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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則巴陵銀碗裏盛雪

(2006-05-10 22:05:42) 下一個
第十三則
巴陵銀碗裏盛雪


   【舉】 僧問巴陵顯鑒禪師:“如何是提婆宗?”巴陵雲:“銀碗裏盛雪。”


   提婆尊者原是古印度諸外道之一,因見第十四祖龍樹尊者,得傳佛心印,為第十五祖。佛重廓爾忘言,而提婆極善言語。彼時印度欲議論,須奉王敕,於大寺中聲鍾擊鼓,然後議論。於是外道於僧寺中封禁鍾鼓,以為沙汰。時提婆尊者知佛法有難,遂運神通登樓撞鍾,欲擯外道。

       外道遂問:“樓上聲鍾者誰?”提婆雲:“天。”又問天是誰?天是我。又問我是誰?我是你。你是誰?你是狗。狗是誰?提婆雲:“狗是你。”如是七返,外道自知負墮伏羲,遂自開門。規矩是負墮者返披袈裟,勝利者持赤旙,於是提婆遂從樓上持赤旙下來。外道雲:“汝何不後?”提婆雲:“汝何不前?”外道雲:“汝是賤人。”提婆雲:“汝是良人。”如是輾轉酬問,外道盡折,皆斬首謝過,提婆止之,但令歸佛。

我引這一段,是因為覺得很好玩。這有點像我鄉下的兒語:“外婆咳,吃豆哉。啥個豆?羅漢豆。啥個羅?三鬥籮。啥個三?破雨傘。啥個破?斧頭破。啥個斧?狀元斧……”如此連轉下去可以無底止。但是提婆答外道的問,到得:“我是誰?我是你。你是誰?你是狗。狗是誰?”提婆卻曰:“狗是你。”突然的不再轉下去,使發問的外道吃個不意,像被一口氣噎住了,倉猝間不知再說什麽好,這樣他失了一機,就是一敗。這是第一回合。

第二回合是提婆持赤旙下來的問答,外道問:“汝何不後?”他不答而反問:“汝何不前?”這是賓主易機。外道失了主機,乃曰:“汝是壞人”,提婆不回他一句:“我是好人”,而曰:“汝是好人”,這又是敵我易了位,等於提婆不是外道,外道遂置身無地了。他這樣再失一機,遂決定的敗北了。

所以馬祖說:“凡有言語,是提婆宗,汝若體究得提婆宗,西天九十六種外道被汝一時降服。”我們今日對西方,當著天下人麵前,亦要像提婆的會言語。

佛法是有說?是無說?佛法與言語是別?是不別?這難以理論說明,但是可以詩意來說明。巴陵郡新開院的顯鑒老禪師說佛法是銀碗,言語是盛的雪,好新鮮照耀。雪與銀碗,是別非別?要問也可問;若不問,則也可不問。所以雪竇禪師頌的開頭,先讚歎他:“老新開,端的別,解道銀碗裏盛雪。”

但是底下的再兩句頌:“九十六個應自知,不知應問天邊月。”則又是雪竇自己的見解了。他以為九十六種外道亦皆是佛法,是佛法的陰陽向背的光陰,他們但凡能自知就好了。雪竇是把馬祖說的“降服外道”,來了一記翻,不是降服,而是與外道一齊自知。雲門禪師早已說過:“馬大師好言語,隻是無人問。”有僧便問:“如何是提婆宗?”門雲:“九十六種,汝是最下一種。”所以你要與諸外道一齊自知。而雪竇比雲門,是更明白地提出了“自知”二字來。

《天下篇》裏莊子對諸家(連莊子自己也在內)是從高高的地方看他們,比起來,提婆對於外道卻是兩個對等的小孩在比念口簧。雪竇喜愛這個,他的頌末兩句是:“提婆宗!提婆宗!赤旙之下起清風。”

但是莊子的也好。莊子把他自己也說在內。他批評諸家時,就像是說的他自己一樣,外道諸家皆隻是莊子的跌宕自喜。後來惟司馬遷寫《史記》“列傳”也能像這樣。但凡自知負墮了,即也不必斬首謝過,而皆可以是好的,譬如奸惡亦可與忠良一般上得戲台演戲。演戲的人知道自己是在演戲,這就是自知了。我表哥在學校裏教物理學,他道:“物理學上的錯誤亦是隻要自知了,它就還是成立的。”中國曆史上凡開創新朝代,當時天下的好人壞人便皆有這樣的自知,所以必有言語,像戲台上的必有戲詞。一個好時代的言語像銀碗裏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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