像個人了。其實,也是好事。

    “剛才我在月上樓說話,你千萬不要往心裏去。”穆遠走近了一些,“實際上你爹爹給我交代事是,如果你長大了沒有人娶,就一定要我娶你。”

    “原來大爹爹還擔心我嫁不出去,真是有勞他了。”

    “你小時候性格不好,也沒現在這樣傾國傾城,蓮宮主自然會擔心。”

    “穆遠哥,你變化真大到讓我有些……難以接受。”

    “其實是前段時間受到很大打擊,再重新站起來,覺得好像整個人都被徹底改變了。”

    “怎麽變了?”

    “例如說……想要讓別人認同自己,想要得到一些沒敢想過東西。”

    “那很好啊。”雪芝笑道,“說出來你別生氣,以前你啊,還活得真是沒有自我。現在總算像個活人了。以前我還跟昭……不,跟一個朋友說過,我們重火宮大護法就是個沒血沒肉沒追求木頭人,機關高手。”

    “還真是驚世駭俗評價。”

    “過獎過獎。”雪芝拍拍他,“我們還是趕快去找其他人吧,我二爹爹好像到現在還在鬧脾氣,年紀也不小了……”說罷打了個寒戰。

    穆遠連忙將她攬入大氅中。

    “不要再推讓。”

    叢林中林奉紫咬著唇,轉身走掉。

    兩人是一起長大,卻從來沒和他這樣親近過,雪芝突然意識到自己心跳很快。但是她知道穆遠絕對沒有別意思,所以沒有躲開。

    然而這個時候,叢林中卻傳來一聲慘叫,叫聲猶如厲鬼,撕心裂肺。

    雪芝和穆遠對望一眼,便立刻朝著那個方向跑去。

    117

    摸索了幾裏路,兩人都沒有看到半條人影。天色過暗,雪芝已經凍得雙唇發紫,手足失去知覺。

    很快,她踢到了一個事物。原以為是木樁,但隨即踩到軟軟東西讓她大感不妙。她立刻找穆遠要來了火折子,點亮。

    踩在她腳下,是一個人。

    而且還是一個已經死透死僵人。

    雪芝捂口,壓抑住自己驚呼聲。穆遠倒沒太大反應,還特大膽地舉起火折子,蹲下去觀察那具屍體。

    “這人剛死沒多久,身上無傷口。屍體還是熱,就已經僵了,應該是死在極其深厚內力之下。”

    雪芝根本無心留意穆遠說話。因為她看清楚了死者麵容——燕子花。

    背上一陣徹骨冰涼。她感到不安,不僅僅是因為此人是她認識,還因為燕子花表情——她眼和口都大大地睜開,像是在臨死前看到了恐懼事物。

    兩人迅速聯係了依然停留在月上穀少林弟子,但因釋炎早已入寢不便打擾,便隻有再去找峨嵋弟子。慈忍師太親自去檢查燕子花屍體,失神了許久。

    “這人武功進步速度實在太可怕了。”

    穆遠道:“師太意思是?”

    “不論是練‘蓮翼’中哪一本秘籍,或是兩個都練,都不重要。此人現在功力,起碼是上一回出現五倍以上。”

    雪芝和穆遠對望一眼,一時都不知如何接口。

    蒼穹越發深暗了。

    翌日,燕子花死訊迅速傳遍了整個江南。

    原雙雙哭成了淚人,說這人殘害江湖,連弱女子也不放過。相反,作為峨嵋掌門,慈忍師太反應相對平靜很多。

    重雪芝在客房裏待了大半天,才乘船去了歲星島。

    歲星島南是桃林,北是梅林。

    冬季,清雪飄舞,寒梅盛開。雪芝穿過千枝梅樹,萬點胭脂,進入青神樓。

    她原是來向他道別。但是他不在。林宇凰等人都已在收拾東西,她消失太久,會被發現。

    這裏沒有太大變化,裏麵依然是珠簾煙雨圖,大理石案。案上放置著字帖筆筒,兩枝紅梅。房中央是紫檀架子,荷葉屏風,香爐大鼎。炕靠著牆,上置火盆濃茶,茶香四溢。火盆中星子亂跳,照亮了牆上懸掛寒魄杖。

    三年前夜晚,她在這裏度過終生難忘春宵。

    穿過屏風簾帳,她仿佛可以看見披著單衣男子安安靜靜地坐在床邊,琥珀色瞳孔滿載溫柔。

    在紅樓前等待了大約一盞茶功夫,雪芝終於咬牙離開。

    剛一走下階梯,整個人幾乎被雪海湮沒。蒼穹黑藍,幾乎與雪連成一片。雪芝立刻戴上手套,披上紅裘,埋頭步入風雪中,梅瓣雨下。

    寒風呼嘯。

    她原本不應該聽見什麽聲音。

    但是,卻若有感應一般,抬頭看向梅林。

    黑色發,白色雪,紅色梅瓣。

    一個雪白身影站立在這色彩淩亂世界中。

    上官透穿著連帽白鬥篷。看到迎麵走來人,他禁不住抬頭。也是那一瞬間,狂風掀開連衣帽,黑而長發即時像是翻飛綢緞,在風中亂舞。

    兩人像是兩具不會說話人偶,站在原地對峙著。

    風灌入山穀,咆哮著,怒號著,衝向四麵八方。滿世界隻剩下大雪墜落時,一片片蒼白斜線。

    雪芝朝手套吐了一口熱氣,慢慢走向上官透:

    “我就要走了。”

    “……我知道。”

    “有些話不得不說一下。”

    “嗯。”

    “我知道會發生那樣事,你一定有自己苦衷。”雪芝長長嗬了一口氣,像是在這樣冷空氣中說話十分困難,“但是既然已經發生,不管是什麽理由,我都希望你能承擔責任。”

    “是要我娶她麽。”

    “不全是。”雪芝抬頭看向他,“奉紫有心上人。但是如果她想要嫁給你,我希望你不會拒絕。”

    上官透微笑道:“我明白了。”

    這一瞬,烏雲也消散了,隻有白茫茫大雪遮了天空。

    他笑容很熟悉,很令人懷念。

    “江湖人總說,一品透做事幹脆果斷,願意為朋友兩肋插刀,是個最適合結交為友人,卻隻有幸運人才交得上。”雪芝也笑了,“我算是比較幸運那一位吧。”

    上官透笑意更深了些:“沒錯。”

    “時候也不早了,我二爹爹還在等我。”雪芝看看遠處,又抬頭看向上官透,“還希望你能找奉紫談一下。”

    “我會。”

    “那麽,就此告辭。”

    雪芝朝他拱了拱手。他亦回禮。兩人沒有太多話,便分道揚鑣。

    似乎是因為太冷,剛一轉身,雪芝便感到渾身都在微顫。不過她很滿意自己表現。

    她還年輕。人生對她來說,還隻剛勾勒出了個輪廓。

    世界很大,她還有很多事要做。

    而身在這江湖之中,血總是越流越多,淚卻是越流越少。

118

    重火宮所有人早早離開了月上穀。

    天星河在嚴寒天氣中已經結了冰,不能乘船,隻能徒步沿岸行走。山穀上方是少室山,少林弟子在懸崖邊習武呼聲陣陣回蕩在穀中。

    林宇凰一路上打了雪芝胳膊好幾次,每一次都是重複同樣內容:“臭丫頭,你再踩過去一點就得掉冰塊底下,不想活命了?”

    雪芝開始還感激一下,但是聽多便忍不住抱怨:“二爹爹現在怎麽越來越羅嗦?像個糟老頭。”

    “我是糟老頭?”林宇凰爆了個栗在雪芝腦袋上,“也不知道誰小時候最喜歡學舌,話比誰都多。”

    “我幾時學舌了?”

    “嘿嘿,你不知道吧,我原來都叫你小鸚鵡。”

    重雪芝看了一眼身後偷笑煙荷和朱砂,推了林宇凰一把,使勁朝他使眼色。

    林宇凰道:“後來你長大一點了,我叫你小鸚鵡,你問我鸚鵡是什麽意思,我說是一種鳥。之後你就自己給你取了個小名,叫小鳥。你還不準我們叫你雪芝,說隻準叫小鳥。”

    煙荷道:“重小鳥?噗!”

    “我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了?”雪芝看了一眼林宇凰,“小鳥也比大眼鳥好。”

    朱砂補充道:“還有小黃鳥。”

    林宇凰道:“重小鳥,你臉都黑了一個時辰了,接下來你準備去哪裏?”

    “凰兒,你嘴巴真討厭!”

    穆遠道:“宮主,現在是時候決定接下來該做事了。”

    “我們先送奉紫回蘇州,之後事再決定吧。”

    “我不回去。”沉默了一個早上奉紫終於開口,“回去以後,也是跟爹爹吵架,不如不回。”

    “那先送豐涉回鴻靈觀。”

    “不回。”豐涉摸了摸還沒痊愈鼻梁,“我私自逃出來,她給任務也沒完成,現在回去肯定死路一條。”

    “那你什麽時候才能回去?”

    “想我走得很?我偏不走。”

    “你又會錯意了。”

    “別忘記,你答應過,帶你們去了鴻靈觀,你和上官公子會盡量替我完成任何一件事。”

    “哪件?”

    “是哪兩件。”

    “分明是一件!”

    “兩個人都去了,當然要收兩個人份。”

    雪芝忍了許久,才道:“好,好,你說,哪兩件。”

    “上官公子那一件我還沒想好。你那一件,便是同我去蘇州做一件事。”

    “什麽事?”

    “等一會兒再說。”說到此處,見林宇凰那一隻眼睛露出微妙神情,豐涉扁扁嘴道,“看什麽看,江湖規矩。”

    穆遠道:“宮主,我們現在去哪裏?”

    “既然都不離開,幾日後還要去少林寺,就在這附近找家客棧住下吧。”

    此時,鎮星島,月上樓。

    上官透剛召集人開了會,幾乎動員了整個月上穀弟子出去尋找“蓮翼”。在人還沒有離開時候,卻有人突然進入大廳。

    來人依舊是柳畫。

    “上官穀主,幾日後少林寺議會,你還是去一趟比較好。”

    上官透坐在椅子上,略微抬起頭:

    “為什麽?”

    “既然大家都在誣賴你,你若不去,別人會更是信以為真。”

    “我說過,沒有人誣賴我。”

    柳畫等了一個晚上,未料到他還是這個答案。

    “我有事想要跟穀主私下談談,非常重要。”

    “好吧,請柳姑娘跟我來。”

    兩人一起進入月上樓後院會客廳。上官透請柳畫坐下,又命人替她倒了茶,安置妥當了,才在她身邊坐下。他一夜未睡,精神看去不是很好,但是風雅仍在。

    “請問姑娘有何指教?”

    “如果小女子說,可以替公子開脫罪名,公子會如何作想?”

    上官透立刻笑了:“多謝柳姑娘好意。”

    “你不願意接受?”

    “是。”

    “為什麽?”

    “因為不想一錯再錯。”

    柳畫放下茶杯,往前靠了一些:“大概你會以為我是別人派來試探你,但是我說實話,這是一筆交易,我價格可開得不低。你必須答應我三件事。”

    “姑娘目如果隻是這個,那恕在下不奉陪了。”

    “上官公子不必在我麵前裝模作樣,您這一生騙過多少女子,恐怕您自己都記不住了。我不相信您沒為這件事撒過謊。”

    “你知道很多。”

    “是很多。我還知道,重雪芝是早就知道了。她難道沒有質問過你?”

    “這些我沒必要回答你。”

    “既然都撒過謊,不管你如何辯解,在她心目中你已經是那樣,為何不直接把事實扭轉,讓她認為你沒錯。”

    上官透一時啞然。當初重雪芝問他時候,他隻是下意識否認過去。他根本不記得自己碰過林奉紫事,原以為沒有人問,這事就算結束了。然而,重雪芝知道事實真相以後反應冷靜到讓他有些訝異。

    柳畫道:“穀主,想揚名立萬隻有一個方法,就是比別人更凶。”

    “我若再次撒謊,才是真正輸給了她。”

    柳畫被他堵得說不出話。

    眼見上官透一臉堅決,一舉一動都是在下逐客令,她終於忍不住道:

    “倘若我現在告訴你,實際上你根本就——”

    話到此處,大門被猛然踢開。

    上官透和柳畫都一臉驚訝地看著門外。一個錦衣男子手持長劍,一臉怒容地看著柳畫:

    “賤人,你背著我和別男人在做什麽?”

    定睛一看,竟是夏輕眉。

    119

    夏輕眉瞅了一眼柳畫,再瞅一眼上官透,拽住她手腕,立刻往門外拖。上官透情緒再不好,也容不下他這樣舉動,身形一閃,擋住他們去路:

    “夏公子一向溫文儒雅,何故今日對自己未婚妻如此粗暴?”

    “我還沒找你算帳。”夏輕眉惡狠狠地看了上官透一眼,咬牙切齒,“我和這賤人婚事全天下人都知道,你做了無恥事,難不成還想繼續無恥下去?”

    話音剛落,已經挨了上官透一拳。夏輕眉回了上官透一拳,但是拳法淩亂,身形不穩,猶似酒醉,上官透很快就躲過。

    “你喝酒了?”柳畫拍拍夏輕眉臉,急道,“還是趕快下去休息,我擔心你身體……”

    夏輕眉根本聽不進去,隻捏住她一邊臉頰,怒道:“你說,你在這裏做什麽?”

    “夏公子,”上官透抓住他手腕,“請住手。”

    “我……我沒事,上官公子什麽都沒有做……”柳畫看一眼上官透,淚眼汪汪,竟哭得再說不出話。

    上官透驀然驚住。柳畫人前人後兩張臉,變化也太大了些。

    這下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上官透,你有種。”夏輕眉指著上官透,“連我女人你也敢搭,你有種!”

    三日之後,除去“蓮翼”重現江湖一事,一些消息傳遍了江南,而且在以驚人之速向四方擴散:一是上官透被趕出靈劍山莊真正原因,以及他在這件事揭發後第二日就舊念複萌,開始打夏輕眉未婚妻柳畫主意。好在柳畫是忠貞烈女,抵過上官透誘惑。而且,他和重雪芝那些捕風捉影事,原來都是真。

    也就是說,傳聞中狐狸精和玉天仙都被上官透勾搭過。

    上官透被說得很難聽,但是同時,也有不少漢子說,這才是真男人,也隻有真男人才能讓女人為他折腰。

    聽了傳聞雪芝很無奈,聽了那些讚譽聲,她直接哭笑不得。

    而烈女柳畫,則是給人說得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想想也是,夏輕眉和上官透同時瞧上女人,得有多厲害?

    不過,盛譽往往伴隨著汙點。

    雪芝人在蘇州,正在等待適當時機鑽入靈劍山莊,和豐涉一起完成他交代任務。在感慨人言可畏同時,她又聽說了關於柳畫出身問題。

    有個洛陽人說,柳畫母親是煙花女子,而柳畫本人是在青樓長大,打雜,是否有賣身不清楚。末了還補充一句:在這種地方出來人,能有幾個清白?所以她若是忠貞烈女,那麻雀都得下鵝蛋。

    也不知道是不是前幾日冷風吹多了,有些感冒,雪芝身體不是很舒服,而且看到油膩東西就沒胃口。兩人在一家小飯館中吃了一頓飯,大魚大肉,雪芝卻隻吃了一盤泡蘿卜便出門站著。

    終於天色暗下來。

    嚴冬,基本上天一黑,街道上便再沒什麽行人。

    豐涉躥到了靈劍山莊西側,攀爬著樹林往牆上翻。雪芝則是直直朝著大門走去。

    剛一到門口,守衛看到雪芝,便問:“來者何人?”

    “我有事。”

    “有何貴幹?”

    “是……呃,是關於林小姐和林莊主事。”雪芝看了一眼站在牆旁豐涉,一咬牙,直往山莊裏麵衝。

    果然被攔下。她拚命掙紮,眼見豐涉進入了山莊,才不服氣地甩了甩手:“你們等著,我還會來。”

    然後她在山腳等待,來回走動,守衛鞍不離馬,甲不離身,死死盯著她。

    豐涉帶了兩件東西:一包香料,一個肚兜。

    兩件東西都是屬於年輕女子,但都不是她,她也確定,不是重火宮裏任何人。

    而豐涉此時去地方,是朝著弟子住宅群。

    他究竟是去做什麽?

    她還沒有多時間去思考,便看到神速歸來豐涉已經在牆上方露出一顆腦袋。於是她再一次回到守衛麵前,猛地衝進去。守衛自然是又一次攔住她。等豐涉人已經躥到半山腰樹林中,她才又一次怒道:“你們等著,我還會來。”

    但是這一夜過後,雪芝精神更加不振,第二天竟然睡到了午時。豐涉認準了她是勞累過度生病了,良心不安,於是大老遠地穿過半個蘇州跑去把最好大夫請來。

    大夫替雪芝把脈看病,不過多時,便站起來笑道:“夫人得不是病,是喜。”

    120

    蘇州深冬。

    橋頭橋尾樹都已光禿。前夜下過雪,這會兒還沒化開,雪粒子掛在樹梢,薄薄一層,襯著被凍成紫黑色樹皮,黑白分明。

    冬季太陽,淡金而年輕太陽,早已沉睡在朦朧之中。幾隻鳥兒如同明晃晃箭,破空飛過。

    雪芝噩夢初醒一般,坐在床上發呆。豐涉出去把銀子付給大夫後,又回到房間,輕輕把門帶上。

    天很冷,雪芝卻隻穿了薄薄單衣。豐涉剛一坐下來,便又站起來,替她拿了一件外套,披在肩上。她身材和重蓮很像,肉不多,但是肩寬,骨骼舒展,無論再瘦,都不會顯得單薄。以前裘紅袖就說過,我這妹子這身材就是生得好,肩寬腿長,也不知道是不是習武原因,真是羨慕死我了。當時上官透和雪芝還是簡單兄妹關係,他以純粹欣賞目光上下打量雪芝一番,笑著說確實如此。仲濤看了一眼裘紅袖,沒說話。結果裘紅袖自己接著說,某些人是不是想要說,那些不重要,我隻留意胸部。仲濤笑得分外苦澀,說我什麽都沒說啊。

    裘紅袖走了以後,上官透悄聲對仲濤說,追一個女人,你得誇她漂亮,但是千萬不能說你是因為她漂亮才追她——雖然事實如此。經上官透這麽一說,仲濤後悔了,說我開始確實是喜歡她胸,但是到現在,就算那變成了倆李子,我都不是很在意。

    上官透說,你這些話我都不信,你認為紅袖會信麽。

    這些話雪芝都聽進去了。這也是她一直對上官透戒心很重原因,她從來都不認為自己跟上官透在一起會有幸福可言。前一次告別,她其實已經做好斬斷一切準備。

    然而,她卻發現自己有了他孩子。

    她眼睛黑漆漆,好像失明一般,目無焦點地看著前方。

    最後,還是豐涉先說話:

    “重雪芝,看來事情比較嚴重了。”

    雪芝低頭,輕聲道:“我知道。”

    “很嚴重。”

    “你不要再重複了。”

    “你知道這孩子是誰麽?”

    雪芝飛速抬頭,怒道:“你胡說八道什麽呢?”

    “你知道麽?”

    “我怎麽會不知道?”

    “那還好。”豐涉大喘一口氣,“既然如此,那很好解決呀,直接去找孩子他爹,和他商量嘍。”

    雪芝眼神略微閃爍一下,但是很快斷然道:“不找。”

    “為何不找?”

    “不找就是不找。”

    “哦,那你以後怎麽辦?你還沒成親呢。”

    雪芝遲疑了。以她性格來看,她應該可以咬牙果決地說,這孩子不要了。

    但她說不出口。

    她一想到腹中有了上官透骨肉,這樣事,就根本想都不會去想。

    豐涉覺得這一刻時間過得特別慢。

    雪芝以美豔聞名,外加武功了得,從來沒有人以“柔弱”二字形容過她。但是從來沒有哪個時候,她會看去如此瘦削,像是不堪一擊。

    豐涉想了想,笑道:“既然如此,你說那是我孩子好了。”

    雪芝原本在沉思,一時走神。等她突然反應過來他說話,愕然抬頭:“你今天是不是病了?”

    “如果說你和孩子他爹出了什麽問題,我不介意當擋箭牌——不過啊,我這樣人,還不知道雪宮主看得上否。”

    豐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心裏明白那人是上官透,卻如何都不肯講出來。

    “小涉,你就不要再繼續添亂了。我自己知道怎麽處理。”

    “你要真知道就好嘍。”豐涉咂咂嘴,拍拍她肩,“你先休息,我回房間收拾收拾,準備回少林。”

    雪芝點點頭。

    剛一出去,豐涉就捂著臉,自言自語道:“我是個白癡。”

    雪芝當夜失眠。

    她心中清楚上官透是怎樣人,他從來不喜歡被任何人束縛。突然讓他知道自己不小心得了個孩子,估計他會比她還鬱悶。但是如果她不找他,以後日子……她根本無法想象。

    她需要和上官透談一下。但奉紫事還沒解決。

    次日一大早,雪芝就和豐涉趕回少室山。

    第二次大集很快就要開始,各大門派人來來往往,少室山門庭若市,少了平日肅穆,顯得格外熱鬧。

    雪芝找到了重火宮一個弟子,便單刀直入問奉紫在哪裏。

    那弟子說,前幾日上官公子來找她,她去月上穀了。

    雪芝微微一怔,道:“她已經去了?”

    這時,琉璃走過來,冷笑道:“一個時辰前剛回來,上官透也跟著了。”

    雪芝不敢再問下去。

    琉璃接著道:“據說,今天就要宣布成親事。”

    “然後呢?”雪芝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腦中已經一片混亂。

    “然後當然是成親。”

    “哦。”

    “宮主要找她麽?我去叫她。”

    “不用不用,一會兒再說好了。”雪芝快步走回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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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1
  
  雪後的少林寺,在白茫茫的一片中,展露出一片片大紅色的房牆。
  寺院外,幾個和尚正在門口慢條斯理地掃雪,一條長長的小路鑲嵌在漫無邊際的茫白之中。枯樹一排排橫列在道路旁,枯萎的葉片、淺棕色的腳印裝點著白色的雪地。
  林奉紫裹著厚厚的衣裳,踏雪來到雪芝門口,敲了幾下門。
  很久,雪芝才在裏麵回應道:“我有事,回頭再說。”
  林奉紫對著門縫道:“姐姐,是我。”
  又是漫長的等待。
  終於門打開,雪芝站在門口,麵色疲憊,沒有打算讓她進入的意思。
  奉紫道:“我聽琉璃護法說你有事找我。”
  “嗯,”雪芝拉了拉嘴角,皮笑肉不笑,“開始就是看你不在了,問問而已。沒別的事。”
  “我是去了……”
  “我還困,想睡一會兒。起來再說吧。”
  “你氣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話怎麽這麽多?我睡覺了。”砰的一聲,雪芝把門關上。
  “姐姐,等等,我有事想要跟你說——”
  喊了很久,裏麵都沒有聲音。
  晚上又下起了鵝毛大雪。這幾日風雪似乎不曾停過,隔著窗子都可以聽見外麵呼嘯冷冽的風聲。
  雪芝突然想起了重火宮的瑤雪池。
  瑤雪池紅蓮盛開的時節比別的地方都要長,到了冬季,池塘中又鮮少結冰,隻有厚厚的雪鋪在殘葉上,非常美麗。很多人說那是一個仙池。雪芝的名字,便是來自於瑤雪池,卻是因為那是重蓮和林宇凰相識的地方。
  在雪芝看來,提起任何與大爹爹有關的東西,似乎都會變得傷感。
  這些年,她思念他的次數,也是隻增不減。
  寒風撞開了窗子,一股冷氣迎麵撲來。雪芝連忙起身去了窗口,卻被外麵紛飛的大雪吸引住了。
  似乎她一生中,許多難忘的回憶也是發生在冬季。
  她突然很想見上官透一麵。不考慮別的事,隻是見一麵。
  如果可以,最好再擁抱他一次。就算以後不能在一起。
  她迅速穿好氅衣,拉開門出去。
  快步走出了大院,凍得四肢發涼,看著黑暗天空中飄落的雪花,夜晚幽暗的紅燈籠,雪芝才發現自己在做無意義的事。
  這麽晚了,除了她自己,誰會出來白挨凍。
  而且,就算見了上官透,她又能對他說什麽?
  這種時候說出懷孕的事,隻會把事情弄得越來越複雜。
  雖說如此,她依然在風雪中行走了半個時辰。她知道上官透的房間在哪裏,在院外徘徊了片刻,便一直朝著相反的方向走。
  後來,無論她怎麽揉搓,雙手都失去知覺,她才想起該回去了。
  其實不要見麵比較好——她一直這麽想著,直到回到自己的房門口,看見一個雪白的高挑身影。
  她一眼便認出了那是誰,所以遲遲不敢上前。
  上官透並沒有走動,隻是站在房外,對著她房間泛著燭光合著的窗。
  他沒有戴帽子,大雪像是飄落的羽毛,輕盈地落在他漆黑的長發上,白色的連衣絨帽中。三片孔雀翎在雪夜中微微泛著淡淡的光澤。
  雪芝原本以為他會去敲門,或者離開。但是隔了很久,他都如同雕塑一般,不曾動一下。
  最後她實在冷得不行,挪了挪腳步。
  上官透驀然回頭:“什麽人……”
  看見雪芝,他的眼中寫滿了詫異。
  雪芝輕聲道:“是我。”
  “你……一直在這裏?”
  “嗯。”雪芝頓了頓,走到他麵前,“有事找我?”
  上官透垂目看著雪芝。她的鼻尖和兩腮都被凍得通紅,大而黑的眼睛比雪光還要明亮。也不知道是她變了,還是自己變了,每一次他隻要看到這雙眼睛,就會覺得心情比以往更難控製。
  但是,他隻是淡淡笑道:
  “沒有。”
  “來找重火宮其他人?”
  “不是。”
  “那你來做什麽?”
  “我隻是過來看看,沒什麽要緊的事。”上官透抖了抖帽子,戴上,“現在很晚了,我先回去。”很自然地拍拍她發上的碎雪,“你少出門,小心著涼。早點睡吧。”
  說罷,他轉身離去。
  雪芝卻喚道:
  “等等。”
  上官透停下來,輕吐一口氣,回頭微笑道:“怎麽了?”
  雪芝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叫住他。在他目光注視下,她變得慌亂:
  “你既然沒事,又為何要來?”剛說出來,便後悔了。
  “想看看你。”
  他們之間保持著很長的距離。但是他隻要跟她說話,語氣就會不由自主變得溫柔。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一瞬間擊碎了雪芝所有的防線。
  她握緊雙拳,在心中對自己說:告訴他。告訴他所有的事。對一個女人來說,還有什麽事比終生幸福更重要?江湖之大,英雄輩出,絕不會有人介意少一個巾幗丈夫。
  冷寂的空氣中,雪花亂舞。
  最後她說出口的,卻是:
  “我聽說你已經向奉紫求婚了。”
  上官透躊躇半天,才道:“是。”
  “既然如此,你不應該來這裏。”
  “我不知道你在外麵。”
  “幾時成親?”
  “明年五月間吧。”
  雪芝怔怔地看著他。明年五月,他們的孩子也快出世了。
  她的眼眶濕了,幾乎要控製不住:
  “你喜歡奉紫嗎?”
  “不喜歡。”上官透凝視著她,“我喜歡你。”
  指甲幾乎掐入肉中,雪芝依然強忍著眼淚。接下來的話,她幾乎不敢相信是自己說的:
  “那……你也收了我,可以麽?”
  “……什麽?”
  “我不介意做妾。”
  上官透一臉錯愕。他幾度開口,都尋不到合適的詞語。想了半晌,他才道:
  “這不像是你會說的話。”
  “我知道,但是我有……”
  還沒說完,上官透已斷然道:“不行。”
  後麵的話,想來是再也沒機會說了。雪芝漲紅了臉,指著他怒道:“那你滾!你這種行為最讓人惡心了!”
  上官透不再看她,轉身走了。
  剛走幾步,雪芝又道:“上官透,以後你最好不要後悔!”
  上官透不敢回頭。他知道雪芝在身後哭了,所以深深皺眉,走得更快。
  
  122
  
  翌日,大雄寶殿。
  群雄一直在討論關於“蓮翼”的事。重雪芝坐在重火宮人群的最中央,目光渙散,卻時不時不受控製地瞥向月上穀那一邊。
  上官透一來,奉紫就站過去。他們之間的氣氛顯得有些尷尬,鮮少交流,也因此吸引來了更多的注目。
  他們之間的事有了怎樣的處理結果,大家都心照不宣。
  上官透卻始終沒有看雪芝一眼。
  他看的是另一對年輕的情侶,十分納悶——夏輕眉和柳畫。
  林軒鳳和原雙雙都沒有來靈劍山莊,夏輕眉和柳畫卻來了。他們兩個並肩站在豐城後麵,有說有笑,柳畫時常踮起腳尖在夏輕眉耳邊私語,夏輕眉凝神點頭,然後又笑開了握握她的手。這倆人每次出現在公共場合,都是一次比一次親昵。若不是上官透見過夏輕眉的另一麵,一定會覺得他們年初成婚都太遲了些。
  上官透知道雪芝在看他,所以努力把自己的注意力轉移到別的事物上去。
  這些事全部被豐涉看在眼裏。沒過多久,豐涉垂頭對雪芝悄聲道:“可憐的雪宮主,情郎被妹妹搶了,還得啞巴吃黃連,讓本少爺來安慰你吧……”
  雪芝道:“你再多說一個字,我就讓你死在這裏。”
  “還是這麽潑辣,難怪人家不要你。”
  雪芝的劍剛抽出一半,豐涉便搶先道:“好了好了,等等看釋炎方丈怎麽說。”
  這個時候,一個小廝偷偷溜進來,在夏輕眉耳邊說了幾句話。夏輕眉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點頭,拍拍柳畫便離開大殿。
  他出去後半晌,上官透也出去了。
  原本是不希望引起別人的懷疑才這麽晚出去,但是夏輕眉跑太快,上官透找到他的時候,似乎已經錯過了關鍵的對話。
  他在一個小院中和一個女人說話。
  冬季的樹木都已幹枯,上官透隻得藏身於圍牆後,所以聽得不是很清楚。
  那個女人聲音壓得很低,但顯然憤怒已極:“沒有什麽好說的,你今天等著身敗名裂吧!”
  “幹娘,您不能這麽對我的,我也隻是一時糊塗,現在事將大成,您不能因為一點兒女情長就……”
  “都是狗屁!不必再多說了!”說罷腳步聲漸近。
  上官透正待移步,便又聽到夏輕眉說:“你做事之前好歹也想想,這樣對她損害會有多大。”
  上官透依然是一頭霧水。
  那女人很久沒有說話。
  夏輕眉繼續道:“既然都已經不可挽回,你為何還要做那麽多無意義又損己的事?重點是,你希望全天下的人都議論她和兩個男人的事麽?”
  “夏輕眉,你好樣的,你做事夠狠,夠絕!”
  到這裏,上官透才聽出來,那是原雙雙的聲音。
  “我也隻是跟幹娘學了點皮毛。”
  “從今以後你不能靠近奉紫半步,不然我難保會做出什麽事!”
  “絕對不會,絕對不會。”
  他們說到這裏,上官透心中漸漸有了個底。但是他的設想把自己都嚇著了:對奉紫做過無恥之事的人,極有可能……不是自己?
  而且看樣子,原雙雙和夏輕眉早有勾結,但她對夏輕眉做過的事也不夠清楚?
  這時,身後有人說話:
  “嘖嘖,原雙雙果然不是一般女人,真變態。”
  上官透立即回頭,略顯愕然。
  豐涉正笑盈盈地站在後麵,眼睛大而亮,手中拋玩著一個小瓶子:
  “不知道五道轉輪王金丹麽。”
  上官透剛做了一個“噓”的動作,豐涉便笑道:“不必擔心,我是來找變態女人的。”
  此時,院內的夏輕眉已經喝道:
  “什麽人?”
  “玄天鴻靈觀豐涉,有事想要請教原教主。”
  裏麵突然安靜下來。
  豐涉又轉眼看向上官透,聲音放得很輕:“上官公子果然是君子——雖然君子從不簾窺壁聽。”
  “你是站在芝兒那一邊的麽。”
  “當然。”
  “既然如此,有勞閣下了。告辭。”
  “你不想知道真相?”
  “真相我已猜中八九。而且,此地不宜久留。”說罷,身形一閃,往大殿趕去。
  
  123
  
  大雄寶殿。
  眾人依舊紛紛不一,意見相左。
  寺內鮮少如此人多口雜。淡淡的青煙四起,窗外,幾枝紅梅初綻,花影重重,雪景顯得更加孤寂。
  上官透剛一進來,便再忍不住望向雪芝。
  雪芝靠在椅背上,紅衣黑發,身上裹著一條雍容的白狐裘,略微低垂著眼簾,豔麗得仿佛不屬於這個塵世。
  他輕抿唇,很想立即過去跟她說他的猜想。
  但是不能。
  在什麽都沒有確定之前,他不忍再讓她失望。
  雪芝一臉疲憊,似乎累得再沒有力氣抬頭,再沒力氣看他。
  上官透剛坐下來,夏輕眉也回來了。但過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豐涉才跨入殿門。隻是留意豐涉的人很少,就算留意,也不會太多心。
  除了豐城。
  他看了豐涉幾眼,眼中有些許遲疑,些許惶恐。但很快,他便繼續和旁人交流,不再分心。
  時間過得很漫長。
  兩個時辰後。
  華山、峨嵋以及武當總算達成協議,打算以在不幹涉彼此派內中事的情況下互相調查,同時還會組織一個幫會,雲集各門派高手,專門追尋“蓮翼”的下落。其他門派亦紛紛效仿。
  現在就等著武林宗師釋炎的發話。
  釋炎走到大殿中央,道:“阿彌陀佛,老衲與諸位掌門已定下最後的……”話到此處,忽然看向門口:“既然雪燕教也來了,還得看看原教主的說法。”
  眾人的目光轉向門口。
  原雙雙正帶領著雪燕教的數位弟子站在大殿門口。
  然而,她卻握緊雙拳,咬牙切齒地看著夏輕眉。
  夏輕眉一對上她的目光,臉色大變。
  幾條樹枝因受不住淩寒冰凍,斷裂開來,發出清脆的聲響。
  之後,萬籟俱靜。
  紅梅依舊盛放。
  “奴家今天來,不是討論蓮翼一事,而是來替林莊主捉走他的不孝徒弟。”
  釋炎略微遲疑,道:“原教主說的是……?”
  “夏輕眉!”原雙雙長吐一口氣,努力保持鎮定,“現在當著天下英雄,你在這裏說清楚——當年做過那種事的人,到底是誰?”
  林奉紫倏然抬頭。
  夏輕眉麵色蒼白:“我怎麽可能知道?”
  柳畫先是很平靜,然後驚詫地看著夏輕眉和原雙雙:“你們在說什麽?”
  在場的人,均一臉疑惑。
  原雙雙快步走進大殿,扔出一個肚兜,還有一個劍穗,統統砸在夏輕眉臉上:“你做過那種苟且之事,便想嫁禍到上官公子身上?這些東西,都是我在你房間裏搜出來的!”
  林奉紫看向那肚兜,沒過多久,血氣便衝到臉上。
  夏輕眉反複看了看那兩件東西,錯愕道:“我不知道!這肯定是別人嫁禍於我!我和畫畫馬上成親了,我怎麽可能……”
  雪芝睜大雙眼,看向他們,生怕聽漏了一個字。
  “不可能?”原雙雙扔出一個彩色臉譜,“那這又是什麽!”
  那是霸王的京劇白麵臉譜,主色調是黑紅白三色,額心有六個紅色小圓,一個大圓。臉譜麵容僵硬,顯得有些猙獰。
  然而,看到麵具後,反應最大的不是夏輕眉,而是林奉紫。
  她捂住嘴,卻還是沒掩住失聲尖叫。
  夏輕眉麵如土色,看著原雙雙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所有人都在驚詫與迷茫之中,唯獨上官透,隻是靜靜看著夏輕眉和原雙雙的眼神交流。
  他們之間一定還有秘密。
  這樣的事一旦大白天下,夏輕眉將身敗名裂。既然如此,他如果有原雙雙的把柄,一定也會毫不猶豫滅了她。
  但是他沒有。
  剩下隻有兩種情況:一,原雙雙沒有把柄在夏輕眉手上。二,原雙雙並沒有攤出最後的王牌。
  倘若是第二種,那對夏輕眉這樣的人來說,名譽沒有了,剩下的也就隻有命。
  究竟如何才能逼出真相?
  他們一定有軟肋。
  軟肋,又在哪裏?
  冰天雪地,北風刺骨。
  原雙雙雖麵露憂愁之色,走向奉紫,卻是一臉憐惜:“我的孩子,我們都錯怪上官公子了,這個奸賊的過錯讓大家來討伐,你父親也會替你討回公道的……”
  奉紫捂住雙耳,緊閉雙眼,仿佛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教主這就帶你離開,以後無論發生怎樣的事,教主都不會讓你受一點點委屈。”她一邊試圖拉下奉紫的手,一邊柔聲道,“咱們現在回去……”
  “請留步。”
  年輕而溫潤的聲音自人群中響起。
  庭院中,寒風呼嘯,雪花數千點,卷落枝頭。
  上官透站出來,緩緩道:
  “我與奉紫的婚事,還請教主應允。”
                  124 125 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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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入夜。
  重火宮內務繁多,外加天下大亂,還必須配合各大門派調查“蓮翼”下落,雪芝再無時間在少林逗留。收拾好東西,她帶著護法和屬下們停留在少林門外,等通報方丈的小廝回來,便打算離開。
  白天的事已有了著落,無論事關“蓮翼”,或是奉紫。
  上官透語出驚人,娶奉紫的理由卻是:這樣的女子,總不能交給夏輕眉。況且,她是他摯友的妹妹,於情於理,都沒有錯。
  雪芝記得,他說完這句話以後,便看向自己。
  當時她坐在位置上,笑容僵硬,很尷尬。
  所幸留意她的人沒幾個。
  當時原雙雙立刻告訴上官透,同情不能解決問題。
  上官透又露出了無比風流的笑意,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於是,原雙雙的反應也很不自然。
  不過這些細節都無人留意。
  上官透和奉紫的事,已經敲定。而且,經奉紫的表現和原雙雙的證據,大家也都清楚當年犯事的人是夏輕眉。隻是奉紫反應太激烈,對此事提都不能多提,也隻能暫時壓下。
  雪夜。燈籠映著火光。
  雪芝依然裹著白狐裘,火光蕩漾在她白皙的麵孔上。
  一個時辰以前,豐涉才偷偷給她出過餿主意:現在懷孕時間不長,隻要她勾引一下穆遠,生米煮了熟飯後,兩人成親,孩子便有了著落。
  她理所當然地拒絕了。
  但,更加疲憊。
  等了許久,有一排提著燈籠的人走近。雪芝知道前來的依然不是通報的人。
  走在最前端的公子白衣翡翠冠,身形修長,文質彬彬。這樣的人,即便是在群英薈萃的大集中,也是超然出眾的。若是走在街上,便是被不少閨中少女偷偷盼著的郎君典型。
  這樣的公子哥兒時常留戀花叢,對女人無比了解,說話多少都會自負過度。但是,對著站在重火宮弟子最前端的女子,他也顯得有些局促:
  “請問雪宮主可是要離開?”
  雪芝淡淡道:
  “是。”
  “在下武當蔡誠。”
  雪芝攏了攏狐裘,笑得有些無力:
  “原來是蔡公子。”
  蔡誠抬眼望了雪芝片刻,輕聲道:“……可允許在下送宮主一程?”
  “多謝蔡公子,隻是此時天色已晚,我又有隨從相伴,改日吧。”
  “既然如此,請宮主收下這個。”蔡誠遞給雪芝一封書信。
  雪芝收下後,他便拱手告辭。
  這已是當日收到的第六封書信。她打開匆匆掃了一眼,便扔給了身邊的人。
  內容果然都是大同小異,隻是蔡誠比其他人要誠懇些,說得也要動人些。雪芝抱住雙臂,不斷告訴自己,不管情勢如何,以後也要嫁給心儀之人,以免抱憾終生。
  想是這麽想,腦中又浮現出上官透和奉紫離開大雄寶殿的情景。
  倘若此時來人是上官透……或許她會開心到流淚吧。
  雪芝想起自己對他說過的,很荒唐的話。
  那樣微小的願望,竟然也無法實現。
  天氣極冷,在雪中踩過,腳下不斷傳來雪花碎裂的聲音,清脆卻又沙啞。
  雪芝垂頭,緩慢地踱步。
  又有穩而輕的腳步聲靠近。
  這一回是個高人。而且光是聽到腳步聲,她就知道是誰。也隻有遇到他的時候,她才會假裝什麽都不知道。以前這樣的事發生過不少次,她從他話語裏聽出了曖昧,但是因為膽怯,選擇了裝傻。而且,她總是希望他會將心中所想直白地說出來。此時她很後悔,當初如果她勇敢一點,膽大一點,或許他們現在已經在一起了。
  她這一回的裝傻,同樣是因為膽怯。害怕的東西,卻完全不一樣。
  直到來人走近,她才有些猝不及防地回頭,看著他。
  上官透的麵容幾乎隱沒在黑暗中。
  “芝兒。”
  “什麽事?”雪芝被自己的心跳聲擾得說話顫抖,雙手似乎也更冷了。
  “我有事想跟你說一下,方便說話麽。”
  “嗯。”
  然後他帶她走到了寺院角落的亭子裏。
  外麵飄著雪,亭子頂就像白色的傘蓋,罩住了亭下小小的世界。
  雪芝朝手心嗬氣,聲音依然有些發抖:“說吧。”
  上官透立刻解下大氅給她,她往後退了一步:“多謝,我穿得很厚。”
  他卻無視她,強硬地將大氅罩在她身上:“最近看你臉色都不大好,別逞強了。”
  “到底有什麽事。”
  上官透頓了頓,緩緩道:
  “我和奉紫,有可能會成親。”
  “我知道,沒有必要重複。”自己露出了怎樣的表情,雪芝也顧不得了。隻知道整個人像被重物壓住,連思考都困難。
  “但是,我有個不情之請,不知芝兒能否答應。”
  “你說吧。”
  “我說要和她成親是有理由的,但是在不確定之前我不能說,等事情也差不多辦完大概要五個月,到時候我一定會回來找你……你能等我麽。”
  刹那間,雪芝像是死灰複燃,眼睛都變明亮許多。她幾乎立刻撲到他的懷中,一邊流淚一邊撒嬌,向他說明孩子的事。
  但,她想起了更重要的事。
  “……事情辦好後,如果你和奉紫成親了,你打算拿她怎麽辦?”
  “我不會碰她的。”
  “別人會信麽。”
  上官透怔了怔,不語。
  “你有什麽事我不管。但是,如果你把奉紫的人生弄得更糟——”雪芝望著他,一字一句道,“你的頭號敵人,將是重火宮。”
  
  125
  
  “我不會做對她有害的事。”
  “既然你解決問題都要靠利用她,恐怕也無法做到不傷害她吧。”
  “我說過要娶你,總不會讓人留下話柄。”
  “上官公子真是胸有成竹,一口咬定我會一直守著你。”
  “你什麽意思?”
  雪芝淡淡笑道:“沒什麽意思。”
  “是因為蔡誠麽?他對你甜言蜜語幾句,你就信了他?”
  “原來你聽說了。”
  “這裏所有人都知道。但是,他有了家室,你也應該知道吧。”
  “我要是等你五個月,你也一樣是有家室的人。”
  “你知道我是認真的。”
  “他也是認真的。他在信中提到,隻要我點頭,他立刻休妻等我。”
  “你又不喜歡他,何必害人?”
  “你怎麽知道我不喜歡?”
  “別胡鬧了,上次豐城那事還不夠麽。”
  “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麽。”
  上官透走近一些,輕聲道:
  “那……我怎麽辦?”
  “那是你的事,我無所謂。你不是快成親了麽,我也快了。”
  “又在賭氣。”
  “不是賭氣,認真說的。”
  “原來芝兒是想要嫁人了。”上官透微微笑著,捏了捏她的下巴,“我答應你的事一定會做到,做不到是小狗。”
  “我沒時間等你。”雪芝扭過頭,“不管是什麽人,我會很快成親,然後生孩子,穩定下來。”
  “真的麽?”上官透笑得不懷好意,“你知道孩子要怎麽生麽。”
  “知道。”
  “這樣還可以跟別人成親麽?”
  上官透原本以為雪芝會愣一愣,然後滿臉通紅地罵他下流。但是,雪芝隻是輕描淡寫道:
  “可以的。”
  腦中不由自主浮現出雪芝依偎在別的男人懷中的情景,上官透儼然道:“這種話以後不可以亂說。”
  “那個蔡誠就不錯,可以考慮。”
  腦中男人的臉又自動換成蔡誠的臉,無名的火氣直往腦海上湧,上官透禁不住嘲道:
  “就這麽缺男人麽?”
  這話一說,雪芝也憤怒了,她往前站了一步,幾乎舉手抽他的耳光。
  但是她忍住了。
  “怎麽,不動手了?不是最喜歡打我麽。”
  “我從來不動手打惡心的人。”
  “那惡心的人可是會欺負你的。”上官透迅速垂頭吻了她。
  隻是輕輕一碰,雪芝便非常激烈地捂住嘴:“走開!”
  “偏不走。”上官單手握住她的雙手手腕,作勢將她推到牆上,壞笑道,“我要吃你豆腐。”說罷,另一隻手不安分地穿過厚厚的狐裘,紅色的衣裳,隔著最後一層裏衣撫摸她的胸部。
  上官透從來沒有這樣不君子過。
  若是換作別人,可能早就發生血案了。可是他是她喜歡的人,很快就要和其他人成親。而這個時候,她有了他的孩子,卻說不出口。
  雪下得很大,涼亭猶如滄海一粟,幾乎被世界遺忘。
  雪芝已經忘記自己是如何逃出來的。她隻記得上官透看到她的表情,立刻就賠禮道歉,還一直哄她,但她跑得很快,生怕自己多留一刻便再也走不開。
  出去以後,她依然裹著上官透的大氅。嗅到他熟悉的味道,她終於有些明白,為什麽這麽多女人一提到他總是愛恨交加卻假裝無事了。她捂著肚子,強忍住在眼眶中打轉的熱淚,帶著重火宮的人離開了少林。
  之後發生了一些事。
  首先,夏輕眉很快被逐出了靈劍山莊,柳畫也跟著他離開,還說不久以後就會嫁給他。不少人都說柳畫是個好女人,可惜跟錯了男人,值得同情。但與此同時,上官透和奉紫的婚事卻沒傳開,倒有不少傳言說,上官透早扔了雪芝,對柳畫癡心不改。
  其次,滿非月終於把豐涉招了回去。豐涉臨走前,反複叮囑雪芝要注意身體,他會很快回來照顧她。
  再次,林軒鳳親自去月上穀,登門拜訪了上官透,據說兩人促膝長談了一宿,總算化幹戈為玉帛。所以,靈劍山莊也成為了武林大集的一份子。
  “蓮翼”沒什麽下落,節外生枝倒不少。最後,豐城邀請了林軒鳳和原雙雙去華山,重新交代一下群雄的計劃。林軒鳳發了信函給雪芝,讓她也去一趟。
  
  126
  
  雪芝到了華山,都還不知道林軒鳳讓她去的目的。林軒鳳和原雙雙來得比較晚,客廳中隻有豐城和白曼曼。
  雪芝在白曼曼挑釁的目光下別扭地坐了近半個時辰,一直沒弄明白為何豐城如此喜歡甚至害怕白曼曼,卻一直不將她扶正。難道真如江湖人所說,豐城看似好色,實則癡情,心中一直掛念著亡妻?
  半個時辰後,靈劍山莊的人才姍姍來到。
  奉紫跟在林軒鳳後麵,剛進門就瞧見雪芝,然後推推林軒鳳。林軒鳳跟她說了兩句話,她便興致衝衝跑到雪芝旁邊坐下。
  “姐姐,你一個人來的嗎?”奉紫說罷,看看雪芝身後的煙荷和雲輝,“帶了兩個人?”
  “嗯,其他人在山腳的客棧等候。”
  “為什麽不讓他們上來?”
  “你爹隻邀請我,帶太多人不大好吧。”
  “那有什麽關係?爹爹也帶了很多人啊。”
  “沒事,待不了多久就要走了。”
  “朱砂姐姐來了麽?”
  “朱砂她要處理別的事,沒有來。”
  “海棠姐姐呢?”
  “也沒有。”
  “那琉璃哥哥呢?”
  “沒有。”雪芝想了想,又道,“這個月和紫棠山莊有一筆交易,原本是讓穆遠去辦,但是穆遠對京師不熟,所以讓他也跟著去了。”
  “大護法也去了啊。”
  瞅著奉紫明顯失望又裝無所謂的模樣,雪芝忍笑道:“他們應該去不了多久……不如待會兒你別跟你爹回去了,跟我回重火宮待一陣子如何?”
  奉紫抿唇而笑:“還是要問問爹爹的。”
  雪芝原本打算打趣她一番,但是突然想起她和上官透的婚事,覺得自己這番行為委實不夠正大光明,又垮了臉站一旁,弄得奉紫一頭霧水。
  風雪飄渺。
  一行人雁行而入。坐在主人位置上的豐城一臉喜色站起來,大步迎去。
  走在最前麵的是衣著淡雅的林軒鳳,穿金戴銀的原雙雙,還有一身素白的上官透。上官透衣著素來考究,即便是雪白的大氅,邊上鑲的不是貂也是裘。然而顏色單一,外加麵孔清俊,很難給人以奢華的感覺。相反,此次他自風雪中走來,大氅翻飛,還真帶著八分桃源仙人的飄逸。
  隻是這樣飄逸的一個人不說話還好,一見了人,說話笑容都帶了十二分的世故。
  林軒鳳、原雙雙與豐城互相寒暄過後,豐城笑道:“看樣子林莊主已和我們上官小透冰釋前嫌,實在可喜可賀啊。”
  “哪裏,那是莊主海涵。”上官透抱拳道,“見過豐掌門。”
  “哈哈哈哈,表弟多禮了。”豐城轉眼看向雪芝,“雪宮主也在這裏,一會兒你們可以多多探討探討……”
  上官透立即轉過身,對雪芝微微一笑:“雪宮主。”
  自他進來開始,雪芝的目光就一直沒從他身上挪開過。即便在人多的場合,隻是看看他,都會覺得心如鹿撞。這會兒他突然對她說話,她措手不及,緊張得幾乎失態:“啊,這,上官公子……”
  一旁的奉紫忍不住噗哧笑出來。
  林軒鳳大笑道:“雪芝,你知道我今天為何要叫你來?”
  雪芝窘得麵頰微紅,故作鎮定道:“不知。”
  “我覺得我那寶貝閨女還是多留在自己身邊幾年好些,和上官公子的婚事,還是從長計議。”
  原雙雙道:“是啊是啊,幾年前我就看出來雪芝和透兒兩小無猜,莊主可不要亂點鴛鴦譜棒打了真鴛鴦啊。”
  雪芝更是羞得無地自容,半晌想要辯解都不知道如何開口。
  上官透一直凝視著雪芝,眼中露出深深的情意。雪芝卻連正眼都不敢看他,清了清喉嚨低聲跟奉紫說些有的沒的。
  然而,上官透卻道:“這婚事不是莊主定的——是我。”
  雪芝倏然抬頭,腦中一片空白。
  所有人都傻眼了。尤其是林軒鳳和原雙雙。他們原本都認為上官透是為負責才答應婚事,現在事情解釋清楚了,還特地商量好演戲來給上官透台階下,結果上官透似乎完全沒有配合的意思,還繼續道:“還請莊主允了這婚事。”
  原雙雙道:“透兒,你在胡說什麽?現在都已經解釋清楚了……”
  上官透拱手道:“原教主也請幫忙說情。”
  雪芝愕然。這實在是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不知上官透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但她似乎已經無法再忍受了。
  原雙雙道:“可是,可是,你這樣要雪芝怎麽辦——”
  這時,奉紫連忙握住雪芝的手,低聲道:“姐姐,你聽我說,上官公子他對你絕對是一心……”
  “原教主有所誤會。”雪芝甩手,咬緊牙關一字一句道,“我和上官穀主不過道義之交。我們還是討論一下正事吧。”
  上官透琥珀色的瞳孔微微緊縮,一直朝著雪芝使眼色,期待她能看自己一下。
  可是雪芝再不看他。
  還是豐城第一個出來圓場:“雪宮主說得沒錯,該討論討論正事了。”他笑逐顏開,身後的白曼曼卻咬牙切齒。
  一行人坐下來討論了許久,都是重複上一回的內容。雪芝一個字沒聽進去。過了片刻,原雙雙突然站起來,柔笑道:“前些日子去洛陽買了一些東西,想要送給雪芝。”頓了頓又道:“都是女兒家的東西,也不知道雪芝是否肯賞臉隨我出來一下?”
  雪芝隻想時間過快一些,早點離開這個地方,二話不說跟著她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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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7
  
  原雙雙說是要給雪芝東西,卻從出了大廳進入後院起就一直往前走,頭也不回。雪芝心情複雜,料想她就算沒安好心,在華山也不敢輕舉妄動,也便放心跟著她走。
  拐過幾個回廊,到了一個小別院門口,幾根枯樹旁,原雙雙突然轉身,朝著雙手嗬氣:“天真冷,我們到那個小廚房裏說吧。”
  雪芝遲疑了一下,跟著她進了別院的廢棄廚房。
  “原教主有何指教?”見原雙雙關好房門,雪芝提高警惕,笑道,“究竟是什麽寶貝禮物,需要跑這麽遠才送?”
  “隻是小玩意。”原雙雙從腰間逃出一張手帕,捉住雪芝的手,放在她的手心,“這印染青底的白花帕,雪宮主應該不會陌生。”
  雪芝翻著絲帕看了看,右下角以金線刺繡一字“福”。
  “是福家的東西。”
  “沒錯,洛陽第一布商福景然,這可是塊金字招牌。”原雙雙笑笑,輕輕撫摸著那個福字,“福景然心疼女兒整個洛陽都知道,乃至於他喜歡外孫多過家孫。他的兒孫要麽是在當官,就是在外地成了親,隻有小外孫會時常回去看他。所以幾個外孫裏,他又最喜歡最小的一個。這些年福景然身體狀況一直不是很好,估計離仙去不遠矣,所以一直催促自己小外孫找個媳婦兒生個胖曾孫,也算圓了他四世同堂的夢。所以京師洛陽那一塊兒的姑娘們都瘋了,這是一時千載的機會……”
  “慢著。”雪芝打斷道,“教主給我說這些,是否找錯對象了?”
  “當然不是。”原雙雙笑道,“我想說的是,上官公子這一回是認真的。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對你有意,可是他卻突然說要娶奉紫。如果你和他之間有什麽矛盾,還是早點講和比較好……不然一時失足成千古恨啊。”
  “我和他沒有任何矛盾。是教主誤會了。”
  “雪芝,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是你想想看,他們若是成親,那一定會弄得天下皆知,到時候就算你們小倆口和好了,這麵子也知道往哪兒擱……”
  “原教主叫我來,就是想說這些麽?恕我不奉陪。”
  雪芝正欲離去,原雙雙擋在她的麵前:“雪芝,你聽我說。其實想要勾引一個男人,並不是那麽困難的事。要知道,男人是這世界上最愚蠢的東西,以你的美貌和青春,沒有什麽男人是到不了手的。”
  “我沒興趣。”
  雪芝打算繞道走,卻又一次被她攔住:“重雪芝,你聽我說——你隻是個女人,是女人想要在這江湖打拚,隻是自己厲害,是遠遠不夠的!要成為一流的女人,就必須依靠一流的男人!”
  她情緒分外激動。雪芝禁不住眯眼道:“……你有病麽?”
  “無論從世家背景和勢力範圍來看,上官透都絕對是以後輔佐你稱霸武林的最好幫手,你若是錯過了他,以後就再難找到更好的選擇了!”
  雪芝哭笑不得。她喜歡上官透,就是單單純純的喜歡,不曾想過這麽多。
  “稱霸武林?我從來沒想過。原教主你大概喝多了開始胡言亂語,還是回去休息吧。我真的要走了。”說罷,雪芝推開她,想要強行出去。
  就在這時,臉上挨了重重的耳光。
  那耳光來得又快又狠。別說閃躲,雪芝甚至還沒看到,就已經被重重抽到了地上。她捂著臉,麵頰滾燙,像是焊了烙鐵一般疼痛。
  “你這賤丫頭!”原雙雙神情凶惡且猙獰,“你跟上官透早就做過不該做的事了吧?還在這裏裝什麽無辜,裝什麽清高?我告訴你,立刻滾回去把你男人管好!”
  雪芝錯愕地看著原雙雙:“你……為什麽這麽在意這件事?”
  “因為他不能娶奉紫!”
  “為什麽不能?”
  原雙雙略微呆了一下,又提高音量,指著雪芝:“不為什麽!若是他娶了奉紫,你和他——都得死!!”
  “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麽。但是,他們的事我絕對不會管。”雪芝站起來,揚手就還了她一個耳光。
  也是這一瞬間,原雙雙有一個微小的動作被她發現:一耳光下去的時候,原雙雙閃了一閃,但是又站直,硬生生挨了這一耳光。
  雪芝的武功早已不同於當年,身法之快,少有人能有時間閃開又再硬挨的。她正感到納悶,卻又被原雙雙的舉動嚇著。
  原雙雙撲通一下跪在地上,雙目通紅地哀求道:“雪芝,我的好雪芝,算我求你,回去跟上官公子和好。他真的真的不能娶奉紫,他們要成親了,我就完了,我就真的完了。”
  “……為什麽?”
  “我不能說,我真的不能說。”原雙雙一邊擦眼淚,一邊搖晃她的腿,“答應我,雪芝,答應我,好雪芝……”
  “你,你別這樣,有話好好說。”
  “他們不能成親,雪芝,你快找上官公子和好,答應我好嗎?好嗎?”
  “不行,我做不到……”雪芝突然覺得身體不適,按住額頭低聲道,“你……不要逼我。”
  這時,原雙雙垂著頭,不動了。
  翻江倒海的反胃感湧上來,雪芝捂著嘴,努力壓抑著想出去。原雙雙卻輕聲道:“那你……”
  雪芝蹙眉道:“什麽?”
  “就去死吧!!”原雙雙尖聲叫道。雪芝還沒站穩,她就已經飛速站起來,一拳朝雪芝擊去。雪芝下意識護住肚子,側身,背脊被打中,略微錯開了一些,卻整個人都朝牆壁彈去。
  幾乎是瞬間的事。她失去了意識。
  
  128
  
  華山正廳。
  峨眉派人來通報消息。豐城在前麵招待。上官透端著丫鬟剛沏好的茶,用蓋子撥了撥茶葉,若無其事地跟身邊的兩個重火宮小護法說:“鐵觀音。你們宮主不愛喝吧?”
  煙荷搶先道:“當然不愛。宮主說鐵觀音樣子太難看,味道又太重,喝起來像喝藥。”
  上官透淡淡笑道:“她喜歡蒸青綠茶對吧。”
  “對。宮主說,綠茶有三綠:色澤翠綠,葉底鮮綠,湯色碧綠。她說茶品似人品,她很崇拜的一個人就是喜歡淡茶。還說,喜歡淡茶的人性格同樣淡如茶,澈如水,晴雲秋月,誌行高潔。”
  上官透繼續撥弄著陶瓷蓋子,卻半晌沒有喝下一口茶。
  三年前,當她還是個小丫頭,喜歡穿著大紅棉襖叫他透哥哥的時候,對品茶真算一無所知。有一次,他坐在窗邊喝茶,她撐著下巴笑盈盈地看著他,說透哥哥真是大人。他問為什麽。她說,在她看來,隻有經曆過事的人才會靜得下心來喝茶。他笑說這是她的感覺,有的孩子五六歲就愛喝茶。她說,可是茶太苦。他將茶衝得很淡,沏了一杯給她,說自己就不是很喜歡濃茶,隻有若無若隱若現,才叫真正的茶香。
  “可是宮主近些日子都不喝茶了。”煙荷又補充道。
  上官透這才回神,道:“怎說?”
  “宮主身體不適,每天臥床遠多過走動的時間,飯都不大吃,更不要說喝茶了。”
  手中的茶座微微一顫,上官透抬頭道:“她生病了?”
  “是,已有一段時間了。”
  “是什麽病?”
  “這……煙荷不知。”
  “她生什麽病你們都不知道?”上官透麵有慍色,“怎麽當的護法?”
  “我們問過她,很多人都問過,可是她就是不說,也不讓問……我們都快急死了。”煙荷看一眼上官透,“上官穀主,不要怪煙荷多嘴——這時候你就忙著和別人成親,完全不理她,你,你也沒資格這麽說!”
  雲輝用手肘撞了撞煙荷,低聲道:“煙荷!”
  “我沒有不理她。這麽做……自有原因。”上官透放下茶盞,“等會兒她回來我問問。”
  過了許久,豐城重新入座。
  上官透看看身側空著的位置,微微斂神道:“芝兒怎麽還沒回來?”
  
  與此同時,廢棄的廚房中。
  吃力地抬手,揉揉眼睛,雪芝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暈了過去。方才被原雙雙打飛,頭撞在了牆上,此時還微微嗡鳴。
  外麵天色漸黑,她慢慢支撐著身子站起來。搖搖晃晃走了幾步,拉了拉房門。
  房門搖了一下,又彈回去。
  雪芝背上一涼,再用力拉了拉,確定了一件事:門被鎖了。
  她完全不理解原雙雙這樣做是為了什麽。是原雙雙將她帶出來的,這會兒她不見了,重火宮自然會找原雙雙要人,就算是打算要挾人,這樣做也未免太大膽了些。
  這時,門外傳來了女人的聲音:“賤丫頭,你醒了?”
  雪芝貼在門上,沒有回話。
  “看樣子,你還是沒考慮清楚?”
  “原雙雙,你到底吃錯了什麽藥!快放我出去!”
  “你答應我的事,會做到麽?”
  原本雪芝是可以先騙騙她的,但是一想到她要求的事是向上官透低頭,又想到自己腹中有他的孩子,他卻要娶別人,火氣就上來了。雪芝使勁砸門,怒道:“放我出去!!”
  “我知道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外麵安靜了一陣子。
  雪芝努力無用,直接靠在牆上等待。
  突然,兩扇門之間開了個縫,縫隙間是原雙雙陰笑的臉。她的視線往下一轉,雪芝隨之看去。
  原雙雙放了個東西進來。
  雪芝渾身僵冷。
  那是一條蛇。
  黑色的頭頸,全身都是黑黃相間的條紋。隻要是對毒物有點了解的人都會知道這是什麽。
  金環蛇,量少,帶劇毒。玄天鴻靈觀和鬼母赫連驚紅都相當偏愛的一種毒蛇。名滿天下的毒藥十步環魂散、毒鏢金環扣、毒功《金環追風破》,都是自此蛇釀取毒汁。
  雪芝護住腹部,緩慢站起來。
  而金環蛇正在搖擺著頭部,吐著信子,向她的方向遊來。
  它走得很慢,似乎還沒發現她。
  但是,這蛇隻要用牙齒輕輕碰她一下,她會當場斃命。
  整個廚房的空間在刹那間變得過於窄小。
  她站在冰冷的爐灶旁,死死地盯著毒蛇,額上滲出細細的汗液。
  已無路可退。
  她卻依然在往牆角擠,恨不得在牆上打一個洞鑽進去。
  “賤丫頭,想通了麽?”門外傳來原雙雙悠悠的聲音。
  雪芝連出聲都不敢。隻是輕輕點頭,不斷點頭。
  輕輕捂著肚子,她知道自己的求生意誌在任何時候都不曾如此強烈過——此時的她,還背負著生育另一個生命的重任。
  她一邊朝牆角靠,一邊準備大叫妥協——
  這時,身後的牆忽然鬆動了——確切說,是牆上的爐灶,在她不曾留意的情況下,朝著裏麵凹陷進去。
  也是同一時刻,金環蛇發現了她的存在,像閃電一般,飛速躥向她。
  雪芝隻好孤注一擲,用力往後撞。
  金環蛇已經躥到了她的腳下。
  爐灶竟是一個機關,帶著她旋轉了一圈。她被機關帶入了一個秘道,在地上滾了一圈。抬頭一看,爐灶的一麵已經朝向這個秘道,而機關邊緣剛好把金環蛇的頭夾住。金環蛇還在朝著她吐信子,並且在一絲絲往前滑行。
  雪芝飛撲過去,推擠機關。
  金環蛇的七寸剛好被夾斷,頭掉了下來。
  鮮血流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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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芝從衣服上撕了一塊布,包住它的身子,將後半段拖進來,然後把爐灶又推著轉回原來的位置。
  她坐在地上,靠在牆上,還隱隱聽見原雙雙在外麵喊叫。
  這個位置比平地要低一段,應該是廢棄廚房東邊的地道。上方每隔一段都有一個小孔,她還能勉強看得到路。秘道的空間非常狹窄。她在裏麵走,都需要低頭才能往前擠。豐城個子和她差不多,身材也很瘦,這空間似乎剛好夠他往前走。若是換做上官透,估計彎腰走都相當吃力。看樣子這秘道應該是豐城開鑿的。
  雪芝順著秘道一直往前走,地麵略有些潮濕,但是沒走多久便依稀可以看見一個明亮的敞間。
  她停下來,持重待機。
  雖然前方有燈火,但是似乎無人。於是,躡足屏息往前走。
  敞間比她預料的大。四麵牆壁均無窗,但是每個牆壁的中央都有一條秘道,包括雪芝走出來的那一條。麵前的牆壁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約莫千百個小人舞劍的浮雕。西北的角落處有一個兵器架,上麵掛滿了長短不一的寶劍。而南麵的牆壁左側還有一個小門,似乎是另一個出口。
  原來,這裏是一個練劍場。
  這裏實是暗藏殺機。
  雪芝看了看那小門,再看看另外三條秘道。她究竟是要去一探究竟,還是早些離開這個不存之地?
  她朝小門走了兩步,但又站住,扣上風帽,快速而輕巧地躥入北麵的秘道。
  顯然這個秘道比開始來的那一個短很多,走了幾步便進入了另一個房間。
  又是一個練劍場。不過與方才寬闊而空曠的那個相比,這個簡直就是一片狼藉:滿地斷裂的鐵劍鋼劍,牆上滿是長短深淺不一的劍痕,地上還有不少石像的碎片,以及大大小小的紙團。雪芝隨地撿起一個攤開看,上麵畫了舞劍的小人,非常簡單,但是上麵又有一個大叉。又撿起幾個紙團看,都是同樣的小人,不過姿勢有細微區別。雪芝拾起幾個,放入懷中,又四處觀察一下,發現沒有特別的東西,便走回秘道。
  這一回她進入了東麵的秘道。
  這個秘道相較前一個稍長一些,但也是很快走到了盡頭。這一個房間比前一個還要小,同樣十分淩亂,似乎是一個秘籍書庫,隻是正前方兩個並排的書櫃上沒剩幾本書。書倒是散落了滿地:攤開的,撕成碎片的,或是翻得破舊不堪的。雪芝蹲下翻了其中一本,封麵赫然寫著幾個大字:飛花心經。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到處翻了幾本,分別是《焱蓮拳》、《明光大法》、《九耀炎影》、《清寒化月》、《赫日炎威》。
  這些……都是重火宮的武學秘笈。
  書架的旁邊有一個小石座,上麵放了一本最破舊的書。站得老遠,雪芝都一下看見上麵的五個字——滄海雪蓮劍。
  滄海雪蓮劍!
  雪芝又是驚又是喜。林宇凰遺失的、她尋找了多年的秘笈,竟會在這樣偶然的機遇下找到。
  隻是,為何《滄海雪蓮劍》會出現在這裏?
  為何重火宮的這麽多秘笈會出現在這裏?
  她翻了翻雪蓮劍的秘笈,隨便掃了幾行字,字跡渾然飄逸,一看便知是出自重蓮之手。再看看內容,覺得這些招式分外眼熟。帶著滿腹疑慮,從懷中抽出那幾個紙團。打開,發現小人舞劍的姿勢與書上前幾行寫的一模一樣。隻是,每一張紙上都劃了叉。
  莫非雪蓮劍和炎凰刀一樣,都隻有三重,也都是平淡無奇的招式?修煉之人大概也是被這秘笈逼瘋了,以致於反複畫了研究劍法,但是什麽都沒琢磨出來。
  雪芝將雪蓮劍的秘笈放入懷中,迅速撤離了房間。
  回到練劍場,她原想搜索最後一條秘道,但是身上帶著如此重要的東西,她實在再不敢冒險。再看看小門,她也不能確定那是不是個出口。最後決定,從來時的秘道回去。
  但剛一踏入秘道,前方便傳來了一個聲音:“雪宮主,對這裏可還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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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芝被嚇得不輕,說話聲音都顯得有些顫抖:“豐……掌門?”
  漸漸的,豐城的身影從黑暗中出現,手中還握著一把冰寒凜冽的寶劍。
  “自然是我。”豐城捋了捋胡須,笑得別有深意,“雪宮主果然厲害,我小妾和兒子們都不知道的小房間都被你發現了。”
  雪芝的背上已被冷汗浸濕,但還是一邊後退,一邊努力表現出從容的模樣:“還是多虧了原教主,若不是她發了瘋把我關在那老舊廚房中,我還不知道,原來豐掌門早已成了重火宮的門徒。”
  “嗬嗬,嗬嗬。重雪芝啊重雪芝,你生得如此貌美如花,為何就有個這樣愚蠢的爹呢?”
  “不準你侮辱我爹!”
  “枉費世人稱之‘武霸天下’,枉他深悉天下第一邪功——一個連本二流秘笈都譜不出來的廢物,如何配得起‘武霸’二字?”
  “那是你自己愚昧,練不成他的武功!”
  “說得也是。所以,雪宮主還是老老實實把秘笈交出來,讓我再回去琢磨琢磨。”豐城攤開左手,右手又持劍晃了晃,“你最好不要試圖接近你身後的兵器架,不然,我這手中的劍可不懂憐香惜玉,難保一衝動,便讓你那顆美麗的小腦袋和身子分了家。”
  雪芝立刻站在原地不敢動:
  “你……你不能殺我。”
  “不殺你?”豐城又捋了捋胡子,“嗯……你說,你都知道這麽多事了,我是殺還是不殺呢?”
  “求求你,我現在真的不能死。”
  “求我?一點誠意都沒有。跪下看看啊。”
  雪芝立刻跪下。
  空寂的練劍場中,燭影搖紅。
  雪芝的聲音溫軟,若蚊鳴:
  “求求你,豐掌門……開春以後我要給爹爹燒香上墳,我答應朱砂姐姐給她帶杭州的小吃,我,我還那麽年輕,我還沒有嫁人,我不想死……”
  豐城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張狂而不可一世,幾乎將雪芝所有的聲音都蓋去:
  “想不到名滿天下的女中豪傑重雪芝,在臨死的關頭想的還是小女兒的心事。就你這般,如何接管得了你爹的大業?”
  雪芝低垂著眉目,顯得那麽卑微,那麽渺小:“王者霸氣隻屬於像豐掌門這樣的男人,女中豪傑這樣的稱呼,不過是用來敷衍我們這種逞強的小女子罷了。”
  豐城笑得比方才更狂了:“哈哈哈,女人到底隻是女人!”
  雪芝抿唇不語。
  一陣沉默過後,豐城突然陰惻惻道:“你想把我當猴耍?奉承的話我聽多了,就你這水平,不痛不癢,能改變什麽?雖然我也舍不得殺了你這美人胚子,但是——”
  陰寒的劍鋒指向了雪芝的頸項。
  雪芝下巴被劍鋒抵住,被迫抬頭。
  大紅的風帽隨著這一動作滑落。烏黑稠密的長發襯托著一張無可挑剔的臉,雪芝眨了眨眼,淚光在濃而長的睫毛上顫抖閃爍:
  “豐掌門……”
  豐城的腦中有那麽一瞬間的空白。雖然他的表情沒變,但是眼神已經寫得清楚明白——他根本下不了手。
  與此同時,一個聲音傳了過來。
  在聽到這個聲音以後,雪芝半晌才反應過來這人說了什麽——因為這聲音略顯中性,柔和卻有些低沉,像是少婦,又像少年,實在太特別,太動聽,隻要聽過的人,怕是一輩子都忘不了。
  然而,這個聲音說的卻是:
  “豐城,殺了她。”
  聲音是從南麵的秘道中傳來。雪芝眯著眼,裏麵一片黑暗,什麽都看不到。
  雪芝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這人,莫非是從她進來的時候,就已經在那了?
  也就是說,她根本無法察覺他的存在。而他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她來來去去卻不動聲色……直到豐城趕來?
  豐城微微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那人又道:“若說這女人沒野心,怕隻有蠢豬才信。她裝模作樣,也就隻有你這頭蠢豬才信。”
  豐城想要反駁卻忍住,顯得十分尷尬。
  “若不是我現在不能動,她早就死了。”那人冷冷道,“動手。”
  豐城又一次握緊寶劍,回頭看向雪芝。
  雪芝仰頭望著他,輕輕蹙眉,一直搖頭:“掌門,不要,不要……”
  劍柄已被汗水打濕,豐城明顯不知所措。
  “你聽好,你今天不殺她,以後就是她殺你。”那人有些惱怒,“你不要忘記了,她的身份是什麽。更不要忘記了,你偷學的是什麽武功——殺了她!”
  豐城突然目光堅定許多,像是下定了決心,舉劍。
  就在這時,雪芝突然以雙手握住他持劍的手:“得到的東西再摧毀,豈不更好?”
  豐城就這麽滑稽地定格。
  裏麵的人已經發怒:“豐城!!”
  也是同一時間,雪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在他腿上重重點了兩下。豐城腿一軟,跪倒在地。寶劍也跌落在地。
  再沒時間走回開始的秘道。
  雪芝拉開小門,衝了出去。
  她剛出去,便有一塊小石自南麵的秘道中彈出,解開了豐城的穴道。
  豐城這才如夢初醒,拾起寶劍,追殺出去。
  
  131
  
  這個小門外又是一個暗道,而且上方還沒有打洞,隻能摸黑前行。雪芝方才跪了很久,這會兒頭暈腦脹,跑得十分吃力。所幸不遠處有光源,而且空氣越來越冷,看樣子是通往室外的出口。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雪芝心跳加速,更加賣命地往前跑。
  離出口近了,她才看清,光是透過密密層層的枯藤灑進來的。還有數根枯藤順著牆壁蔓延進來,從上方垂落。
  她衝上前去,拉扯枯藤。但藤條糾纏在一起太多,根本沒法拉動。因為過度用力,手指已經開始流血,卻都是無用功。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殺氣越來越重。
  一定是機關,一定有什麽地方……
  對,藤條!
  雪芝開始試圖拉扯從上方垂落的枯藤。先從最長的開始。
  不是。不是。不是。
  每一根都試過了,都沒用。
  她已經可以聽到豐城的喘氣聲。
  開始左右拉扯藤條。
  終於,往右拉的時候有一點動靜。她持續拽扯,原來這藤條是個仿推門,往旁邊拉開以後,道路豁然開朗。
  衝出秘道,觀察四周。
  原來這是華山半山腰的樹林。前方一裏外便是盤旋而上的階梯。
  已入夜。
  冰天寒風中,山林中的樓層若隱若現,樓頂蓋滿積雪。整個世界一片蒼茫,隻有遠處屋脊上掛的燈籠,和有些破舊的對聯,顯得紅豔而奪目。
  她直奔階梯。
  身後的豐城窮追不舍,卻一言不發。因此令人更加心慌。
  眼見階梯就要近了,她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是往上,還是往下?
  上麵是豐城的地盤,人數眾多,但是如果林軒鳳等人還未離開,她便逃過一劫。但如果他們已經離去,她恐怕是九死一生。
  下麵是山腳,天色已晚,外麵人煙稀少。她有孕在身,身體虛弱,就算手持利器也未必能頂得上豐城三十招,況且此時手無寸鐵。倘若被他追上,依然是凶多吉少。
  她急需做一個判斷。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被一塊厚雪淹沒的巨石絆倒,重重摔在雪地中。
  而在她爬起來的短短的時間裏,豐城的腳步聲幾乎已在她的腦後。
  她剛站起來,耳邊傳來尖銳的劍聲。
  也是同一時間,猩紅的鮮血濺落在滿地白雪上。
  背後的皮肉像是已與骨頭分離。雪芝淒厲地慘叫,卻沒有時間理睬身上的傷。她忍著劇痛,跌跌撞撞地向階梯衝去。
  這樣生死攸關的時刻,她卻滿腦子都是上官透。
  如果他在,如果他在自己的身邊,她一定不用吃這麽多苦,不用冒這麽大的險。如果他在,就一定會保護她的。
  若她死了,最遺憾的事,一是未能承擔起肩上的重任,另一個……就是他了吧。
  這一瞬間,對上官透所有的恨都化做虛無。
  她隻想見見他。
  如果他在她麵前,她一定不會再隱瞞任何事。她不願意到死還不讓他知道,自己有了他的孩子。
  她現在突然很想知道,如果他聽說她懷孕了,會是怎樣的反應。
  揮劍聲又一次在身後響起。
  她急速轉身,徒手接住豐城的攻擊。劍十分鋒利,手上的血幾乎沒有經過任何緩衝,便順著劍身流下。
  疼痛已經蔓延至全身。
  她原本已被抽空了力氣,卻在一瞬間變得無比堅強。
  就算用盡最後一次呼吸的力氣,她也要保護好自己,保護好他們的孩子。
  夜色淒清。
  風雪中,樓台間。黃燈籠的燈芯隔著紙燃燒,連紙窗後都是一片瑩黃,明明晃晃。雪芝大紅色的鬥篷上沾滿雪粒,鮮血又灑了滿地,仿佛世界隻剩下了紅與白。
  豐城後退一步,高舉寶劍。
  她就快要死了。
  如果他在,如果他在自己的麵前……
  孩子——
  不,她不會告訴他自己有孩子。如果她死了,他一定會悔恨終生。而她深愛他,不願他難過。
  她想,她會告訴他……
  有很多人的腳步聲靠近。
  階梯轉角處,視線的盡頭,一行人點著火把,自山上走下。
  大雪紛飛,幾乎淹沒火把。
  如果他在她的麵前——
  帶頭的人一襲白衣,狂風鼓滿了他的白色大氅,帽簷被風吹下,青絲亂舞。
  “芝兒……”上官透愣了愣,便加快腳步跑過來,“芝兒?!”
  豐城看向他們,也愣住了。他沒有蒙麵,撤退的速度比誰都快。眨眼之間便逃入樹林,消失不見。
  雪芝一下跪在地上。
  上官透趕到她麵前,接住她,她才沒有整個人埋入雪中。
  “怎麽回事?”上官透也跪在雪地中,將她緊緊摟住,“這……這……是誰把你傷成這樣的?”
  雪芝滿手是血,所以隻用指尖碰了碰他的臉。
  上官透對身後的人喊道:“你們快去追!那人朝西邊逃去了!”
  人群紛紛從他們身側擦過。
  雪芝急得拽緊上官透的衣襟:“別,你不要去。”
  “我不去,我就在這,以後一定不會讓你再離開我身邊。”
  她是不是要死了?
  對,她記得,有話要對他說。
  鵝毛大雪淩亂飄舞。
  她鑽進他的懷中,吃力地呼吸。
  “我……喜歡你。”冰冷的空氣流入喉間,她咳了兩聲,嘴邊卻掛著淺淺的笑,“從三年前,就一直喜歡,很喜歡……”
  她仰頭,如願以償地看到他怔忪的神情,宣告勝利一般地笑著,然後輕輕閉上眼。
  
  132
  
  三日後,重火宮。
  朝雪樓。
  雪芝一直昏迷了三天,才在第三天的晚上醒過來。在模糊的視線中,她看見大夫離去的背影,已經第一時間衝進來的三個人:穆遠原本是第一個進門,但是林宇凰足下一攔,險些將他絆倒,再自個兒以肉眼幾乎無法看清的速度瞬移到雪芝身邊。而在最後的林奉紫則是一臉擔憂小米碎步小跑過來。
  “芝兒,我的寶貝兒!”林宇凰坐在床上,雙手握住雪芝的頭發,無比激動,“你可終於醒了,你以後不要再跟著上官小透那死小子到處跑,每次你受傷,跟他都有點關係,心疼死二爹爹了……”
  雪芝這才意識到為何林宇凰要拽著自己的頭發,而不是手——她背心和手上均有劍傷,此時她正雙臂前伸,以非常痛苦扭曲的姿勢趴在床上。
  “上官透呢?”雪芝環顧四周,有些失落,“他……回去了麽?”
  奉紫道:“沒有,他還在熬藥呢。”
  穆遠看了看雪芝,一直沉默。
  奉紫則是蹲在床旁,抬頭仰望著她:“姐姐,你究竟遇到了什麽人,為何在華山那樣安全的地方,都會被人行刺?”
  雪芝鎖著眉,又一次想起了三天前發生的事。
  “……二爹爹,我記得你說過,爹爹的劍譜,是被人搶了,對麽?”
  林宇凰點點頭。
  “那人還對你撒過毒?”
  “對,不過沒用。”
  “那你還記得那是什麽毒麽?”
  “百鬼散。”
  “百鬼散?”
  “這是鬼母觀的秘藥,鮮少有人知道。中毒後一炷香內會毫無知覺,一旦毒發,便如惡鬼纏身,當場斃命。”
  雪芝微微一怔:“這麽說……是鬼母觀的毒?難道……”
  “去去,你奶奶可能害你爹麽?很明顯是滿非月搞的鬼嘛。”
  “怎麽會是滿非月?”
  “滿非月和你奶奶做過交易,以天價買了百鬼散的製作方法。”
  “這是哪門子的消息,我從來沒聽過。”
  奉紫道:“我也沒聽過。”
  “你們要聽過,那人還會犯傻用百鬼散麽。”林宇凰橫她倆一眼,又道,“不過,毒是滿非月的,害我的人卻一定不是滿非月。”
  “因為是奶奶的毒,而重火宮內極有可能有解藥,所以害你的人一定是對百鬼散來頭不了解的人。”
  “聰明。如果下毒之人知道百鬼散是鬼母觀的毒,就算要用這毒害我,也不會在重火宮附近用。你想想,滿非月自尊心很強,而且很在意別人對她煉毒功力的看法,她若買了煉毒方子還給人說,那她還是滿玉釵麽。不過話又說回來,就算這人用的是其他毒,我也死不了。”
  雪芝點點頭,轉而陷入沉思。
  她記得很清楚,當她要求豐涉帶他去玄天鴻靈觀時,豐涉的要求是讓她和上官透做一件事。但是當時豐涉似乎並未想好。等她和豐涉從鴻靈觀出來以後,豐涉便說她赴約的時間到了,要她去靈劍山莊轉移守衛的視線,好讓他把肚兜和香囊放入靈劍山莊。這件事必定是滿非月交代給他的。之後原雙雙發現此事,便和夏輕眉決裂。滿非月做這件事的目的,自然是陷害夏輕眉,或者是挑撥原雙雙和夏輕眉的關係。
  雪芝道:“二爹爹,施毒之人是女是男?年紀多大?”
  “他穿著夜行衣,又是晚上,我無法從身形判斷年紀。但是我確定那是個男的,而且個子不高——比我矮了半個頭。”
  夏輕眉比林宇凰要高半個頭,所以不可能是他。而且能夠打敗林宇凰,必然是個高手。她是在豐城那裏發現《滄海雪蓮劍》的,那很可能劫秘笈之人就是豐城。那向滿非月買毒的人,也應該是豐城。
  豐城和原雙雙有奸情。原雙雙身邊有林軒鳳,而且她對林軒鳳有意思,也是人人都知道的——不然不可能對他的女兒如此殷勤。也就是說,原雙雙勾搭上豐城,必然是有利益因素。
  所以說,原雙雙和滿非月可能底下也有來往。
  隻是依然不明白,讓夏輕眉身敗名裂,究竟對這背後的關係有何影響?
  或許,豐涉對這件事多少有些了解。
  上官透也許也……
  此時,朝雪樓的門外。
  上官透拿出一錠銀子,遞給大夫:“還是那句話,這件事不可以告訴任何人,包括她父親,知道麽。”
  “老夫自然不會害了雪宮主。”
作者有話要說:生不如死翻滾中……
四個月前——
編輯大:這麽快就交了?寫很快嘛。
我:啊哈那還用說,我就是超人啊。
兩個月前——
編輯大:書快上市了哦,下冊你也記得早點寫完。
我:小CASE!
一個月前——
編輯大:小紙………………
我:嗯???
編輯大:寫好了麽?
我:我會努力按時交……
編輯大:不急,晚兩天沒關係的。慢慢寫哦。
10天前——
我:大大,我可能會晚兩天……
編輯大:沒關係,隻要不太晚都可以的。
五天前:
編輯大:……小紙,你有在寫文吧?
我:有……有的……一直在寫。
昨天:
編輯大:紙紙,月上寫完了吧?快交稿了吧?嗯?嗯?^_^ 嗯???^_^ ^_^ ^_^
我:……………
                  133 134 135
  133
  
  上官透端著藥湯進門。
  見他一邊用湯勺撥著碗中的藥,一邊小心翼翼地走過來,雪芝立即想起自己重傷時對他說的話,頓時覺得手足無措,幾乎想要鑽進被窩把整個腦袋都罩住。
  上官透在林宇凰灼熱而尖銳的目光下,舀起一勺湯遞在雪芝嘴邊。雪芝有些不自然地笑笑,張嘴準備喝下。
  林奉紫道:“別,會燙。”
  “就是啊,會燙!”林宇凰唰地搶過上官透手中的碗,幾乎潑了滿床,“臭小子,知不知道我女兒是金子做的啊?去去,有我在就行了,你跟小紫一邊兒玩去。”
  舀了一大勺湯飛快吹了幾下,直直地將握著勺子的手伸出去,湊到雪芝嘴邊。
  雪芝又一次張嘴,林宇凰卻也被林奉紫攔下來。
  “得了,林叔叔,上官公子,你們倆整天打打殺殺的,根本不知道怎麽照顧病人。”語畢接過林宇凰的湯,“我來。”
  說罷,熟練地用勺子在湯中轉了幾圈,從表麵一層舀起起小半勺湯,又在空氣中搖了搖,另一隻手拖著碗接在勺子下麵,細細地喂了雪芝一勺藥。
  上官透笑道:“果然女孩子就是不一樣。”
  穆遠隻是看著她們,沒有說話。
  林宇凰橫目道:“你這什麽意思?小紫是女孩子,芝兒就不是女孩子了?我女兒你騙走一個就該滿足了,別再想騙另一個。”
  頓時,另外四人都愣住。
  林宇凰看了一眼穆遠,手心微微冒汗,表麵卻若無其事地摸雪芝的腦袋:“乖女兒,好好養病。”
  雪芝輕聲道:“什麽……另一個女兒?”
  “啊?你不知道?”林宇凰笑道,“我跟林軒鳳可是一起長大的,他的女兒自然是我幹女兒,說起來,也算你妹妹了。”
  “真的?”林奉紫喜出望外,“原來林叔叔竟然是我幹爹!太高興了,姐姐,我就說我們是姐妹的!”
  雪芝麵無表情地看著林宇凰:“你幹嘛告訴她這個?”
  “幹爹,我每次聽姐姐叫你二爹爹,都覺得特親切。不如這樣,以後我也叫你二爹爹。”
  林宇凰和雪芝一時都沒了反應。
  奉紫還是一臉喜色:“好不好?”
  林宇凰笑得有些不自然:“好。”
  “那就這麽說定嘍,二爹爹!”
  林宇凰點點頭,還是笑著,隻是眼眶有些發紅:“嗯。”
  雪芝看著林宇凰,情緒是說不出的複雜。這時,上官透走過來,盯著雪芝的臉看了一會兒:“芝兒,你臉上的掌印是怎麽回事?這麽多天了還沒退。”
  雪芝用手指輕碰一下臉頰,搖頭道:“我不清楚,是原雙雙打的。”
  “原雙雙!”林宇凰一臉憤怒,“她為什麽要打你?”
  “不知道。她的性格陰晴不定,還又哭又笑的。她把我關在廚房裏,還威脅我做一些奇怪的事,不做她就放毒蛇來咬我。”
  穆遠道:“這麽說,追殺你的人也是她了?”
  “不是。”
  “那是誰?”
  雪芝看了看在場的人,沉聲道:“我沒看清楚。那人身法太快。”
  一陣沉默過後,林宇凰道:“那原雙雙叫你做什麽?”
  雪芝又看了看上官透和奉紫,搖搖頭:“我……我有點不舒服。”
  上官透立即走上前,替雪芝掖了掖被子:“你看看你……現在受了傷,就不要再說這麽多話了。被子蓋好,不然中了風寒有你受的。”
  雪芝望著他,側過身睡好,嗯了一聲。
  林宇凰拍掉上官透的手:“髒爪子拿開。”
  “林叔叔,我這是關心芝兒。”
  “芝兒不要你關心!”林宇凰站起來,湊在上官透耳邊壓低聲音又不缺憤懣地說,“你這個混帳東西,天下沒幾個人配得上我寶貝女兒,我本來是死都不讓你追她的,看你確實喜歡她我才睜一眼閉一眼。結果你好樣的,轉眼就追了奉紫,我叫你別太癡情不是讓你來禍害我女兒的。好在芝兒沒有告訴我她喜歡你,不然,你就是有了老婆也得立刻給我休了娶她!”
  這時,奉紫正撐著下巴對雪芝笑:“姐姐,這幾天上官公子住在重火宮,每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問‘芝兒醒了沒有’,你起來第一句話又是‘上官透呢’。你們倆啊,不成親真是太可惜了。”
  林宇凰道:“小紫別亂說話,他是你未婚夫啊。”
  奉紫立刻站起來,使勁擺手:“沒啊沒啊,上官公子說和我成親隻是為了套一些人的話,是對姐姐有幫助的。沒看這事都沒傳開麽,我們才不會成親呢。”說罷,又看看穆遠。
  穆遠依然沒有一點反應。
  “這些事以後再說,現在芝兒的身體最重要。”上官透放下半邊床帳,“現在很晚了,都回去休息吧——林叔叔也一樣,你都三天沒睡了。芝兒這裏我守著。”
  林宇凰扔下一句“不準輕薄我女兒”,便帶著另外兩人離開。
  穆遠走了兩步,又回頭道:“宮主,你自己大概也知道……你現在身體狀況很特殊。注意保重身體。”
  奉紫道:“什麽特殊?”
  穆遠道:“沒什麽,傷很重。”
  看著穆遠離去的背影,想了想他說的話,雪芝突然才想起最關鍵的事——她受了這麽重的傷,還跌倒無數次,會不會,會不會……
  她失措地看著上官透,他正在不緊不慢地吹滅兩盞燈。
  “上官公子……”
  上官透又重新坐在她的身邊:“怎麽了?”
  “我,不,大夫有說什麽嗎?”
  “他說你手上的傷還好,大概半個月就能完全康複,但是背上的傷很重,已經傷著骨頭了,痊愈起碼得要一百天。所以這幾個月你就不要離開,好好在重火宮養傷。別的事,交給我或者屬下辦就好。”
  “不是的,我是想知道,我的……我……” 這時她才意識到,開口說出這件事,比她想象的難上千百倍。
  “哦,你是說秘笈麽。我已經幫你放好了。”
  雪芝隻好言不由衷地點頭。
  過了一會兒,上官透又道:“……孩子也很好。”
  
  134
  
  然後,他搬來了椅子,將另一邊床帳也放下,自己坐在外麵守著她。雪芝在大鬆一口氣過後又覺得,似乎這不是高興的時候。
  雪芝慌道:“那我爹……”
  “我讓大夫保密了,他們都不知道。”
  最後一盞蠟燭在溫軟的空氣中搖擺。隔著床帳,雪芝看見上官透的身影模模糊糊。他正捧著一本書在看,似乎真的隻是在守著一個陌生的病人。別的話,不會多說。
  她以前隻想過,如何讓上官透知道這件事,或者要不要他知道。也曾經幻想過他知道這件事以後,是否會有一點點雀躍,或者是,冷冰冰地告訴她,這孩子不是他的。
  可是他就隻是坐在那裏,溫柔地告訴她,孩子很好。
  就隻是這樣。
  爐火燒得很旺,房間內很溫暖。
  胸腔卻仿佛被巨石壓住,她感到呼吸困難。
  床帳後傳來上官透的聲音:“睡不著麽?”
  雪芝搖搖頭。
  隔著床帳,她依稀看見他放下書卷,吹滅了最後一盞燈。房內就隻剩下殘留的星光,還有黑夜中熟悉而模糊的身影。
  “這樣好一些了嗎?”
  “嗯。”
  “明天想吃什麽?”他突然這麽一問,把她嚇了一跳。
  “想吃肉。”
  “什麽肉?”
  “什麽肉都可以,嘴饞而已。”
  “好。”
  之後,她不曾合眼,偷偷用小指勾開了床帳的一角,從小小的縫隙中偷偷往外看。視線突然變得清晰許多,隻是依然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見他靠在椅背上,翹著靴尖,修長筆直的腿。她可以清楚看見睫毛、鼻梁、嘴唇的輪廓……他的側麵在一片漆暗中勾勒出好看的線條。
  雪芝不記得自己是何時睡著的。
  隻是次日一醒來,上官透就把新鮮滾燙的羊肉泡饃送到雪芝的房間,還十分細致地一口口喂她。泡饃肉散湯濃,肥而不膩,隻是咽下肚還是覺得莫名苦澀。
  下午上官透有事離開,煙荷一臉花癡地衝到雪芝旁邊:“宮主宮主,早上你吃的羊肉泡饃對吧?你不知道,上官公子天還沒亮就出去了,特地跑到長安給你買的呢。輕功真好,大冬天跑這麽遠買回來,湯居然都還在冒熱氣。”
  雪芝依然無法平躺,側著身子,長發淩亂地散落在枕上。
  “真羨慕宮主,唉,何時我才能有這樣好的運氣,遇到個這麽愛自己的人啊……”煙荷撐著下巴,滿眼神往地看著窗外。
  “煙荷,我有些困。”
  “啊,打擾宮主了麽?那煙荷先退下了。”
  從那一日起,上官透對她一直很好,無微不至到幾乎不像是那個一品摧花透會做的事。但也是從那一日起,他連她的手都沒有碰過,更不要說他習慣性一臉溫柔地摸她的頭。
  上官透此時的表現,她就算再傻也不會不明白是什麽意思。
  她一直小心嗬護著的孩子,居然變成了還未出生便成了父親的負擔。
  雪芝身負重傷,每天除了躺在床上修養,什麽事都不能做。她試圖想要跟他談,但是每次看到他平靜如水的神情,她害怕自己開口以後,他會說出她完全無法接受的話。
  直到十日後,她的傷口不再那麽疼痛,並且能下床稍微走動後,他才主動對她說話。
  “昨天夜裏有人偷襲重火宮。”他坐在床沿,為她削梨。
  “什麽人?”
  “不知。但是這人不是來殺人的。”
  “他是來偷竊《滄海雪蓮劍》的,對麽?”
  “我猜是。他一直在往你的房間跑。身法很輕,連海棠都不曾發現他,還是雲輝起夜時不小心撞見的。但是這人似乎也很怕見人,雲輝剛一叫喚,他就以更驚人的身法逃了。按理說,他敢一人闖入重火宮,往朝雪樓跑,身手不可小覷。”
  “何止不可小覷!”雪芝坐直了身子,雙手發涼,“獨身夜襲重火宮的,海棠都沒有發現,還能全身而退……等等,秘笈呢?”
  上官透伸手探入枕頭,抽出了秘笈還有幾張鋪平疊好卻有些皺的紙:
  “在這,還有你帶回來的紙團。”
  雪芝翻了翻秘笈,確認沒有被調包,鬆了一口氣。
  上官透切下一小塊梨,喂了雪芝:“芝兒,那天你究竟遇到了什麽事?秘笈是在哪裏找到的?”
  雪芝把那天發生的事告訴他。
  “事情我大概猜到了。”上官透有些怔忪,“竟是豐城。”
  “你怎麽看?”
  “我沒有想過豐城也會去摻合這個事。”上官透沉聲道,“我隻知道,原雙雙和夏輕眉有一人,或者兩人,都拿到了‘蓮翼’。”
  
  135
  
  雪芝訝然:“拿到了‘蓮翼’?那是哪一本?”
  “如果有一人,那暫時還不清楚。原雙雙拿到的可能性很大。如果兩人都拿到了,那就是一人修煉了《芙蓉心經》,一人修煉了《蓮神九式》。”
  “怎麽會這樣?”
  “放心,他們都還沒修成。”
  “你怎麽知道?”
  “記得在少林,原雙雙揭露夏輕眉的事麽。”
  “嗯。”
  “當時我偷聽到他們兩人的對話。似乎是夏輕眉接近奉紫讓原雙雙動怒,所以原雙雙和他翻了臉。那個時候原雙雙就已經接近爆發邊緣,但是夏輕眉軟硬兼施讓她暫時平靜。隻是後來似乎有人在夏輕眉的房間放了奉紫的東西,原雙雙就和他翻臉了。”
  “你怎麽知道是別人放的?”
  “夏輕眉的反應一看就知道是真被人冤枉了。而且,為何原雙雙偏偏在那樣的時刻發現了奉紫的東西?必然是有人轉告。何況,當時我聽見他們說話時,還有第三個人在場。”
  “什麽人?”
  “豐涉。”上官透又喂了雪芝一塊梨,“所以,極有可能是豐涉放了奉紫的東西,再告訴原雙雙。”
  雪芝梨還沒咽下去,便含糊道:“厲害,就是這樣的!”
  “你知道?”
  雪芝又把豐涉讓她跟自己去靈劍山莊的事告訴上官透。
  “那再簡單不過了。”上官透道,“原雙雙和夏輕眉很多年前就是一夥的,隻是現在夏輕眉長大了,不再受原雙雙擺布,又對林奉紫想入非非,才逼得原雙雙和他反目。”
  “很多年前?”
  上官透大致說了一下自己被趕出靈劍山莊之前發生的事:當時林宇凰也寄住在靈劍山莊,天天跟上官透研究武功秘籍。靈劍山莊有很多秘笈都是需要提前修煉內功心法的,可是上官透心高氣傲,還聽說了林宇凰修煉《青蓮花目》的傳奇故事,便趁著宇凰離開靈劍山莊的時候提前偷學了《虛極七劍》。也是在修煉的過程中他身體不適,經常感到呼吸不暢,所以在靈劍山莊四處走動。某一日,他誤闖別院,聽到了原雙雙和夏輕眉在私密商量著要把“蓮翼”弄到手。他逃離後,似乎並沒有被那兩人發現。但是過了幾天,上官透開始神智不清,即便停止修煉《虛極七劍》,也無法控製內息。在一次昏迷過後醒來,周圍已站了好幾個人,而自己正與昏迷的林奉紫衣冠不整地睡在一起。
  偷學武功,玷汙莊主女兒,上官透理所當然被趕出靈劍山莊。上官透那時並不是不經人世,所以理所當然認為是自己犯的錯。當時他也沒想過,自己還隻是個初涉江湖的少年,武功如何比得上原雙雙?他偷聽了他們說話,如何又會不被發現?
  隻是知道真相,是在少林寺聽到他們對話之後。既然是夏輕眉做的事,那他和奉紫便是被這兩人設計陷害的。
  雪芝道:“原雙雙當時設計時,大概沒想到夏輕眉會真的趁機對林奉紫下手,所以她為此記恨了很多年?”
  “我倒認為,當時原雙雙是真的讓夏輕眉對林奉紫出手的。隻是最近才開始反悔,也開始對夏輕眉積怨。不然,他們這樣的狀態,不可能這麽多年都不鬧矛盾。”
  “為什麽是最近才反悔?”
  上官透頓了頓,道:“你不覺得……原雙雙對林奉紫有很不一樣的感情麽。”
  “覺得,就是親娘寵女兒,也不帶這麽寵的。”
  “是,原雙雙近些年性格陰晴不定,還對姑娘家特別偏愛,你不覺得不大正常麽。”
  雪芝怔怔道:“蓮神……九式?”
  “是否蓮神九式,還要靜觀其變。但是前一夜來盜取秘笈的,很可能是豐城,或是手持‘蓮翼’之一的人。豐城的可能性大一點。不過,他似乎沒有這麽高的武功。”
  雪芝如有所思地點點頭。
  “不管如何,一切等你身體好了再說。”上官透站起來。
  “慢著。”
  “嗯?”
  “我知道你很為難,但是,有的事情說清楚比較好,你不用因為我是病人才……”
  “等一下。”上官透晃了晃手中的梨子核,“我去把這個扔了。”說罷也不等她回話,便轉身出去。
  但是,那一天他都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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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過得十分緩慢,日子卻仿佛指縫間的流水,轉眼便是兩個月。
  冬末春初,梅花凋零,幾支淡紅色的寒櫻已在屋簷露出花苞。雪芝手上的傷已經完全複原,背上的傷口卻時常隱隱作痛,她發現了,隻要自己心情一不好,傷口便會疼得格外厲害。所以盡管情緒浮躁,她還是在努力保持平靜。
  窗前一個青瓷花瓶,原本是插著紅梅的。現在,上官透每日都會換上一枝新的寒櫻。
  春節方過,窗紙也換成了大紅色。
  已經可以下床走動,但是還不能出門,也不能吹風。每天她隻能隔著大紅的窗紙,看著窗外櫻花的倩影。
  暖春將至。
  上官透溫柔的冷漠卻冰封了一切。
  她還記得前幾日,也就是大年三十那一夜發生的事。
  整個重火宮的人聚在一塊兒,林宇凰、解語、穆遠、四大護法、小護法等人都在。上官透還把裘紅袖、仲濤,以及月上穀的幾個重要部下都帶來了。那一夜可以說是這些年來重火宮最熱鬧的一夜:裘紅袖和仲濤對雪芝的美貌讚不絕口,但是對她和上官透的事隻字不提;穆遠一直很安靜,聽到大家說笑話的時候也會跟著一起笑;上官透會替她添飯夾菜,還是不冷不熱;四大護法一直有說有笑,連平時情緒不外露的海棠也有笑到前俯後仰的時候;林宇凰和解語也隻是在聊天……也不知為何,雪芝看這一切都不順眼,非常不順眼。
  林宇凰發現了她心情不好,便倒了一杯酒給她,還說要跟她劃拳。雪芝沒有劃拳便端著酒杯一飲而盡。上官透看了以後立刻慌得衝到她身邊,搶過她的酒杯,還斥責她說傷口沒好怎麽可以喝酒。林宇凰拍拍上官透說讓他放鬆,適量的酒沒關係的。上官透說不出口是因為她有身孕,便叫朱砂和自己換位置,要坐在雪芝旁邊。雪芝也沒有繼續喝,隻是埋頭吃飯。
  不過多時,煙荷端來了糖醋魚,還笑嘻嘻地說這是某人親手做給宮主的。雖然她不說,但是在場的人都心知肚明是上官透做的。然後林宇凰清了清喉嚨說,一個從不下廚的男人為一個女人做菜,那是因為什麽?然後大家都跟著笑起來。上官透依然像是什麽都沒聽到一樣,給雪芝夾了一塊魚。雪芝吃了一口,吐了,說了一句話:“一點都不新鮮。”
  在場的人幾乎都愣住了。
  片刻過後,煙荷和朱砂還使勁朝雪芝使眼色,生怕她傷了上官透。
  林宇凰立刻出來打圓場:“芝兒,最近過年,漁夫都不打漁了,魚肉雖然是冷藏了幾天的,但絕對不會老啊。”
  上官透隻淡淡說了一句:“那吃點別的菜吧。”
  “我就想吃魚。我不吃了。”雪芝扔了筷子,搬了凳子自己坐到一邊去。
  上官透不說話,也放下筷子,默默出去了。
  大家麵麵相覷,氣氛瞬間尷尬下來。林宇凰過去對她說:“剛我吃了,上官小透做的魚一點問題都沒有,你就算有脾氣也不要今天發好不好?今天是大年三十啊。”
  雪芝直接轉過去背對他。
  林宇凰無奈,也不和她多說,回去吃飯了。
  底下她還聽到瑤空和煙荷在竊竊私語,說宮主最近越活越嬌氣了,真難伺候。
  情緒因此更加煩躁。
  一個時辰後,大家吃完飯,正商量著出去放鞭炮,上官透回來了,手裏還提著一隻魚。他把魚遞給朱砂,低聲交代她找廚子趕快做一下,一定要新鮮的。
  雪芝看見他的手已經被凍傷,原本白皙的手指上還有不少被劃傷的血痕,眼淚奪眶而出,但嘴上說的卻是:“你出去!”
  這時候裘紅袖終於看不下去,說妹子你怎麽這樣的,別因為一品透喜歡你你就胡作非為啊。仲濤也跟著應和說,雪芝妹子這就是你不對了,怎麽說這也是光頭的一番心意不是。
  上官透沒走,雪芝先離席了。
  當晚她發了高燒,燒了兩天才好。
  上官透依然無微不至地照顧她,但一如以往,保持著很明顯的距離。
  幾天後奉紫來拜年。雪芝一看到她那張以前無數次想虐待的小臉,居然更覺得委屈,撲到她懷裏大哭一場,結果又莫名其妙地發燒了。
  上官透總算有點反應,把給她看病的大夫叫來,聲色俱厲地大罵他一頓。但是一回雪芝的房間,他又變成了之前那個模樣。
  雪芝想,上官透會這樣情緒不安,大概是因為她的傷好不了,他脫不開身吧。
  從那以後,她再沒發過脾氣,隻是在默默等待痊愈的一日,也很配合周圍的人,按時吃藥休息。
  但是,每一天睡前依然會期待的事,便是第二天起來,床前的椅子不是空的。
  又一個早晨,上官透進門,帶來一個消息:柳畫和夏輕眉前幾日成親。
  雪芝正在撥弄花瓶中櫻枝,隻輕輕嗯了一聲。
  上官透道:“柳畫死了。”
  雪芝手上的動作一滯,轉身道:“誰殺的?”
  “沒有人知道。”
  “你覺得呢。”
  “夏輕眉。”
  “你認為他修煉了《芙蓉心經》?”
  “嗯。”
  “那就是吧……”雪芝回頭看著他,“快到一百天了。”
  “傷快好了是麽。”
  “是。”雪芝漫不經心地摘下一片櫻花瓣,粘了點水,將它貼在窗紙上,淺淺笑道,“對上官公子來說,這一百天恐怕是人生中最漫長的一百天罷。”
  上官透沒回話。
  雪芝也不再多說,隻是將一整枝櫻花都從花瓶中抽出,推開門扔了出去。
  翌日,花瓶中依然換上了一枝新嫩的寒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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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天過去。
  夜。
  朝雪樓。
  整個重火宮已被春季換上了新妝。朝雪樓的後院中滿是飄落的櫻瓣,大朵小朵,淡紅色連成一片,灑落在階前月下,房簷樓頂,猶似淚沾紅抹胸。
  第二天便是第一百天。
  上官透的心情顯然大好,盡管依然溫柔有禮,但是一整日臉上都帶著笑意。晚上的菜他親自下手,還弄得格外豐盛。雪芝卻沒吃多少,心事重重,很早便回了房間。
  春寒料峭,燭光半籠。
  這一日的青瓷花瓶中,竟裝了滿滿的櫻枝,數量多到幾乎滿出花瓶。花瓣粉紅,妙手天工。
  雪芝有些不解,回頭看著正端著湯藥進門的上官透:“為什麽今天花這麽多?”
  “後院的櫻花開太得旺盛了,摘掉一點,果子才會結得更好。”
  雪芝點點頭,接碗,喝完了藥,便早早睡下了。
  這是她睡得最早的一日,也是睡著最晚的一日。
  上官透並未守在她身邊,隻借口說出去逛逛便沒回來,直到她睡著。
  次日清晨。
  三月早春,百鳥啼鳴,陽光溫軟明媚。
  雪芝被鳥叫聲吵醒,揉揉眼睛,坐起身,一整顆心卻突然墜落——床前並不是隻留了空椅子,而是椅子已經被搬走了。房內是空空的一片,連同窗前那個插了一百日紅梅寒櫻的青瓷花瓶。
  雪芝恍恍惚惚地從床上走下,隨便披著一件衣服,便坐在窗前發呆。
  到底還是走了。
  原本或者會有臨行前的道別,但是連一封留在桌上的紙信都沒有。
  房間空曠得就像從來沒有過這個人。
  這段時間她鮮少離開自己的房間,就算出去,也會穿上很厚很寬鬆的衣服,來遮掩自己突起的小腹。而且這些日子,她已經明顯感到胎動。完全沒有作為母親的興奮,她隻是提心吊膽地過日子。然而這一切在上官透的眼裏,仿佛就隻是透明。
  他不是不知道她有身孕的。他還是走了。
  她需要麵對的人卻又太多。
  自己的父親,妹妹,屬下,重火宮,以及整個天下。
  接下來的日子,她該怎麽過?
  鳥鳴花香,漸暖的三月。
  孩子又在踢她的肚子。
  她撫摸著自己的小腹,伏在案前,壓抑著喉間的嗚咽,任淚水直直落下,卻不敢放聲大哭。
  不知過了多久。
  她站起身,覺得口幹舌燥,雙耳嗡鳴,有些掌控不了重心。走了兩步,踢翻了一個椅子。
  就在她嗚咽著蹲下扶椅子的時候,樓下突然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芝兒?”
  雪芝頓時僵住,一動不動。
  “芝兒,你醒了?”底下的人繼續喚道,“你快推開窗門看。”
  雪芝還是不敢動,生怕自己聽到的是幻覺。
  “不要賴床,不然一會兒起風什麽都被吹走了!快快開窗!”
  雪芝快速站起來,猛地推開窗戶。
  春風暖,寒櫻香。
  水浮天際,花紅如雲。遠處是無邊無際的山林溪水,樓宇沈沈,近處是大片大片的櫻花林。
  而朝雪樓寬闊的後院中,有一朵巨大的雪花。
  用櫻花花朵以及花瓣拚湊成的雪花。
  站在雪花中央的人,一襲白衣。深黑的發,淺青的腰帶,正在春風中飄搖。而春陽明媚耀眼,他用手背擋住陽光,抬頭眯眼望著她:
  “喜歡麽?”
  雪芝怔怔地看著眼前的景象,還有那朵巨大的粉色雪花,一時有些回不過神。
  “芝兒!”
  “啊,啊?”
  “芝兒。”
  “我在。”
  “我們成親吧。”
  雪芝的反應明顯跟不上事態的發展,隻是靠在窗欞前呆呆地看著下麵:“……什麽?”
  上官透笑了笑,足下一點,身姿輕盈地飛到二樓窗前,打劫一般將雪芝打橫抱起,再越過樓台,輕飄地落在雪花的中央。
  她抬頭看著他的麵容,還有陽光下,他琥珀色的瞳孔。
  “怎麽哭了?”上官透擦擦她的眼淚,輕吻她的眼角,“我知道這一百天你快被我氣死了,其實我也忍得很辛苦。那大夫說你中了一種怪毒,解開以後情緒不能起伏太大,尤其不能激動。不然不但康複不了,還容易發熱。”
  雪芝原本都不哭了,給他一說,嘴巴一扁,又哭得稀裏嘩啦。
  “芝兒乖,不哭不哭,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他將她緊緊摟在懷中,哄孩子一般搖晃著,“等我們成親以後,就不會有人能再欺負你了。不管你以後打算做什麽,我都會陪著你。”
  “我才不要!”雪芝抬頭,眼淚還沒流完,就已經露出凶神惡煞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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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說真的,就算你打算把重火宮發展成魔教,你變成了女魔頭,我也會陪著你一起下地獄。”
  與此同時,洛陽城外。
  人來人往,其中不乏奇裝異服者。將自己封鎖得最嚴實的,莫過於城左邊樹下的兩個人。他們均身著青衣,頭戴鬥笠,以黑紗遮麵。高的那個連手和脖子都用黑紗罩著,整個人從頭到腳,就無一處皮膚暴露在空氣中。
  “魔頭?你是在說重雪芝?哈哈,就憑她?”說話的是矮的那個,聲音尖銳,明顯是個女子,“她的父親確實是個魔頭,殺人不見血的大魔頭。但是重雪芝,完全沒有可能。”
  “說得也是,要論女魔頭,還是你比較像樣。”高的那個聲音不男不女卻十分動聽,正是在華山秘道和豐城同時出現的人,“對了,你確定夏輕眉已經走火入魔?”
  “夏輕眉那點身手,打打擂台,上英雄大會裝下樣子還勉強可以。但是,修煉‘蓮翼’?英雄大會那麽年曆史,出了多少個天下第一?又出了幾個煉成‘蓮翼’的?”
  “修煉《芙蓉心經》,必須手刃至愛。也有可能他是殺錯了人。”
  “他殺錯人?”女子幹笑,“他怎麽可能殺錯人?”
  “想想也是,能修成的人,這天下能剩下幾個?哈哈哈哈。”因為生怕引起別人的注意,他放低聲音,壓抑著自己顫動的身體,就連笑聲也變得陰森,“不過,他走火入魔,對你我都沒好處。”
  “你還擔心什麽?你該擔心的是,這天下還有一個人有駕禦‘蓮翼’的能力。”
  那人緊張道:“什麽人?”
  “上官透。”
  “原來你是說他。”那人鬆了一口氣,“你會覺得他行,是因為你喜歡他。倘若哪天你不喜歡他了,他就什麽都不是。”
  “我是就事論事。”女子輕哼一聲,“隻要得到他的人就可以,我才不管他行不行。”
  “他喜歡的人是重雪芝,你有把握贏了她麽。”
  “殺了,不就一了百了?”
  那人笑了,輕輕拍拍她的肩,又陰陽怪氣地笑起來:“哈哈哈哈,不愧是我女兒,娶男人進門啊。”
  這時,朝雪樓的後院。
  “誰說這個了?我才不要嫁給你!” 雪芝拍掉上官透的手。
  “不嫁……?”上官透像是在努力消化這兩個字,然後他一臉委屈地低下頭,摸了摸雪芝的肚子,“兒子,你娘不願意嫁給爹,怎麽辦?”
  雪芝忍不住噗哧笑了。
  上官透繼續對著她肚子道:“看,你娘笑了。她明明就很喜歡爹爹,還不肯嫁。”
  雪芝板臉:“不嫁!”
  “嫁。”
  “不嫁!”
  “重雪芝,你聽好。”上官透站直身子,又一次霸道地將她攔回懷裏,“我說我們成親,不是在問你,你也不用回答好或者不好。你需要做的事隻有一個,就是對我說:‘相公,我好愛你哦’。”
  “做夢!”
  上官透卻輕輕湊到她的耳邊,柔聲道:“娘子,我也愛你。”
  “肉麻死了。”雪芝渾身打冷戰,“好惡心啊。”
  “娘子重傷時的告白,我可是至今都深深記在心中。那可是一點都不肉麻,一點都不惡心。”
  雪芝的臉唰地紅了:“不準想!”
  “忘不掉了。”
  雪芝仰頭,雙手捏住他的雙頰,沒什麽肉還揉兩下:“就知道耍嘴皮子,大夫說不要我情緒激動,你還故意氣我,還不理我。”
  “你看,你的傷不是已經複原了麽。我們的寶寶也很好。”上官透笑得有些憂傷,“況且……我要真這麽了解你的心思,就不會錯過你三年了。”
  雪芝的眼眶又不爭氣地紅了:“你還好意思說……剛才我看到窗台上的花沒了,還以為你又走了。”
  “原來你喜歡那些花。”他溫柔地摸摸她的頭,“你要喜歡,以後每天我都給你摘一枝放在花瓶裏,摘一百年。”
  “一百年以後我們都死了。”
  “那等你轉世以後,一定要嫁給那個天天在你窗台上插花枝的人。”
  “又開始瞎編了。”
  雪芝捶了他一下,側過頭去。
  此時,一縷春風吹過。卷起了地上的數百片花瓣,花香更加濃鬱地蔓延在四周。上官透眼也不眨地凝望著雪芝。她的眼猶如一汪不見底的碧泉,眉尖勾得細細,唇似寒天櫻紅。
  他至今依然不敢相信,她是自己的。
  他大概不曾留意自己在微笑。隻是一攬她的腰,一手捧住她的頭,縱情吻下去。
  紅窗畫簾。雪樓飛宇。
  他們在花影花香中相擁,世界似乎在刹那間變得很小,小到隻剩下一個樓閣的後院。
  這一年的春天,就像一場繁華的夢境。
作者有話要說:繼續雷,各位繼續忍忍……- -
今天有點瓶頸,砸電腦。
我:受不了阿,每次寫到男女主角相親相愛的劇情就瓶頸!
媽:寫男女主角做什麽,寫我啊。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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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日後。
  雪燕教。
  窗外是燦爛的陽光,迎春花在廊亭間開出一片片金色。原雙雙卻完全看不到這一切朝氣勃勃的景象。
  窗上都蒙了黑布,她坐在練功房內打坐,滿頭是汗,麵色蒼白。
  她隻穿著一件素衣,發隨意盤成個髻,毫無點綴。她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不收拾打扮自己了,在沒有妝容的遮掩下,歲月痕跡在她的臉上無情地綻放。以往的豔麗全然消失,她變成了個普通的婦女。
  這時,有人輕叩房門:
  “教主,吃飯了。”
  原雙雙沒有回話。
  “教主?”
  依然是沉默。
  “教主,您在嗎?該吃飯了……”
  “滾!”原雙雙突然提高聲音道,“統統給我滾!”
  吱嘎一聲,一條長長細細的光從門縫中灑落,門外傳來了女子的聲音:“師姐,別去……”
  這時,一個最為柔軟纖細的聲音傳來:
  “教主怎麽了?”
  也是聽到這個聲音的同時,原雙雙仿佛死而複生,倏然站起,一邊往門口跑一邊喚道:“奉紫,奉紫,我的奉紫啊,快進來……”
  這時,大門打開。
  一個高挑而婀娜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背對著光,外麵的春色將她籠罩,她的臉上有初春般的年輕和春花般的美麗。
  原雙雙攬過她的手,將她拉進練功房,然後硬生生地關上門,把她身後的女弟子都視作空氣。
  奉紫輕聲道:“教主,怎麽臉色這麽差?”
  原雙雙的眼淚順著臉龐落下,然後撲到奉紫懷中:“奉紫,我對不起你……”
  “教主在說什麽……怎麽我聽不明白?”
  原雙雙使勁搖搖頭,依然隻是默默流淚,但是雙手卻一直在奉紫手背上摩挲。奉紫被她摸得渾身不自在,便輕輕抽了手,道:“師妹們還在等我,我先出去了。”
  她剛走兩步,原雙雙又一次撲過去從背後抱住她。她將頭發盤起,幾率青絲落在兩鬢,雪白的頸項美玉一般細膩光滑。原雙雙情難自禁,在她的後頸上吻了一下。
  奉紫渾身僵直。
  頓時空氣仿佛都靜止了。
  極端的恐懼像瘟疫一樣,迅速蔓延,乃至籠罩了整個世界。
  門外傳來了師妹們的嬉笑聲。她們並不是在笑奉紫,可是奉紫卻驚慌地推開原雙雙,又快速朝門前走去:“要吃飯了……奉紫先退下。”
  
  同一時間,月上穀。
  翔鸞閣。
  苗見憂、杜楓、仲濤三個島主,以及裘紅袖坐在上官透和雪芝的左右側。漢將世絕則是巨鍾一般站在上官透身後。
  滿桌佳肴珍饈,雪芝麵前卻放著一大碗餛飩。
  苗見憂和杜楓從來不和上官透一起用膳,但這一日,所有正事都擺上了餐桌。
  苗見憂道:“最近江湖是非多,銀子也多。光這個月入門的弟子就有二十幾個,累積三個月賺的銀子又夠開四個武館了。就是上次籌辦擂台可害死人。很多人都是慕名而去,結果穀主關鍵時刻竟去了華山。當時鬧得不可收拾,還有不少人說穀主不去就退票錢。好在杜島主臨時找到了花遺劍大俠,才壓住了氣場,不然我們可是虧大了。”
  上官透直接跳過擂台一事,道:“江南京師一帶我們的武館已經夠多了,多開無益。再往西又太遠,暫時不往那邊發展。在洛陽東南方設個鏢局罷。”
  “是。”
  仲濤道:“光頭,洛陽的月上鏢局你還嫌不夠大?又設一個做什麽?”
  “東南方離嵩山近,以後鏢銀和重火宮二八分。”
  “是。”
  雪芝一個餛飩吃下去,差點給嗆死:“咳咳,咳咳,什麽?”
  “你直接把鏢局設在登封,銀子賺了都往重火宮送得了。”
  “不妥。”上官透接過苗見憂遞來的賬本,“離登封最近的門派是少林、武當和玄天鴻靈觀,沒什麽生意。要麽靠近洛陽,要麽靠近蘇州,靈劍山莊也可以……”
  雪芝放下筷子:“重火宮還沒有落魄到要穀主來濟貧的程度。”
  “我隻是想給未過門的妻子一點零花,沒有什麽問題吧?”上官透拿起她的筷子,夾了一個餛飩,喂到她嘴裏。
  雪芝含著餛飩,模模糊糊道:“可是,我真不想……”
  “不要跟我見外了,好不好?”
  雪芝扭扭脖子,很不是滋味地把餛飩咽下肚:“好吧,那你別忘記要陪我去鴻靈觀。”
  “嗯,成親以後就去。”
  “不行,這事比較緊急。”
  上官透湊在她耳邊道:“寶寶就要出世了哦。”
  雪芝的臉又紅成了個番茄,拿過上官透的筷子夾餛飩,夾了半天都沒夾起來。上官透笑著說了一聲笨丫頭,然後又喂了她一個。
  周圍一圈的人都看著他倆,上官透似乎沒覺得不適。島主們都不敢多話,漢將是萬年雕像,世絕完全無視錢以外的東西。隻有裘紅袖終於忍不住一拍桌:“老娘受不了了,太肉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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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肉麻的日子似乎沒了底。雪芝完全不會針線女紅,都已經開始學著做小衣服。也不知是否和即將當娘有關係,雖然依然有在操勞重火宮內外務,但對江湖上的事關心越來越少,每天隻要看到上官透心思就飛到了九天外。睡覺的時候也是相當簡單,往他懷裏一鑽,她很快就甜甜入睡。每天早上醒來,不論是誰先起,不論另一人是否睡著,醒來的都會先親對方一下,然後才開始忙碌的一天。
  上官透已經開始安排兩人的婚事,大婚地點定在傲天莊。
  傲天莊一向是武林高手打擂台或者切磋論劍的地方,舉行婚禮這還是頭一遭。再加上這一次的新婚夫婦名頭實在頗具震撼力,很快,消息便沸沸揚揚傳遍了大江南北。
  在這個消息傳出之前,很多人都在猜測,重雪芝這個傾城狐狸精,以及上官透這個風流貴公子到最後會有怎樣的歸屬。普遍人的想法是,重雪芝會利用自身的美貌優勢遊走在各大門派掌門之間,禍國殃民最後贏得大權;而上官透則應該和以往差不多,繼續遊戲花叢,大業女人兩不誤,頂多最後娶一個大家閨秀為妻,兒孫滿堂。隻有涉世尚淺的人才會把他倆湊到一塊兒。但就算有這個設想,一般人都會說沒人比他們更門當戶對,卻也都會加上一句:這兩人沒多大可能。
  所以,這場婚事來得又快又急,震驚不少人。
  當然最為震驚的人,莫過於林宇凰。在差點提棍子抽打上官透的憤怒之後,雪芝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才安撫了他受傷的心。
  就在外界對此評論褒貶不一的時候,一個駭人聽聞的小道消息不脛而走:夏輕眉修煉了《芙蓉心經》,柳畫之死正是因為《芙蓉心經》的修煉條件是手刃至愛之人。
  為何會有這種消息放出,以及消息的來源是何處,沒人知道。江湖原已動蕩不安,此時更是人心惶惶。直到這時雪芝才算清醒一些,開始研究《滄海雪蓮劍》。
  又是連續數日的挑燈苦讀,得來的結果還是和《三昧炎凰刀》一樣。雖然雪芝很不願意相信這秘笈裏真的沒什麽東西,但她潛意識裏已經告訴自己,這兩本秘笈根本就是重蓮放出的煙霧彈。他大概是想告訴世人,這世界上真正的武功就是最基礎的東西,隻要學好了,一定會有戰勝邪功的方法。
  所以,鑽研秘笈這條路行不通,還是得去調查。
  第一個需要拜訪的人自然是滿非月。似乎近些日子江湖上發生的大事看似相差甚遠,實則與她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可是就在大婚之日即將到來,上官透正忙活發喜帖的時候,一個雪芝的舊識登門拜訪。
  “我的芝芝,你居然真要嫁給這個花花公子。”
  ——豐涉剛被人請入月上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指著上官透對雪芝說了這麽一句話。
  雪芝剛接過上官透沏的茶,便怔怔地看著豐涉:
  “啊?”
  豐涉道:“我心碎了。”
  上官透則是嘴角帶著不易察覺的淡笑,在雪芝身邊坐下:“豐公子可是來參加我們婚禮大典的?”
  “我是來看芝芝的,你們的大婚我沒興趣。”
  “那現在看完了?公子請便。”
  “透哥……透,怎麽這樣對我的客人?”
  以前習慣叫他透哥哥,近些年都叫上官公子,若不是前幾日睡覺之前被上官透用某種卑鄙無恥的手段逼過,她還很難改口。
  “我隻是順著豐公子的話回答而已。”
  “我從進來就沒有跟你過話。”
  絢爛的電波在兩個男人之間劈啪閃過。雪芝知道豐涉一直很崇拜上官透,就是死鴨子嘴硬。所以,幹脆站在他們中間打斷道:“好了,小涉,你從來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專門趕來,是有話要說吧?”
  “聖母最近非常奇怪。”
  “怎麽說?”
  “她最近經常不在鴻靈觀。以往她要去什麽地方,一定會給大夥兒交代,而且身邊總是會跟著幾個人。但是最近她總是獨來獨往,還會帶走很多稀奇古怪的藥材。”
  “是什麽藥你知道麽?”
  “好像是……”豐涉勾勾手指。雪芝湊近後,他才神秘兮兮地笑道:“壯陽。”
  雪芝噗的笑出聲來:“這,滿非月,不大可能吧。她的身體不是和十歲女童一樣,沒有□麽。”
  “所以我才覺得奇怪。而且,我知道她和豐城反目,一直想著要害他,隻是做的事,半點沒跟豐城有關係。”
  “慢著,她和豐城?”
  “是,他們之前有過什麽交易,豐城拿了什麽我不清楚,聖母的要求就是她挑中了男人要豐城給她送去。”
  “果然是滿非月。”
  “不過,她最後一個看中的男人似乎是豐漠。你也知道豐城最寶貝他的兒子,肯定沒有答應。聖母就不高興了,說我又不非禮你兒子你緊張什麽。豐城還是不同意。聖母惱羞成怒也沒說什麽,就告訴我她決定害死豐城,叫我去放林奉紫的東西在夏輕眉的房間裏。最近,她還讓幾個兄弟到處散播夏輕眉修煉‘蓮翼’的消息。”
  “什麽?這消息竟然是玄天鴻靈觀放出來的?”
  “沒錯。”
  雪芝蹙眉道:“隻是,夏輕眉和豐城……似乎毫無關聯吧。”
  “就是這一點我想不通。畢竟豐城和我有那麽一丁點兒關係,我還是比較好奇的才來問你。我也曾經問過聖母原因,她笑得特嚇人,說這背後的事多著了,什麽荒謬的人和事都有。知道事情真相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憋死了。她能活到現在,純粹是因為手中有個大把柄。還說局外人少問點,活久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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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時候,上官透突然道:
  “我猜接下來不久,原雙雙的父母就會亡故了。”
  豐涉翻了他個白眼:“你又知道。”
  “透,你是在猜測她修煉了《蓮神九式》?”
  “是。”
  “這回你猜錯了。一年前我在奉紫的壽宴上遇到她,她就已經說了,她父母身患怪疾,命不久矣,所以……”說到這裏,她的麵色變得有些蒼白。
  上官透微笑道:“所以?”
  雪芝搖搖頭。這個設想太可怕了。因為重蓮也是以弑父的代價修成《蓮神九式》的,但他是被武癡的父親逼到精神崩潰才下的手。可是,她不曾想過——
  這時,豐涉已經代替她把這個想法說出來:
  “芝芝簡直笨死了。既然她打算練《蓮神九式》又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覺,自然要在一年前就設好局。這樣就算哪天老倆口突然沒了,她也方便掩人耳目。”
  雪芝覺得胃中一陣翻騰:“那可是她的親生父母,怎麽可能……”
  豐涉眨眨眼:“這樣的事,有什麽稀奇?”
  上官透看了一眼雪芝,道:“豐公子,這一類的事……還是不要讓她知道太多。”又迅速接道:“這些事你都說出來,不怕滿非月知道後殺了你麽。”
  “我已經發現了,她永遠不會殺我。”
  雪芝道:“為什麽?”
  “不知道,她有時候氣憤起來可以打斷我的腿,也經常以殺我為要挾。但是無論我做什麽,她都不會下殺手……”
  就在這時,一個月上穀的弟子進來:“穀主,各大門派的掌門均已收到喜帖。”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
  “但是原教主不能來。”
  “為什麽?”
  “她父母方染重疾去世,此時正在舉行喪事。”
  雪芝和豐涉對望一眼,都不由自主吞了口唾沫,然後齊刷刷看向上官透。上官透還是萬年不變的淡定,令那人退下後便道:“原教主還真是孝思不匱。”
  雪芝卻握緊十指,輕聲道:“透,陪我出去走走可以麽。”
  “嗯。”
  朝豐涉點點頭,上官透帶著雪芝到了小院中。
  滿院都是飄零的桃花瓣,空氣卻格外凜冽。確認四周無人後,雪芝才一下靠在上官透的胸前,緊緊摟住他。上官透拍拍她的肩,溫言道:“芝兒,不要怕。”
  “都是世上最親的人……為什麽他們就下得了手?”
  “這樣的事永遠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上官透在她發間輕輕一吻,“我會一直陪著芝兒……直到我死。”
  “不準說這種話!我爹爹也說要永遠陪著我,可是他還是,還是……”
  “其實有一天我做夢,夢到你爹爹了。”
  雪芝猛然抬頭:“然後?”
  “他說芝兒從小孤苦伶仃,過得很辛苦,他很想補償你。所以跟我有一個協議。”
  “什麽協議?”
  “他說,他會在天上保佑你,而我就在人間守護你,時間是一輩子,誰也不能改。”
  雪芝嗚咽起來:“爹爹……”
  “但是我就覺得吃虧了。守一個人一輩子,那多辛苦。”眼見雪芝紅著眼眶瞪自己,上官透連忙摟著她輕輕搖晃,“所以……我跟他商量說要你當我的妻子,這樣我就願意了。可是他卻說,我的女兒是全世界最漂亮最優秀的,怎麽可以隨便嫁給你這種平凡的男人?”
  “平凡的男人?”雪芝破涕而笑,“這是上官透說的話麽?”
  “噓……這不是我說的,是你爹說的。”上官透撫摸著她的長發,微笑道,“當時我可不高興了,就說蓮宮主,雖然我配不上你女兒,但這可是你在拖我照顧她一輩子,也不能太虧待我。不如這樣,這輩子她嫁給我,到下輩子、下下輩子……我也會一直守著她,就算她不喜歡我,我也會保護她,不讓她受人欺負,或者孤孤單單一個人。”
  說到這裏,雪芝又把頭埋在他胸前,哭濕了一片。
  “不過條件是,這輩子就算她不喜歡我,我就算是靠搶的,也要把她綁進門。”上官透壞笑道,“你爹很爽快,說小透啊,其實芝兒性格這麽暴躁,我想也就你敢要。立刻就把你賣給我了。”
  雪芝又不哭了,一拳打在他胸口:“你要死,爹爹才不會說這種話!”
  於是,反反複複,雪芝在又哭又笑又悲又怒的情緒中度過一個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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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2
  
  重雪芝和上官透婚禮即將到來的前幾日,是奉紫的噩夢。
  在聽說這一消息的時候,奉紫喜滋滋地張揚地跟所有認識的人都說了同樣的話:姐姐要成親了,她一定是全天下最美麗的新娘。
  沒出幾日,她便約好一群姐妹一起去杭州替雪芝挑賀禮。
  春季的杭州,花紅柳綠。低垂的柳葉猶如搖擺的垂簾,擋住了明鏡止水的西子湖,因此湖麵的一葉葉扁舟似自畫中駛出一般,朦朦朧朧,淡若點墨。
  奉紫和姑娘們手中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延河行走,撥開一簇簇粉紅色的花枝,一邊賞景一邊聊天。
  其中一位姑娘道:“其實上官公子看上去很高傲,不容易接近,也不知道看上去同樣高傲的雪宮主是怎麽跟他好上的。”
  另一姑娘道:“她一點也不高傲,性格隨和得很。上次在兵器譜大會上我橫著走路,不小心撞到個人,一看到是重雪芝,嚇得魂飛魄散,以為自己小命不保了。可是她竟然很溫柔地說不礙事。”
  又一姑娘道:“誰叫你橫著走路的啊?當自己螃蟹?”
  “所幸我撞到她了,不然我死也不相信世界上有這麽漂亮的人。原本以為她近看一定有瑕疵,結果愣是一點毛病都沒給我找著。睫毛像假的一樣……”
  “得了吧,那可是女的,是奉紫的姐姐,你陶醉個什麽?”
  “我想說的是,原來上官公子以前風流成性,是因為沒找到最美的女子。一遇上了,還不是給拴得牢牢的。”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誰知道他成親以後會不會又……”眼見身邊的人在清嗓子,並且猛丟眼色示意奉紫在這裏,這姑娘立刻改口道,“據說前幾個月這裏有一家兵器鋪生意特慘淡,但是後來老板改行當說書了,生意是一天比一天紅火,說的似乎就是上官公子。”
  “我知道,我去聽過,他們都說那老板姓卓,是個瘋子。”
  “我也聽——啊!”
  走在最前麵的姑娘腳下踢到一個事物,險些絆倒。所幸身後的奉紫伸手穩住她:“怎麽這麽不小心……”但是剛一說完,低頭便看到她腳下坐了個人。
  她們走在柳蔭下,本來那人就極不易被發現,垂柳還擋住視線,麵孔完全看不清。但奉紫看得到他蓬頭垢麵,衣著襤褸,口中還念念有詞,像在夢囈。
  原本她以為是隨街要飯的乞丐,但他隻哼了幾個字,她便認出了是什麽人。
  他們認識太多年,原本是很和睦的同門師兄妹關係,他卻成了她人生中最不可原諒的人。
  此時他念的是:
  “愛的誰,殺的誰?”
  奉紫被他說的話嚇著了。但她還是沒忍住,挑開柳簾,看著他。他也是立即抬眼看向奉紫,雙目呆滯,卻依然不停念著:“我殺誰,要愛誰?我愛誰,要殺誰?我殺誰,要愛誰……”
  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的單邊酒窩還是會隨著深深地陷進去——就隻是這個小小的酒窩,都曾經引起靈劍山莊十來個女弟子激烈的討論。
  然而此時此刻,那酒窩深深陷入他的臉頰,他的輪廓,仿佛是一道殘忍的傷疤。
  “師姐,你怎麽一直在看這個乞丐?快走快走,他好像不大對勁。”其中一個曾經為夏輕眉茶不思飯不想的女弟子拽了拽奉紫的袖子,強行把她拉走。
  夏輕眉並未追上去,隻是眼神一直隨著奉紫走,嘴裏仍舊念著愛和殺的三字經。
  他們都說,夏輕眉為修煉《芙蓉心經》殺了柳畫,卻還是走火入魔。
  直到回了雪燕教,奉紫都一直忘不了這個場景。以往她遇到什麽困難,總是喜歡找原雙雙的,在極度害怕的情況下,她還是下意識走向了原雙雙練功房門前。可是當她真正打算敲門的時候才想起,上次原雙雙曾經對她做過很奇怪的事。
  想了想還是找姐妹們聊天比較合適,她悄聲退去。
  哪知剛退兩步,練功房裏麵便傳來了一個聲音:“進來。”
  奉紫又一次被嚇著了。
  那個聲音……她已經聽不出來是什麽人。若不是這房間隻有原雙雙一人會常駐,外加口氣很好認,她準會以為裏麵住的是個男的。
  原雙雙的聲音何時變得這樣粗?
  在她猶疑的瞬間,裏麵的人又道:“奉紫,進來。”
  既然都叫出自己的名字,奉紫再無理由逃跑,隻要硬著頭皮推開門。
  裏麵的人確實是原雙雙。她是背對著奉紫的,似乎在運功打坐。奉紫緩緩走到她身後,輕聲道:“教主是因為操勞父母的事……中風寒了麽,聲音為何……”
  原雙雙用低沉的聲音哼笑兩聲,又道:“最近確實病得不輕,所以一直沒出門。你放心好了,我自會調養。”也不知道是否由於聲音變化的緣故,奉紫覺得她說話口吻跟以前也截然不同了。似乎變得……剛硬不少?
  就在奉紫感到納悶的時候,原雙雙回頭看著她,朝她微微笑著。
  而這一刻,奉紫再看不到任何東西。
  她隻留意到原雙雙的眼睛。
  “我聽說了,你要去參加上官透和重雪芝的婚禮大典。路上小心。”原雙雙用那雙深紫色的瞳孔看著她。
  
  143
  
  四月。
  傲天莊。
  大紅日子,素雅的莊園張燈結彩,也被大紅染了個徹底。滿園丁香婉約綻放,花團錦簇,白紫相映,色澤飽滿而淡豔。在春風的吹拂下,紙蝴蝶一般翩翩起舞。
  而園中的景象,用人海如潮四字形容,絕不誇張:武當星儀道長、少林釋炎方丈、靈劍山莊林軒鳳、峨眉慈忍師太、大俠花遺劍、釀月山莊段塵詩、紫棠山莊司徒雪天、平湖春園何霜平何春落、南客廬卓獻、采蓮峰杜若香……隻要是江湖上有點臉麵的門派老大,幾乎都能在這裏看到。
  坐在父母座席上的,卻是非常格格不入的三個人:上官行舟,福月蘭,林宇凰。林宇凰身側空著的座位上,放了重蓮的靈牌。
  林宇凰很少穿華貴的衣服。這一日他打扮得不僅體麵十足,連眼罩都換上了鑲金的。乍一眼看去,還真有幾分大派掌門的味道。雪芝之前還誇過他,二爹爹你簡直是帥透了。林宇凰居然理都不理她。
  他不理她已經很多天了。
  此時此刻,雪芝在馬車中看著這樣的情形,幾乎不敢出來。
  成親似乎沒她想得這麽簡單。若不是親眼見到,她還幾乎忘了上官透是出身侯門,身後還有一幫一品官二品官三品官四品官的哥哥,或者嫁給皇上王爺侯爺的姐姐。這一回來參加婚宴的,不止國師夫婦,還有上官透的大姐、二哥、三哥和小姐姐。這四人都是前幾天就趕到月上穀的,都說要看看小弟未過門的妻子。前三者對雪芝都是讚不絕口,唯獨上官透的小姐姐上官嬋對雪芝有些冷淡,還私底下對上官透說,這姑娘確實很漂亮,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不喜歡她,長得有些妖氣,不像好人家的姑娘。這一日在見過林奉紫以後,上官嬋又補充道,你夫人的妹妹就要好很多,一看就知道是大家閨秀。
  裘紅袖的回答是,思蟬姐,按你的說法,重雪芝長得妖氣,那我不是長得騷氣了?上官嬋忙說沒這回事,裘妹妹是風情萬種,那重雪芝看上去實在不正派。仲濤忙補充說,雪芝妹子那是狐狸精的臉,白蛇精的心。剛說完就被上官透打了個爆栗。
  當然這些話雪芝是不知道的。上官透的父母她甚至連見都沒見過,也不知道會不會不討他們喜歡。然而,在看到他們被林宇凰逗得哈哈大笑時,她算放了一顆心。
  小小的花朵大片綻放在長而寬的綠葉間,在柔和的春風中,傲天莊中下起了一場丁香雪。
  雪芝站在馬車後,一身大紅雲裳。她將鳳冠前的珠簾撥到耳後,垂頭看著地麵,緊張得雙手發顫。
  這時,一雙黑紅相間的靴子出現在視線。
  她抬頭,隻見眼前的男子同樣身著紅紋黑衣,卻麵白如玉,長發如雲。雪芝一時間竟沒認出眼前的是什麽人。
  “雪芝。”那男子喚道,“怎麽還在這裏?”
  雪芝這才認出是穆遠。
  “穆遠哥……怎麽看去不大一樣了?”
  “哦,你是說頭發。”他轉過頭,指了指壓住長發的蝶型黑色發冠,“前兩日成年了。”
  穆遠以前一直都是一絲不落地將長發束在頭頂,因此盡管個子很高,卻依然帶著少年的稚氣。此時他將頭發散落,一下子變得成熟不少。
  雪芝道:“啊,穆遠哥的冠禮……我真是糊塗,把這事都給忘記了。”
  “沒有關係。”穆遠微笑道,“今天真的很美。”
  雪芝也笑道:“是不是有一種嫁妹妹的感覺?舍不得了吧。”
  穆遠眼望著她,卻不說話。
  花瓣紛紛揚揚落了滿地。
  雪芝感到有些不自在,正準備找點話題,穆遠又突然道:“完全沒有。”說罷抬手,順著她頭上的步搖輕輕摸下,他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你原本應該是我的。”
  雪芝微微一怔,臉上的笑容變得很僵硬:“成親隻是個形式,就算嫁了人,我依然屬於重火宮。”
  “是我的失誤。隻想著大局,分了心,讓你跑了。”穆遠的手指把玩著她的步搖,“不過沒有關係,就像你說的,成親隻是個形式。即便你嫁了別人,我也可以把你奪回來。”
  雪芝頓時尷尬了。不知如何回答。
  也是同一時間,媒人高聲道:“吉時已到,新人拜堂!”
  雪芝這才留意到所有的人早已步入大堂。
  “拜堂了,去吧。”穆遠拍拍她的肩,“別走太快,小心身子。”
  上官透一身紅衣,正站在大堂門前等她。她放下珠簾,在幾名喜娘的攙扶下進入大紅轎子。若不是因為有身孕,她還真的很想跑開。
  穆遠的笑容不同以往,竟讓她覺得害怕。
  
  144
  
  花轎漸漸靠近禮堂,樂師們開始奏樂。轎停,出轎小娘上前迎接。
  隔著珠簾,雪芝隱隱看見前麵英氣勃發的新郎。每次靠近他,她便不會再懼怕任何東西。
  出轎小娘攙著她跨過朱紅馬鞍子,踩著紅氈子,緩緩朝前走去。直到走到他的麵前,站在他的右側,之於她,所有的人仿佛都已消失不見。
  在花香酒香流溢的空氣中,喧鬧而喜慶的奏樂中,他們彼此對望一眼,嘴角都勾起一抹會心的笑意。
  大堂中,各大門派的掌門弟子都坐在客席上,靜靜看著二人走向主香者和雙方父母。
  園中繁花飄揚,穆遠站在很遠的地方,丁香花枝下,仿佛這一切都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讚禮者高呼道:“一拜天地!”
  兩人隨著主香者,朝著門外鞠躬。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二拜高堂!”
  兩人轉身,又朝著林宇凰、上官行舟和福月蘭鞠躬。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林宇凰笑臉盈盈地看著眼前的兩人,正如身側的國師夫婦,笑得像個菩薩。隻是再多看幾眼雪芝,就會揉揉眼睛看向別處。
  “夫妻對拜!”
  祥煙瑞氣輕繞,香燭氤氳。
  兩人轉過身,麵對彼此。隔著珠簾,雪芝仍覺得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
  她曾經一路跟著取笑逗樂的昭君姐姐,或是她難過時就會對著撒嬌賴皮的透哥哥……竟然會在一夜間成為她的丈夫。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不真實,幸福,卻又有些惆悵的一刻。
  上官透接過金製秤杆,挑開雪芝麵前的珠簾。
  雪芝低垂著眉眼,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落深深的陰影。隔了片刻,她才抬眼看著他,在輕輕吸氣後,朝他微微一笑。
  接過喜娘端上的茶水,二人分別向父母敬茶。
  在朝著國師夫婦敬酒的時候,老倆口似乎完全把自己兒子忘了,隻是無比錯愕地看著雪芝,然後福月蘭對林宇凰道:“我說林大俠,你說的何止是不誇張,簡直是太不誇張了。我們這兒媳婦還真是……國色天香啊。”
  上官行舟道:“小透,看你從小就沒讓我省心過,你個孽子總算做對了一件事。”
  上官透又是自豪又是鬱悶,隻低聲道:“爹爹教訓的是。”
  福月蘭道:“你又拿兒子開刀,今天他成親!”
  “成親怎麽了?成親就不是我兒子了?”
  雪芝捧著茶,高高舉過頭頂:“請公公婆婆用茶。”
  兩位老人接過茶盞,眉開眼笑地飲茶。
  然後兩人又在林宇凰和他身邊的空座前跪下。上官透和林宇凰早已熟絡,這時候客套起來兩人都忍不住笑。在他敬茶過後,雪芝捧著茶杯,輕聲道:“二爹爹,請用茶。”
  林宇凰接過雪芝的茶,手指都有些發抖。
  那個在他懷裏撒嬌的,軟軟白白的奶娃娃,早已經出落成了一個水靈的大姑娘,而在這時,就要嫁作人婦。他依稀記得很多年前的一日,重蓮小心翼翼地抱著她,還試圖掰開她死抓住林宇凰食指不放的小手,溫柔地喚道:“芝兒,芝兒,別抓二爹爹。二爹爹是最喜歡你的了,哪裏都不會去。凰兒,你把芝兒的棉襖拿來,她好像有點冷。”
  明明是簡單而又平凡的一件小事,卻已在林宇凰的夢中出現過無數次,卻已令此時的他熱淚盈眶。
  雪芝又朝著重蓮的靈牌捧上茶盞:“爹爹,請用茶。”
  香煙環繞,重蓮的靈牌像是一座置放了千年的古碑。
  沒有人說話。
  雪芝將茶水倒在椅子上。
  縱然有千言萬語,滿心的思念,都隻能化作深深的一拜。
  
  因為重雪芝和上官透的身份特殊,這一次的婚禮不同於尋常夫婦。在拜堂之後,兩人還不能洞房,在送走二老以後,還要負責招待前來拜訪的客人。
  最開始來敬酒的幾個人中,有一個就是豐城。豐城還是非常爽氣又有些調侃地祝福兩位新人,跟雪芝說話的時候,臉不紅心不跳,好像發生在華山秘道的事,都是雪芝做的夢。雪芝有些按捺不住怒氣,但是看上官透亦是客套地回禮,也就不便多說。
  因為雪芝有身孕,喝酒的重任就交給了上官透。來人隻要敬酒,他就必飲滿杯。一杯接一杯高粱酒下肚,看上去沒什麽變化,上官透的眼神已經有些渙散。他摟住雪芝的肩,又輕輕用指尖勾了勾她的下巴:“芝兒,以後我們的孩子叫什麽名字?”
  雪芝看了看周圍的人,小聲道:“這個還是回去再說吧。”
  “可是,我都好久沒碰你了。寶寶出生以後,你會不會要他不要我?”上官透也學著她的模樣,認真地,悄悄地說,“偷偷告訴你一件事——我都好久沒碰你了。”
  雪芝輕輕推了一下他俊俏的臉蛋:“喝醉了你。”
  上官透很配合地將臉側過去,卻看到了門口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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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麵,臉上堆著癡癡傻傻的笑,口中念念有詞,卻因禮堂喧嘩無法聽清。上官透輕輕拍了雪芝一下。雪芝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若不仔細看,她會以為是個乞丐。
  可是很快她就留意到,這人她在蘇州見過。
  沒過多久,在場的所有人,也都留意到了他。所以,禮堂中很快安靜下來。
  於是,所有人也都聽到了他念的話:“我殺誰,要愛誰?我愛誰,要殺誰?我愛誰,要殺誰?我殺誰,要愛誰……”
  上官透和雪芝麵麵相覷,然後摟住她,往後退了些。
  原本以為念久了他會說點別的。但過了很久,在大家的耐心都達到極限的時候,他依然念著這幾句話。
  就在這個時候,豐城站出來道:“哪裏來的乞丐?沒看到別人在大婚麽,來人,把他趕出去——”
  “慢著。”林軒鳳打斷他,往前走了幾步,眯著眼睛道,“這人……你是,輕眉?”
  夏輕眉輕輕歪過頭,依然傻笑著:“愛誰,我愛誰?”說罷,目光緩緩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林奉紫嫌惡地轉過頭去,躲在人群中,生怕他看見自己。
  就在這個時候,夏輕眉的目光停在奉紫身上,突然不再說話。
  “不好。”雪芝往前走了一步,卻被上官透攔下。他搖搖頭,示意前方危險。她還未開口,夏輕眉已經對著奉紫露出詭異的笑容:
  “我愛你,要殺你。”
  話音剛落,他抽出腰間的鏽劍,一劍刺向奉紫——劍法又快又狠,快得看不清軌跡。
  上官透忙抽出下屬腰間的刀,準備擋住他的攻擊。但因為相隔太遠,雪芝又在他身後,根本連武器交鋒的機會都無。所幸奉紫反應及時,往後一仰,躲開了。
  夏輕眉仍不死心,大聲道:“紫妹,不要逃啊,我愛你啊。”話音剛落,又是一劍。
  林軒鳳抽劍挺身而出,擋在奉紫麵前:“保護我女兒!”
  這時在場的人才反應過來,都紛紛掏出武器。但,無一人敢上前。
  二十多年前梅影教主修成《芙蓉心經》,在冥神教以一敵百,大戰各派群雄一事,對所有老的一輩人來說,是一場噩夢。他們都告誡後代,逆天而行,必遭天譴。然而,沒有哪一個人在回想梅影教主神一般的身手之後,還能受得住邪功誘惑。
  夏輕眉修煉《芙蓉心經》,已不是什麽秘密。
  說他走火入魔,也隻是傳言。
  但是當年的梅影教主也是在走火入魔的狀態下,殺了成千上百的人。
  有不少人開始退縮。有幾人甚至已經悄悄退出禮堂。
  夏輕眉揮舞長劍,頻頻攻擊林軒鳳——仍是靈劍山莊的劍,正宗的靈劍招式卻早已淩亂,還摻合了很多古怪邪氣之極的劍法。
  夏輕眉的攻擊不按牌理出牌,林軒鳳根本看不出招式的來頭,接招接得很吃力。眼見夏輕眉刺向自己的麵門,林軒鳳閃躲開來,夏輕眉卻突然間變換了數次攻擊,隻是身影便讓人看花了眼。
  林軒鳳正琢磨著怎麽回擊,夏輕眉身形一閃,繞到他身後,站在極近的距離殺向奉紫的咽喉。
  他們之間的距離太近。
  所有人幾乎都可以看到奉紫身首異處的模樣。
  劍鋒凜冽,劍聲刺耳。
  狂風卷席而過。
  傲天莊中,丁香花瓣無規則地亂舞。
  然而,就在劍鋒已經指在奉紫喉間前的刹那,劍停住了。
  再一看夏輕眉,眾人都屏住呼吸。他的右肩已被貫穿,隔了很久,才有鮮血從裏麵浸出。
  然而,貫穿他肩膀的物體,竟是一條長鞭。
  鮮血順著長鞭流下,漸漸地將之徹底染紅,變成一條血鞭。
  血珠滴落在地板,滴答作響。腥味混著花香,蔓延在禮堂。不少人都捂住嘴,惡心到幾乎嘔吐。
  雪芝在感到齷齪的同時,更感到驚訝。眼前的這個場景,讓她想起了小時候發生的一件事:她和海棠一起出去,她買了青石繡板給林宇凰,林宇凰說重蓮才喜歡這些東西,讓她送給重蓮。拿到心蓮閣間的時候,重蓮正在折騰他那副紫砂壺杯,雪芝便把繡板送給他,要他掛牆上。重蓮答應了。海棠正說要去拿東西來打洞,重蓮還惦記著自己的茶壺,便叫她把鞭子給自己。然後海棠拿穩繡板,重蓮輕輕一舞鞭,青石繡板上方便多了一個洞。他抱著雪芝,讓她把繡板掛在牆上。
  那一天起,雪芝才知道,原來鞭子也是可以貫穿物體當刀劍使的。可也是那一天過後,她再沒看到有任何人可以用鞭子打穿硬物。
  這個時候,一個男子的聲音自庭院中飄來:
  “輕眉,你該死了。”
  話音剛落,一個淡綠色的身影輕飄飄落在禮堂門口。那人散著發,頭上無一裝飾,五官柔和皮膚白皙,卻長了喉結。雖然聲音是男的,還長了喉結,胸部卻明顯突起,線條柔軟不似男性。
  沒有一個人認得她。
  除了奉紫。
  因為這人身上的衣服,是她很久以前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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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緊緊攥住林軒鳳的衣角,顫聲道:“爹,爹,我受不了了,讓我走……”
  林軒鳳拍了拍她的肩,對那人道:“你是何人?”
  那人看了林軒鳳一眼,不多言,隻衝到夏輕眉的身後,一下抽出長鞭。頓時,鮮血四濺。血花伴隨著夏輕眉的慘叫,散布在禮堂的每一個角落。夏輕眉一邊嘶聲大喊,一邊以左手握劍,像失控溺死的野獸,發狂地攻擊那人。
  那人甩著鞭子,試圖將血甩去,同時左躲右閃,毫不費力。
  也是這個時候,人群中有女子膽怯地喚道:“教……教主?”
  那人停了一下,繼續躲避夏輕眉的攻擊。
  林軒鳳微微蹙眉,回頭看向奉紫:“小紫,莫非她是……”
  奉紫使勁搖頭,生怕那人發現了自己,卻晚了些。那人的目光剛一落在奉紫身上,整個人頓時大變,放輕軟了聲音,跑到奉紫的麵前,捉住她的手:“我的奉紫,你平安就好,你平安就好。”
  奉紫立即抽出手,恐懼地後退。
  那人卻窮追不舍,又上前走了幾步:“小紫,是我,我是雙雙啊。”
  “我知道!你……你不要過來。”
  林軒鳳大驚:“你是……原雙雙?”
  “為什麽?”原雙雙根本無視林軒鳳,隻一直對著奉紫諂媚而又溫柔地笑,“小紫,我一直在擔心你記掛你……小紫,你為何要躲我?我做錯了什麽?”剛說完這句話便揮鞭,也不看一眼就將夏輕眉刺來的劍以鞭卷走,甩在地上。
  然後她又繼續看向奉紫。奉紫隻是躲她,藏在林軒鳳身後。在原雙雙眼中,其他人仿佛都已變成了障礙物,包括林軒鳳。她繞過林軒鳳,又繼續逼問奉紫。
  這一次,是有人代替奉紫說話:
  “當然是因為你練邪功練得男不男女不女,說話還變得不三不四——”
  說話之人是華山的一個弟子。可惜話未說完,咽喉已經被長鞭穿透。
  在眾人都在驚恐的時候,原雙雙依然不放過和奉紫說話的機會。
  “你為何這樣怕我?難道我變難看了?”原雙雙神經質地在臉上撫摸,又緩緩回過頭,陰森森地看著夏輕眉,“還是因為……他?”
  奉紫尚未回話,原雙雙已狠狠一甩鞭,麵無表情地走向夏輕眉,揮鞭攻擊。夏輕眉回擊得很激烈。原雙雙手臂和大腿中了劍,仿佛沒有感覺,任鮮血從傷口流下。隻見原雙雙一咬牙,目光冷冽,隻見劈劈啪啪一陣猛打,鮮血如同綻開的禮花,又一次亂飆。夏輕眉的麵部中了很多鞭。在劇痛之下,他終於堅持不住,跌倒在地。
  這一摔,更是將他自己推向無盡深淵。原雙雙的眼中漸漸露出興奮的神色,仿佛在他身上抽一千次,一萬次也不足夠令她愉悅。起初,夏輕眉還因為疼痛嚎叫,翻滾。漸漸的,動作幅度越來越小,聲音也越來越微弱。
  在場的人多都抱著讓他們互相殘殺的心理觀戰。沒有人出麵阻止。
  到最後,夏輕眉已經完全不動了。原雙雙還在享受著鞭屍一般的快感,越打越興奮。終於,普通的抽打已經無法滿足她。她回頭,對奉紫笑道:“小紫你看,你看啊,我打他,我用最厲害的武功打他。”
  奉紫早已捂住眼睛,再無法多看一眼地上血肉模糊的事物。
  原雙雙腳下一踩,騰空而起,旋轉一圈,伸展四肢,將鞭子舞出——若她穿的是紅色衣裳,這樣的動作,會很像夏季荷花的綻放。
  在場的人,多半都猜出了她練了什麽武功。
  對雪芝來說,這一係列的招式,更是不能再熟悉了。
  可是,原雙雙卻在落地的時候,突然停止了手上的動作。
  花瓣飄零,萬物靜止。
  下一刻,一灘黑血自她口中湧出。她搖了幾下,跪在地上。她捂著胸口,看向門外,緊緊蹙眉。
  大紅的蠟燭,燭光搖曳。
  “真相已大白。”慈忍師太緩緩道,“盜取‘蓮翼’,偷練邪功的人,就是這兩人。”
  星儀道長道:“隻是,‘蓮翼’若是到手了便可修成,恐怕是真的會天下大亂。”
  “沒錯,我是沒練成。”原雙雙又吐了一口黑血,卻依然笑著,“而且,我也快死了。”
  這一句話剛一出口,所有人都像活過來一般。有說她行為怪異惡心的,有說她不男不女的,有罵她妖婦品行不正的……譴責聲,唾罵聲,源源不斷。
  慈忍師太道:“我隻問你,你的父母,是怎麽死的?”
  “愚蠢的老太婆。”
  “不要逃避我的問題!”慈忍師太麵露慍色,“你都有膽以這樣卑劣的行徑和齷齪的外貌出現於世人麵前,就沒膽承認自己做過的事了?”
  原雙雙冷笑道:“當然是我殺的。”
  此話一出,謾罵聲更是鋪天蓋地。連一直沉默不語的釋炎方丈都忍不住皺眉,閉眼道:“阿彌陀佛。”
  雪芝這才留意到,幾年之間,釋炎的胡子已經花白。
  也是幾年的時間,人心惶惶的年代,連有史以來最往嫉惡如仇的方丈,也變得沒有棱角。
  
  147
  
  “原教主,”雪芝站出來,“當時你的武功並沒有強到可以自由出入重火宮。我隻想知道,你是怎麽進入去,又怎麽找到秘籍的?”
  “總算有一個人算問對了問題。”原雙雙抬頭,眼神突然變得溫柔,“不愧是奉紫的姐姐。”
  雪芝不言。
  “當年給我放路,讓我盜取秘籍,在你被驅逐離開重火宮以後又出來追殺你的人,都是一個人。”
  “什麽人?”
  “我可以告訴你,不過你要答應我一件事。”說完這句話,原雙雙又開始咳血,而且比前兩次要激烈得多,到後來她似乎連坐著支撐背脊的力量也無,癱軟地靠在椅子腳上,“照顧好奉紫,我對不住她,讓她自小因為我卑劣的欲望而蒙羞。欠她的,一輩子都無法還清。你……要替我還。”
  她聲音低沉,麵容又是屬於一個婦女的,看上去無比詭異。隻是,態度卻十足的真誠。
  奉紫覺得惡心的同時,又有些於心不忍,隻好轉過頭去。
  雪芝道:“她是我的妹妹。不用你說,我也會對她好。”
  “那就好。”原雙雙咳了幾聲,“那人是尉遲長老。”
  “什麽?”雪芝愕然道,“為什麽?”
  “這後麵的事,恐怕也就隻有他自己才清楚。反正我要死了,我可以把我所知道的事全部說出來。”原雙雙突然看向豐城,眼中寫滿了仇恨,“我和夏輕眉,不過是犧牲品,其實,這兩本秘籍——”
  話未說完,一把長劍自她的後頸貫穿,從喉嚨捅出。她張嘴咿咿呀呀叫了半天,瞳孔縮小,眼睛睜大,再說不出一個字。
  “這是還你的!”華山派的一個弟子淚流滿麵,也不知是悲痛還是受到了驚嚇,“你殺了我師兄,這是還你的!!”
  一片嘩然。
  星儀道長急道:“她話還沒說完,你怎麽就——”
  豐城立刻一個耳光抽在那弟子臉上:“從今天起,你不再是華山的弟子!”
  那弟子捂臉,突然不哭了:“掌門,你,明明是你……”
  “你若再做錯事,會有什麽後果,應該比誰都清楚。”
  那弟子不敢多言,隻恨恨地退下。
  上官透道:“慢,她在寫字。”
  豐城的臉色大變。
  原雙雙伏在地麵,鮮血從喉管中汩汩流出。她用指尖沾著血,抬眼死死地看著奉紫,寫下了五個字:
  若生為男 我
  但是沒寫完,她已經斷氣。
  豐城輕輕吐了一口氣,道:“其實,這女人也蠻可悲。”
  慈忍師太道:“真是古怪,原雙雙對殺死父母的事一點都不愧疚,反倒對奉紫的事耿耿於懷。她究竟做過什麽?”
  雪芝和上官透對望一眼,都沒說話。
  豐城道:“既然人已死,就不必多做追究。把他們抬走吧。”
  華山的幾名弟子將原雙雙和夏輕眉的屍體抬出去。
  在場的人,很多都有些回不過神。
  春風中是舞動的丁香花瓣,粉一片,白一片,粉白交錯。原雙雙翩飄的裙擺猶如翠綠的荷葉。
  釋炎道:“多虧了奉紫施主,是你還了天下人太平。”
  奉紫搖搖頭,神情黯淡。
  “隻是雪宮主和我老弟的婚禮給弄砸了,”豐城笑著,朝大家舉杯,“來來來,大家忘記不快,繼續喝酒吧。”
  待眾人情緒平定後,雪芝對上官透悄聲道:“你認為原雙雙的話可信麽。”
  “你是說尉遲長老的事?”
  “嗯。”
  “提防著一點,但是不要一衝動回去就直接問了。”
  
  時至午夜,盛筵已散。
  傲天莊櫻樹林中。
  豐城微微彎腰站在一個人麵前。那人一襲黑衣,身形高大,依然如同過去一般,身上的皮膚無一寸暴露在空氣中。
  “請相信我,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自己被人陷害了,若不是因為滿……”豐城擦著額上的汗液。
  “我自然知道不是你。”黑衣人道,“是滿非月。問題是,你為何不答應她的要求?”
  “她要的是我兒啊……你知道她對我大哥的兒子做了什麽事麽?”
  “大哥都殺過了,又何必介意兒子?”
  “可是……”
  “你哪來這麽多話?”黑衣人不耐煩了,“當初叫你偷偷把秘籍改了,不是讓他們來暴露我的行蹤的。”
  “這……屬下知錯。”
  “所幸你殺原雙雙殺得快,不然她把事情抖出來,你我都別想活。”
  “是,原雙雙和夏輕眉已死,這秘密除了滿非月,不再有人知道。”
  “滿非月先留著。她還有用。”黑衣人放細了嗓音,聲音變得更加像個婦女,“你先走吧。”
  眼見豐城離去,黑衣人轉身,對著樹林道:“公子,一切都已按計劃行事。”
  沒有回答。
  黑衣人略微遲疑,欠身道:“……公子?”
  樹林中,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響起:“你蓮神九式練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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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8
  
  黑衣人道:“托公子的福,十分順利。”
  櫻樹林中迷霧一片,隻依稀可見一個修長的男子身影,還有他垂落如流雲的長發。雖然頭發極長極美,衣著卻非常輕便貼身,毫不拖遝。若他就隻是站在那兒,看到這個身形,很多年輕姑娘恐怕都會浮想翩翩。隻是這“公子”聲音雖動聽,說話卻不帶感情,語調也無甚起伏:
  “下一個門派是玉鏢門。”
  “玉鏢門?應卿為是個老固執,恐怕很難說服。”
  “你知道怎麽做的。”
  黑衣人頓了頓,道:“是。”
  “三天內完成。”
  “是。”
  “我最開始給你說的人,他在今年六月必須死。”
  “六月?”黑衣人略有些驚慌,“六月之前,我不知道我的武功能不能……”
  “我說的是六月。不能是五月,也不能是七月。”
  “是,是。”黑衣人連連應聲,過了許久,又問道,“公子還有何吩咐?”
  沒有人回答。
  “公子?”黑衣人往前走了兩步,“公子?”
  依然沒有回答。
  黑衣人正待離去,身後傳來了一個女子的聲音:“爹,不,娘,你在做什麽?”
  “公子剛才來過。”
  “然後呢?”
  “讓我六月殺一個人。”
  “誰?”
  “這不能告訴你。”
  “什麽人?連我都不能說?”
  “不能。”黑衣人回頭看了看那女子,“不過我沒什麽把握。現在我的內力尚未調整好,也不知道到時候會不會出狀況。”
  “你最好想清楚了,公子會不會是想讓你們兩敗俱傷?他既然可以修改秘籍讓原雙雙和夏輕眉走火入魔再讓他們互相殘殺,對你也難說。”
  “不會,以他的身份來看,他隻能暗中操作一切。我若死了,他什麽也做不了。況且,到目前為止,我確定我手中的《蓮神九式》沒有問題。”
  “他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不知道。從來看不出他想要什麽,打算做什麽。慢……”黑衣人壓低聲音,“他叫我六月動手。六月……難道是因為……”
  “因為什麽?”
  黑衣人眯著眼睛:“沒事。”
  
  重雪芝和上官透的婚禮被攪合成一團亂。根據原雙雙的話來看,重火宮裏很可能有內賊。倆人步入洞房,甚至連親密的時間都無,就開始討論回去該如何套尉遲長老的話。
  第二天起,婚禮上發生的事很快傳開。
  以武當派為首,各大門派的掌門和弟子在雪燕教搜出了《蓮神九式》的經書,大家都在討論如何處理這本秘籍的時候,豐城提議將之歸還於重火宮。原本無人同意,但豐城說,這本秘籍隻是副本,重火宮必然有《蓮神九式》的原本,所以歸還他們對他們其實毫無影響,反而交給任何一個門派保管,都有可能節外生枝,毀之,又是公然與重火宮作對,更可能會激怒他們。
  所以,秘籍又回到了雪芝的手中。
  雪芝拿到《蓮神九式》的時候,剛好當時奉紫也在場。奉紫湊過來,歪頭看了看:“這字跡不像是教主寫的,也不像夏輕眉寫的。”
  “那像誰的?”
  “不知道。不過他倆寫的字都很秀氣,沒這麽入木三分。”
  雪芝握緊手中的秘籍。
  事情沒這麽簡單,她知道。唯一的線索是豐城、滿非月和尉遲長老。隻是豐城表麵功夫做得太好,滿非月性格詭異不好打探,她什麽都不能做。
  於是隻能找尉遲長老。
  雪芝和上官透開始往重火宮趕。
  很快,雪燕教被各大門派封鎖。在發現所謂的真相以後,人們都認為“蓮翼”的風波就此平定,整個江湖不安的情緒漸漸平定下來。
  但是就在雪芝回到重火宮的當日,又聽說了玉鏢門門主應卿的死訊。查出來是門派裏的一個小嘍羅下的毒,怎麽處理的沒有追究。但是很快,玉鏢門又換上了新的門主。
  原本不是小事,卻因為天下動蕩後平息人們的懶惰而被忽視。
  雪芝回到重火宮,把穆遠和四大護法叫到朝雪樓正廳,然後端了一杯熱茶,靜靜等候。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尉遲長老提著衣角進門:
  “不知宮主有何吩咐?”
  在這幫老江湖麵前,雪芝多少還是會有些底氣不足。她將頭埋入茶蓋下,歎了氣,輕到自己都難以察覺:
  “長老應該知道我這次叫您來的原因吧。”
  “宮主要說的,可是和上官穀主的婚事?”
  “不是。”雪芝放下茶盞,直視他的眼睛,微笑道,“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就不需要我挑明了說。”
  尉遲長老看著地麵,麵不改色:“老朽愚昧,還請宮主明說。”
  雪芝放下茶盞,儼然道:“尉遲,你是在裝糊塗麽。”
  尉遲長老遲疑片刻,又道:“老朽真不知。”
  “硨磲,”雪芝擊掌道,“把東西拿來。”
  硨磲應聲,將牆角的一個箱子搬來。
  在場的人都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尉遲長老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掌。
  “四個長老裏,您的輩分僅次於宇文。最近聽說您日夜操勞宮內事務,還生病了。”雪芝臉上又一次綻開了笑容,站起來,把箱子打開,“這裏的衣物,都是我和上官穀主路過洛陽時給您帶的。”
  尉遲長老愕然抬頭,看著雪芝。
  這是一張年輕而精致的麵孔,意氣風發如同年輕時的甄宮主,美麗絕代如同少年時的蓮宮主。在經過重火宮三代宮主更替,歲月的洗練,以及武林中無數黑暗糾葛之後,她卻像個孝順的孫女一樣同自己說話,尉遲長老頓時百感交集,滄桑的眼變得通紅。
  “宮主,我對不起你。可是,很多事……”
  “什麽都不用說。”雪芝微笑著打斷他,“我想長老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理由。況且,您在重火宮待了也超過了五十年罷,從我爺爺到我爹,再到我,輔佐了三代人。您對重火宮的感情遠遠超過在場的每一個人。見您生病了,原本想給多一些薪水,但未免俗氣。所以做了些衣服,希望您身體早日康複,重新成為我們重火宮的中流砥柱。”說罷,將衣服披在他肩上。
  尉遲長老扶著衣角,淚眼模糊,隻連連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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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日後,奉紫和豐涉上門拜訪重火宮。這一待就待了接近一個月。雪芝知道她不願意離開的原因是什麽,也暗中暗示過穆遠,隻不過穆遠似乎就是冰雕一個,外形美麗,裏外卻都是冷颼颼的。所以一個月下來,奉紫和他說話都不超過十次。不過她倒不大介意,因為一來重火宮,就可以看到林宇凰。她叫林宇凰二爹爹比雪芝還熱絡,還說林宇凰比自己爹爹好玩多了,於是父女倆天天爬山捉麻雀,弄得雪芝還吃了好幾次醋逼問林宇凰是要奉紫還是要自己。最慘的是,在場的人,不論是豐涉還是穆遠,還是護法們,都是替奉紫說話,除了上官透。尤其是豐涉,他自從上次在玄天鴻靈觀外摔跤受傷,鼻梁上的疤就一直沒消失,因此一說話顯得更加叛逆,更加欠揍。
  隻是在看到雪芝撒嬌賴皮,林宇凰親昵地揉她的腦袋時,他經常會露出好奇又羨慕的眼神,還私底下問過雪芝,是不是所有的父親都是這樣。雪芝一想起他的身世,不忍回答,隻好轉移話題。
  又過了十來天。
  初夏。
  衣服漸薄,雪芝有身孕的事再瞞不住,隻好公諸於世。林宇凰在聽說這個消息以後激動得熱血沸騰,還重重拍了拍上官透的肩,說小子動作真快,而且這才多久就有喜了。說完以後更加激動地補充一句,這才多久,肚子就這麽大了,說不定是雙胞胎。上官透清了清嗓子,又清了清嗓子,扭扭脖子,再清了清嗓子,沒了下文。
  每次看到林宇凰燦爛天真如孩童的笑容,上官透和雪芝都實在沒辦法開口告訴他孩子就快出生了。於是,兩人借口回洛陽看上官透的外公離開重火宮,順便把豐涉和奉紫也給攆走。
  回洛陽,探望了福景然,老人家果然特別高興。隻不過不少姑娘對上官透發射的目光讓雪芝爆發數次,每次都對他又捶又踢又打,還威脅他以後不準多看別的女人一眼,不然戳瞎他的眼睛。上官透被這句暴力的話嚇得不輕,天天躲在家裏不敢出去,還對著雪芝的肚子抱怨訴苦。
  不久以後,雪芝和上官透迎來了新婚後的第一次爭吵。在給孩子取名的時候,若是女孩,兩人都同意叫“唯”。若是男孩,分歧就來了——上官透喜歡“顯”,雪芝喜歡“適”。所以經常會有兩人對著肚子叫不同名字的情況發生。最讓上官透無奈的是,雪芝非要孩子姓重。他說哪有孩子跟娘姓的道理,雪芝說這是我孩子為什麽不跟我姓。為這個問題,兩人連吃飯都在拌嘴。
  雖然日子過得很是愜意,寶寶出生的日子也即將到來,雪芝還是沒有忘記很多沒解決的事,還把重蓮譜寫的兩本秘籍都帶在身上,每天讓上官透念給自己聽,盡管行動不方便,也要用手比劃招式的動作,琢磨其中的奧妙。
  可惜琢磨了很久,還是什麽都不知道。
  俯仰之間,已是五月。
  雪芝在出門逛街的時候不小心滑了一下。這一滑,孩子出世便提前了。
  一個下午,雪芝都在撕心裂肺的慘叫中度過。上官透神經緊繃麵色蒼白,在房門前踱了起碼一千個來回。
  終於,在聽見裏麵孩子奶聲奶氣的哭聲後,他非常不穩重沒形象地抓住家丁的手,使勁搖了幾下:“孩子出生了,我當爹爹了,我當爹爹了!”
  然後,產婆在裏麵大聲道:“是兒子!”
  上官透衝過去:“顯兒,爹爹來了!”
  怎奈過了一會兒,當雪芝睜開眼,居然還不忘記奪回自己的主權:“適兒呢,我還沒看到他……”
  “你們倆啊,都別爭了。”福月蘭抱著孩子,走到床旁邊,“顯兒適兒都在。”
  雪芝愣了愣,看著早已經笑沒眼逗著孩子上官透,第一次覺得二爹爹長了一張好看的烏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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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在二爹爹聽到自己閨女生了雙胞胎的時候,興奮程度絕對不亞於上官透。他還特地背著重蓮的靈牌大老遠趕到長安,輪流抱著孩子給重蓮看。
  同一時間,玄天鴻靈觀。
  藏書閣。
  “你在做什麽?”
  滿非月的聲音響起時,正在翻看手中機密文書的豐涉手也抖了一下。
  柔軟的黃色燭光照映下,滿非月幽藍的臉仿佛懸在空中。豐涉站在黑暗中,將文書揉成一團,背在身後。
  “豐涉,你好大的膽子。”
  豐涉卻毫不懼怕,隻微笑道:“原來那麽多掌門的暴斃,竟然和聖母還有豐掌門有關。”說罷搖了搖手中的紙張:“這名單我若泄露出去,恐怕這裏明天就會被夷為平地。”
  “發現了這些秘密,你認為自己還能活下去麽。”
  “不能。但若是你發現的,我就能。”
  “你就這麽篤定我不會殺你?”
  “是。”
  一陣詭異的沉默過後,滿非月忽然輕輕笑了:“罷了,我是不會殺你。”
  “多謝聖母。”
  “不過,這秘密你要讓它爛在肚子裏。不然泄露一個字,總會有人殺你。”
  “聖母請相信我。”豐涉綻開一個甜甜的笑容,英氣十足。
  滿非月忍不住多看他幾眼,又道:“把東西放好,跟我出來。”
  就在兩人走出藏書閣的時候,又一個身影悄悄從門後逃開。
  
  很快,上官透的阿姨伯母們陸續趕來祝賀。然後一群婦女在一起嘰嘰喳喳,說從來沒見過這麽相似的雙胞胎,完全沒有一點不一樣的地方,還懷疑爹娘都分不出誰是誰。雪芝坐著月子,在床上笑盈盈地說,顯兒的手背上有一顆紅痣,適兒沒有。然後大家又在研究倆孩子的名字,紛紛說,上官顯,上官適,都是好名啊。在阿姨們的言語壓迫下,雪芝終於妥協,承認他們姓上官,想了想自己又輸給了上官透,心情煩躁地在他身上掐了好幾個淤青。
  父母都長得好看,孩子自然也是十分漂亮。顯和適鼻梁和嘴唇長得像上官透,臉型和眼睛像雪芝,所以,倆小孩也都長得跟小白狐狸似的,圓圓白白,讓不少人看了就忍不住捏幾下。
  於是,在兒子們出世以後,雪芝是徹底忘記了江湖中事,連上官透也不理了。
  
  滿非月一直以為豐涉和玄天鴻靈觀的年輕男子們一樣,都是外表妖豔靚麗內心膽小如鼠。所以,她也認定他為了保命絕對不會作出多於的動作,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
  然而她錯了。
  豐涉在查處這個秘密以後,當日便趕上了華山,說要求見豐城。
  一場急躁的大雨方過,天未晴,烏雲密布,整個華山的樹木都潮濕而翠綠。
  豐城一聽說求見他的人是豐涉,都未敢在正廳接待他,而是叫豐漠去放哨,把豐涉叫到一個偏僻的小房間中談話。
  “這不是滿非月手下的小混混麽?”豐城飲下一口茶,又嗑了兩顆瓜子,不緊不慢道,“今日來我華山,有何指教?”
  豐涉原本準備了一堆話對他說。但是此時此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說啊。有何指教。”豐城不耐煩地催促。
  “我希望你不要做出不利於重火宮的事。”
  “哈哈哈哈……原來是因為這個。重雪芝是個美人兒,我兒子也很喜歡她。”豐城吐出一顆瓜子殼,笑得別有深意,“我也很喜歡她。”
  豐涉突然露出輕視的表情:“你……”
  “我怎麽了?英雄美女,自古便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豐城從頭到腳把他打量了一番,“但你算是個什麽東西?你有什麽資格來跟我說話?”
  “我要不算個東西,你也不會把我叫到這裏來說話。”
  “啊,我居然忘記了。我還設了盛宴款待你。”說罷身形一閃,撤出門外,熟練地將門扣上。
  豐涉一驚,衝到門口拉門。
  毫無動靜。
  也就僅是眨眼的瞬間,身後有劈啪的聲音響起。
  豐涉回頭一看,剛豐城坐的椅子居然已經著了火,而且火勢迅猛,正在以驚人之速蔓延至四麵八方。
  “你開門!開門!”豐涉急了,用力砸門。
  “原本一隻可憐的小蟑螂,又髒又脆弱,我也懶得去踩它。可惜你知道得太多,滿非月又護著你……”豐城從容而鄙夷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傳入門,“很抱歉讓你誤會我是你父親這麽久,但你也不用腦子想想,我堂堂華山掌門豐城,怎麽可能生出你這樣的小賤種?哈哈哈哈……”
  豐城的笑聲漸漸遠了。
  看著如猛虎惡狼般的火焰朝自己襲來,豐涉絕望地跪在門前。


    151


  從對孩子名字產生分歧之後,雪芝對上官透的恨意與日俱增。因為大兒子很黏自己,所以雪芝特別喜歡他,所以上官適這名字理所當然給了他。理所當然的,上官顯變成了弟弟。
  哪知孩子才出生一個月不到,奇跡發生了:在上官透捏著弟弟的小手搖晃,又指了指雪芝說“娘”之後,小兒子居然嘴巴裏蹦出一個“娘”字。上官透搖了搖他的手,指指上官適,說“哥”,小兒子又模糊不清地叫了“哥”。
  所有人都說很少見到這麽聰明的孩子,都為上官透和雪芝感到高興。雪芝卻暗地裏越來越不爽上官透。因為她也學著上官透的方法,讓哥哥叫上官透爹爹,上官適發出來的卻是“啊啊啊”。
  都說雙胞胎很少能力一樣的,總有一個聰明一個笨。看樣子她偏袒的適兒就是笨的那個。
  兄弟倆剛生出來之後第二天皮膚就由白轉紅,皺巴巴的像猴子。雪芝以為他們得病了,還特地請了大夫來看。大夫說這是正常現象,過十多天到一個月就會變漂亮了。果然,半個月之後,上官顯皮膚漸白,越發有他爹娘的輪廓,而上官適卻一直是隻小猴子。娘自不嫌兒醜,雪芝別扭地天天抱著小猴子還喜歡得不得了。
  這一日,國師府。上官透抱著顯兒,雪芝抱著適兒,兩人聊以後孩子的前途,雪芝終於忍不住說以後適兒會不會是笨蛋。
  上官透笑道:“這還一個月沒到呢,適兒當然不會說話。很多男孩一歲都不會叫爹娘呢。顯兒這麽聰明,已是我們的福分。況且,就算適兒真的不那麽聰明,他還有個厲害的弟弟,不是麽。”
  雪芝想想,點點頭,靠過去看上官透懷裏的上官顯。寶寶眨巴著明亮的大眼睛,雪芝忍不住用食指摳摳他的鼻尖。上官顯鼻子一癢,重重地打了個噴嚏,伸出小饅頭一般的白嫩小手,緊緊握住雪芝的手指,緊皺著眉,像是在向雪芝宣戰。雪芝終於禁不住笑出聲,喜道:“兒子實在太可愛了。”然後在他額上親了一下。這一親,上官顯居然把眼睛咪成一條長縫,大大的瞳孔在睫毛的縫隙中閃亮閃亮,看上去特別像在鄙視雪芝。雪芝佯怒道:“好啊,你居然無視娘的存在。”說罷把適兒也丟給他爹,袖子一挽,開始撓顯兒的癢癢。適兒立即破功,眼角兒彎彎,咯咯笑出來。雪芝道:“還敢不敢無視我?小笨笨,還敢不敢?”
  這時才察覺上官透一直沒說話。雪芝下意識回頭看他,卻見他滿眼溫柔地看著自己。雪芝有些尷尬:“我不是很像個當母親的……對麽。”
  上官透卻把倆小孩都晾一邊,摟住雪芝的腰就吻上去。倆人很久沒有獨處,在有些陌生又激烈的親吻下,雪芝有那麽一瞬間感到心跳停止,但很快纏住上官透的頸項,熱情地回應他。上官透將她壓倒在床上,緊握住她的手。雪芝另一隻手卻特不安分,偷偷溜到上官透的衣襟下。
  啪。
  上官透捉住她的手,停止接吻,喘著粗氣道:“亂來。”
  “嗯?”雪芝眨了眨眼睛。瑩黃的燈光下,那雙眸子像是染上了水霧。
  “芝兒。”
  “本來就有點忍不住了,你能不能不要故意……”
  “故意什麽?”她無辜地看著他。
  上官透深深吸了一口氣:“身體還沒恢複好,大夫說了,最近都不可以行房事。”
  “嗯。”她又輕輕點頭,“我聽你的。”
  她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上官透直接坐起來,用力捶捶頭,長長吐了一口氣。雪芝在後麵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但都沒發出聲音。她也坐起來,從背後抱住上官透,放軟了聲音:“官人,你不想要我是不會要的。”
  上官透身子僵硬很久,突然猛地甩掉她的手:“我去沐浴了。”
  雪芝在床上肆意翻滾,盡情享受著報複的快感。
  
  與此同時,華山。
  夜已深。
  牆上的火把劈啪燃燒著。
  豐城在大堂中來回踱步,焦躁不安地擦拭額上的汗液。
  很快,有弟子跑進來道:“掌門,西邊仔細搜過了,沒有看到四師兄。”
  “怎麽會沒有?再去東麵找!”
  “是!”
  這時,一個女弟子道:“掌門,下午我似乎在全真閣附近看到四師兄。”
  豐城道:“我知道他下午在那附近啊。可是現在去哪裏了?”
  “不,當時四師兄就在全真閣後麵的小屋旁小憩。會不會是他睡沉了,一直到現在都沒醒?”
  豐城突然渾身僵冷。
  “全真閣?”另一名弟子接道,“師妹不知道?下午全真閣那邊才著火了,我們花了半個時辰才把火撲滅……”說到這,看到豐城的臉色,再不敢說下去。
  “什麽,不可能的……”豐城跌跌撞撞跑下階梯,直往門外奔去。
作者有話要說:生倆孩子,是有目的的…………哼哼


 152

    次日黃昏。

    玄天鴻靈觀的過道。

    豐涉和滿非月僵硬地對峙著。不少路過的弟子都投來好奇而唯恐天下不亂的目光,還有人走過便煽風點火幾句。滿非月往往用帶毒的巴掌抽過去,當場斃命的不少。

    又抽死一人,滿非月踢開他的屍體,拍拍手掌,抬頭看向豐涉:

    “你究竟想知道什麽?”

    豐涉毫無懼意:“我父親是什麽人。”

    “我說了多少次,我不知道!”滿非月情緒激動地怒吼。

    “聖母是知道的。”

    “你別再問了,我什麽都不會說。”滿非月轉身走了。

    “豐業。”

    ——剛一聽到這個名字,滿非月瘦小的身軀微顫一下,站住腳步。這兩個字也像強力的催淚彈,幾乎是在豐涉提起的瞬間,她的眼眶徹底模糊。

    “我生父叫豐業,華山前任候選掌門,豐城的親兄弟,對麽。”

    “我們不在這裏說。”滿非月將他帶進了自己的房間。

    滿非月對自己的定義,從來都是女皇,而非女人。是女皇就一定喜歡男人,卻不會把男人當回事。她可以享用很多個男人,卻不會愛一個男人。

    也隻有在提到豐業這個名字的時候,她的臉上才會露出憂傷的神色。

    她向豐涉說起了二十年前發生的事。

    豐城和豐業是一起被送到華山派習武的。雖然他們在上一代算是輩分高的弟子,豐城卻隻想學成離開,然後逍遙江湖。豐業卻從小就對華山有著非同尋常的崇敬與仰慕。所以兩人對華山派所作出的貢獻自然不同。盡管豐城是塊天生的練武料子,前任掌門卻更器重勤勞而忠厚的豐業。

    幾年後,滿非月加入華山派,成了他們那一代最小的弟子。起初大家都以為滿非月是年紀小所以個子矮,可三四年過後,她身高絲毫不變,於是大家都在嘲笑她,除了豐業。她因身高限製,許多招式練起來都有局限,豐業抽出很多時間耐心地教她,並且在別的弟子拿她開玩笑的時候嚴厲製止。又過了兩年,滿非月因為被發現修煉毒功而被逐出門派。她自建玄天鴻靈觀,開始發展獨具一格的武學心法。豐業依然經常去看望她,和她敘舊。

    很快,豐業和豐城同時看上了性格豪爽容貌美麗的大師姐,大師姐也理所當然看上了英俊高大的豐業,兩人成了親,生了孩子取名叫豐涉。

    豐城從那時開始便對豐業積怨,隻求能躲到掌門之位並將他倆趕出華山。但是在豐城發揮失常,豐業替華山拿下兵器譜排名之後,前任掌門終於決定讓豐業來繼承掌門之位。

    被奪走了掌門位置和心愛女人的豐城有很長一段時間想不開,還兩次自殺未遂。到最後,他認為是豐業狗腿才得到了這些東西,於是動了邪念,開始設計謀殺豐業。剛好滿非月對已婚的豐業又愛又恨,在輕信豐城隻是要殺大師姐而非豐業的謊言之後,給了豐城毒藥。

    然而事與願違。

    死的人是豐業,而非他的妻子。

    豐城挑斷了豐涉的手腳筋,以他威脅嫂子隱瞞秘密並且嫁給自己,不然他會要了豐涉的小命。大師姐忍辱負重嫁給他,幾次謀殺豐城失敗慘遭毒打之後,終於忍無可忍,把豐涉托付給滿非月,自己一頭紮進江中再沒起來。

    自後豐城性格收斂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樣氣焰囂張,為人處事反倒圓滑事故不少。一年後,豐城又納了個妾,叫白曼曼。他對白曼曼寵愛有加,卻從來不讓她坐上正妻的位置。人人都說豐城真心喜歡的還是他的大師姐,對他格外尊重。

    又過了許多年,他知道滿非月不僅收養了豐涉,還將豐涉的手腳筋以蠱接好,心中害怕他來報仇,便私下放出消息說豐涉是自己拋棄的兒子。因為隻是謠言,他自己又不承認,別人也就不敢多問。

    當然,滿非月沒有告訴豐涉自己對豐業的愛慕之情,自己的部分都是草草帶過。隻是在說這些故事的時候,她雖沒表情,眼淚卻一直在流。這個皮膚微藍外觀古怪的小女孩,第一次真正露出了符合她年齡的滄桑與無奈。

    從頭到尾,豐涉卻隻是靜靜地聽著。到滿非月說完,他才輕聲問了一句:“我父母,都是怎樣的人?”

    “你的父親,是個光明磊落,俠氣寡言的人。偶爾……也會有很溫柔的一麵。”滿非月揉揉眼睛,苦笑道,“你的母親,脾氣有些急躁,但說一不二。雖然我一直不喜歡她,但她是真正配得上你爹的人。”

    豐涉點點頭,不再多言。

    此刻,他的腦海中浮現的,竟是林宇凰和重雪芝在一起吃飯的畫麵。雪芝一邊吃飯,林宇凰一邊往她的碗裏夾菜,夾的剛好都是她最不喜歡吃的。雪芝耍賴皮放下筷子不吃,林宇凰卻理都不理他,一個胡蘿卜塞到她的嘴裏。她勉強吞下去又使勁拍打他,他才跟一仆人似的討好說,爹這是關心你啊。

    當時豐涉看著自己空空的碗,突然意識到,從小到大,似乎從沒有人替自己夾過菜。


153

    又一日過去,國師府。

    有人有急事求見上官透。一問特征,得知是容貌俊俏頭紮小辮,腰間有葫蘆的少年,上官透立刻讓人傳入。

    豐涉滿身都是黑黑的熏煙,神情卻一反常態,冷漠到無一絲起伏。上官透剛開口問他發生了什麽事,他便擺擺手道:“你要轉告芝芝,豐城和聖母私下勾結,似乎有逐一吞並門派一統天下的趨勢,我看過他們合並門派的名單,最後一個是玉鏢門。但他們都不是幕後操縱人。我想了想,如果真有這麽個人,那一定修煉了‘蓮翼’,而且是個男的,所以聖母才會去送壯陽藥,因此她才能活到現在。如果你們要查出這個人,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囚禁聖母,那突然在江湖上消失的人,十有八九就是主謀。但是你們一定要小心,如果他們沒做不利於你們的事,先別輕舉妄動。若大功已成,那恐怕,恐怕……”

    上官透耐心聽他說著,一邊點頭。

    “既然如此,你先留在這裏,我們一起商量對策。”

    “時間不多,我有事要先走了。”

    豐涉匆匆走到門口,卻聽到雪芝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怎麽這麽快就要走了?”

    豐涉回頭。雪芝正抱著兩個兒子,笑盈盈地望著他:“不多坐一會兒麽,看看你的兩個侄兒呀。”

    “侄兒?”豐涉愣了愣,“已經出世了?”

    雪芝點點頭。

    豐涉走過去,輕輕接過適兒,適兒卻緊緊捉住他的衣襟,渾身緊繃的樣子。雪芝忙解釋說他離開父母會緊張,但是不會哭。

    上官透道:“豐公子,你發現沒,人出生的時候總是握緊雙拳,離世的時候又總是鬆開雙手。”

    “喲,對孩子出世很有經驗嘛?”雪芝用手肘撞了撞他。

    上官透直接不理她。

    豐涉看著適兒兩隻小小的饅頭拳,輕聲道:“如果人生可以選擇,我一定會抓緊一切我能得到的。更不會做這麽多對不起父母的事。”

    雪芝和上官透互望一眼,不知道怎麽接話。

    這一日的豐涉,實在不像豐涉。

    雪芝道:“小涉,你遇到了什麽事?怎麽說話怪怪的?”

    豐涉將孩子放回雪芝的懷中。

    模模糊糊活了這麽多年,他第一次看清自己。也第一次有了非常想要做的事。

    “芝芝,記不記得你們答應過我要替我做兩件事,還欠我一件。”

    “臭小子,想敲我竹杠啊。”雪芝拍拍他的肩,“說吧。”

    豐涉從把腰間的葫蘆取下來,遞給雪芝:“這個你收下。”

    雪芝莫名地接過葫蘆:“然後呢?”

    “沒了。”

    “就是收下這個?”

    “嗯。”

    豐涉轉身走了兩步,停下來,又從腰間掏出匕首,將頭發右側的幾根小辮子全部裁下來,拿給雪芝:“這個你也收下。”

    雪芝又莫名接過。

    豐涉頭也不回地走了。

    晚飯的時候,雪芝沉思許久終於放下筷子:“不對。不對。”

    上官透道:“怎麽不對?”

    “豐涉很可能是去找豐城了。”

    “你怎麽知道?”

    “不行。我要去找他。”雪芝二話不說站起來,回臥室拿了武器便往外衝。

    “芝兒,你不能出去。”上官透喚道,“你還在坐月子,不能吹風的——芝兒,回來!”

    華山西峰。

    清風徐徐,天地廣袤。蒼天古木上懸掛的是一輪彎月,後麵是峰巒起伏的山群,以及深不見底的懸崖。在弟子的帶領下,豐涉來到這裏。

    坐在古木下乘涼的,是他的親叔叔。

    豐城手中握著未出鞘的寶劍。他的身後放著一個巨大的棺木。

    “我還沒來得及找你,你倒是又一次送上門了。”豐城擦拭著劍鞘,頭也不抬,“你倒是說說,你來這,又有什麽目的?”

    “決鬥。”

    “喔,決鬥?怎麽個決鬥法?”

    “死鬥。”

    “很好!這是你說的!”豐城猛然站起,一腳踹開棺蓋,“今天我就要把你切成幾千塊,幾萬塊,全部喂給我兒子吃!”

    豐涉咬牙切齒,麵露凶色:“你殺我父母,斷我筋骨,這筆帳我才該好好跟你算!”

    刹那間,兩人的長劍同時出鞘。

    狂風呼嘯。

    冰冷的銀月下,隻剩下兩人漆黑的身影,陰寒閃爍的劍光,環繞西峰的層層白雲,以及白雲掩蓋著的萬丈深淵。

    華山山腳。

    上官透和雪芝策馬而上。雪芝坐在後麵,緊緊摟住上官透的腰,長長的大衣在風中翻卷。

    忽然,一個人影躥到前方的道路上。

    上官透收緊韁繩,馬兒嘶鳴。

    一名女子站在淡若流水的月光中。

    “我勸你們還是不要去的好。”她慢慢轉過頭,對著兩個人淺淺一笑,“豐涉今天死定了,何必再搭上兩條性命。”
 
 
154

“柳畫?”雪芝和上官透異口同聲道。
  柳畫抿了抿唇,在黑夜和月光的襯托下中,她殷紅的唇如同血製的胭脂,充滿張力,卻又格外冷豔。
  “哈哈哈哈……為何所有人看到我都會有這樣的反應?”柳畫誇張地大笑著,“江湖上有的人死了就死了,有的人,死了還是會活的。這有什麽稀奇的?”
  兩人都不說話了。
  “你們倆也快死了。”柳畫仰頭,一臉嘲意,“不過,是前麵那一種。”
  雪芝道:“你……陷害了夏輕眉?”
  “當然沒有。他練了《芙蓉心經》,那是事實。不過是假的罷了。”
  雪芝原想多問一些,但還是忍住:“罷了,這都與我們無關。麻煩柳姑娘讓個路,我們好上去救人。”
  “救不了的。”柳畫優雅地欠身,“不過,你們要堅持,我也不反對。”
  然後她閃入樹林。
  他們最快的速度趕上西峰,雖有不少人阻攔,但一看是上官透都不再多說。抵達西峰的時候,豐涉和豐城還在決鬥。豐涉受了重傷,連續數次被打到在地。很顯然,他的武功遠不及豐城。從頭至尾,也隻是靠著滿腔的仇恨在拚命。
  起碼,他還活著。
  雪芝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下,她高呼一聲:“住手!”但豐城沒有絲毫停下的意思。雪芝正準備衝上去,卻被上官透攔住。
  “我去。”
  他在確認雪芝不會輕舉妄動之後,朝那兩人跑去。
  可是才走了幾步,一個高大的黑色身影便擋在他麵前。
  然後,他擊了上官透一掌。
  雪芝看得很清楚,那人並未使出大力。她也是第一次看見,上官透被人一掌打倒。
  上官透重重跌倒在地,還向後滑了一段。
  他大概也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捂著胸口,有湧上咽喉的鮮血,卻被他憋住,硬吞下去。
  狂風搖亂了古木的枝葉,沙沙作響。
  同一時間,豐涉被豐城一腳踹到懸崖邊緣。
  數顆石塊順著懸崖滾下。
  黑衣人往上官透走了幾步,背對著豐城道:“攪亂的人來了,速戰速決。”
  雪芝怔怔地看著那黑衣人。
  這聲音她是記得的。
  也是在華山,在豐城的密室中。那個說話男女難辨的聲音。
  “是。”豐城上前一些,又一腳踹在豐涉身上。
  豐涉半個身子掉出懸崖,他雙手緊攀住懸崖的邊緣。這時,山崖之間,才發出石頭落地的回聲。
  “小涉!”雪芝再顧不得別的,往前奔去。
  那黑衣人一轉身,又一掌擊來。
  眼見雪芝就要被他打飛出去,上官透卻擋在她麵前,又一次跌倒在地上。這一回,甚至沒經過一絲緩衝,一口鮮血吐出來。
  “透!”雪芝撲到地上,抱住上官透,“你為什麽要——”
  “打不過的。”上官透神情痛苦,緊緊握住雪芝的手,“這個人,我們聯手都打不過……”
  雪芝倏然抬頭,大聲道:“豐掌門,求你,放了他!”
  “賤女人。”那黑衣人冷冷道,“別以為江湖上的人美譽幾句,你就找不著北了。”說罷,拽著雪芝的領口,將她提起來:“孩子都生了,還不守婦道。瞧你那逐漸憔悴衰老的臉,你還想迷惑男人?”
  聽了這些話,雪芝自然覺得很不舒服。但她再無力氣與這人爭辯,一口咬在他手上。黑衣人吃痛鬆手,她立刻朝著懸崖跑去。
  “芝兒!”上官透想要站起來,但再動不了。
  黑衣人以劍指著他的喉嚨。
  可是雪芝根本來得及靠近。
  就差那麽十幾步的距離。
  豐城也將豐涉提起來,扔在地上,一劍刺向他的胸膛。
  “小涉——!!!”
  伴隨著雪芝呼喚的,是豐涉絕望的嘶吼。接下來,雪芝每跑幾步,豐城便會在豐涉身上補上一劍。
  最後,她軟軟地跪在豐涉麵前。
  古木樹影的縫隙中。
  銀白的月光,灰白的岩石。暗紅的血液蜿蜒成一條小河,染紅了雪芝的白衣。
  “小涉——”雪芝摟住他的脖子,試圖將他背起來,但眼前的少年,早已千瘡百孔。她甚至不知從何下手,才能不碰觸他的傷口。
  豐涉神情痛苦,隻是側頭看一下雪芝,仿佛都要耗盡他所有的生命。
  “芝芝……我還是沒能替父母報仇。”
  “什麽意思?”
  “豐城……”豐涉指了指站在雪芝身後擦劍豐城,“他殺了我的父母,豐業夫妻。”
  “你明明知道打不過他,為什麽還要來?”
  “我這一輩子都打不過他。”
  “胡說,胡說,你這麽年輕,這麽聰明,總有一天會變成曠古奇才……你現在這樣,根本就是送死!”
  “聖母給我接的蠱,其實隻夠我支撐到二十九歲。而且……十八歲以後,身體會越來越弱。”豐涉輕輕動了動手指,“我……已經二十歲了。”
  雪芝捂住他的嘴,閉著眼:“別說了。我帶你去治傷。”
  她將他背起。鮮血很快浸透了她的衣裳。
  豐城看了他們一眼,又握緊長劍。那黑衣人卻道:
  “放他們走。”
  “可是,她都聽見了。”
  “沒有人會相信。”黑衣人不男不女的聲音變得格外低沉,“放他們走。”
  豐城隻好坐到一邊,朝著雪芝笑了笑:“你非要他死在你身上才甘心麽。很不吉利的哦。”
  雪芝狠毒地看著他:“豐城,你從來沒想過自己的下場吧。”
  豐城一臉不屑:“那倒沒有。”
  “以後我會告訴你。”
  雪芝背著豐涉,扶起重傷的上官透,吃力地往山下走去。
  剛一走出西峰,上了馬,雪芝便半側過頭,道:“小涉,我不管你能活多久,起碼你不能輕易放棄自己的性命。”
  “我一點也不後悔。真的。”豐涉虛弱地說,“這是我自出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很偉大,第一次覺得自己肩負責任……”
  他比雪芝高出半個頭,此時卻像個嬰兒一樣,無助將臉頰貼在雪芝的後腦勺上。
  “其實偷偷告訴你,我還是會舍不得。舍不得離開這個世界……”
  這個殘酷卻快意的世界。
  這個拋棄了我,也被我拋棄的世界。
  這個有你的世界。
  
  155
  
  三人到山腳的時候,正好迎上玄天鴻靈觀的人。滿非月從車上下來,看到躺在雪芝腿上,鬆開了手,有似嬰孩睡顏般的豐涉。
  雪芝吞著唾沫,靠在上官透的肩上,整個眼眶乃至鼻尖都變得通紅:“都是我的錯。我若早一點趕來,小涉就不會有事了。都是我的錯……”
  上官透默默不語,隻輕輕摟住她。
  “豐涉。”滿非月撲通一下跪在地上。一瞬間像是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她清楚他不會活太久,但是從來不曾想過,他會這麽快就去做如此魯莽的事,這麽快就離開了人世。
  她輕輕撫摸著他右鬢斷開的發,上麵的小辮子已經不在了。
  在豐涉小的時候,她很喜歡給他編辮子。他起初還覺得挺好看,但是自從跟她上了一次京城,回來就不肯編了,說隻有女孩子才會編辮子。她騙他說,男孩子其實也編辮子,不過長大了都把辮子剪了送給喜歡的女孩,這樣女孩子才肯嫁給他。你看,你有這麽多辮子,以後可以娶好多個老婆呢。小豐涉聽了以後數了數辮子,興奮地說,那聖母再給我多編幾個好了。長大以後豐涉識破了她的謊言,也找了不少姑娘,但一根辮子都沒送出去過。滿非月想,大概他已經習慣那頭式了,也就沒再過問。
  此時此刻,他的辮子沒了,紫色綢緞也拆了,散著發,襯著清秀而年輕的臉,很像在熟睡。滿非月再難控製悲痛的情緒,伸出短小的胳膊,緊緊摟住他,大哭起來。
  可是哭到一半,哭聲卻停止了。
  上官透點了她的穴。
  “得罪。”上官透將她扛起來,扔到馬背上,對她身後的鴻靈觀弟子們說道,“借你們聖母一用,很快歸還。”
  
  上官透吃了黑衣人兩掌,一直臥床了四天,才能正常走動。四天內,雪芝一直細心照顧他,喂他喝藥,就像他以往對她那般溫柔。隻是她一直不說話,即便兩個孩子在身邊,也很少露出笑容。上官透看著她發間多出的幾縷小辮子和紫色的綢緞,知道她的心已被那小小的葫蘆帶走,也不再多話。
  其實最令他擔心的,是那個黑衣人。他不能確定那人是否練成了“蓮翼”,但他知道,他從來不曾如此被動和弱勢過。他和雪芝在江湖上都是數一數二的高手,在那人麵前,也不過是恒河一沙。
  滿非月一直被關在月上穀的地牢中。上官透命人照料好她,卻不給他半點自由,連出恭都要人守著。不論滿非月如何憤怒如何不解,他都隻是淡淡說,我隻是想等一個人。滿非月說,你這叫守株待兔。他並不給予回答。
  他知道自己在守株,但等待的,卻不是兔。
  是什麽,他自己也不知道。
  連敵人是什麽都不知道,這場仗如何打?
  所以,無論如何他都要找出這個人。
  果然,五日以後,滿非月開始急了。他都命人傳話給上官透,說自己快要死了,說自己研製出了長生不老蠱,說可以傳授上官透最厲害的毒功……都被上官透駁回。
  第七日,滿非月在地牢裏撒潑,大聲叫罵。上官透還是沒回應。
  第十日,滿非月已經開始大哭,說再這樣下去,她小命不保。依然沒有回答。
  十日過後,她不再掙紮,隻是坐在牢裏發呆,時不時提起豐涉。
  時機差不多成熟。上官透到處發請貼,邀請各大門派和武林豪傑來月上穀參加他兩個孩子的滿月宴。
  滿月宴當日,林宇凰是第一個趕來的。接下來的時間裏,他都忙著跟孫子玩去了,不曾留意上官透和雪芝在玩什麽把戲。
  這對新人的號召力非凡。邀請的人裏,隻有三個沒有來:滿非月,釋炎,林軒鳳。
  滿非月自然早就來了。
  宴會後,二人還特地在月上穀辰星島弄了個擂台,讓各派英雄切磋武藝。他們倆則在底下仔細觀察所有人的武功脈路。確認過這些人都無異樣後,他們知道,問題就出在林軒鳳和釋炎二人身上。
  “不可能是林叔叔。”雪芝搖搖頭,“他是我兩個爹爹的好朋友,不可能去偷學重火宮的武功的。”
  “你的意思是,方丈的可能性就大一些?”
  雪芝一想起釋炎胡子花白的模樣,又道:“這,好像更不大可能。會不會是我們漏掉了什麽人?”
  “不管怎麽說,先去拜訪他們。”
  次日清晨,二人便將兩個孩子交給裘紅袖照顧,叫著林宇凰東南下去靈劍山莊。林宇凰一路上都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他們。
  結果三人到了靈劍山莊,大門都沒進,就被趕了出來。
  林軒鳳說,不見客。
  雪芝和上官透臉色大變。
  難道……真的是林軒鳳?
  他們正準備暫離商量對策,林宇凰破門而入,滿臉不悅:“我孫兒滿月宴他不來,現在我上門他也不見,林軒鳳這東西是躲我是吧?不出來我就把他以前的醜事寫成書,印了到處賣。讓他給我出來!”
  下屬傳話過後,林軒鳳終於肯縮在一個小小的會客室裏見他們。
  林宇凰剛一進門,說了一句話,林軒鳳就被茶嗆到。
  那句話是:“娶了媳婦兒忘了娘啊你。”

    156
   

    “咳咳,咳咳,宇凰,你在胡說什麽。”林軒鳳放下茶杯,不曾正眼看他們,站起來指了指椅子,“都坐,都坐。”然後又拿起茶壺,慢慢喝一口。
  “你不是跟原雙雙搞上了麽。”
  林軒鳳又被嗆了一次:“哪有這回事。小輩子在這,你……說話注意點。”
  林宇凰拖著他指的椅子,徑直走到他麵前,和他麵對麵坐下:“軒鳳哥啊,這麽多年沒見,小臉是越發白了,性格是越發做作了。你在雪芝他們麵前裝裝就得,在我麵前你裝啥啊?”
  “我哪有。”林軒鳳擦擦嘴唇,往後縮了縮,尷尬道,“宇凰,你有什麽話直接問好了。”
  雪芝和上官透都目瞪口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看到林軒鳳這個模樣。
  “你練《蓮神九式》沒?”
  此話一出,林軒鳳、雪芝、上官透都呆住。
  “二爹爹,你知道我們來這是打算……”
  “芝丫頭安靜。”林宇凰湊近林軒鳳,用那隻大而明亮的眼睛看著他,“軒鳳哥,看著我的眼睛回答我,你練《蓮神九式》沒?”
  “當然沒有。”林軒鳳稍微推了他一下,“你看我像練過的麽。”
  “那就行,二爺相信你。”林宇凰站起來,“孩子們,下一站。出發。”
  “慢。”林軒鳳也站起來。
  “怎麽?”
  “宇凰,你來我這,就隻是為了問這個?”
  “當然。不然你以為是什麽?”
  林軒鳳微微蹙眉,但很快露出了林莊主牌笑容:“那倒也是。那我送你們出去吧。”
  “嗯。”
  雪芝看看林軒鳳,道:“凰兒。”
  “乖女兒我在。”
  “你留在這和林叔叔多聊聊,我和透哥哥去就好了。”
  “別,我不留。”
  “凰兒。”雪芝眉頭一皺,“你,留在這。聽到沒有?”
  林宇凰回頭看看林軒鳳,又看看雪芝,嘴巴一扁,委屈道:“好吧。”
  林軒鳳輕歎一聲,苦笑道:“這麽多年,你真的是一點都沒變。”
  
  抵達少室山的時候,已近黃昏。盡管是騎馬前進,雪芝卻已累得氣喘籲籲。
  少林寺,天下第一名刹。
  隻是站在山腳,看著這座曆史悠久的大派,就能感受到通透的正宗武學氣息。
  雪芝對太正派的地方一向沒有親近感,她堅信是她和上官透弄錯了什麽地方,釋炎要練了《蓮神九式》,那得有多麽荒謬,可能性也幾乎等於零。但上官透說,既然都走到這一步了,還是去看看,讓自己安個心也好。
  一如既往,向下麵的弟子通報要求見方丈。
  弟子離開了大概一盞茶的功夫,便回來說:“方丈最近身體不適,請雪宮主和上官穀主盡快結束探訪。”
  雪芝道:“既然如此,我們就不……”
  上官透道:“那麻煩大師了。”
  在僧人的帶領下,穿過法堂,抵達方丈室門前。雪芝別扭地看了上官透一眼。上官透無視他的存在,隻輕輕敲門:“請問釋炎方丈在麽。”
  裏麵傳來釋炎的聲音:“請進。”
  二人推門進去。
  “請施主關門。”
  上官透把門帶上。
  進入眼簾的,首先是牆壁上的佛門八大僧圖,達摩一葦渡江圖,以及東側巨大的彌勒佛銅像。神像前,數百支紅蠟燭羅列整齊。釋炎穿著袈裟,麵對香火,背對他們。
  地上有一個木魚。他的雙手放在前麵,卻沒有在敲木魚。
  他身邊還有一個人。
  一個女人。
  雪芝愕然道:“柳畫?你……怎麽會在這?”
  柳畫笑道:“女兒跟著娘一起,不可以麽。”
  “娘?”雪芝不解道,“你娘在這?在少林寺?”
  “她的娘,就是我呀。”
  ——這個聲音,再熟悉不過。
  很動聽,很中性,正屬於那個不男不女的黑衣人。
  隻是,雪芝和上官透都萬萬不會料到,此時發出這個聲音的,竟然是背對著他們的釋炎。
  而他,正慢慢轉過身來。

157
  
  在看到釋炎麵容的那一刹那,雪芝捂住鼻口,幾乎嘔吐——不,她根本不願意,也不敢相信,這人是少林方丈釋炎。
  她更願意相信,是一個妖怪吃掉了釋炎,穿上了他的袈裟,拿走了他的錫法杖,待在方丈室冒充他。
  眼前的人,雖蒼老依舊,卻沒有花白的胡子,和沉靜慈祥的麵容。
  他的眼睛彎起來,麵頰上擦了濃濃的粉,粉厚到他稍微動一下,都會撲簌簌掉下來。在這樣一張爬滿皺紋又擦了白粉的臉上,甚至還有兩團紅紅的胭脂。他身後是一麵雕花銅鏡。剛他背對著他們,雙手放在前麵,原來是對著鏡子梳妝打扮。此時,他的手中還握著胭脂片兒。
  “好久不見,雪宮主……上官公子。”釋炎眼也不眨地看著他們,一邊還翹著蘭花指拿起胭脂,含在嘴上抿了一下。
  大紅的嘴唇,堪稱精致細挑的眉,就這樣別扭而又突兀地出現在一個年過知命的老和尚臉上。
  相對雪芝,上官透顯得冷靜了很多。他朝釋炎拱拱手:“見過方丈。”
  “上官公子有禮了。”釋炎依然翹著蘭花指,對柳畫抬抬手,“女兒,給他們上茶。”
  柳畫端上飄著花瓣的茶,遞在他們手中:“放心喝,無毒。”
  接過茶杯,雪芝沒喝,上官透喝了。
  釋炎看著雪芝,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賤女人,還是對我這麽重的敵意麽。”
  雪芝徹底驚訝,不知如何回答。
  “女人真的很麻煩。一天就知道嫉妒,還有勾心鬥角。”釋炎不屑地對著鏡子,用小指擦擦嘴角,“不過還好,老衲大功已成。隻要老衲不高興看見的人,都可以去死。”
  上官透道:“請問方丈……是什麽武功?”
  釋炎對著鏡子大笑起來。聲音妖豔已極,那樣的笑顏若放在一個半老徐娘的臉上,恐怕會是風情萬種。
  隻是,這人是釋炎。雪芝被他嚇得不輕,已握住上官透的手。
  “上官公子這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釋炎一邊笑,一邊把玩著胭脂,“當年蓮宮主該有的特征,老衲現在全有了。你說,老衲練的是什麽武功?”
  重蓮確實是雌雄同體。
  雪芝至今還記得,某一日重蓮被林宇凰灌醉以後的模樣。他衣衫半解,星眸半張,躺在後山溫泉中,提著熱酒往喉間倒。頭發就像濃稠的黑絲,大片大片飄浮在水麵。然後他把喝空了的酒壺往地上一扔,便在溫泉中仰頭大笑著喚林宇凰。林宇凰剛一過去,就被他拽到了水中。
  她從來沒見過重蓮如此妖媚,甚至可以說是放蕩的模樣。
  雖然第二天重蓮非常後悔,也努力表現得無所謂,但那一幕雪芝再也忘不掉了。也是那一刻起,她打從心底默認了重蓮的性別。正如外界所說,男女不分。
  也是那一刻起,她自認雌雄同體,就是美麗的最高形式。同時有女人的妖和柔,又有男人的剛和硬。
  但是,在她看到釋炎的時候才知道,她的想法大錯特錯。
  “你……你簡直是在侮辱我爹!”
  “什麽?”釋炎眯著眼,手指掐碎了胭脂,“你,再說一次看看?”
  上官透連忙拽了拽雪芝,朝她使了個眼色。
  雪芝怒氣尚未平息,釋炎倒先放軟了態度:“雪宮主,老衲完全能夠理解你的感受。蓮宮主的去世帶給你難以言喻的悲痛,隻是,你不能總是活在過去。要看清楚現在的江湖,誰才是當下的王者,誰將要一統天下。”
  “王者?那請問現在的王者,你有可能以真實麵貌麵對世人麽?”
  “練此邪功,自然會給身體帶來不利之處。就像老衲的胡子……”釋炎摸了摸光禿禿的粉白下巴,“若不是你們把滿非月關起來,老衲也不用這樣。”聲音突然壓低,和以前無甚區別:“當然,倘若老衲願意,也可以用這樣的聲音和別人對話。”說罷,又提高音量:“隻是實在很喜歡現在的聲音,而且,老衲還有一個很偉大的夢想,你們想知道是什麽嗎?”
  聽他聲音時高時低時男時女,雪芝一時間無法接受,隻用力搖頭。
  “老衲想要一個自己的兒子。”釋炎微微一笑,抿了抿大紅色的嘴唇,指著柳畫,“不是跟以前一樣,隨便找個妓女生的,像這個姑娘一般的女兒。是想要一個,自己生的。”
  柳畫麵露尷尬之色。
  不光是她,雪芝和上官透在聽到他說這樣的話時,也都尷尬了。
  雪芝覺得很惡心,但是她不能反駁。
  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終於,上官透道:“方丈,請不要忘記你是出家人。”
  “無所謂啊。大千世界是多麽美妙。”釋炎仰首大笑,“老衲很快便會離開這座無聊的山,回到俗世紅塵,享受我的人生。” 


158
  
  雪芝道:“你殺了這麽多無辜的人,即便是俗世也無法接納你。”
  “誰說是無辜了?他們該死。像燕子花。老衲殺了她,是因為她四處說‘蓮翼’是邪功。這也算是間接在維護你,雪宮主。”
  “重火宮的正宗武學和《蓮神九式》沒有絲毫幹係。而且,‘蓮翼’確實是邪功,我父親早逝也是因此它。所以我也奉勸方丈就此放棄,以免將來……”
  “閉嘴。”釋炎打斷她,“你會這麽說,是因為你們都無法修成。而老衲修成了。”
  雪芝正待反駁,上官透卻上前道:“既然如此,我們便不多打擾。告辭。”
  “慢走不送。”
  雪芝如何也料想不到,他們就這樣被釋炎放出來。
  兩人在離開少室山的路途中,大部分時間也都在沉默。很難形容釋炎帶給他們的震驚。光是說起來,分明是很滑稽很不靠譜的事,但是在見到他用那種扭捏的態度說著要一統天下時,雪芝還是明顯感恐懼。
  過了很久,雪芝道:“我們已經知道了這麽多事,釋炎為何還會任我們離去?”
  “因為我們說出去,恐怕沒人相信吧。而且,他既然願意以這樣的麵目見我們,想來,接下來會有事發生。”
  “有事發生?什麽事?”雪芝突然站住腳,“適兒,顯兒,二爹爹……他們都還在月上穀!”
  上官透也驚住。
 
  “娘。”柳畫乖巧地替釋炎拿出眉筆,放輕聲音道。
  “乖女兒,什麽事?”
  “公子命娘殺的人,是上官透吧。”
  釋炎接過眉筆,一筆筆勾勒著眉峰:“問這麽多做什麽。”
  “明天便是六月。你放他們走了,是想按照公子說的話去做,明天殺他們,對麽。”
  “不是‘他們’,隻是他。”釋炎哼了一聲,“若不是公子不允許,我第一個想殺的人,還是重雪芝呢。上官透的話……我也不想殺他。可是女兒你要知道,公子叫殺的人,就一定得死。”
  “我知道。上官透死了固然可惜。”柳畫笑笑,“不過,我還有公子,不是麽。”
  釋炎畫到一半,手突然不動了:“果然是我的女兒,好眼光。”
  
  夜。
  月上穀。
  雪芝和上官透飛奔到歲星島。剛到青神樓門口,便看到林宇凰正抱著倆孩子搖來搖去。雪芝加快腳步跑過去,接過孩子,緊緊抱住。林宇凰滿臉疑雲地看看上官透,上官透點點頭。
  當晚雪芝一直守在兩個孩子身邊,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們,直到午夜過後才留意到上官透離開了。等了很久都沒等到他,雪芝有些焦急,抱著孩子在穀內尋找他。隻是五個島都走遍了還是沒找到。她有些累了,回青神樓打算把孩子放回去再通知人,結果剛一進門就看到上官透坐在床旁,一臉疲憊之色。
  “透哥哥,”雪芝走過去,把孩子放床上,“怎麽出去都不說一聲,我到處找你。”
  “你爹寫的兩本秘笈,給我一下。”
  “怎麽了?你不是知道放哪裏的麽。”雪芝從枕頭下拿出《滄海雪蓮劍》和《三昧炎凰刀》。
  “先給我保管吧。最近畢竟不安全。”上官透接過兩本秘笈,也不正眼看雪芝,直接走到門口,“你先睡吧,我在門口待一會兒。”
  “慢著。”
  上官透站住腳。
  “你有事瞞著我。”
  “沒有。”上官透徑直走出去。
  這一走,便是第二天中午才回來。到家的時候他喝得爛醉,無視一路追問的雪芝,一句話都沒說就倒在了床上。雪芝坐到床旁,問他到底怎麽了。他夢囈幾句,便睡死過去。雪芝湊過去,在他身上嗅了嗅,一股濃濃的胭脂味從他身上飄出。
  隔了很久,她都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
  “你起來。”她推了推他。
  全無反應。
  “上官透,你給我起來!”雪芝提高音量,憤怒得雙頰通紅,“你去了哪裏?去見了什麽人?起來說清楚!你不起來我抽死你!”
  上官透還是沒有反應。
  雪芝一下坐在地上,伏在床旁,一直持續了一個下午。
  黃昏時分,上官透醒來了。剛一睜開眼,便看到雪芝正在臉盆中搓洗帕子。她擰了帕子,替他擦臉:“肚子餓了麽,我叫廚子給你弄點吃的?”
  她垂著頭,皮膚依然白皙細膩,但一雙眼睛卻明顯紅腫。
  上官透輕聲道:“你哭了?”
  “沒有。”雪芝用力搖頭,拽住他的被子,“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了。”
  雪芝轉身拿了一件衣服,替上官透披上:“來,伸手。”
  “芝兒……你這是做什麽?”
  雪芝替他係好衣服,整理領子:“作為一個妻子,我很不合格。不會做飯,不會洗衣,脾氣還特別不好。最近我也隻顧著孩子,忽略了你的情緒。”說到這,抬起腫腫的眼睛看著他:“以後我會去學妻子該做的事,也會乖乖聽你的話,可以麽。”
  上官透的眼中有水光閃爍。他立即轉過頭。
  “我有話想要跟你說。”
  “嗯。”
  “……對不起。”
  雪芝怔了怔,又強笑道:“沒有關係。隻是這一次,下次不可以再犯了。”
  “對不起。”
  雪芝的笑容漸漸褪去:“什麽意思?”
  “我早有孩子了。”

159
  
  雪芝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用力晃晃腦袋,又問道:“你說什麽?”
  “我早已跟其他女人生了孩子。”上官透麵無表情地看著床帳,一字一句道,“她也等了我很多年。”
  雪芝腦中一片空白:
  “……所以?”
  “從今天起,我們不再是夫妻。”
  “上官透,你是在跟我開玩笑麽?”
  上官透從懷中拿出一個信封,放在雪芝手裏。
  雪芝握緊那個信封,雙手無助地發顫,指甲幾乎撕裂了紙張:“因為跟別的女人有孩子,你就要休了我?七出裏麵,我犯了哪一出?”她將休書揉成團,砸在他的臉上:“你簡直是瘋了!”
  上官透側過臉:“我想跟自己喜歡的女人在一起。”
  “那我算什麽?”雪芝情緒失控,拽著他的衣襟道,“你說喜歡我那又算什麽?還是說,你一直在騙我?”
  上官透不反抗,也不說話。
  “你為什麽騙我?”
  沒有回答。
  “說啊,為什麽騙我?”
  以前沒認識上官透的時候,雪芝就聽說過他初入江湖時很想進入重火宮,因為他認為重火宮的武功才是正宗武學。之後,他又一直跟著林宇凰習武,然後……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捂住頭,忍了許久憋住即將落下的眼淚,哽咽道:
  “是為了我爹的秘笈,對麽。”
  “……對不起。”
  排山倒海的作嘔感湧上喉嚨。雪芝幹嘔著,迅速站起來,離開床鋪,跌跌撞撞走了幾步,卻不小心踢到桌腳,一個踉蹌,摔在地上。
  蠟燭與燭台也滾落在地,火光熄滅。
  “芝兒!”上官透迅速下床,“你沒事吧?”
  黑色的青絲在空氣中盤繞。
  “不要過來!”雪芝坐在地上,大哭著往後縮,“你不要過來!”
  上官透隻得站在原地。
  因為兩個人的吵鬧聲,小床上的適兒和顯兒被吵醒,都大哭起來。雪芝強壓著哭聲,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跑到床旁,準備去抱兩個孩子。
  這時,一道強風刮過,吹開了窗門。
  房內最後一根蠟燭也在瞬間熄滅。
  一個黑色的身影從窗口躥入,在上官透和雪芝同時反應,並且試圖靠近的時候,兩個孩子已經被抱走。
  “適兒,顯兒!!”雪芝連忙追上去。
  那黑衣人停在窗口上,慢慢轉過身:“看樣子夫妻倆正在吵架。不知這是否會妨礙我們的計劃?”
  又是這聲音。
  “方丈。”雪芝一下跪在地上,“你要做什麽都可以,不要拿孩子的性命開玩笑。他們是我的全部。求你。”
  上官透卻突然激動地吼道:“你們到底要怎樣才滿足?!”
  “老衲的要求很簡單。”釋炎眼睛一轉,看著懷中的孩子,又看看上官透,“麻煩上官公子明日來一下光明藏河上遊的河心亭中,老衲會親自去接你。”末了又補充道,“記住,隻能是上官透。其他人來,或者上官公子不來,恐怕孩子都要保不住。”
  “好,好,你們好得很。”上官透神色極為痛苦,“我記住了。”
  “就怕你記不住。先還你們一個好了。”說罷,釋炎一掌打在上官顯的身上。
  鮮血從孩子的口中湧出。
  “不——!!”雪芝和上官透淒慘的叫聲傳遍了整個歲星島。
  兩個孩子的哭聲,突然隻剩了一個。
  “老衲會在河心亭敬候上官公子的佳音。”釋炎將上官顯扔給雪芝,“阿彌陀佛。”
  釋炎轉身,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適兒的哭聲很快消失在夜風中。
  雪芝抱著上官顯,渾身發抖:“顯兒,顯兒。娘在這,你不要怕,娘立刻帶你去看大夫……”
  上官透一下坐在地上,像是一顆被抽了根基的大樹,轟然坍塌。
  濃濃的血腥味彌漫在空氣中。從初入江湖到現在,雪芝見過不少殘酷血腥的場麵,但沒有哪一次,在熱血流淌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她會像這次一般感到刻骨的疼痛。
  一如被斬了食指的疼痛。
  她抱著上官顯,一路往外奔跑。
  孩子早已不哭了。兩隻緊緊握住的,饅頭一般的小拳頭,也鬆鬆地垂落在空中,癱軟地搖晃著。
  月白風清的夏夜,晚風微涼。
  天星河在寂寞的月下泛著粼粼的波光,一艘艘小木船整齊地排列在岸邊,隨著波浪輕輕搖擺。
  “顯兒乖,不會有事的。”雪芝一邊拍著上官顯小小的身體,一邊用力砸殷賜的門。
  殷賜打開門,略顯吃驚地看著雪芝:
  “雪宮主,你這是……”
  “行川仙人,我,我兒子,他被人打中一掌,傷得很重……求求你,一定要治好他!”
  “雖然我很想治,”殷賜眯著眼,看了看雪芝懷中的上官顯,“但我也說過,不治死人。”

160
  
  一夜之間,好像什麽都變了。
  雪芝二十年人生中,從來沒有哪一夜,像這一晚這樣絕望。她抱著顯兒的屍體,坐在歲星島的河岸邊,想起了很多事。
  在適兒和顯兒尚未出生的時候,她和上官透整天為了自己堅持的名字爭吵。孩子們出世以後,他們又為了誰聰明誰笨爭吵。顯兒是一個剛出生沒多久就會叫爹娘和哥哥的聰明孩子。雖然她嘴巴上總是說著適兒好,但她知道,長大以後,顯兒一定會很有出息。
  她每天都在幻想著他們一歲的樣子,兩歲的樣子,三歲的樣子,讀書習武的樣子,成人的樣子,娶親的樣子,長成男子漢的樣子……看著他們天真而又純淨的大眼睛,不厭其煩地做著相同的夢,她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而他們,是上蒼給她最美好的恩賜。
  而那雙大而明亮的雙眼,此時緊閉著,再也睜不開了。
  這時,淡黃色的燭光照亮了地麵。
  熟悉的腳步聲漸漸靠近。
  上官透提著紙燈籠,在雪芝旁邊蹲下,伸手,輕輕撫摸著顯兒茸茸的頭發。
  燈籠微弱的光照映在河麵,瑩黃的波光一起一伏,兩人的呼吸一起一伏。
  “芝兒。”上官透的聲音壓得很低很低,“顯兒的事,以後再說。現在要緊的是救適兒。”
  雪芝沒有回話。
  晚風揚起雪芝兩鬢的碎發,還有她輕飄的衣角。
  “這一回釋炎叫我去,必定是要取我性命。我就算去送死,也未必能救回適兒。”
  雪芝像是沒有聽到一般,隻是有節奏地拍著顯兒的背。她淡黃色的衣服,早已被鮮血染紅,融為一體。
  “所以,我們不能莽撞行事。明天我們都起早一些,去搬救兵。午時三刻,我們在光明藏河上遊集合,然後我一個人去河心亭。如果發生什麽情況,你就帶著人衝上去,知道麽。”
  雪芝依然拍著顯兒的背。
  釋炎來之前,上官透對她說的話,她記得。
  他還會關心適兒麽?
  她嘴角輕輕揚起,笑得很是嘲諷和尷尬。
  何況,此時此刻,她再也不願意想任何事情。
  她不曾回頭看過上官透。風聲也將他聲音中的異樣蓋住。
  晚風微動,青草飄搖。
  上官透有很多話想要對她說,隻是無法開口。
  他雪白的衣襟早已被淚水浸濕。
  “芝兒。”
  他輕聲喚著她,她還是沒有回頭。他在岸邊的沙地上小心翼翼地了一行字,再輕輕用手擦去。然後他說:“我走了。”
  將燈籠往前攏了攏,起身離去。
  腳步聲漸漸消失。
  雪芝麵頰貼著顯兒的額頭,熱淚大顆大顆落在他的臉上。
  天星河清澈深邃,像一首低沉的挽歌,寫滿了雲山樹影,春秋枯榮。
  夏風清涼柔軟,像一場惆悵的夢境,帶走了雨露,帶走了薄沙,還有他寫下的,她永遠也看不到的“我愛你”。
 
  次日,天方亮。
  少林寺。
  方丈室。
  釋炎脫下夜行衣,換上袈裟。柳畫正捂著適兒的嘴,想方設法讓他安靜。
  這時,一個男子的聲音便從窗外傳入:
  “事情辦得怎樣?”
  “孩子已經到手。”
  “怎麽隻有一個?”
  “另外一個殺了。”
  “什麽!”那萬年不變的聲音終於有了一絲起伏,“你殺了另一個孩子?”
  “這……不是公子老衲殺的麽?”
  “我幾時讓你殺過他!”
  “公子確實有……”釋炎知道公子脾氣古怪,經常忘記自己說的話,便轉了轉眼珠,“老衲怕上官透想什麽法子來對付我們,還是先給他們一個下馬威。”
  窗外卻沒了聲音。
  釋炎上前一步,又道:“公子?”
  “娘,”柳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皺眉道,“反正上官透怎麽都會來的,這個也殺了算。”
  “我……”釋炎手指微微發抖,“似乎激怒公子了。”
  柳畫笑道:“開什麽玩笑?他也會生氣?”
  釋炎來回踱步數次,又一次換上夜行衣:“罷了,還是先去河心亭等著。”
 
  雪芝一宿未眠。也是同一時間,她跑遍了整個月上穀,發現上官透連自己門派的人都沒通知,隻好將前一夜發生的事大致向大家交代了一下。林宇凰還在熟睡,她命所有人都不得告訴他,違者逐出師門。然後她帶著一部分弟子,匆匆趕向靈劍山莊。
  林軒鳳剛起床便聽說雪芝上門拜訪的事,不由喜出望外,帶著奉紫到大廳迎接她:“雪芝,你怎麽來了?”
  光明藏河上遊。
  河心亭。
  “居然這麽早就來了。”釋炎背對著上官透,輕笑道,“沒想過來得越早,死得越快麽。”
  河岸邊風很大。大片樹葉在風中簌簌作響,上官透的白衣也在無規則地翻舞。
  “在下會不會死,還說不準。”他麵有疲色,但站得筆直,氣勢毫不輸人。
  “哦?在這樣的情況下?”釋炎慢慢轉過身。
  他懷中抱著上官適。
  上官透愣了愣,忽然笑出聲來。
  釋炎道:“你笑什麽?”
  “釋炎大師自詡武林至尊,對付小小的上官透,竟然都要用孩子作為要挾。”
  釋炎啞然片刻,忽然把孩子扔出來。
  上官透連忙躍起,接住上官適。的
  “不要想逃,你逃不掉的。”
  “我既然都一個人來了這裏,自然是不會逃的。”上官透將適兒放在岸邊大石後,抽出寒魄杖,作出備戰的動作,“方丈,一個人帶著仇恨的時候,是什麽都不顧的。不要忘記,你殺了我的兒子。”

161

    靈劍山莊。
    “釋炎大使殺了你的兒子?!”林軒鳳和林奉紫異口同聲道。
    林軒鳳道:“怎麽可能,我......我不相信。”
    “不管你是否相信,他都練了蓮神九式。”雪芝認真地看著林軒鳳父女,“而且,我不可能拿自己孩子的性命跟你們開玩笑。”
    林軒鳳和林奉紫麵麵相覷。
    雪芝依然隻是草草交代了事情發生經過,便告訴他們自己已沒有時間在等他們作出決定。她所剩下的時間,隻夠叫上林軒鳳而已。最後林軒鳳選擇相信她七成,叫奉紫留在山莊,自己帶上弟子和雪芝一同前去。奉紫說什麽也要跟著他們一起,卻被她們同時製止並且訓斥。她知道侄子去世了很難過,卻絲毫不明白釋炎練成蓮神九式,以及上官透去見釋炎的危險性。
    這個時候,倘若能召集各大門派的弟子一起前往,打敗釋炎不是不可能的事。隻是,眼見太陽當頭高掛,他們已經沒有時間。
    而遠水救不了近火。他們連叫上上官透的大姨慈忍師太的時間都無。
    雪芝和林鳳軒帶著諸多弟子一起往重火宮趕去。
    “不知道上官穀主找到了多少人了。”林軒鳳道。

    光明藏河上遊。
    河心亭。
    “火焰刀者,非金非鐵,無形無相,純以體內真氣感應天地間三陰之真氣,依五行生克之法而攝煉。”釋炎一邊背誦著燃木刀的刀法,一邊揮舞著手中的大刀,“讓你看看什麽是蓮神九式下的燃木刀發。”
    同上官透雪芝成親那一日的夏輕眉一樣,釋炎舞的是燃木刀,出招卻完全不似燃木刀。少林純正的陽氣被他的邪氣的招式扭曲的不成人形。
    隻是與夏輕眉不同的是,釋炎的內力一點也不紊亂,相反,強的讓人不容忽視。上官透接招接得很吃力,幾乎沒有還手的餘地。寒魄杖上已經被亂刀砍出了無數個缺口。他就要擋不住了。
    終於,他被釋炎快刀後的一掌擊倒在地。釋炎身形一閃,閃到上官透麵前,拳頭不斷砸中他的腰部,一打便是連續幾十拳。
    上官透麵色慘白,而釋炎的動作又快到讓他眼花。終於在最後一下,接住了他的攻擊。釋炎從背後抱住上官透的腰,將它扛起來。用力一扔,人被摔在身後。上官透捂著後頸,麵部表情痛苦之極。
    釋炎又一次將上官透拎起來,高高舉在空中:
    “這麽帥氣的小夥子,死了真的可惜啊。”
    話音剛落,便將他扔出去,在上官透落地之前,縱身一躍,一刀劃在上官透胸口。

    雪芝一劍劃開麵前擋路的藤條。
    她走得很快,若不加快腳勁,同行的人根本追不上。其實她的身子尚未調理好。跑這麽快必然有弊無利。隻是林軒鳳對產婦不了解,四大護法在知道顯兒的事之後。都不敢多說話。
    “雪芝,我已經派人通知峨嵋派﹑武當派還有華山派了,他們應該晚一些就能到。待會兒和上官公子會麵後,你要提醒他,如果和釋炎對上,一定得拖延時間。”
    雪芝卻漸漸感到不安。
    她覺得,可能......她不會在上官透所說的地方遇到他。
    “朱砂,你說的這條路,真的是捷徑嗎?為何我完全找不到方向?”雪芝急的滿頭大汗,一腳踹開路邊的木塊。

     光明藏河上遊。
    河心亭。
    上官透連滾帶爬翻進亭中央,踢腿踹飛了椅子,以此攻擊釋炎。釋炎同樣伸腿一踢,將把椅子從亭欄踢飛出去。他向前一躍,直接搬起桌子,砸在上官透腰上,上官透跟著桌子,一起被踹出涼亭。
    釋炎的額頭和胸口流了很多血。他按住傷口,咳了兩聲:
    “沒料到你居然能傷了老衲。看樣子,得拿出看家本領了。”
    他壓了馬步,雙手合十,運氣,再一用力,黑衣連帶裏麵的衣裳也跟著碎裂。他那露出沒長胡子的怪異的臉,還有流著血,結識卻與那張臉全然不配的上半身。
    上官透捂著胸口,努力止血。那一刀並未傷及要害,但按正常的情況來說,他已不能再戰。
    這是,釋炎的刀法突然變得秀氣起來。刀身在空中劃過,斷斷續續,變幻出絢麗的刀影。上官透從未見過這樣詭異而又華美的刀法,還有女神舞步一般的曼妙身影。
    雖說如此,配合著釋炎怪異的外觀,又顯得極度惡心。
    隻是,還沒看清楚他的步伐,上官透的手臂﹑大腿,小腹已經連中三刀。這三刀帶來的疼痛幾乎都讓他死過去。刀口很細,鮮血卻洶湧而出。
    上官透倒在地上,哀鳴著,痛苦地掙紮。
    釋炎拽著他的後頸,把他的頭直接往岸邊的岩石上砸。
    驚濤拍岸。浪花剛衝濕岩石,又一波湧上,將他的鮮血混入河中。
    眼前的萬物已經在旋轉,上官透頭暈眼花,再看不清任何東西。他隻知道,釋炎提起他的雙臂,往反方向一扳,骨頭碎了。最後,釋炎揮動大刀,又一次舞起淩亂的刀法。
    鮮血從頭上留下,模糊了他的視線。
    這一回朝他襲來,是幾百條刀影。


162
  
  雪芝等人趕到光明藏河上遊的時候,那裏空無一人。
  烈日驕陽早已將河岸邊的鵝卵石烤得發燙。雪芝踏著石路,眺望河心亭無數次,都沒等到上官透。林軒鳳剛開始還問一下情況,但是等個多時辰,華山的人都趕來,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雪芝再忍不住,一個人悄悄靠近河心亭,並且保證發生狀況立刻回來。
  越是提心吊膽,路上越是寂靜得詭異,隻剩下雲層中飛鳥劃過的痕跡。天地萬物寧靜得就像是無邊的墳墓。
  終於,離河心亭近。
  河水轟轟烈烈流過。在這喧鬧的水聲中,她依稀聽到嬰兒的哭聲。
  亭中什麽人也沒有。原本亭台附近有一座石碑,上麵記載了一部分佛經的內容。但是此時此刻,碑文碎了一地。滿地都是殘缺的木塊和破損兵器。
  河邊的大石旁趴個人。
  嬰孩的哭聲就是從那兒傳來。
  雪芝眯著眼,終於看清那人身上的衣服——一身染血的白衣,散亂的長發間,有幾片殘破的孔雀翎。
  她頓時渾身發冷,咬住牙關靠近。
  她沒看錯,躺在那裏的人,是上官透。
  而他懷中緊緊摟著的孩子,正是上官適。上官適還好,除身上粘血漬,毫發無損。
  雪芝擔心的不是他。
  是抱著他的人。
  上官透麵朝地,四肢都在流血。猩紅的血液順著他的身體,流入鵝卵石縫,流入湍急的河水。
  “透哥哥。”雪芝立刻跪在上官透身邊,輕輕推他一下。
  還好,他依然有體溫。
  雪芝大鬆一口氣,扶助他的雙肩,將他翻過來。
  也就是那一瞬間。
  空氣迅速凝結,世間的切仿佛都停止了運轉。天空中的鳥鳴幾乎撕碎了雲層。
  雪芝捂著臉,驚聲尖叫。
  她的叫聲引來了林軒鳳和豐城,還有其餘門派的弟子們。然而,抵達她身邊的人,無一不是和她一樣的反應。
  上官透渾身癱軟無力,麵孔已經被劃得血肉模糊。不是說五官不分明——如果別人不說,沒有人會認為這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
  這樣的震驚與恐懼,明顯多過看到他的屍體。
  雪芝捂住鼻口,邊發抖邊連滾帶爬後退:“不,這,這人是誰……”
  林軒鳳雖然臉色也不好看,但是顯然比她要平靜得多。他在上官透身邊蹲下,檢查了他的傷口,又捏住他唯一完好的下巴,左右擺動看看:“他手腳筋已斷,眼睛瞎了,嗓子啞了。至於耳朵……不知道還能不能聽到我們說話。”
  上官適像是聽得懂他們話一般,哭得更加厲害。
  雪芝試探著靠近,輕聲道:“透哥哥,你還聽得到麽?”
  上官透動了動脖子,喉間傳來古怪的聲音,卻再說不出話。
  “他究竟是被何人所傷?怎麽這樣殘忍?”豐城走過來,也禁不住皺眉,“這樣……他就完全是一個廢人了啊。”
  雪芝原本想說出釋炎,但一想到這樣可能會給上官透帶來更多危險,便咽下要說的話。
  “廢人也好,起碼他沒有死。”她表現得出乎意料的剛強,“現在什麽也不要說了,趕快把他帶回月上穀,找最好的大夫替他診治。總會有辦法的。”末了,輕輕握住上官透的手掌:“你一定會恢複的,要堅持住知道麽。”
  上官透又發出了咿呀的聲音,算是答應了。
  雪芝吃力地將他拖到自己背上,堅持將他背回去,旁邊任何人幫忙,她都拒絕。林軒鳳幫忙抱著上官適,卻一句安慰她的話都找不到。
  離開的時候已是黃昏。
  夕陽的餘輝猶如條瀕死的赤龍,遊弋在無邊的際,漸漸被黑暗吞噬,淹沒。
  
  回到月上穀,雪芝立刻找來了殷賜。在殷賜給上官透診治的階段,她放走了滿非月,並且命重火宮和月上穀的弟子們加強防守,一有風吹草動就來通知她。
  林宇凰還不知道這件事。也快瞞不住了。
  因為,事情遠比雪芝想象的要糟。
  上官透之前的激戰中失血過多,原本性命也快保不住的,所幸她找的是殷賜,及時治療了,可以活下去。但,他不僅是失去視聽和語言能力,手腳筋斷裂,四肢殘廢,而且內力全失,連武功也廢了。
  殷賜說,或許他的耳朵和眼睛還有救。但是痊愈之後一定會毀容,其他的傷殘也好不了。最重要的是,他失去了生育能力。
  雪芝一直麻木地聽他著。
  上官透背叛了她,做那麽多對不起她的事。但她意誌卻沒有哪一刻像此時這般堅定——他還活著,從今以後,她會保護好他。

  歲月的車輪在人生中輾轉而過。
  一晃眼,是六年。

 163
  
  六年後的春天。
  大地回春,垂柳千條。新燕剪尾,桃李飄香。
  原本是最為愜意的時節,武林中的氣氛卻格外劍拔弩張。眼見一年一屆的兵器譜大會又要開始舉辦,正兒八經在討論這事的人,又沒幾個是光明正大的。
  長安——
  “大哥,兵器譜大會,去麽?”
  “不去。”
  “以往你不是最喜歡參加些比武大會的麽,怎麽這兩年都……”
  “還能因為什麽?重火宮啊。他們去了誰還願意去。”
  “大哥,小聲點,隔牆有耳啊……我說,他們再厲害,你打你的,有何幹係。”
  “小弟,我可是玉鏢門的。玉鏢門目前狀況就是:任人宰割。重火宮和畫劍莊都在搶著宰,去還是被宰,不去了。”
  “不過這兩年重火宮真是,唉……”
  洛陽——
  “今年兵器譜大會,不知道排行會怎樣?”
  “知道。兵器第一,重火宮混月劍。武秘第一,重火宮滄海雪蓮劍。”
  “重火少林不是一直對抗得很厲害麽,怎麽最近重火宮勢力發展這樣快?重雪芝不是根本沒有在江湖上露麵麽?”
  “有穆遠出麵就夠了,非要讓那女魔頭出來摻合你才高興不成?”
  “天下不安,人心惶惶啊。”
  蘇州——
  “狼牙,重火宮這兩年的實力真嚇人,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隻不過是恢複以前的樣貌而已,沒什麽大驚小怪的。”
  “可是這一點也不像是雪芝妹子的作風。難道一品透出事?”
 
  正如江湖人所說,在重雪芝繼承宮主之位之後,重火宮的形象有所轉變,開始漸漸被世人所接受。但這樣的狀態沒有持續多少年。
  地獄閻殿,人間重火;神乃玉皇,祗為蓮翼。
  ——這是多年前,人們形容重火宮的話。如今,又一次被人們廣為流傳。
  重雪芝,在她丈夫殘廢五餘年內都一直沉默,漸漸淡出江湖。然而,第六年年初,她卻突然改嫁穆遠,並且性情大變,張牙舞爪地複出江湖,以支援的借口吞並了大大小小二十餘個門派。
  如今江湖上能夠牽製重火宮的,除了少林以及幾個聯盟的大門派,再無他者。
  重雪芝與穆遠成親後一個月,早已變成老姑娘的林奉紫下嫁武當三弟子蔡誠。蔡誠對重雪芝有意多年眾所周之,且妻子早逝,所以林奉紫的婚禮舉行得並不是很風光。
  這一日,武當例行議會結束後,蔡誠回到家中,一臉心事重重的模樣。林奉紫立刻上前端茶送水,往相公身旁一站,那是十足的溫婉可人。
  蔡誠依然如同以往,舉止貴氣,麵如美玉。他喝過茶,喃喃道:“華山……恐怕要撐不住。”
  林奉紫微微一笑,在一旁替他削蘋果:“怎麽說?”
  “豐掌門傳話,已經確定副掌門完全叛變重火宮。現在華山有兩成的弟子投靠了重火宮,五成和重火宮交往甚密。”
  奉紫臉上依然保持著笑容,聲音也是軟軟的,隻是頓時冷了個調:“官人說的這些事,奉紫是一句也聽不懂。”
  “總而言之,如果華山垮台,武當也不遠了。”
  “官人可憎恨姐姐?”
  蔡誠一時啞然,略顯尷尬。
  奉紫哼笑道:“姐姐一直是這樣。無論她犯了多大的錯,做了再多不可饒恕的事,總是有那麽多人向著。即便此時的她已經成了武林公害,官人卻依然對她念念不忘,不是麽。”
  “當然沒有。”蔡誠攬住奉紫的肩,柔聲道,“我現在心中,隻有你一個。”
  “倘若姐姐此時再來找你,說要跟了你,會不要她麽。”
  蔡誠怔了怔,又笑道:“自然不會。”
  “那很好。”奉紫把削好的蘋果往簍子裏一扔,站起來,“我先回房歇息了。”
  “娘子。”
  奉紫不搭理他,徑直往前走。
  
  六年前上官透殘廢後沒多久,親眼目睹重了雪芝的痛苦。雪芝一天到晚就抱著適兒發呆,失神地問自己,為何當初不對上官透和顯兒好一些,不管出了什麽事,她都應該包容才對。奉紫還親眼看到雪芝親吻上官透那張爛到慘不忍睹的臉和嘴唇,感到惡心的同時,卻又覺得深深震撼。
  在這個風生水起的江湖,有太多的不確定,誰也不知誰將來會變成什麽樣,誰也不知道是否會在第二再看見誰。奉紫終於鼓起勇氣,向穆遠告白。
  她約他在重火宮外的楓林見麵。
  至今她還記得,那一天風很大,翻卷了整片楓林。丹紅的葉片猶如熊熊的火種,無邊無盡地燃燒重火境。他自楓林深處走來,一襲深青色的長發係在腦後,在空中飄舞,麵容幹淨而漂亮,令她怦然心動。
  幾乎不願意去回想自己是多麽失態和語無倫次,反正,讓他知道自己的心意。
  穆遠不是裝傻的人,亦不懂得如何婉轉地同姑娘說話。他隻淡淡地說了一句話,說完便離開,不給她任何還價的餘地:
  “我不喜歡你。但你是宮主的妹妹,我不會完全不理睬你。”

164
  雖然他不願給她承諾,甚至說得殘酷而傲慢,奉紫卻高興地跳起來,笑得沒了眼,合不攏嘴。
  她相信,隻要自己努力,一定可以得到穆遠。
  接下來的六年,她一直陪伴他。為了他,她曾經與林軒鳳大吵數次,離家出走數次,在找到穆遠後,他卻數次以“還有事要做”這樣簡單的理由,將她冷落在街頭
  從小嬌生慣養的奉紫無數次受不了這樣的待遇,想要放棄。但是每次都是在要開口時,被他一兩個溫柔的舉動弄得不忍繼續。他不是對她不好,隻是不懂甜言蜜語,而且,隻要遇到和重火宮有關的事時,她就永遠是排在最後位。
  她甚至為了挽留他,曾經想過委身於他。可是穆遠就真成了木頭人,每次都毫不猶豫拒絕她。
  她原本以為這樣的狀況會維持很久,最糟也不過如此。但沒料到,僅過了半年時間,在她一味的退讓後,他竟因為她沒有為自己縫補衣服這樣的理由,打了她一頓。她終於忍無可忍,捂著發青的臉頰說,我們完了。
  而穆遠大概永遠都不會料到她會想離開他。他在一夜間變得溫柔而多情起來,不僅跪下向她道歉,花很多的時間陪她,甚至很快和她發生了最親密的關係。
  奉紫知道穆遠的為人。他這麽做,一定是表示他會對自己負責。
  但直到第四年年末,她才知道,自己在這個人身上白白浪費了五年青春。
  雪芝態度稍微一轉,穆遠便昏頭。很快,他便向雪芝求婚,雪芝很痛苦地答應。
  奉紫知道雪芝不愛穆遠。完全不愛。
  因為這些年,她一直都有探望雪芝。雪芝一直跟著上官透同居一室,無論去了多遠的地方,都會在半個月的時間內回重火宮照顧他。最開始她情緒很不穩定,而且常年處在自責和悲傷中。但是漸漸的,她開始習慣上官透新的模樣,並且決定重新開始,與他平平淡淡地生活。
  可是,就在去年年底她再去看雪芝的時候,她發現雪芝精神很不好,整個人都病怏怏的,還瘦了一大圈。隻要一提到上官透,雪芝就會轉移話題。
  至始至終,她愛的人隻有上官透。
  年初她卻突然和穆遠成親。最荒謬的是,她根本不知道奉紫和穆遠的事。
  穆遠最看重的並不是重火宮。在他的心中,隻要有重雪芝,她林林奉紫就永遠是第二位。
  她一度將雪芝和上官透的愛情奉為信仰。有一次她去重火宮探望雪芝,上官透正坐在朝雪樓外麵,雙目緊閉。而雪芝站在梨花樹下,麵容嫵媚,一身素白如同出塵的仙子。她走過去對上官透說,相公,奉紫來看我了,我要進去招待她吃點東西,你還想在這坐一會兒麽。上官透點點頭。雪芝說,我先去給你拿件衣服,外麵涼。說完在他的額心上輕輕吻了一下。這隻是他們夫妻生活中很平常的一幕,奉紫卻莫名淚流滿麵。
  雪芝和穆遠成親之後,她又去過重火宮。那時雪芝正在接待幾個其他門派的客人,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豔紅的衣裳長長垂落在地,金玉發釵在陽光下灼目閃爍。
  她走過去,努力保持平靜,逼問她為何要和穆遠成親。
  雪芝愣了愣,道:“因為我喜歡穆遠哥。”
    奉紫道:“不,你一直喜歡上官公子的。”
  “妹妹,你要看清事實,這樣一個殘廢的人,我伺候了這麽多年,已經仁至義盡了。責任和愛情是兩回事。”
  “可是,你不喜歡穆遠。”
  “是你不希望我喜歡他。不是我不喜歡。”雪芝笑得很嫵媚,“好妹妹,你站在姐姐的角度上想想,如果你喜歡的人變成上官透那樣,你還會愛他麽。”
  “會。”
  雪芝瞬間閉眼,轉身背對著她:“可是,我愛的是武功卓絕,風流瀟灑的上官透。對著那樣一個廢人過五年日子,已是我的極限。”
 
  “奉紫。”蔡誠也跟著站起來,“平時你如此嫻淑體貼,為何一牽扯到你姐姐,你就……”
  “那是因為我在乎你。”林奉紫冷冷扔下句話,出大廳。
  
  重火宮。
  朝雪樓。
  滿目櫻枝,繁花飄落。薄薄的煙霧籠罩著樹林,櫻花雨迷人而輕柔,輕柔如同情人的眼波。
  在這片花林中,一個紅色的身影飛速穿過。
  豔紅的綢緞,銀白的彎刀,女子長發輕揚,卻舞出了極其陰柔飄逸的劍法。紛繁的櫻花瓣中,若隱若現的是一張美豔之極的臉,還有眼角上揚的深黑雙瞳。
  亂刀舞起,閃爍的卻仿佛是劍影。凜冽的光芒向前方直劈,隔著一顆完好無損的櫻樹,一片石林轟然坍塌。
  同一時間,樹林中響起了掌聲。
  女子握緊寶刀,看著前方的樹林發怔。她濃密而稠黑的長發間,係著幾縷泛黃的小辮子。她一直出神,直到身後的聲音響起:
  “宮主好身手。”
  雪芝深吸一口氣,回頭笑道:“穆遠哥。”

 165
  
  穆遠高挑的身影出現在櫻樹下。
  雪芝一刀劈去,將擋住他麵容的花枝砍下。
  穆遠右手端著一碗藥湯,左手伸手接住櫻花枝,微微一笑:“撥開便是,為何砍了它。”
  “這院子裏的櫻花總是開得太旺,不摘掉一點,結不出好果。”雪芝接過他手中的花枝,撲過去挽住他的手臂,輕聲道,“這兩日都去了哪裏,為何不來看我?”
  “不是幫你辦華山的事麽。”穆遠垂頭在她的發側輕輕一吻,然後攪拌著手中的藥湯,“有人來找你,你猜是誰。”
  “柳畫。”
  “真聰明。怎麽猜到的?”
  “釋炎肯定著急了。依華山目前的情況來看,是分一杯羹,還是極力維護豐城,他想要做出決定。”
  “先擔心身體吧。也不知你是怎麽回事,這幾年身體怎麽越來越差。”穆遠語氣中有一絲譴責,不過還是很溫柔地將勺子送到雪芝嘴邊,“小心別燙著。”
  雪芝喝下一口,把玩著手中的櫻枝,輕輕轉了一圈,接過湯藥:“我自己喝吧。你先去,我很快就來。”
  穆遠離開。她將藥湯倒在地上。
  六年前她患了大病,一躺就是幾個月。大夫說她是因為過度操勞導致舊疾複發,而且病情嚴重,如果不好好調養會落下病根,必須按時服藥和調養內力。所以這六年來,穆遠一直在悉心照料她,督促她吃藥休息。不過也不知是何原因,雪芝病情一直沒有好轉,還經常會胸悶咳嗽。她自己並不在意。隻要不死,怎樣都行。
  雪芝足下一點,躍到二樓,踩在房簷上,將青瓷花瓶中的舊花枝拔出,換上新的。春日陽光明媚,淡淡灑落在她鮮紅飄揚的裙裾。
  窗內,床旁放著一根淡青色的杖,杖頂的寶石閃爍著冰藍的光。
  站在高高的樓台上,下麵依然是滿目的花紅如雲。空空的庭院中,櫻瓣紛紛揚揚落了一地。
  陽光雖然不刺眼,雪芝卻明顯感到眼睛疼痛灼熱。她閉上眼,快速離開了朝雪樓。
  
  這些年重火宮確實改變不少。
  四大護法都將護法的位置轉給了新護法。朱砂和琉璃已成親,依然在幫助重火宮,海棠破格成為長老候選人,硨磲因為受到穆遠的重用,一直跟隨其後。
  穆遠和雪芝分別修成《滄海雪蓮劍》和《三昧炎凰刀》。原來修煉條件穆遠早已知道:將重火宮所有心法都修至頂重,而且刀用陰內力,劍用陽內力,交錯使用。這樣修煉發揮的效果,隻領悟皮毛便已笑傲武林。
  所以,重火宮又輕鬆站回了武林霸主的地位。
  重雪芝不曾問過穆遠為何他不提早告訴自己,她也不曾關心過重火宮此時的實力究竟已經強大到什麽程度。
  她知道她想殺三個人。
  這是她此時生存下去的唯一動力。
  其中一個,便是豐城。
  
  嘉蓮殿外,侍女羅列作兩排,一直蔓延到階梯下方,以及橋梁的盡頭。在雪白的樓宇和白衣女子們中,雪芝的衣裳猶如一團火焰,一路燃燒至大殿。
  大殿正中央站著一名粉衣女子。聽見腳步聲,她慢慢轉過身來。她的眼角微微下垂,兩鬢別著精致的蘭花發簪,整個人都顯得親切溫柔。她衝著雪芝微微一笑:
  “雪宮主。”
  “柳姑娘此次前來,有何貴幹?”
  “隻是想與雪宮主聊一點小事。未料到發生了那樣的事,才經過這麽些時日,便恢複得精神奕奕。果然是重火宮的宮主。”
  “多謝。雪芝愧不敢當。”雪芝的笑容不帶一絲熱度,“柳姑娘坐,請用茶。”
  柳畫坐下來,端起茶盞,小啄一口,臉立刻擰起來:“好苦。”
  雪芝看了看自己的茶,道:“似乎是放錯茶了。這一杯才是柳姑娘的。”將自己的茶盞遞給柳畫後,她接過柳畫的茶遞給煙荷:“煙荷,去把這個倒了。給我重沏一杯。”
  柳畫抬頭,表情有些不自然:“其實,此次前來,是為了替釋炎大師傳話。”
  “但說無妨。”
  “方丈隻想知道,雪宮主打算什麽時候動手?”
  分明是來替釋炎大師套話。雪芝笑道:“我不理解姑娘的意思。”
  “自然是關於豐城。”
  “我依然不理解姑娘的意思。”
  “雪宮主,請不要再裝糊塗了。”
  “我想,隻要少林不幹涉我做的任何事,姑娘很快便能懂。”
  “何時能懂?”
  “我又如何知道?”
  柳畫想了想,從袖中取出一個信封,交給雪芝。雪芝接過拆開,快速掃了一遍,又將它疊好,放入瑤空手中:“瑤空,釋炎大師的信給我收好了。若是丟了,我拿你試問。”
  “是,宮主。”
  “新進的有武功基礎的弟子,帶一部分給柳姑娘。走之前,請他們務必留下書信,寫明自己從何而來,正去何處。”
  “是。”
  柳畫一臉不甘,卻看見雪芝侵略性十足的美麗麵孔漸漸靠近:“你們什麽都不必懂。隻要在我重雪芝的眼皮下,該活的人死不了,該死的人,自然會死。”
  柳畫嘲道:“這麽說,上官透在你的眼裏,算是該死的人?”
  她分明看見雪芝的眼神閃爍。但,雪芝說的卻是:
  “既然他死了,他便該死。”
  “雪宮主何必逞強?”柳畫直直看著她的雙眼,“每次我隻要提到上官透三個字,你的眼中都寫滿了痛苦。實際上,心裏難過得很罷。”
  雪芝迅速站起身:
  “來人,送客。”
  “不必送。”柳畫站起來,輕輕笑道,“我和方丈都在等著雪宮主即將帶來的‘驚喜’。告辭。”
  柳畫婀娜的背影消失在整齊的侍女隊伍中。
  雪芝忽然轟地一拍桌,背對四大護法道:“煙荷,我的茶呢?”
  煙荷端著茶盞,支支吾吾道:“宮主,茶雖好,但濃茶傷身。一次放這麽多蓮子芯葉,恐怕……”
  “給我。”
  煙荷垂著頭,默默無聲遞給雪芝。
  雪芝飲酒一般將茶水一飲而盡。濃重的澀味充斥了舌尖口腔,腦中所想,卻是那個人淡淡的笑容:“我不是很喜歡濃茶。隻有若無若隱若現,才叫真正的茶香。芝兒這樣淡雅可愛的女子,也應該更適合淡茶。”
  雪芝將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適兒呢?適兒去了哪裏?”

 166
  
  “娘。”一個尖尖脆脆的童聲傳入嘉蓮殿。
  雪芝忙轉過身。
  一個小男孩捂著手肘,跛著腳走過來。前一年,雪芝帶著他和上官透一起回京師探望國師夫婦,所有見了他的人都說,這簡直就是上官透孩童版再現。甚至更加可愛。遠看很有上官透的模子,近看五官卻有八九分像雪芝。因為顯兒的去世,適兒便成了重火宮唯一的繼承人。所以之後雪芝將他的姓氏改為重。重適確實有著上天賜予的漂亮臉蛋,性格卻比小時候還要讓人無法接受。
  “娘,有人打我了!”重適提高音量道。
  他一走近,雪芝便跪在他麵前,將他緊緊摟住。靠在他小小瘦瘦的胸脯上,雪芝輕聲道:“誰欺負你了?”
  “沒有關係,一點不痛。”重適驕傲地揚起小腦袋,“他們真是蠢死了,竟不知道我是少宮主。我還了手,他們比我傷得嚴重多了。”
  “傷得嚴重?”雪芝檢查了重適胳膊上的傷口,又摸了摸他的臉,“兒子,你記得,下次人家傷了你的手,你就把他們的手打斷。他們若斷了你的手,你就斷了他們的命。知道麽?”
  “孩兒謹遵娘親教誨。”重適開心笑了,“那,倘若人家要了我的命呢?”
  “沒有人能要你的命,別說這樣不吉利的話。”雪芝極其溫柔地親吻他的臉頰,“適兒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會要天下人陪葬。”
  重適早就長成了個小魔頭,僅六歲就養成了比同齡人殘忍十倍的性格。可是在聽到雪芝說這樣的話時,還是下意識感到些許害怕:“娘……”
  雪芝的聲音依然柔軟如潤雨:“娘一直在這裏,沒有人可以傷害你。”
  穆遠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他們。
  其實他一直都沒有理解她。看著雪芝無視上官透的傷殘毀容,還一直悉心伺候照料,他其實早就已經放棄了和她在一起的想法。可是她卻在今年態度大轉。
  她突然願意和他在一起了。隻是,他依然什麽事都不知道。
  雪芝隻是在哄著重適,很平淡溫柔的一句話,卻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悲傷和仇恨。
  確實,她說著這些話的時候,不是不難受的。
  依稀記得當年,上官透隨便說一句話便可以讓她哈哈大笑,他要稍微一點不對勁她眼淚就嘩嘩掉下,一點兒不值錢,也就他心疼。可是事到如今,她再已無淚可流。
  她隻想忘記一切。
  隻要想到上官透,她便會努力轉移注意力。
  哪怕多想一刻,都無法承受。都會覺得呼吸也是疼痛。
  他等了他一百天。她守了他六年。
  一直以來,她不曾為自己感到不值。世間有很多事都是這樣,要論孰是孰非,沒一個人能說得清楚。
  當初上官透徹底淪為廢人,她在絕望中度過了數百個時日。四個月後,他的傷病複原,意識也相對清楚許多,她天天與他說話,不論他是否聽得懂。
  即便傷口愈合,他的臉也依舊慘不忍睹。除了衣服和發冠被她打點得一如既往的考究,沒有人能認得出這個成日坐在輪椅上行動不能的厲鬼,便是當年瀟灑風流的一品透。
  曾經想過找釋炎和豐城報仇,也想過要練成絕世身手,鬧得天下大亂,要用所有人的痛苦來祭奠上官透。但是在經過大起大浪之後,雪芝總算想清楚,她要做的,是守好自己所擁有的。
  上官透複原後某一日,雪芝坐在床旁,親吻他的手指說,透哥哥,你好好養身體,總會康複的,我也會一直陪著你。上官透雙目無光,直直看著上方,眼角卻微微濕潤。
  雪芝輕輕吻去他的淚,順著那張凹凸不平比燒傷還猙獰的臉,一直吻到他的嘴唇。
  那是在他殘廢以後,她第一次吻他。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
  雪芝與他十指交握,輕聲道,既然我嫁給你,就永遠是你的妻。
  她知道他沒有生育能力,卻依然保留些許男女交歡的能力。
  所以,她寬衣解帶,與他纏綿了整整一夜。
  這件事被第二天闖入的侍女看見。侍女失聲尖叫,仿佛真看到了鬼。雪芝卻站起來,冷冷問她,你看到了什麽。侍女連忙搖頭說什麽也沒看見。
  對一個女子來說,跟一個意氣風發的男子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但是跟一個落魄到一無所有的人,是比登天還難。
  就保持著這樣的相處模式,五年過去。
  這不是單單愛情二字能夠形容的感覺。從她的少女時代開始,他便一直存在於她的生活。都說激情是將所有的感情都投入在一個人的身上,失去時痛過了,便再不記得什麽。
  可是,上官透是早已是種入她人生的一棵樹,即便沒有了激情,甚至沒有了愛情,他依然根深蒂固地伴隨著她。
  如今,她要將這棵樹拔出來。
  “娘,娘,你把我抱得好疼。”重適輕聲哼道,“我快不能呼吸了。”
  雪芝怔了怔,鬆開他,輕輕拍拍他的肩:“傻兒子。”
  “雪芝。”穆遠走過來,也蹲下,看著重適微笑道,“我看你也在重火宮內待得夠久了,離兵器譜大會還有一段時間,不如我們帶著適兒先出去走走?”
  “去哪裏?”
  “當然是宮主說了算。”
  
  167
  
  雪芝眺望窗外,仿佛可以越過千萬重樹枝花葉,看見天邊最遙遠的地方。她一直沉默不語。
  “還是不想出去麽?”穆遠頓了頓,輕輕摸摸重適的頭,全無失望之色,“無妨。我們確實該留下來為大會做準備。畢竟是你複出後第一場。”
  “江南。”
  穆遠倏然抬頭:“什麽?”
  “我想去江南。”
  穆遠素來喜怒不形於色,對於她的拒絕,他早已習慣而且絕對不會透露情緒。但是在聽到雪芝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竟顯得有些興奮——來回走了兩圈,轉過身道:
  “那我們早些出發吧,我這就叫人去準備行囊。”
  “嗯。”
  
  夜幕降臨。
  朝雪樓的南廂房門前。
  雪芝輕輕敲門,然後推門進去。
  冷月幾條,寒光幽照回廊。黑夜中,畫卷和器具都顯得精致而孤獨,廂房中飄逸著茶香。一個男子背對著門,坐在輪椅上,月色沐浴了他一身柔光。
  “我就要出遠門了,”雪芝走上前一步,想了許久,“會讓人照顧好你。”
  上官透沒有說話。
  長時間的沉默過後,雪芝又說:“我出去的這段時間,會很想你。”
  上官透半側過臉,一雙眼直直地看著她。她亦回望著他,眼帶笑意。在她看來,那樣恐怖乃至讓人無法聯想到是人類的臉孔,似乎就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一張臉。
  “我就知道你肯定有想說的。”她笑著,快步走到他麵前,蹲坐下,然後輕輕伏在他的膝蓋上,握住他修長卻殘破的手指,“你想說換季了,讓我注意身體對不對?我當然會注意的。”
  上官透看著她,依然不說話。他不能說話。
  雪芝就像一隻黏人卻安靜的雪貓,在他的膝上輕蹭著。
  這樣清冷的月夜,她卻似乎擁有了全天下最大的幸福。
  上官透眨眨眼——那一雙長在皮開肉綻的容顏上雙眼,在月光中是如此明亮。可是,很快紅了。他用手背回蹭著雪芝的臉,眼淚啪嗒啪嗒落在她濃密的發間。
  她感受到了,卻未表現出一絲傷感。她隻是閉著眼,微笑著說:“透哥哥不要難過,隻要芝兒在,就會讓你開心的。”
  他看著她半睜著的漆黑瞳孔,吞了吞唾沫,卻發不出一個字。
  其實他很想說:雪芝,你明明知道了,什麽都知道了。為何還要這樣?
  
  這一夜溫暖卻又寂寞。就像過去的六年,她在滿足於心安中度過的六年的每一個夜。
  花香蟲鳴的夜。
  
  其實,上官透和雪芝的劫難事撮合了很多夫婦。例如仲濤和裘紅袖。然而,在初聞上官遠耗之時,裘紅袖並沒有考慮過仲濤。就是直到雪芝這回前往蘇州之前,她都沒有同意和仲濤在一起。
  裘紅袖一直都是那種自我為中心的女人。她不怕孤獨終老,也不怕閑言閑語。而且她認定了男人就是往骨子裏的賤,她在同男人花前月下的時候,從來不願意把心交出去。
  上官透重傷的時候,裘紅袖和仲濤是最先趕來看他的。他們幾乎每幾個月就會長途跋涉趕到重火宮一次,就算再忙,也會發信函給雪芝詢問上官透的近況。
  但是,自從雪芝和穆遠成親,他們就斷了聯絡。雪芝完全理解他們這樣做的原由,而且就算有一天他們帶著大批人馬上門劫人也不會是出乎意料之事。
  所以,雪芝也早就猜到了他們對自己的態度。
  
  很多年沒有回到蘇州。
  她抵達蘇州的一日,城內起了大霧。
  暮春時節,疏花暗香。清晨的霧氣,在一片片吹落的柳樹紅花中遊走,就像掛上了薄紗,透明細白,朦朧一片,把柳樹枝條勾勒得更加嫩綠。
  遠處的樓房早已湮沒在大霧中,屋頂紗窗像是掛上了垂簾一般。窗台上的花兒恬靜地仰頭,花骨朵兒變成一團團白霧中的紅暈。天方亮,整個城市漸漸蘇醒過來,仿佛夢已和霧連成了一片。
  春風十裏。雪芝終於在兩岸紅樓碧瓦中望見一棟酒樓上挑起的菱形酒牌:仙山英州。
  春陽淡柔,照應在那木製的酒牌上。大紅色的四角燈籠,也被朝陽照得一如新製。
  這個時段酒客不多。
  裘紅袖也在接到書信後早早地準備好接見雪芝。接待男子的時候,她鮮少下樓。但對於女子,她從來都是給予十分的尊重。她站在岸邊,豔麗勝似兩岸的七裏香。
  隻是在和雪芝見麵後,她的態度冰冷得幾乎令人失去知覺。
  “雪宮主,有何貴幹?”
  雪芝掀開珠簾,從船上下來,輕身躍到岸上:“紅袖姐姐。”
  “進來坐吧。”裘紅袖看了一眼隨後上岸的穆遠和重適,冷笑一下,話還未說完就轉過身去。
  “穆遠哥,你先帶著適兒去逛逛好麽。”
  穆遠點點頭,摸摸重適的頭,抱他騎上自己的肩,逛街去了。
  雪芝看著他高挑的背影,突然發覺近些年他瘦了很多。過度的繁忙仿佛讓他的骨架子都瘦了不少。她一直注視著他,直到他徹底沒入鬧市區,才進了仙山英州。

作者有話要說:這兩小節分開發太沒進展,還是湊在一起吧……

下個月10號月上完結篇上市,終於要解脫了,啊哈!


168
  
  裘紅袖命人替雪芝沏茶,又冷冰冰地問她要吃什麽。她擺擺手問仲濤去了何處。裘紅袖句“他死了”就完事。雪芝哭笑不得地看著坐在自己對麵的女子,想了半晌,還是起身道:“我不過路過此地,想著來看看紅袖姐姐,既然姐姐安好,便不多打擾了。”
  “慢走不送。”裘紅袖雙眼飄到了窗外,還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還沒下肚,胸膛已經劇烈起伏,直到雪芝走到門前,她終於忍不住,狠狠拍桌,站起來道:“重雪芝,你回來!”
  雪芝站住腳:“紅袖姐姐還有何指教?”
  “既然咱們都是多年的姐們兒了,有的事就不要遮遮掩掩,開門見山談談。”裘紅袖衝到她麵前,怒道,“你知道麽,狼牙聽說你要來,一大早就離開,說等你走再回來。你說,光頭變成那樣,你就嫌棄他了?好吧,我承認他變成那樣確實配不上品貌雙全的重大宮主,你改嫁了也就算了,還弄得天下皆知,你這樣對得起一品透以前對你一往情深麽?”
  “我自然對不起他。”
  她這麽一說,反倒讓裘紅袖說不出話了。裘紅袖搖搖頭,冷靜了許多,態度也軟了下來:“那你這是什麽意思?”見她看著自己沒說話,又道:“確實,你還年輕,要跟個廢人這麽過一輩子,是誰都受不了。姐姐不是不理解你,隻是……那人是一品透啊。”
  “是,我欠他的。”雪芝淡淡笑道,“無論我做什麽,都彌補不了欠他的。”
  “兒子都長這麽大……你們夫妻還有誰欠誰的?隻是,改嫁以後,千萬不要丟了他。他這人我最清楚,有什麽不高興的,全部都往心裏擱,死都不會說出來的。更何況他現在也說不出……”
  “他死了。”雪芝打斷道。
  “所以我才說——什麽?”裘紅袖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耳光,愣愣地看著她。
  在蒼茫的白霧中,春日的蘇州失去了鮮明的色彩,輪廓也變得模模糊糊。滿目的紅樓仿佛化作了海市蜃樓,不再精致,不再明媚。
  裘紅袖反應很快,立刻笑得有一絲輕蔑:“你是在為自己改嫁找借口吧。”
  雪芝靜靜地看著她,許久,才又次重複道:“他死了。”
  她已經調整好了心情,沒有表現失態。隻是在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一顆巨大的淚水從眼眶中落下,毫無預警地。
  她認定自己能夠平靜地訴說這一切,她也做到了。
  看著裘紅袖那張妝容精致的麵容在瞬間變得悲慟不已,她不是沒有受到影響。隻是,她不能繼續哭。如果她哭了,大概真的會做出很多傻事。
  她還有自己的安排。
  最起碼,她要為上官透和顯兒報仇。
  
  裘紅袖和雪芝聊了一整個白天。夕陽西下,雪芝剛離開沒多久,仲濤便回來了。他又為裘紅袖買來了她最喜歡的桃花枝,也做好了花枝又一次被她無情扔到一邊的準備。
  在把花枝遞到裘紅袖手中的時候,他還順便板著臉說:“我還真是看到姓重的丫頭走了才回來的,怎麽樣,她跟你說了什麽?”
  裘紅袖看著花枝發呆,眼睛腫腫的,妝也有些糊了。
  仲濤這才發現她的異樣,急忙道:“難道她說了很過分的話?她欺負你了?紅袖,紅袖,你不要嚇我。”
  微風徐徐,輕輕搖動了仙山英州的酒牌。黃昏的陽光灑落萬點殷紅的蘇州。那四個飄逸的大字搖擺的時候,裘紅袖的發絲與金釵也略微亂了。
  她突然撲到他的懷中,緊緊地抱住他,大哭起來。
  一直對仲濤若即若離,其實是害怕他得到自己後便跑掉。可是,在麵對心愛之人的死亡和離開之時,還是前者更令人害怕。
  世事難預料。她不願意像雪芝那樣。她不願意後悔。他們不會是雪芝和上官透。
 
  此時此刻,雪芝站在對岸的小船中,掀開簾子,看著裏麵抬頭對自己微笑的重適和穆遠。她摸摸重適的頭,指著他懷裏的一堆木製玩具道:“哇,穆叔叔給你買了這麽多東西呀。”
  “是啊,這是關羽,這是張飛,這是劉備!”重適搖晃著手中的木偶。
  穆遠道:“跟裘姑娘聊了一天?”
  雪芝笑著點點頭。
  很快,船夫搖晃著槳,她偷偷回頭掀開紗簾,看到了對岸的仙山英州,還有站在夕陽下旁若無人緊緊相擁的兩個人。
  雪芝知道紅袖姐姐是真的很傷心,所以才會哭成這樣。她一直都把上官透看成最重要的人。
  霧散了,蘇州繁華的夜晚在一片寧和中,悄然升起。大紅燈籠亮了,遊船在緩緩前進。岸上的兩個人也在視野中被緩緩平移,最後被來來往往的人群和燈火替代。
  悲傷時,誰都是會哭的。
  可是雪芝不能哭。
  因為能夠讓她停止哭泣的人,已經不在了。

 169 170

  四年前,在少林的支撐下,柳畫自創門派畫劍莊,規模與實力日甚一日,並且在這兩年和重火宮數次交鋒,爭奪吞並門派與買賣。
  柳畫重回江湖的時候引起不少人的猜疑。她和夏輕眉的過去也沒有被人們忘記。但是時間可以衝淡一切,外加釋炎這個強力的避謠後盾,很快她恢複了正常生活。
  她擅長一切三從四德女子擅長的東西,門派爭鬥方麵卻顯然心有餘而力不足。幾次在大場合與重雪芝碰麵,雪芝幾乎都不大留意她,在與各派掌門人的交流中她也經常插不上話,這讓她很懊惱,決意要與重火宮以及雪芝分出個高下。
  去歲臘月,柳畫曾經來找過雪芝。
  那個時候雪芝幾乎已經完全隱退江湖,而且數年未見,所以在看到柳畫的時候,她幾乎沒有認出眼前的人是誰。歲月催人老,不長不短的五年過去,柳畫的外表依然秀麗溫柔,卻顯然已不是當年那個水嫩嫩的小姑娘。
  柳畫說話一向語速很慢,她在雪芝幾次耐心幾乎磨盡的情況下,慢吞吞地訴說了一個讓雪芝崩潰的故事。在她離開過後,雪芝不記得任何事,隻記得她說的兩段話。
  第一段是:“如果上官透沒有告訴過你一件事,那由我來告訴你。畢竟你再也沒有機會從他口中聽說這件事——我和他早就有了孩子。我曾經要上官透休了你,上官說會考慮。不過我想嘛,男人都是吃著碗裏看著鍋裏的,他大概提都不會跟你提到這件事。但我比你要幸運很多。我在懷孕的期間就聽說了公子打算殺了上官透的消息,立刻當機立斷親手了結了肚子裏的嬰兒。不然,這孩子也該跟你的適兒一樣大了吧。”
  在上官透變成廢人的衝擊下,雪芝幾乎忘記了上官透之前說要休她的事。她一心認為這是他為了讓自己遠離危險編出的借口。
  總而言之,在她覺得快要失去他的時候,他的一切都是好的。
  在聽說這件事以後,她已經下定決心回去問清楚這件事。因為他身體的緣故,她不能再拋棄他。可是,她甚至還沒想好怎麽去對上官透說,柳畫由告訴了她第二件事:
  “與你寸步不離和如琴瑟的那個人,你大概永遠不會知道是誰。因為,上官透早死了。”
  
  蘇州下起了毛毛細雨。再過幾日便是兵器譜大會,城內人聲喧囂,城門車馬如龍。然而雨水緩慢而虛弱,像是連傾注的力氣也丟失了。
  水道城門處,雪芝、穆遠還有重適在船上靜坐,排隊等著出城。岸上的抱怨聲,談笑聲,仿佛離她有幾十裏遠。
  其實最開始,她是拒絕相信柳畫說的任何一句話的。但靜下心來想,她不是沒有發現上官透的異樣。她認為與他的那種生疏感和同房的不契合都是他殘廢的緣故。
  盡管如此,她依然拒絕相信——直到她鼓起勇氣,與那個廢人談了話。
  “你告訴我,你究竟是不是上官透?”——她這樣問他。
  那個廢人明亮的眸子中閃爍著些水花。她在他久久的沉默中感到越來越深的恐懼。直到最後,她受不了了,站起來,發狂地搖晃著他的肩,問他是不是上官透。
  他沉默著。一直沉默。
  這一回輪到雪芝去找柳畫了。
  柳畫告訴雪芝,那個廢人是自己的安排。在釋炎大功修成並且接到公子命令的情況下,上官透不可能有活下來的希望。然而,為了讓方喪幼子的雪宮主不至於太絕望,她把很久以前就是活死人的“上官透”留在了光明藏河河畔。
  後來她問了柳畫很多問題。例如上官透的屍體在哪,他們為何要殺上官透,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麽,還有,公子是什麽人。
  但是柳畫隻是一直笑,笑靨如花,同時殘忍狂妄。
  之後,雪芝連續幾日不吃不喝,將自己封鎖在一個小房間裏。在整個重火宮的人都以為她有輕生念頭的時候,她突然振作起來了,並且宣告複出江湖的消息。
  人活著,就一定有想要的東西。
  是的,她想要殺了三個人。
  其中一個是豐城。
  一個是釋炎。
  另一個,是“公子”。
  雖然,她在明他在暗,她隨時可能死在他的暗箭之下。雖然,她甚至連公子是誰都不知道。
  前方是漫漫悠長的河道,身後是名城蘇州的繁華勝地。珠簾聲在微風細雨中碰撞,清脆而空靈。雪芝打著油紙傘坐在船頭。
  “我覺得蘇州很好玩啊,穆叔叔,為何我們不多留幾日?”
  “因為過幾日我們就要去兵器譜大會打壞人了。”穆遠低沉的聲音在船篷中輕輕響起,“如果你喜歡,等兵器譜大會過後,穆叔叔就帶你去如何?”
  “嗯!”
  兩岸的畫梁紅窗已消失在視野。滿目柳枝煙樹,青草香荷。雪芝覺得有些累了,輕倚在船艙旁閉眼休息。
  睡意越來越明顯,意識越來越模糊。
  不知過了多久。
  “芝兒。”有人輕輕搖晃她的肩。
  “我很困,讓我再睡一會兒吧。”她扭扭肩。
  “芝兒,別在這睡,會患風寒的。”
  這個聲音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聽到了。非常年輕動聽卻不浮躁的男子的聲音,每次響起都會讓她心跳不已的聲音。
  隔了很久,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聽到的是誰的說話聲。
  她立刻坐起來。
  可是,周圍沒有人。細雨依然在無聲飄落,她的麵頰和睫毛上都是融融的雨粒,四周灰蒙蒙的,兩岸模糊的燈光與行船擦身而過。她失望地靠回去,卻又一次聽到那個聲音:
  “芝兒。”
  這一回她反應很快,立刻站起來四下觀望。但是依然沒有人。她站起來,掀開珠簾看船篷內。
  穆遠和重適不知去了何處。
  她再轉過身,看到了站在船頭的上官透。
  他依舊一襲白衣,外麵披著長長的狐裘,連襟白絨帽低低半掩著青絲,幾縷及腰的長發在風中飄舞,玉樹臨風,瀟灑翩翩,一如他十年前第一次出現在她的麵前。
  雪芝捂著自己的嘴唇,幾乎要尖叫出聲。
  朦朧的春景中,他對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她加快腳步,直奔過去,卻站在他的麵前不敢輕舉妄動。她生怕這是夢,她要有所舉動夢就醒了。
  然而,他卻輕而易舉地將她摟入懷中。
  聞到熟悉的味道時,雪芝哽咽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口,隻是緊緊回抱著他,呼喚著他的名字。
  這不可能是夢,夢不可能這樣真實。
  “我想你,我真的想你了。”雪芝大哭出聲,“透哥哥,我想你了。”
  然後,她被自己的哭聲驚醒了。
  周圍的環境沒有變,她也依舊滿臉淚痕。隻是她依然坐著,而船頭沒有任何人。
  她懵懵懂懂地環顧四周,然後擦了擦臉上的眼淚。一切都已中斷,唯獨眼淚像是不受自己控製一般,不停流下。
  還是那艘船,還是那條河,還是這片天下。思念也一如既往,潮水一般吞沒她的世界。
  隻是,他依然不在。
  從來不曾有這樣真實的夢。真實到夢斷人醒,她都覺得他才來看過自己。
  春雨過後,空氣潮濕。雨後的夜空繁星閃爍,更加高遠,耀眼,美麗。船隻在河中輕微搖擺,河麵一片深藍,岸邊的紅色小圓燈籠在上麵投落團團光暈,又被行船濺起的水花蕩漾開。
  空氣寒冷,身體像是從薄冰中穿過。雪芝抱著雙腿,坐在船頭。
  “雪芝。”穆遠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嗯。”
  “進來吧,外麵冷。”
  “嗯。待會兒就來。”
  自從知道他的死訊,她便拚命讓自己忙碌起來,隻要一閑下來就會拚命練武,這樣她就不會太難過。所以,外人根本看不出她有怎樣的變化。
  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放縱自己去想上官透。
  對他的感情一直變化很大。從最開始的仰慕,到自己都難以察覺的動心,到愛恨交加,到單單純純的愛慕,到現在……她第一次如此深刻感覺到,原來隻是單純的思念,也可以如此疼痛。
  這是沒有任何轉圜餘地和彌補機會的失去。永恒的失去。上官透這三個字,已經變成回憶和過去。
  一陣沉默之後,穆遠走上前來,坐在她的身邊。
  “可能你不知道,蓮宮主去世之前曾經交代過我一些事。”穆遠聲音低低的,像是害怕艙內的孩子聽見,“如果你生活困難,讓我來照顧你。”
  雪芝縮緊脖子,輕聲道:“你一直都很照顧我。”
  “他的意思是,要我娶你。”
  雪芝怔了怔,又道:“你已經娶了我。”
  穆遠又一次陷入沉默。
  過了許久,雪芝才麻木地說道:“你是想說我們沒有圓房麽?”
  “不是。”穆遠立即回答,卻又過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可能在你看來,我一直是個沒有感情的人。或者我所做的一切,也都隻是蓮宮主叫我那麽做。”
  “我知道你是真的對我好。”
  “可是雪芝,你的人生還很漫長。往事固然可貴,但接下來你不能總是在回憶和惋惜中度過。”
  “這些道理我都知道。我也想忘記他。他已經走了,我不管那是什麽理由,他丟下我了。現在我再難過,他也看不到。我真的不要再想起這個人。可是,你覺得我能夠做到麽?”
  她轉過頭,眼眶和鼻尖都紅紅腫腫的:“我能做到麽?”
  四周靜悄悄地,隻剩下水聲。
  穆遠望著她許久,突然摟住她:
  “你不用忘記他,也不應該忘記。但是,我不希望你再難過下去。”他半睜著眼,雙瞳在漆黑透亮,在長長的睫毛下泛著點點水光,“無論多久,我都會陪著你。”
  “穆遠哥,對不起。”
  “你沒有對不起我。雖然你不嫁給我,我也會幫你報仇——”發現懷中的雪芝身體僵硬,他輕輕撫摸她的背脊,柔聲道,“可是,既然我們已經成親,我就會努力成為一個好丈夫。那些上官透答應你卻沒做到的事,我會努力替他完成。”

  
171
  
  雪芝腦中一片混亂,隻想起了多年前那個桃花飄舞的下午。上官透說自己夢到了她爹爹,還說了一堆哄她開心的話。
  雖然知道甜言蜜語是上官透的拿手好戲,也知道這個男人說的話十句裏最多隻能相信一句。可是雪芝還是非常違心地聽進去,並且相信了。
  當時,他也是這樣溫柔地抱著她,撫摸她的長發,說:“你爹爹在夢中說我平凡,當時我可不高興了,就說蓮宮主,雖然我配不上你女兒,但這可是你在拖我照顧她一輩子,也不能太虧待我。不如這樣,這輩子她嫁給我,到下輩子、下下輩子……我也會一直守著她,就算她不喜歡我,我也會保護她,不讓她受人欺負,或者孤孤單單一個人。”
  也不知道是那一日的陽光太溫暖,還是飛舞的桃花太豔麗,她記憶中的上官透笑顏淡雅又溫柔,美好得仿佛不屬於這個世界。
  上官透是個十足十的大騙子。
  不要說下輩子如何,他連這一生的承諾都沒有做到。
  他從她的生命中,永遠地消失了。
  盈盈水光中,船隻平穩地遊走,漸行漸遠。
  
  兵器譜大會很快到來。
  碧草如裙裳,白雲如衣帶。少室山灰黃的樹木染上了綠意,白花雪一般落滿了樹梢。九蓮山頂拂來一陣陣春風,送上了石坊內早春花枝的清香。說到最適合比武的季節,還是春季。
  釋炎大師站在擂台中心主持大會的開場。這些年他變化很大,其武學造詣登峰造極,且越發有曆代方丈的仙風道骨,所以備受人們推崇和敬仰。
  然而,這一屆參加兵器譜大會的人士格外多,不是因為釋炎,不是因為站在釋炎西側豪俠尚義的華山掌門,不是因為白衣勝雪弟子中英俊挺拔的林軒鳳,也不是因為從不缺席大會的慈忍師太或者丹元道長等。
  而是因為一直靜靜坐在一角,仿佛被孤立,又像被簇擁的一個門派——抑或是這個門派的主人,那名坐在人群中間,黑發紅衣的嫵媚女子。
  除卻身後四名二十出頭的新四大護法,她是那一群人中最年輕,也是最出眾的。她身邊的人總是很奇怪:
  例如站在她身側堅決不肯坐下的大護法,也就是她的丈夫穆遠,分明是她最親密的人,態度嚴謹表情嚴肅,完全不亞於她身後的四名護法。
  例如那三名長老,他們恭恭敬敬的樣子,仿佛就是她管教的嫡傳弟子。而這三名長老中坐著一名將近不惑之年的美麗女子,她的外貌與他們是如此格格不入,表情卻與他們如出一轍。
  這名女子便是上一代護法中的海棠。她已於前一日被提升為長老,成為曆代長老中最年輕的一位。
  奇怪歸奇怪,這個人們一度認為是沒落貴族的武學世家,卻又一次成為了各大門派的夢魘。“重火宮”三字,活躍而且強勢地霸占了兵器譜的雙鼇頭。
  重火宮再次崛起理由的傳言有很多種。但是每一種都與他們的宮主脫不開關係。而這一日會場爆滿,和重雪芝親臨大會也脫不開關係。
  重雪芝今年二十六歲。無論從哪個角度上看,都是年輕而又生澀的年紀。但是她僅僅隻是坐在那兒,氣場就出來了。
  人群中有些老江湖忍不住跟兄弟感慨:“這死丫頭,跟她爹當年就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目中無人,看了真讓人討厭。”結果他兄弟還沒來得及回話,此人已躺在地上渾身抽搐口吐白沫。
  “看看我的女兒,那是我女兒。”林宇凰無視地上猛翻白眼的人,一邊擦著自己分明在笑的眼睛,一邊感慨。
  “這幾年她真的受苦了。不過,雪芝會來參加兵器譜大會,應該不是那麽簡單地想露麵才是。”跟林宇凰同行的解語說道,“她大概是想替上官透報仇吧。”
  “那是肯定的。”
  “她想殺釋炎?”
  “不會。釋炎總要死,不過應該不是死在我閨女手上。”
  這時,重火宮的座席上,溫孤長老終於按捺不住火氣,用力一拍桌:“不殺釋炎?為何不殺釋炎?他盜竊了我們的武學秘笈,禍害武林,處處與重火宮作對,還令上官公子成了廢人,如果這狗賊不該死,其他人也都該被赦免了!如果說以往殺不了也就算了,現在宮主和大護法聯手,未必打不過他!拆穿他的假麵具的最佳時刻,你們卻——”
  “長老。”穆遠打斷了他,“宮主這麽做,自有她的安排。”
  “我不能理解宮主的安排。我們已經忍了太多年。”
  “釋炎不是那種不會爭強好勝的人,他也不是不能每一屆比武都拿第一。隻是,他為了那個人,也為了不暴露自己修煉《蓮神九式》的事實,一直在忍。”雪芝淡淡道,“而且,殺了釋炎,就無法殺掉那個我真正想殺的人。”
  “宮主想殺什麽人?”溫孤依然意氣用事,而他身邊的兩位長老一直沉默。
  “那個能讓他如此忍辱負重的人。”
  “那是什麽人?”
  “我不知道。”雪芝用手指撐住下顎,若有所思地看著擂台,以及台上已經開始比武的兩個人,“但我會知道的。”


  172
  
  這時,尉遲長老迅速抬頭,看著雪芝。但是很快,他的視線和宇文長老對上。他有些不甘心地合上嘴。
  “這人,我也不會立刻讓他死。”雪芝輕輕擺弄著一綹發梢,嘴角上揚,“人活著,不是還有很多時候比死了更痛苦麽?”說罷,她又拍拍煙荷的肩:“丫頭,待會兒你就上去吧,今天贏漂亮些,別老跟以往一樣,打得丟三落四。”
  煙荷用力點頭:“是,宮主!”
  雪芝順著發梢一直往上摸,一直到糾纏著發根的幾縷小辮子:“小涉,後天你一定要睜大眼睛看著這一切。”她笑容豔麗卻又帶著一絲少女的純真。
  先是兵器榜的比武。兵器譜大會持續四日,兵器和武笈分別持續兩日。一流的門派很少第一日就上場,然而重火宮在第三場比武就派上了煙荷,讓許多人都摸不清頭腦。
  然而,當煙荷連續幾場都在反複使用《麒麟一劍》時,不少人都看出了重雪芝的野心——大會規定,一個人無論在一場比武中使用多少種兵器,獲勝後一定會選取他使用頻率最高的那一把上榜。穆遠已經連續三年拿下混月劍榜首,他一個人也是無法拿下兩個排名的。
  而對重雪芝來說,榜上隻有混月劍是不夠的。
  第一日下來,重火宮的麒麟劍首次入榜便進入了前十名,水紋劍、火焰劍、星軺劍進入前二十。但到最後一場,慈忍師太坐不住出場,將麒麟劍擊到第十一名。
  到第二日,高手角逐。人們翹首以盼重火宮宮主的出場。
  雪芝一直漫不經心地看著比武,每次重火宮被擊敗,群眾們的目光總是會不約而同轉向她的位置,可是雪芝神色悠然,一絲要出場的架勢都沒有。於是剩下的隻是排名不斷往後擠,和群眾的一次次失望。
  一如既往,這一年第一個挑戰豐城的人依然是滿非月。
  也一如既往,滿非月敗陣下來,玄天鴻靈觀被華山狠狠甩在後麵。
  雪芝對滿非月的評價一直不高。但是對滿非月一次次的挑戰,她卻充滿了感激——這個身高不及自己胸口的毒婦,一直在想著替她最心疼的弟子報仇。隻是力所能及。
  近日豐城老來得子,意氣風發得很。看著他在擂台上故作謙虛地拱手,笑得無比張揚,雪芝幾乎就要衝上台去和他對抗。
  可是她要忍。重火宮的人也知道她為何要忍。他們都知道,她的目標不僅僅是殺了豐城。她要殺了豐城,然後繼續奪取雙榜桂冠。
  隻是,如何在兵器譜大會上不留痕跡殺掉豐城,依然是個謎。
  豐城從擂台上下來後,雪芝轉眼看向了他。可能是留意到周圍人的眼神,豐城回頭,和雪芝四目相接。
  然後,雪芝對他露出一個媚氣十足的微笑。這樣傾國傾城女子的笑容,是所有男人都無法抵擋的。隻是豐城在看見她的笑容後,受寵若驚之餘,眼中竟漸漸透露出一絲恐慌之色。
  誰都知道,千年狐妖的笑是美豔的,同時也是致命的。
  
  在新任四大護法被擊敗,除卻混月劍以外的四大劍法排名落後以後,海棠,硨磲,以及封劍多年的宇文溫孤長老居然出場了。很快,重火宮的星軺劍、麒麟劍、火焰劍和水紋劍又迅速衝入了前十名。
  接下來,穆遠手持混月劍上了擂台。直到最後一場結束,他都一直沒有下來過。
  兵器榜角逐告終,南牆前一年的大紅榜被揭下,墨跡未幹的新榜貼上去:
  第一名,重火宮,混月劍(穆遠)。
  第二名,少林寺,雙截棍(釋炎)。
  第三名,武當山,太極劍(譚繹)。
  第四名,靈劍山莊,虛極劍(林軒鳳)。
  第五名,重火宮,星軺劍(海棠)。
  ……
  從頭至尾,重雪芝都沒上場。不少人失望而歸,不少人大呼上當,卻有更多的人在津津樂道談論重火宮宮主的美貌——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人說,重雪芝說不定隻是重火宮的擺設,真正的宮主是穆遠。
  雪芝對這些事不關心。
  馬上就是武笈榜的角逐,她有些激動,甚至,有些緊張。
  夕陽西下,人群漸漸散去。她挽著穆遠的手正準備離去,卻看到逆人潮而來的林奉紫。
  奉紫沒有變,依然弱柳扶風,身姿輕盈,隻是在看到雪芝和穆遠挽著的手時,目光變得格外沉重:“姐姐,我爹爹說你會來參加大會,一定是有想要除掉的人。”
  雪芝微笑:“這與你無關。”
  “我不知道你身上究竟發生了怎樣的事,但是就像上次我告訴你的那樣,你變了很多。”奉紫垂著頭,並不敢直視雪芝,“你知道麽,所有人都說你是大魔頭,將來一定會引起腥風血雨。”
  “妹妹,現在說未免為時過早,我還什麽都沒有做呢。”
  “收手吧。我不想看著你墮落下去。”
  “明天還有事要做,我們先走了。”
  奉紫上前一步,攔住雪芝:“你究竟打算怎樣?你要殺的人,很可能都是好人!無論他們因為怎樣的差錯得罪了你雪宮主,也是有家庭,也有親人的,你怎麽可以做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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