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則 丹霞喫飯還具眼麼
舉:丹霞禪師問僧甚處來?僧雲:山下來。霞雲:喫飯了也未?僧雲:喫飯了。
霞雲:將飯來與汝喫的人還具眼麼?僧無語。長慶問保福:將飯與人喫,報
恩有分,為什麼不具眼?福雲:施者受者兩俱瞎漢。長慶雲:盡其機來。還
成瞎否?保福雲:道我瞎得麼?
齋僧不分真僧俗僧,結交不分好人壞人,這與識人不識人是另一回事。人家
將飯布施於來門前托缽之僧,他不知這是真僧俗僧,僧也不知這布施老是好人是
壞人,旅者受者,都不看看對方,這是兩皆瞎漢麼?
阿難至貧裏乞食,不至富裏,維摩詰就責他不該,告以應平等行乞。一個人
對人對事物,是有見識與情意的分別,見識是曉得對方,而情意則與對方共此世
,春風陌上,對於不識的人亦皆是好意。伍子胥自楚國逃往吳國途中,憩於河邊
,有浣紗女子見其饑而分便當給他,為敬重對方是個士,是個王孫,那是有的,
但對方是這樣的大英雄則不見得曉得,歷史上的事,便是天亦不能預先曉得,然
而這知之未盡,亦已夠是歷史上絕對的知己了。此外哪裏還有像長慶說的「盡其
機來,還成瞎否?」長慶的是蛇足之談。
雪竇禪師頌雲:
盡機不成瞎,按牛頭喫草。
四七二三諸祖師,寶器持來成過咎。
過咎深,無處尋,天上人間同陸沉。
丹霞禪師問「將飯來與汝喫的人還具眼否?」不是說有過咎無過咎,倒是叫
僧去發見那好。保福說「旅者受者兩皆瞎漢」,亦是一種感興讚歎。惟有長慶不
解。雪竇的頌是笑長慶的笨,而讚諸佛祖師有過咎得好,可惜無人識,世間未免
寂寞。
數年前,辛亥元月二日試筆,我寫了一句:
世緣深處仙緣新
家裏人還取笑我。但是後來回想想,幾位於我一生有關的好人,當初都是瞎交交
的朋友所介紹的。
第七十七則 雲門餬餅
舉:僧問雲門禪師: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談?雲門雲:餬餅。
這猶如老子雲:人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但是有人道我要更尋求超越自
然的道理,他這話便落於言語邏輯的戲論。他就是不知止於至善,雲門要以餬餅
塞住他的嘴亦不悟。所以雪竇禪師頌曰:
超談禪客問偏多 縫罅披離見也麼
餬餅塞來猶不住 至今天下有肴訛
人可以超越天,先天而天勿違,但是不能超越自然。你寫文章可以與李白蘇
賦的相異,也與紅樓夢相異,但是不能說超越了李白的詩,超越了赤壁賦,紅樓
夢。印度的佛與中國的禪宗祖師,其所到達的皆是絕對的,這先要曉得。
一樣東西,凡是到達了無與有之際的,它就是絕對的,不可能被超過。比方
一塊石頭,它雖是物質的,但是有息,它就是與銀河皆在於無與有之際的。你可
以製陶燒磁,但是不能造石頭。
又比方一片葉子,你可以把葉畫成畫,但是不可能造一片葉子。你用怎樣的
科學也不能製造葉綠素。因為葉有生命,是在於大自然的無與有之際。此外無論
一種理論、或文章美術、或一個人的行事、它若是到達了無與有之際的,那它就
是絕對的,不可能再被超越;雖然你可以說此外還有相異的。
其實想要超越的念頭就已不好。你若自己有了真的東西,你就不會想要去超
越人家。人家有真的東西你也一定能歡喜,或者來比較比較,隻為高興,不為想
要超越。譬如對於佛教,早先有一個時期我曾因其不能把空色造形為禮樂,很有
所介意,但是後來我滿足於隻取其長。佛教是有其無比的長處,有其絕美的個性
的。
又如基督教,我也曾以為宗教於大自然是一隔。但是後來我覺得把大自然說
成神,是有其名之用。神是對以色列人與西洋人非這樣的一味嚴肅不可,若是對
於中國人,大約耶和華也可以有時戲笑滑稽的。
我當然喜愛造化小兒,因為這是漢民族自已把大自然取的名,但是我也能十
分感受耶和華的殿堂的雄大與真實。信教的人雖當末世,堅固不動,我見了每每
反省自己,我是常常搖動,軟弱,因為與時人相親之故,但也幸而不折不墜。想
著中國民族已經五千年都是這樣的過來了,亦是要這樣才生得出禮樂。如此我乃
能與異名的東西無隔,不再去想要超過他們。
第七十八則 開士忽悟水因
舉:古印度有十六開士,於浴僧時隨例入浴,忽悟水因,諸禪德作麼生會?他道
妙觸宣明,成佛子住,也須七穿八穴始得。
「忽悟水因」這四個字好。「妙觸宜明」這四個字好。其實有這兩句就夠人
想像不盡了。我向來以為文學是哲學的最好的說明手段,可以表達到十分。但是
印度佛經的原文裏必要加上理論,雲:「既不洗塵,亦不洗體。」那我就也以理
論來應酬看看:
水能淨物,以物理化學的溶解與摩擦來說明是不夠的。水尚有自己淨化的能
力,水流三尺,水石皆潔,這都不能單以物理化學的濾過來說明,而是尚有因於
有生之物的自我醫癒能力。鋼鐵亦會疲勞,不單是物理上的磨損,而讓它休息則
能恢復,這恢復亦不單是彈力所為。
一切有情,我們平常說的無生物,其實都有生,而我們平常說的生物,則是
有生更有命。正確的稱呼法,應當是稱呼無機物為生物,而呼有機物為生命物,
如水石如鋼鐵,都是有生機的,凡其物理化學的表象的背後都有息在作用。如跆
拳有用一張薄薄的報紙砍斷粗竹竿的工夫,那就是人通過紙以息觸之,而付以息
應之。水不洗塵,亦不洗體,而是以息相觸,故能自己淨化。亦能淨物。
息是無,因於物而有個性,水的個性是妙觸宣明。革命的息是風動四方。崑
曲牡丹亭遊園,杜麗娘唱:
俺隻怕那沉魚落雁鳥驚喧,閉花羞月花愁顫。
美好的世界都是這個以息相觸。
雪竇禪師頌曰:
了事衲僧消一個 長連床上展腳臥
夢中曾說悟圓通 香水洗來驀麵唾
香水的香撩人,亦不及隻是水因的妙觸宣明。
第七十九則 投子一切聲是佛聲
舉:僧問舒州投子山大同禪師:一切聲是佛聲是否?投子雲:是。僧雲:和尚莫
撒尿壺作沸碗鳴聲。投子便打。又問粗言及細語,皆歸第一義,是否?投子
雲:是。僧雲:喚和尚作一頭驢得麼?投子便打。
雖說一切聲是佛聲,但是不可引小便聲來說。又,雖說佛地無粗言細語的分
別,你也不該喚和尚為驢。因為非分別,亦非無分別。
譬如良辰佳節,你還是該說討彩頭的話,不可說觸黴頭的話。雖然說禍福無
二,佛卻從來沒有說過一句不吉祥的話。因為大自然雖然是凡不可逆的亦皆可逆
,但沒有一樣不是善的。而且大自然的每一飛躍皆是幸運的。所以大自然又必是
美的,而人亦不可以說不潔的話。
又如同一句話,有該說與不該說。這裏的標準是:出於向上之心的則可,出
於怠慢之心的則不可。譬如禪宗說誦經無功德,是要你更向上,而狗肉和尚引此
語文飾其不習上進,則是他引的這句話錯了。我不喜有些禪居士的曠達,與人說
話故犯死忌,故觸不潔,那都是不敬。
禪僧亦說話不避死忌,但那都是激烈的,而非不恭的。禪宗說話又不避不潔
,但那是像小孩說便溺,所以無礙。
於此,雪竇禪師有一頌。頌曰:
投子投子,機輪無阻。
放一得二,同彼同此。
可憐無限弄潮人,畢竟還落潮中死。
忽然活,百川倒流鬧聒聒涺。
一切聲是佛聲,是放一,而同時尿聲與佛聲仍要分別,是得二。佛地無粗細
是放一,但你對長上還是不可用粗言,是得二。順逆兩用,這纔是機輪無阻。可
惜許多人不知邏輯皆可逆,都在邏輯的潮中死了。倘若一旦得活。即邏輯的百川
都可以倒流。
第八十則 趙州孩子六識
舉:僧問趙州從諗禪師:初生孩子,還具六識也無?趙州雲:急水上打毬子。僧
復問投子:急水上打毬子,意旨如何?子雲:念念不停流。
在電視上我見過兔子在母胎中的成長,是一團細胞作渦狀開闔旋轉,完全可
以看出是息在動。雖然此時尚未成形。不是呼吸。那一團細胞開闔渦旋成長的激
勢,完全可以看出生命是息,而息即是識。唐玄奘在五印度立論「萬法唯識」,
真有宇宙生命的新鮮的感覺。
如此可知大自然的空色之際是動,所以易經題名為易。易是變動不居。動而
一節節的成形,皆是止於至善之形,此止即是靜。如原子核的內部。原子核的陽
子與中性子激急運動,其周圍則是雲狀的中間子群的渦旋奔流,亦與兔子胚胎的
一團細胞的運動在原理上是共通的。但這激急的看似無秩序的核子之流,亦是節
節有止的,所以光子怎樣快也有速度。若無止則無速度。但靜止並不是終點,而
是一節節的成形,一節節的又飛躍而前。中國古人早知此理,所以惠施言:「鏃
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但是老子還更說得明白,他道的是:「功成而不
有,為而不居」,雖然有止,但是不居。而趙州禪師譬喻如急水上打毬子,則是
認取這一節節飛躍之機。
雪竇禪師頌曰:
六識無功伸一問 作家誰共辨來端
茫茫急水打毬子 落處不停誰解看
生命即識,亦即是息,而六識則但是其末端。趙州不說念念不停流是妄識,而是
要認取這裏有眨眼即過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