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蘭成
張愛玲的「相見歡」還是可見作者的筆力非凡。荀太太與伍太太都是庸俗之
人,然而有著中國人特有的忠厚寬和平穩。她們的是「後天而奉天時」的順,與
所謂對命運的屈服卻又不可一概而論。世上還有「先天而天弗違」的反逆性的英
雄美人,亦與這荀太太伍太太之輩原也是同條生,中國史上的小民與大人同是一
代之人。
荀太太伍太太都有委屈而無怨毒,有時也說說自己所受的委屈吐吐氣,但也
不過是這樣說說罷了,其實並沒有記恨的。荀太太說起借錢給窮親友,多少有點
替自己撐麵子,亦有點幸喜自己的景況較好,紹甫有職業。這種艱辛裏出來的沾
沾自喜實在相當莊嚴,不可隻以淺薄視之。她對窮親友隻覺把他們無可奈何,倒
也沒有卑視窮人之意的。
這些,與其說因於道德的,毋寧是出於自然的情意,中國文明的浸潤成了民
族的性格,連道德的名詞也不覺得了。
荀太太伍太太的年齡去青春已遠,兩人對頭上生出了白髮的那一段淡淡的實
際的說話,與英雄美人的遲暮驚心,也是同條的,隻是有光影姿態之異罷了。荀
太太的一點點剩餘的女人的相貌的自尊心,快要在記憶裏淡了遠了,但亦還是尊
貴的──生為女人身的尊貴,帶點可憐兒的。伍太太生得不好看,而她對自己的
相貌亦有一種隨和。她與荀太太兩人的那份親誼還是沉甸甸的有金玉之情的感覺
,雖然在世故中已快要成為不足道的了。
卻說「相見歡」裏的那荀太太與伍太太,因打仗避地上海,遷就著過生活,
而於這時代一無怨言,也不求甚解,有這樣一種順從而與卑屈又兩樣,與無知識
也有些兒兩樣。這是中國人纔有的大順,「後天而奉天時」的大眾若譬如海水,
則「先天而天弗違」的英雄美人可比是浪花。伍太太比較有錢,見得深厚些,荀
太太比較貧薄,所以特要表現自己,即是對時代的逆來順受的遷就生活中,亦仍
可以有各人的個性。這兩個老婦人夾著一位年輕的婦人婉梅,更見得敗花殘葉的
無可奈何,然而還是值得依惜,珍重。
西洋的老婦人多變得乖戾固執,他們沒有中國人的那種順,西洋的革命也沒
有中國的革命是對天的。易經的兩句話,「先天而天弗違」便是樂,「後天而奉
天時」便是禮,二者不可隻要其一。宋儒隻講順,現在我們講反,但是我們同時
必要學禮,如孔子的問禮於老子,老子原也是極知禮的。荀太太伍太太決不與西
洋的老婦人同,讀西洋小說最可知之。荀太太的小氣與自炫,與西洋的個人主義
的不同。而亦因此,中國的英雄與革命亦與西洋的英雄與革命不同。要於此能辨
別,是寫中國文章的第一條件。
宋儒講先天,隻知說先天之性,而不知一個反字。宋儒教人順從禮教,而不
知我們順禮,乃是以禮順天,若隻知順禮,那就迂了。我們知此則知禮儀之美,
戀愛也要約於禮。
左傳有晉文公為公子時,出亡於狄,在狄十二年,而至齊,在齊國住了下來
他又不肯走了,是部下設計纔把他載在車上離了齊國。晉文公是五霸之一,那樣
的英雄,而隨遇而安,這就是一個順字。陶淵明的知足即亦是於此有其相共通者
。荀太太伍太太的順從環境,所以與英雄美人同是一代之人。張愛玲寫「相見歡
」,於此似乎缺少點出一筆。但是點明最難,弄得不好,會成了說明而不是文學
了。此是文章作者的覺,故能不加解說,而自然明白。
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年輕的時候」、「赤地之戀」、「秧歌」等的文
章是自然明白,無須再加點明,但是此篇「相見歡」隻覺缺少點明。「相見歡」
可以看出作者對於荀太太伍太太那樣的人也抱有愛意,雖然自己不喜歡與她們一
樣,作者就像是婉梅的看她們。此所以能是好文學,但是除此再沒有別的了。
詩文的點明是一個大問題。最好是自然明白,不加點明,如唐詩「君家何處
住,妾住在橫塘,停舟暫借問,或恐是同鄉」,昔年有夏瞿禪先生,讚為「不著
一字,光景無窮」。但也不可一概而論。詩經與漢賦即多是點明的。比起日本的
古歌與俳句,中國的古詩多是帶議論的。細想想,這倒是文學的正宗。原來其他
各種藝術如建築、陶器、音樂等皆其造形即是一切,不可能再有自己說明,惟詩
文可以自己說明,此所以中國文學不同於一般藝術,而稱為禮樂文章。
有雲「曲終奏雅」,如漢賦寫遊獵之盛,兩京的閎麗,而歸結於要行王道,
即是把方纔所寫的美好的東西,一一還它一個價值,此就是點明。作者是自己在
世人世事之中,而同時有如神在看自己,看世人世事。
有不自覺地寫出了好文章,有自覺地寫出了好文章,應當是後者更高,但是
亦有自覺了反為寫不出好文章了的。其故是不可依照所覺的來寫作。若依照所覺
的來寫作,那就不是創造的了。好文章是隨著寫作而一路明白起來的,這纔是生
出來的新的覺。能如此,則不加點明亦自然明白,加了點明亦不會破壞文章。
寫文章與打天下同。如周文王武王是自覺的,如劉邦與朱元璋則是不自覺的
。後世惟 孫中山先生的創造民國是自覺的。不自覺亦可打得天下,如不自覺亦
可寫得好文章,但是下文就要有師,幫助他自覺,如劉邦請教叔孫通與陸賈。毛
澤東是不覺的,他與人民是將錯就錯的相結合而起兵,而因為不覺,後來他的諸
種作為就都是一敗塗地的了。
荀太太伍太太、紹甫、婉梅這般人們,避戰亂到上海,便是「相見歡」裏的
人物,如果逃不出來,在淪陷區或共區,便也與大眾是一海之水,而一班共幹則
到底也不能知道中國一般人的心思。誰如果能知「相見歡」裏的人物的順從與時
代英雄的反逆可以相結成,則可以創造時代了。
青年人不覺地寫出了好文章,很快會萎,政治上不覺地造反,後來就會像文
化大革命的不知所雲。「相見歡」筆致極好,隻是作者與書中人物相知尚不夠深
。張愛玲是「赤地之戀」以後的小說,雖看來亦都是好的,但是何處似乎失了銜
接,她自己也說給寫壞了,她自己也隻是感覺得不滿意,而說不出是何處有著不
足。這樣一位聰明才華絕代的人,她今是去祖國漸遠漸久了。
一般中國人其實多是「相見歡」裏荀太太伍太太紹甫之流,缺少團結心,各
人管各人,少出主意,少惹是非,但你若以為他們都是順民,那就錯了。日本軍
就是對於淪陷區內的中國人最難應付,現在共產黨從江青四人幫到了鄧小平,也
還是對於這樣的國民不知可怎樣應付。
中國史上獨有的天下皆反,民間起兵,其中其實大多是「相見歡」裏那樣的
凡人。他們是大順,而與天下皆反可以結合在一起。看他們處世之道少出主意,
而他們一旦卻可以聞風響應。易經乾者大始,坤者大順,在中國民族全體來說實
是一個。對於這樣的國民,是惟革命者與真真的文學者能喚起之,如 孫先生說
的「務須喚起民眾」。不是可以隻靠政策,而是要以道。鄧小平今雖改變政策,
亦還是不可能把握民心的,其故在此。
荀太太伍太太紹甫等是時代的浮沫,但底層還是有著海水的。像他們這樣的
人,你剛想看不起他們,他們卻忽然發出話來,會當下使你自悔輕薄。大學講親
民,孟子講覺民,都先要知民。如「流言」、「秧歌」等的看人待人都是非常好
的,有一種智光。
民國六十八年(1979)四月載於三三集刊20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