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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無愛記

(2006-05-05 09:05:30) 下一個
黑暗之心的探索者-- 試論黎紫書 
 
不論是書寫略帶史話意味的家族故事,或是白描現世人生的浮光掠影,黎紫書都優以為之。而營造一種穠膩陰森的氣氛,用以投射生命無明的角落,尤其是她的拿手好戲。
◎ 文/王德威 ◎ 圖/楊逃
 
黎紫書是近十年來馬華文學最被看好的作者之一。她在大馬屢獲大獎,並接連在台灣文壇得到肯定,儼然成為李永平、張貴興、商晚筠、黃錦樹後又一小說能手。黎紫書的文字綿密豐富,想像沉鬱奇詭,筆下的南洋風雨,也的確反映了馬華文學已逐漸約定俗成的特色。但黎是有心作家,並不僅以經營地方色彩,或記錄族裔血淚為侷限。她在台灣首度出版的小說集《天國之門》(麥田,一九九九)已經可見描摹不同題材、風格的努力,新作《山瘟》尤其顯現了她出入國族歷史及市井風塵間的關懷與好奇。
 馬華文學的傳承一向頗有曲折。華人雖占馬來西亞人口的大宗,但華族文化卻並未受到官方應有的重視。然而落籍於斯的唐山子民卻化不可能為可能,逕行發展出一脈文學傳統。六、七○年代以來,馬華學生絡繹來台就學或定居,在寶島又植下極有特色的文學花果。擺盪在僑鄉亦是故鄉、彼岸猶若此岸的不確定性間,馬華文學所透露鄉關何處的慨歎,以及靈根自植的韌性,在在值得離散(diaspora)文化研究者的注意,更不提馬華文學的精緻處,每每淩駕自命正統的大陸及台灣文學。
 黎紫書正是這一馬華文學風潮中的後起之秀。與許多移居於台港的馬華作者不同,黎紫書長駐大馬,對家鄉人事似乎更為貼近;但與在地的華文創作前輩相較,她眼觀四麵,下筆顯然又多了一份對海外趨勢的自覺。這是她創作的最大本錢。以她現有的成績來看,不論是書寫略帶史話意味的家族故事,或是白描現世人生的浮光掠影,黎紫書都優以為之。而營造一種穠膩陰森的氣氛,用以投射生命無明的角落,尤其是她的拿手好戲。但也許正因為她的年輕與多才,她尚待細細挖掘,強化屬於自己的特色或視景。惟其如此,她的作品才更能成其大。
 近年馬華文學作者在建構(或解構)原鄉,重溯國史家史方麵,頗有所成。李永平的《吉陵春秋》、《海東青》,張貴興的《群象》、《猴杯》,都是明顯的例子。而作家們敷衍蕉風椰雨、密林蟲豕,幾乎也成了註冊商標。馬華文學創作與國族寓言相輔相成,道盡一輩作者的胸中塊壘。相形之下,黎紫書「感時憂族」的包袱要小得多。不錯,她也寫了像〈山瘟〉、〈州府紀略〉這類反映馬華近代歷史的作品,但這未必是她的真正所長。她當然關懷華族社會這些年來的變化消長,但她更有興趣的,毋寧在於探討人性深處的欲望與恐懼。她對於罪,不論是宗教式的原罪(〈天國之門〉),民族大義式的背叛與忤逆(〈山瘟〉),情欲極致的反常(〈裸跑男人〉),還是家常倫理中的乖違(〈流年〉、〈初走〉),尤其有一探究竟的野心。罪的投射,可以是一幢鬼影(如〈蛆魘〉),一種惡癢(〈州府紀略〉),甚至隻是身體的多餘脂肪(〈贅〉),莫不讓人惶悚不安。如何逃離──或弔詭的逃向──罪的禁忌與誘惑,是黎紫書小說一再搬演的主題。也在這一層次上,馬華移民的殖民、獨立、起義經驗,叢林內外的墾殖遷徙,乃至華族社會的日常生活,都化為一場場舞台式裝置,移托黎紫書對馬華「黑暗之心」的探勘。
 以《山瘟》一書為例,黎紫書的巧思與才情,可以見諸於她取材的寬廣:如〈州府紀略〉演述當年馬華抗日傳奇;〈山瘟〉追記馬共英雄的崛起與沒落;〈裸跑男人〉描寫禁色之愛的前因與後果;〈流年〉則似仿少女初戀的相思滋味。全書所收八篇作品看來並不相屬,惟有在前述「黑暗之心」的版圖上,才能看出它們相互呼應的位置。而一縷罪與罰的線索,縈繞其間,在在耐人尋味。大抵而言,〈州府紀略〉、〈山瘟〉、〈夜行〉帶有歷史色彩,也是黎紫書向馬華文學「大敘述」致意之作。〈州府紀略〉藉多重視野、聲音,拚湊馬華抗日擁共傳統裏一位奇女子的遭遇。情節曲折繁複,但以敘事效果而言,已有刻意求工之嫌。而羅生門式的演義方式,在另一年輕馬華作者李天葆的〈州府人物連環誌〉中,已經多有發揮。〈山瘟〉回溯馬華政治抗爭的一頁痛史,而以後之來者緬懷奇人往事,無言以對作為結束。此作麵麵俱到,得到大獎(《聯合報》),實至名歸。但字裏行間,讀來總覺似曾相識。敘述一種英雄主義的消逝,一場華麗國族或家族冒險的終了,是世紀末華文小說常見的主題。一代不如一代,種裔的退化、記憶的潰散,竟是這一輩華人作家共同的生命感喟。
 比較起來,〈夜行〉才是更精采的作品。這篇小說以一段夜半火車旅行為軸線,在沉悶晦暗的車廂裏,中年旅人四下環顧,往事於焉浮起。烽火歲月,叢林生涯,多少氏族恩怨、人事糾纏,俱在火車單調的奔馳聲中,百無聊賴的陌生旅客間,化為不堪回首的往日風景。黎紫書穿梭在旅人密閉的車廂及其當年馳騁的戰事裏,以當下的猥瑣荒涼對應當年的凶險躁鬱,何者才是旅人的歸宿,成為不可聞問的問題。而我們知道困擾旅人的,不隻是回憶的惘然,而是他總也揮之不去的「惡信念」(bad faith),一種激情褪盡、真相卻總難大白的罪咎感。此作行腔運事,有淡淡的海明威作品色彩,處理旅人與異族(或竟是同一國籍!)乘客間的疏離感,尤其動人,值得作為黎紫書繼續努力的方向。
 相對於以上三篇作品所要鋪陳的蒼涼意境,〈初走〉及〈流年〉驟然把視野拉回現實人生,而且是理應不識愁滋味的少年男女世界。兩做都寫青春期的不安及反抗衝動。〈初走〉中的離家出走,〈流年〉中的師生暗戀,為人小鬼大的年月做了又一詮釋。〈流年〉也曾獲「花蹤獎」的肯定,但我以為黎在揣摩少女情懷方麵仍顯得矜持了些。全作大量引用中國古典詩詞意境,已有矯情之虞。有趣的是,故事中的女孩情竇初開,作出各種姿態,本來也是矯情的一種。如果黎把握其間的反諷意涵,小說的可讀性將會更高。
 另外兩作〈樂園鑰匙孔〉及〈裸跑男人〉則將焦點對準情欲的流離上。黎紫書處理這類題材成績不俗,已在《天國之門》中諸作可以得見。〈樂園鑰匙孔〉顧名思義,已帶有偷窺禁忌的色彩。無所安頓的情欲並不因禮教閑防或年歲長幼而有所顧忌;小說中翩然而至的尤物狐媚蠱惑,把父子兩代的衝突推向極致。所謂倫理完全招架乏力。〈裸跑男人〉另闢蹊徑,以少男懷春,戀慕輩分、年紀俱長的舅母始,卻竟然以欲望位移,成就同性戀的關係終。此作乍看突兀,但我以為黎紫書別有用心。她筆下的男孩愛戀具有母親意象的女子而不可得,其他的情欲對象,不論男女,皆似成為理想愛情的取代品,如是輾轉周折,性別或性取向,反而是次要問題了。
 本書的最後一作是〈贅〉。這是篇野心不大,但頗有創意的小品。一個中年主婦百難擺脫身上的贅肉,但她自己的存在,是否也已成為家人的累贅了呢?此作的路數與前述諸篇又有不同,寫中產及中年女性的無聊生活及白日夢,諷刺莞爾兼具,讓我想起了早期的袁瓊瓊。而比起開篇〈州府紀略〉裏那位色藝雙全、行跡詭密的女革命者,〈贅〉中的家庭主婦可真是活在生命不可承受之輕裏──而她的體重又是那麼的重。
 如此黎紫書為她眼中大馬華人社群的過去與現在,做了多層次的掃描。從傳奇到寫實,當喧囂、欲念、理想散去,但見「州府」的人物生生世世,成長於斯,老死於斯。黎紫書勇於剖析筆下人物的曖昧想像,曲折心事,並不因他(她)們的背景、身分而有所異。她的角色每每急於突破困境,找尋出路;逃遁,不論是作為政治、社會生存的一種策略,情欲徵逐的一種誘惑,還是生存情境本身的反抗,總是勾引這些男男女女。隨之而來的,是總也不能抹去的逃遁痕跡;歲月的痕跡,欲望的痕跡,罪的痕跡。
 黎紫書夜行在州府,這是她對黑暗,對黑暗之心的摸索與省思的時刻了。作為一位馬華作家,黎紫書應該還有太多熟悉材料,得以書寫;而作為一位馬華女作家,她現階段的成績,已然可與英年早逝的商晚筠抗衡了。她的未來動向,因此特別值得我們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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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愛紀(上)
 
如果就這樣一生她都可以。
沒有甚麼事情發生,也沒有條件令甚麼事情發生。
譬如曾經聽說橙花盛開時有血,四月的時候成熟芳香飽滿。
她一生人都未見過橙樹。
◎ 文/黃碧雲 
 
「我在漸暗下來的房子想著你。但你已經不在了。我還愛你麼?」
 「在這難以安身的年代,豈敢奢言愛。」
 「如果你還收到信,你會讀我的信嗎?我寫的時候,總是覺得你不會讀我的信。讀我的信的,一定另有其人,一個陌生的女子,我不知道她是誰。她拿起信箋的時候,字可能已經化成塵埃了。過去的終成過去,沒有比成灰的信紙更為實在。」
 「我夢見有個人在河邊等我。我說:怎麼你在?但那個人我不認識。那個人不是你。我想我不會再見到你了。見著你,我也認不得。你的麵目是那麼模糊。」
 女子的字跡很工整有力,署名是「絳綠」。信箋都已經發黃而且黴爛。字看不大清楚了,寫的時候應該很清楚,但時間無聲侵蝕終成過去無所謂熱烈。這是最底的一封信。日子是「一九六-四年八月十八日」。那年我出生,楚楚想。她出生的時候女子絳綠就給她父親寫信。信箋開了又再摺,摺痕多次不同,毛毛細細如心之張合。每次讀的時候父親的心情都有點不一樣吧?九月那落紅季節我便出生了,父親收到這封信時,我在暖暖的子宮內都快要張開眼睛,小魚一樣的小手小腳在胎盤遊弋,張大口預備呼吸極為刺激痛楚的空氣:我生。我生是個無人知曉的祕密,連我自己都不曉得我如何得生。生是多麼神祕楚楚生影影時隻是覺得暗:猶如打開;醫生說你打開。楚楚打開黑暗之門,她父親無聲走入黑暗之中。林遊憂死時沒有跟她說甚麼話,隻說:你回去吧,你不必陪在這裡等我。每次楚楚去醫院看她父親遊憂都不好意思,老說你要上班你受人二分四,你快點走吧。楚楚告了兩個星期假天天去醫院陪她父親,醫生說是時候了你們也不要太傷心,人總會有一次,我們會盡量減輕他的痛苦。遊憂已經不能起床了,一天就是一天,一天比一天睡得低一點,一天比一天少話,漸離漸遠,他一天比一天吃得更少,他已經不需要食物了,並且再也不需要空氣,更加不需要女兒或妻,楚楚或晚雪。而到了生命的末了,甚至不需要,私密。他雙腿張得開開的,醫院病人不穿內衣褲,楚楚可以看到她父親的下體,小鴨蛋似的睪丸上蓋著一叢散零零的黑毛;神祕的生不過是一隻黑鴨蛋和一茶匙奶白大頭蟲。楚楚可以嗅到她父親的臭。她忍著呼吸說,爸你現怎麼樣?遊憂微微轉過頭去不再看她,說,好臭。他知道她嗅到他的臭。
 楚楚摺上了信箋,毛毛細細就有了新的摺痕。父親對她真是好總是帶她去飲茶,隻帶她不帶她母晚雪,叫一碗鳳爪排骨飯自己吃飽,讓楚楚喜歡吃甚麼就吃甚麼。楚楚,你喜歡吃甚麼就吃甚麼,阿爸出了糧,你喜歡吃甚麼就吃甚麼。她問阿爸出了糧是不是有好多錢?阿爸出了糧阿爸是吃皇家糧的小職員,沒有很多錢但你喜歡吃甚麼就吃甚麼。楚楚喜歡的有蝦餃、糯米雞、馬拉糕。生活的豐盛如果我感到喜悅不過是有個人跟我說,我所賺的不多隻能是那麼多,但你喜歡吃甚麼就吃甚麼。楚楚還是流下淚來。蝦餃、糯米雞、馬拉糕熱騰騰的蒸著香,記憶之中蝦餃、糯米雞、馬拉糕總是有竹葉香,香可醉人。她在漸暗的房子想念。但想念的已經不在。──我還愛你麼?女子絳綠到底是個怎樣的女子?她寫的;無人知曉;在塵埃之中焚毀。楚楚吹了吹將一盒舊信收到衣櫃裡麵去。
 遊憂死了以後律師才告知楚楚他立了一個祕密信託,遺給她一間房子,在大角嘴,及保險箱的鎖匙,保險箱內有美國債券,香港幾支藍籌股股票,十枚金幣,和一盒信。楚楚從來不知道她父親遊憂除了在土瓜灣的老房子以後還有物業。她不知道她父親為甚麼要留給她房子而不是給她母親;而且還是一個祕密信託。一直到他死他都沒有提這件事情,或許他知道他的律師是個盡責的律師,一定會將他要留給她的交到她手上。她拿了房子的屋契去做轉名手續,又拿了鑰匙危危的去找,不知道她父親會留給她怎樣的房子。房子在楓樹街一幢舊樓的三樓,樓下是老人院和經營性買賣的公寓,溝渠有死老鼠噬屍有貓。單位門口有熏黑的土地神位,還奉著香香油是新添的。楚楚按了門鈴。有人在住鎖大概已經換了。按了按無人應聽楚楚有點疑惑。她將鎖匙插進去沒想到可以轉開,而且打開門,有人,坐在窗前一張舊藤椅裡影子舊舊小小,好像是昨日遺下的影子。對不起。我想請問……
 有人,坐在窗前一張舊藤椅裡,影子舊舊小小。有人,坐在一張破舊太師椅上,腳脈腫起是藍的。有人,一共三個,三個女子九重影子同長著一張臉。對不起。我想請問……這是……遊憂……的……楚楚問。
 「我們三姊妹。嗬三姊妹都九十歲了。我們九十歲了八十五歲那一天太乙說我們還不死的了,我們一道吧,三姊妹同年同月同日生,一張臉孔三個人分。太初說三姊妹臍帶連臍帶連做鬼都有身無頭,一個頭三個人分。我最大所以叫太一,九十歲了八十五歲那一天我說我做人做夠了,我不做了,我做鬼。做鬼就三隻鬼,三隻香爐三炷香,做人就說是三姊妹,你給老公打時又不是一個人挨痛,你生仔又不是一個人喊救命,你無錢無兒無女一樣要去睡街。我說太初枉你一世生兒育女,死到臨頭還不是你自己一個丟在老人院。我說太乙你成世做牛做馬,到老時你睡進棺材都要你自己擔幡買水,自己燒自己自己散骨灰。我說太一做大強出頭,老公死時仔又死,你強出頭捱來捱去都不死,不如就三姊妹不人不鬼的住在一堆當野葬崗。租一間姑婆屋有個靚仔租屋給我們住說我們死了就搬,不要陰魂不散。九十歲了我說太乙你洗碗洗到八十五歲你還洗不夠,九十歲了我說太初兒女是潑出去的水,當自己痾蛋好了,九十歲了我八十五歲就將我醫館關了,我不做了連功夫都不打了,有甚麼好打我徒弟來求我,我說我不認你了打功夫打一世打到七癆八傷,醫得人醫不得自己,嘿嘿。姑娘仔你來做甚麼我們今個月已經入銀行交租了,不要煩你快點走。」
 楚楚以為自己見到了三個女巫。我來……我來……收房子。她說。三個老女子呱呱像蛙的笑起來。你收房子。太一站起來原來好高,那麼老的人還那麼高,高楚楚半個頭一手抓著她好像提起一個西瓜。快了快了,太乙笑說。我們還不死不過快了快了。不死怎樣搬,太初窣窣的笑著楚楚以為有蛇。靚仔說的,靚仔是不是你阿爸,你靚仔阿爸說的:死了就搬,不要陰魂不散。太一湊上來,三個老女子圍著楚楚一圈轉一圈還是三張一模一樣的臉孔,薔薇你的名字叫薔薇我也曾愛過當我以為薔薇就是薔薇但其實並不。你還是走吧,姑娘仔,租我們會準時交租的,直到我們死為止。
 我不是姑娘仔了,楚楚迸了一句。離開房子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但望上去三樓,沒開燈。隻有樓下的老人院和經營性買賣的公寓,開著慘白和血紅的光管。楚楚想將房子收回賣掉,再連同父親留給她一筆小錢,可以買一間新房子給自己,給自己過新生活;她從來未曾真正離開影影、米記,雖然他們已經離開她。過新生活;甚至不去上班?遲到五分鐘不用一邊跑一邊穿鞋子,她快四十歲了又無一技之長,隻會點小會計又沒有考過專業試,失了業難道去求影影或米記。到了這樣的年紀她絕不可以指望遇到一個甚麼人改變她的命運。她的一生就明明可知的了。或許因為這樣,她父親想留給她一份禮物,這份禮份可大可小,用著點給女兒母親一點運氣不好買股票輸著點,就用完了等於從來未曾有過;但如果她想,她可以開一間小店賣點甚麼無用的東西,她可以離開香港,買一間小屋子過其後的日子;如果美麗自信起來可以談一次戀愛吧?她是個說話都不敢大聲的女子,跟她父親她母親一樣,整個家成天都好靜,有時母親會開一下電視,有點聲,有點人氣。隻有影影和她阿爸米記就成天吵。楚楚結了婚以後好像開了竅,開的是耳朵原來和一個陌生人生活可以有這麼多陌生的聲音,喝一罐汽水可以喝得尼加拉瓜瀑布那麼響,報紙一疊飛起砰的彈開一桌麵的餅屑,影影哭完米記喊這樣喊那樣,奶瓶在那裡尿片用完了沒有,影影長大著點廁所米記用完影影用,水聲地底湧上來似的哇啦啦,而樓下永遠裝修,不是五樓便是七樓,七樓裝修完五樓又搬了又裝修。楚楚結了婚生孩子以後就一直睡不著,也不好講床上的事情。影影上大學後搬去宿舍就真是靜,米記也沒有甚麼理由再留在家索性搬到了李紅那頭住,影影放假回來他就回來,一家人一樣一桌子菜吃飯看電視過日子。她得回她應得的靜默楚楚就一個人過日子。如果就這樣一生她都可以。沒有甚麼事情發生,也沒有條件令甚麼事情發生。譬如曾經聽說橙花盛開時有血,四月的時候成熟芳香飽滿。她一生人都未見過橙樹。如果有這一筆小錢,可以去一下西班牙見一見血橙樹。但她捨不得要用這好多錢嗬?她明白她父親為甚麼要留給她這些禮物。他知道她連買紙巾都捨不得,可以一直非常老氣的用手帕。房子她一直要收回來賣掉。她下決心一定要趕走那三個老女子。
 房子是她與她父親的祕密,好像是一個協議了:我所有的不多,但你喜歡怎樣用就怎樣用。那房子和那三個老女子她不能說,跟誰都不能說。背負著祕密她一定背叛了甚麼。她非常憂心膽怯,好像身上揚著臭騷狐或下體的腥味,或者聰明邪靈已經附著她肉體,她無可逃避隻能目睹真實的侵蝕。她沉靜著就這樣背叛了她身邊的、她以為她所愛的晚雪和影影,母與女與母與女。她不說。黑暗之門打開,她爸走進黑影裡麵,然後招她。她父親遊憂也一生承受著女子絳綠,他到死都沒有說;信是寄到房屋署那裡去的,他一生都沒有轉過別的工作。沉默裡麵可以包容那麼多;幾乎是愛,而他默默承受。楚楚無法明白,到底愛艱難些,還是承受愛艱難些。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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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愛紀(中)
 
有的發生,有的沒有。
沒有發生的多,發生的,非常少,
每天我都會見到那麼多人,
每逢月台的燈號轉綠、哨子響起、紅旗揚動,就有那麼多人乘著火車離開。
那麼多人我遇見了你;那麼多鐵路服務員你必然無法分開一個與另一個
但你還是遇見我並認得我。
◎ 文/黃碧雲 
 
她無法說過了大半生我都不知道愛。她連對自己都無法說。
 活著;楚楚活了半生了,豈可方恍然大悟:我誤會了,你也誤會了;如果朝夕廝守不是愛,她不知道愛是甚麼。活了半生,楚楚想然後一杯舉盡,紅紅的流了一嘴角的苦酸味,酒一點都不好喝;活了半生;楚楚想愛是還未知道生活的滋味的年輕人的事情,或許影影會知道。她的日子已經過了,她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少為人知的祕密。「是愛麼?我愛你麼?」絳綠可以問。她那時候還年輕。她是個勇敢的女子吧,或許很美麗。但不是我,楚楚想不是像我一樣從來沒有年輕過、從不美麗亦不聰明的女子。她甚至不知道她愛不愛影影,隻知道,我脫難了她上大學了。這是愛麼如果隻是無了期的重擔,她放下了隻是覺得輕,輕得不真實飄飄的她的意誌因此就渙散;她拿著微漫著葡萄酸、尚留淡紅影子的空酒杯,站在窗前記起那個晚上她抱著夜嬰,她轉了轉懷裡是空的,她應該無所畏懼了但她隻是空得緊,空得抱著紫色影子密密的罩著她;楚楚雙手抱著自己,此窗不同彼窗,日子過去她已經成為一個不哭泣的女子;她就伏在窗前,無聲地笑了,笑得淒淒涼涼滿地都是沒流的眼淚,化成光。好光好光,楚楚說,影影你記得光嗎?你小時候那麼喜歡光。媽,你還是不要喝了,影影接過空酒杯來,將她移到沙發上麵去,關了燈隻亮了走廊的小燈。楚楚沒答沉沉軟軟的,藍影依然;影影看一看懷裡,楚楚已經在她胸前睡了。
 在遊憂的葬禮楚楚第一次見到如一。
 念你細如冰裂我隻是無法驚動惜你心密如塵隔世豈能對鏡相照猶想你靜默羞怯我還是聽到了你,並且心動而且離開。
 也不知他甚麼時候進來,隻見一個年輕男子髮長長細細的束在身後,伴著影影就好像影子和影子。影影也沒介紹在打齋唸誦聲之中,她就和如一握著手。楚楚披著麻也看不清楚,隻是見男子的臉長得那麼細,男生女相精緻敏感得不得了便覺得有點不祥,更何況第一次還是在靈堂見的麵。如一,影影拉過如一來,這是我母親。如一立即放開了影影的手,臉就在影影麵前真也可色如春曉, 眉如劍,嘴唇飽滿可以留香。楚楚定一定也立即垂下了眼,心想誰家生的這麼一個孩子,這年頭還有這般靜美。如一微微的紅著臉叫「伯母」又立即改口叫「安地」,像怕「伯母」叫老了她。楚楚披著麻硬挺挺的心裡刮著,她想應一聲「叫伯母好了」;遊憂死後楚楚幾天沒睡,此時世事已盡似的眼前黑黑的飄起來,滿天的桑葉她想噬它一噬。她想說你有心了,話沒有說出來就一陣昏黑她扶了扶自己的頭。她昏睡了醒來她還是披著麻坐著,觀音似的拈著無色無相蓮,影影和如一不在,隻有她母親晚雪在她身後不動的坐著,米記站起來說,差不多了回去吧。
 「有的發生,有的沒有。沒有發生的多,發生的,非常少。每天我都會見到那麼多人,每逢月台的燈號轉綠、哨子響起、紅旗揚動,就有那麼多人乘著火車離開。那麼多人我遇見了你;那麼多鐵路服務員你必然無法分開一個與另一個,但你還是遇見我並認得我。」
 「你來問,你叫甚麼名字。不是每一天,但總會有人問我的名字。我總是答,你知道我是高三一七次五號車廂的服務員就好了。你來問我叫甚麼名字,我就答,王絳綠。」
 「那麼多人總會有人給我留一張紙條,紙條上麵有他們的姓名地址。我收到這些紙條,就連同車廂內的果皮垃圾扔到鐵路上麵去。你呢,或許你是這麼的一個人,你會給路上遇見的人你的姓名地址,然後就忘記。你也沒想到會再見到我吧。」
 「春日的青島巿,入夜非常涼。我在鐵路局的招待所的房間坐著,群蚊如雷,停了電,沒有燈。我點亮了蠟燭,在搖動的昏黃之中打開日記簿。日記簿夾著你的紙條,蟬翼一樣飄下來。」
 「在一個沒有燈的晚上,我們見了麵。」
 「你打開門說,噢,是你。彷彿你已經在等我等好久了。」
 「見了麵,事情也不一定發生。我們在黑暗之中麵對麵。在黑暗之中,原來陌生的都沒那麼陌生,都給黑暗包圍著,好像我們已經在暗黑的海底,世界在我們之外浮遊。你說,我有感覺你會來。我說,所以我就來了。你說,但我還是很驚奇。我說,你又說有感覺我會來?你笑了:有感覺你會來,但你來了我還是很驚奇。事情是不是這個時候開始發生?還是在火車五六號車廂之間的通道?你說,王絳綠,你到過很多地方吧?你有這麼一雙的眼睛。」
 「你沒想這麼多吧。事情過後隻有我一個人,冬蠶一樣吐著細細的記憶,織成思念。」
 「那一個晚上,在回憶之中,已經多次細轉,足可以纏斷我的氣息。絳綠一九六五年二月二日」
 驚動如一,細弱如一,思念是否如一。楚楚心裡十分不安,沒有事情發生她卻不知道為甚麼驚動了,那一刻的昏睡可能是幻覺,她和晚雪離開殯儀館,米記送她們回來。三個人下了計程車在街轉角處有黑影,流浪花貓嘩的一聲跳出來,黑影扯開原來是兩個相擁的人,正是影影和如一。如一髮都散了,披了一肩,倒是影影一頭短髮,那一雙楚楚買給她上大學的小鑽石耳環閃著夜芒。幾人在纏綿、渴望、疲乏、昏睡、傷逝之間碰上了,大家一時都反應不過來。隻有米記想趕尾班地車回李紅那裡,心情最普通因此就毫無負擔,說,這麼晚了還在街上烏裡烏的做甚麼,大家都快點回去吧,明天還要出殯。影影將如一拉回黑影之中,說,你們先回吧,我說幾句就上來。
 那一夜楚楚雙手撐著枕頭,轉來轉去一身都是髮,微牽。她睜著眼不敢睡,不不,不是為了甚麼人或者是微弱的星,不是為了亡靈是她隻怕一睡著再也醒不過來。
 影影開門楚楚一直在聽。在聽她的腳步是否踏著圓舞,想她的氣息是否呼吸著一個情人的,親密氣息。楚楚凝神摒氣,專注著愛的痕跡的是一個女子不是一個母親。楚楚在床上坐起來突然想抽一支菸,她不抽菸但米記抽,抽屜裡時常有他的菸。楚楚覺得她無法再集中下去,好像陽光在鏡裡聚焦就變成火,她再聽著她必然也會給無明火燒個空黑。她顛顛的將菸含在嘴裡點來點去點不著,而且好臭菸草味。她便將菸放下,算了。黃黃的火苗熄滅。她聽得影影在房間啜泣,好像欠了誰一聲一聲在還,嗚,索索,嗚,索。影影不會在哭她公公吧,她和遊憂也不那麼親;遊憂是那麼不會講又不會玩的一個人,怎會討得小孩歡心。這會是甚麼,大概都是如一。如果我是影影,楚楚忽然想,如果我是影影,我大概也會為如一哭泣。他是個會令人哭泣的男子。溫柔婉轉,在最深最密之處緊緊鉤著誰的心,那個誰,動一動就會痛,痛起來年輕的時候就會哭泣。楚楚不知道愛但可以想像,愛必然是這樣的了:好端端人一個,內裡鉤著千迴萬轉、刺痛的溫柔。楚楚抱著臉好像她一臉已經是淚了。影影哭著哭,初而低泣但開始了便不可收拾,愈哭愈大聲像鬼叫。楚楚也一動念想去敲影影的房間門,但想想自己不過是個沒有知識的小婦人,而影影是個聰明美麗的大學生,楚楚除了給她弄兩餐好菜和替她洗衣服熨衣服,她沒有甚麼可以為她做的,就按下來再拿起米記的菸,這一次,點著了。她在藍菸氤氳之中想:我父親死了,我的女兒在戀愛。而我就一無所有。
(待續)
 
                         (4/6)
 
 
 
無愛紀(下)
 
無論她怎樣與言語掙紮,以意誌得著靜默,
她不說而且離開;但她還是愛他的。
楚楚低著頭想如果她有眼淚,滴在斷齒之上,
說不定會因而煥發淡紛紅的珠光,
因為得著情感的眼淚而變成深藍黑海底最完美的珍珠。
◎ 文/黃碧雲 
 
人為甚麼要有感情,而感情又是那麼的糾纏不清。在這無法開解的夾纏當中,每個人都不由自主。
 「到一天我會無話可說。猶如瓜熟蒂落,河水終歸於大海,皺紋爬上你我的臉。我總會無話可說。」
 「到那一天,我便自由了。而且我想,那一天不會離現在很遠。」
 「現在發生的事情,將來會記到歷史書裡麵,但歷史書裡麵沒有你和我。這樣,這些記在歷史書裡麵的事情,是與你我無關的了。但每天過年似的吵著,到處都是字與紙,這些事情總會有一天與我有關,而且那一天亦不會很遠。」
 「到那一天,我不會再給你寫信,你亦不要想我。我或許還會想念你,但我想念你亦與你無關。我亦不想你知道。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
 「沒有甚麼事情是長久的。我們說愛,但我們自己的命運都不能夠把握,細弱的生命獨自飄搖,每個人拚盡全力都不過保著自己不致毀滅。我們從來不可能照亮其他人。這些事情要發生的時候,遊憂,我知道其後我已經不再是那個一九六-四年四月二十五日到你的飯店找你的那個女子,亦不再是那個在搖動的車廂裡給你寫信的那個女子;我不再是完整的了。」
 「你會明白嗎?我想你不會明白。你是這樣靜默,我從來沒想過你會回我的信;但你的靜默,和外頭的吵,終會令我無話可說。絳綠一九六六年四月十三日」
 楚楚以為這是最後一封信,她翻一翻還有好幾封。在想像無話可說,與真個無話可說,猶如炭火的漸滅,還要有多少纏綿;將逝而未逝,一如彌留,是過往的總和;那麼重而又漸輕,最輕之後就是沒有。楚楚打開下一封信,不是最後的一封,但很輕紙又毛破;她老覺得這就是最後一封;輕如鴻毛如初雪歸靜,可以飛上天。
 「將來我想起你,生命裡必然有一段無可彌補的空白。」
 「將來歷史書上都會有一段長長的空白。很多人靜默無言。不是因為膽怯(我從不膽怯),不是因為忘懷(我們怎能忘懷),隻有同代人能夠理解發生的事情,但過後必無.從.說.起。」
 「斷斷續續。行車斷斷續續。我需要睡眠。」
 「但我還是心存感激。你曾經使我小小的世界變得可信可親。當你對我說,請等一等,我在那個暗小的房間等待著你,我心裡曾經充滿蜜糖與奶香的喜悅。我寫寫停停的念著你,斷離的生命得以繼續。我知道你讀著我,我便如芭蕾舞孃旋轉並落定。我生命裡其後的笑容,都有著你的笑的影子;我所有的哀傷都有你;我的揚起都因為我曾經沉落;思念世上所有的缺失。你的不存在,最為長久。絳綠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七日」
 隨後的那一封,沒有地址。信封是香港常用的那種白信封,信封已經發黃,但還是比國內那些草紙信封亮白。信封封了口,不是絳綠寄給父親遊憂的信。楚楚稍稍遲疑,不知道應否拆。焦黃的信封在柔黃的燈光之下,楚楚揚起信封,半透著字如蛾翼;她打開讀著那幾隻灰藍的字,寫在一張「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萬歲萬萬歲」紅箋上;那幾隻藍字便顯得分外的幼弱。她寫:「林遊憂,你不要找我,找我我也不會見你。事情已經跟你想像的不一樣,你如果想我我會覺得淫褻。」沒有署名也沒有日子。信封內還有一塊繡花手帕,一角繡著暗紅牡丹,硬硬的包著可能是一隻戒指,或者一顆斷線珍珠。楚楚將手帕放在手心中慢慢打開;打開見是一顆斷齒;不是有牙根的一隻完整牙齒,而是半顆斷齒,是成人的斷齒不是乳齒。楚楚將斷齒放在手掌中間,心裡毛毛的發涼。除了人頭以外,這是她可以想像得到最可怖的信物了。絳綠將她的斷齒給了去找她的遊憂。遊憂一定去找過她了,她可能見著他,可能她沒有見到他。在那個紛亂的年代,她可能還不止有一顆斷齒。她不再寫信給他,而且要與他斷絕;但她留給他,人生命之中流傳最長久的;血乾了,肉腐爛,頭髮斷裂,無記憶無言語,舞者無舞,貧者不再貧,富有的世上的財寶亦不追隨;但她還有骨頭與牙齒;她將它留給他,也許他隨手將她的牙齒扔掉,她仍要留一個存在的記憶給他;無論她怎樣與言語掙紮,以意誌得著靜默,她不說而且離開;但她還是愛他的。楚楚低著頭想如果她有眼淚,滴在斷齒之上,說不定斷齒會因而煥發淡粉紅的珠光,因為得著情感的眼淚而變成深藍黑海底最完美的珍珠。她站起來打開她衣櫃裡的小抽屜,將米記買給她的鑽戒退出來,然後將斷齒放進錦繡荷包裡麵去。
 最後的一封信,亮白嶄新,信封上是遊憂的字。楚楚早知如此。
 那封信是寫給她的。是死者寫給她的信。
 「我的女兒楚楚」
 她沒有打開那封信。她把信摺好,放到皮包裡麵去。讓她強壯的時候拿出來讀,陽光很好的時候,發了薪的日子,或甚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的平靜日子,她可以承受死者的來信的時候。不是現在。她揉一揉刺痛的雙眼,燈光都綠了,她全身長滿青苔。她在一條乾涸溪水旁的岩石上,極為旱裂的睡著了,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夢到她在做夢。夢裡麵有電話在響。她爬了出去接。接的時候才慢慢清醒過來,才想,是誰,這個電話我不應該接。
 是莫如一。楚楚其實也想過會是他,不過不容自己這樣想。他沒有再叫她安地。嗨,他說,是我。也沒有說我是誰,就像知道她在等他的電話。楚楚在喉頭說,你總是半夜三更打來。如一在那邊道,知你睡了,怕打擾你;但又想讓你半睡不醒的找著你,讓你不那麼理智冷靜的跟我說幾句話。楚楚靜了,沒答。你不是那麼理智冷靜的吧,如一說。楚楚過一會才答,是不是都無關重要。我是個怎樣的人。如一說,對你來說無關重要,你已經是你自己了,對我來說,很有關。楚楚立刻接道,怎會呢,我和你毫無關係。如一嘆了一口氣,轉了話題說,影影來找過我。楚楚說她怎麼了。如一接著,沒甚麼。還是那樣拉拉扯扯,好煩。如一頓了頓,清晰而緩慢的說,我對她來說隻是一個暫時。不是因為我打電話給你,或我想見你我就這樣說,而是我想你都知道,她說她愛但她愛的不是我;她隻是愛她的愛;她的激烈;她的自毀;我不過是一個臨時演員在陪她表演。楚楚的心在口中如鳥,幾乎要說,這個孩子實在太聰明了;他認識她不久但他知道影影的幾乎和楚楚的一樣多。你叫楚楚?楚楚一時反應不過來,如一已經又跳到別的話去。姓甚麼?他問。姓林。如一接道,呀是,靈堂上就寫著你父親的名字林遊憂,但我總覺得你姓遊。楚楚道,祖父姓林,祖母姓遊,當時中國戰亂連連,所以家父名憂。如一道,林遊憂,很有意思的名字。楚楚正納悶他午夜掛電話來,就這樣東拉西扯,也實在太任性了,她明天還要上班的。如一又問,你甚麼時候開始像你現在?楚楚道,我現在?我現在怎麼了?如一道,你現在怎說……百毒不侵囉。楚楚笑起來,是麼?你怎知?不是吧,你第一次見我我昏睡了,第二次見我我又差點昏了,怎會百毒不侵,侵得很。如一道,是,是,你說的又是。但我總覺得沒甚麼可以動搖到你,無論發生甚麼事情,過後你都會一樣。楚楚不知如何回答就沒有答。如一又說,我希望我將來可以像你。聽得如一這麼說,楚楚突然有點悲哀,不免有點意味深長的說,到時候你已經不再知道我了。她的意思是說,到時候她已經無關重要,不再是他仰慕的一個形象了。不會的,不會的,如一好像聽懂了話裡的話,急急的分辯起來:無論怎樣我一定會記得你。其實你知道你不是你自己願意相信的你。「你其實不是你自己」楚楚吃了驚;這話多麼熟悉,是甚麼意思。如一在她生命裡麵出現,難道就是要印證這句話?解她的咒動搖她?將她連根拔起,扔進枯土裡?她將話筒微微的離開耳朵,她想遠離一點莫如一的聲音;實在太可怕了。誘惑實在太可怕。你會見我嗎?莫如一說。我……楚楚拖遝著。我……
 掛上了電話楚楚給潑了一臉硫酸般痛。她掩著臉站在窗旁,自言自語一句一句的重複:我做甚麼了?我做甚麼來著?究竟怎麼了?甚麼事情發生了?這究竟是甚麼?怎樣來?她跑到廚房去嘩啦嘩啦的開了水,用冷水一直沖著臉,然後讓火燒的臉很慢很慢的冷卻平復。廚房總可以令她平復。她打開雪櫃隨手就拿了一堆甜薯出來,細細的削了皮,將甜薯切細,又切了薑片,開了火煮蕃薯糖水。開水沸了浮著美麗的氣泡,她將甜薯和薑片放了進去,廚房開始散發甜薯與薑的香氣,她的心便慢慢安靜,然後想:我會去見莫如一。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甜薯慢慢變黃變軟並有焦糖香,薑片浮著河塘晨露清香,楚楚的眼皮和身體才漸漸重起來,她便關了火在寧靜的香氣之中,沉落到黎明。
 如果我流了眼淚,你知道我並不傷心。
 我隻是不曾忘懷,也無法記起。
 我們的生存何其輕薄。
 楚楚動手脫掉如一的白汗衣。她火熱的臉緊緊貼著他的胸前,流了淚。如一也不驚動,讓她靜下來的時候,捧著她吻她的臉。楚楚感覺猶如聖女瑪莉亞,童貞女因信而生,生希望,生愛。而親密隻因為互相憐憫;憐憫我們的殘缺;我們的不堪;我們永恆的飛墜。她的臉在如一手中盛開如白蓮。如一一直沒有解開她。她打開如一,小心,凝重,緩慢,一如打開她陪葬的禮物;有黃金,有乳香,沒藥,有無瑕碧玉,有千裏送行的兵馬俑。她觸著了他。但她不覺得挑情。如同觸著青銅像的性,遍體生涼,再安定沒有的觸著他,撫著他。她嘆了一口氣,髮散在他的體前,成了他龐大的慾望,漲熱並升高。她將他含在嘴裡,口裡釀著微酸的早熟葡蔔酒。她聽到他微微的嘆了一口氣。她想說,請不要嘆氣,我的愛人。在日出之前,雞鳴以後,讓我們舉行一場微醙的盛宴。讓我們的眼淚流乾,讓我們的傷口凝結,讓我們的提琴手睡上一睡;我們在夢與醒之間,讓我們相信我們也能愛。她緊緊的啜吸他,他就是她最深最酣的睡眠一樣啜吸他。她感覺他像蝸牛一樣退卻。我雖然有牙齒,但我絕不會傷害你。這是她最忠貞的、愛的承諾。(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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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時報副刊】 
 
 
 
 
自己做遊戲
 
我看到了它樸拙的本色,而我一向對本色的、包含著過往歲月的東西是沒有抗拒能力的。於是一再摩挲、一再觀賞,居然非常喜歡。我想到以前的人是多麼慈悲,隻用陶碟裝水來防範螞蟻,與萬物共存。
◎ 文/劉靜娟 
◎ 圖/張立曄
 
 心情一旦改變,物的麵目也改變了。可見物的價值定位還是操在人的手裡。也可見老東西不一定會過時,時機到了就可以走到第一線,服役。
陶碟
 因為我喜歡老東西,大姐給過我她二三十年前為女兒的裁縫課繡的一個作品,以及她婆婆以前紅眠床的床頭簾。幾個月前,她給了我四個用來墊在菜櫥底下的「陶碟」。她有些為了把廢物丟給我而歹勢,「因為你喜歡撿卡早的東西,所以給你看看;不要就扔掉好了。」
 我很能體會她那種不用的東西捨不得丟、為它「找個好人家」的心理;所以雖然一眼看到它們並不覺得有什麼用處或擺飾的價值,還是帶回台北。
 這樣的東西早已走入歷史了,現在的人隻用冰箱,根本不用菜櫥。以前娘家也有一個老式菜櫥,底下就墊有同樣的陶碟──中間一個高出的「柱」麵擱放櫥腳,繞著「柱」的一圈「溝」則裝水防螞蟻爬上菜櫥。有朋友曾說過一個笑話,一家人家養了多年的烏龜不見了,很久後才發現牠被眼花的老祖母當作菜櫥陶碟墊在一隻櫥腳下。「一墊數年,還活著,可見烏龜很能忍飢耐渴。」她那神情我如今還記得。
 八九年前娘家老房子拆除,我回去撿了一些有我童年和少女歲月回憶的小東西,比如筷子籠、量米的木「升」、紅龜粿模等;有多年歷史的菜櫥仔母親信口問我要不要,我看看那修補過的櫥門木條,說它舊了,我又不用菜櫥仔,不值得大費周章把它運回台北。誰知過不久,我發現有人把這種不起眼的家具拿來當書櫥,擺書和旅遊紀念品,居然好看得不得了,害我很後悔讓哥哥把它給扔了。那菜櫥和家中很多家具一樣,是檜木的;稍稍打磨整理就可以是一個很有味道的書架呢──木條壞了,大可乾脆不用門。
 唉,想想小時候每天開開關關它多少次;收菜,拿炸得酥酥的豬油粕當零食。十來歲時,我們姐妹有時要為小弟泡牛奶,那鷹牌鍊乳味道真香,卻是小弟的專利品;有一次我辯說我又沒有「偷吃」,卻忍不住在泡好牛乳、把鍊乳罐放回菜櫥前倒出一點來舔,被大姐當場逮個正著。
 菜櫥中間兩個抽屜媽媽放著很多不知什麼時候用得上的繩子、買雞蛋存下來的馬糞紙袋子、撕下來的日曆紙、碎布、日後或許可以配對的杯蓋,甚至還有可以補鍋的「生鐵仔」之類玩意。每到過年,都靠我好好整頓,抽屜才可以輕易關攏。最底下拉門裡邊放的是碗盤,有些很精緻的盤子是大姐的老師玉枝先生送的,她長得非常漂亮優雅,偶爾在我們家小住。
 現在大姐給我的「陶碟」,讓我小小思念起那個被丟棄的菜櫥──就聊勝於無,「睹碟思櫥」吧,好像當年我把鋼琴讓掉卻深情款款地保留了一疊琴譜,藕斷絲連、聊以保存「練鋼」的歲月一樣。空間有限,能擁有、保存的最好是那麵積比較小的部分,不是嗎?
 四個陶碟長年積存的泥垢,好像是在釉麵上敷上一層薄薄、不均勻的水泥,用力刷也刷不掉,賣相實在不怎樣。所以幾個月來,我把它們「丟」在頂樓花園裡;放摘下來的朝天椒,或用來墊花盆,或任它給風吹雨淋。其中一個有比較好的機運,我隨手把柚子籽撒在「碟溝」裡,於是一圈二十多株綠苖在古意民俗的陶器裡長成一片袖珍「柚子林」,有一天,讓一對無錫小泥人站在碟柱上,還真像在深深綠林裡呢。
 今天,我無意之間發現地上一個陶碟的泥垢居然可以用指甲刮除。不知是不是因為經過日月照射、雨水淘洗的關係?我把它們拿到水龍頭底下刷洗,除了「柱」麵和底部是原陶色外,上釉的部分很快露出亮褐的色澤。我看到了它樸拙的本色,而我一向對本色的、包含著過往歲月的東西是沒有抗拒能力的。
 於是一再摩挲、一再觀賞,居然非常喜歡。我想到以前的人是多麼慈悲,隻用陶碟裝水來防範螞蟻,與萬物共存;哪像現在化學藥品一噴就可能完成抄家滅族大業。我決定拿一個來放在鞋櫃上,放隨時方便取用的硬幣──本來負責這個任務的是一個陶碗。也可以拿來放迴紋針,也可以再種點什麼。
 人很奇妙,一旦心情改變,物的麵目也改變了。可見物的價值定位還是操在人的手裡,也可見老東西不一定會過時,時機到了就可以走到第一線,服役。
蒸籠
 打電話給大姐,告訴她陶碟鹹魚翻身的過程,她很高興,說東西到我手裡都有了新生命,「那蒸籠也隻有你能那麼利用。」
 那蒸籠,也是那年回去撿舊物時拿回來的。當時我不想要,母親「循例」努力推薦,說它是檜木的,現在少見了。拿到台北後,隨便把它「晾」在公寓後陽台,心想有一天比較不那麼心疼時就隻好把它丟了。
 蒸籠是方形的,與一般圓形竹製的不同,是做木材的父親叫人做的。二姐出嫁後的那個年,讀高一的我自動把它從儲藏室拿出來仔細刷洗、晾乾,好讓母親蒸年糕、菜頭糕、發榚。母親因此很認真地稱讚我做事有條理有效率,她那歡喜的眼神我印象深刻,很像更早有一次我在炭爐上成功升好煤球後對我說話時的模樣,「昨日你沒起好火,我不是罵你叫你不必起嗎?你哪會不驚我罵、又來起火?」年少,個性扭,不服氣,所以才會再把爐子拿到後院去試一次。
 蒸年糕,要到隔壁人家用石磨磨米漿。推磨,我力道不對;舀米入石磨的「眼」,又不夠眼明手快,勺子常被「推」前頭的鐵鉤打到。做蘿葡糕,用一個向鄰人借來的一尺見方的銼器來銼蘿葡,倒是我很能勝任的。那時鄰人習慣互通有無,每家量糯米用的「升」「合」是我們提供的。
 方型蒸籠坐在紅磚大灶上,看著就很有年節的氣氛了。蒸糕,母親真是謹小慎微,在蒸籠邊上插一炷香,決定蒸糕時間,也不許小孩在旁邊說「不妥」的話;觸怒了什麼神,年糕就蒸不好了。記憶中,年糕不曾失敗,每次母親都會趁熱時用筷子給我們各「盤」一團止饞,好像捲麥芽糖一樣。等熱年糕又攤得平平整整,敷上香蕉油就不能去挖了;因為是要拜拜的。
在我把蒸籠帶回台北前,它其實已除役至少二十年;年糕由自己辛苦磨、蒸,而花工錢央人做,而買現成的,蒸籠已無用武之地。以前年節或請客時也用它來蒸一盤一盤的菜,大灶拆除、改用瓦斯爐後,它等於被廢了全部武功,隻成為一個骨董──或者說廢物。
 這個骨董在台北公寓後陽台擺了好幾年,每次洗陽台就覺得它占地方。直到一年多以前到小叔家,看到客廳牆角矮桌上立著一個大約兩尺見方的花器,木片製成,中間挖圓形,有些像中國建築的「月洞門」,花器頂上一盆豬籠草垂掛下來,「門」裡置有兩盆小草花;整個造形非常好看,是學插花多年的小嬸的傑作。我忽然就想到後陽台上那個蒸籠,回家後急忙把一個外層拿出來刷洗──共三層,所以有三個外層三個內「胎」。原木,風味古樸,到底很經看。我把它斜斜放在客廳靠牆大理石方幾上,上麵放一個朋友在狄更斯紀念館買得送給我的小碟,畫的是狄更斯作品的劇照,和一個垂下兩枝黃金葛的小陶甕,下邊放一個雙麵繡的貓屏和一小盆花。因為木框裡上下有兩個為擱放「內胎」的木條,木條接榫處又凸出一寸,這個方形的木框一點也不呆板;絕對比小嬸那個花錢買的花器有個性有創意多了。
 我很為自己的靈機一動而得意──也可見人要多看多聽、長見識才能舉一反三;常要對著這個角落巡視再三,有什麼新鮮小玩意,就「秀」在那兒,比如朋友送的一個小小的筒形陶花瓶,插在裡邊的是一個新認識的朋友用衛生紙當場做的一朵玫瑰花。小模小樣,很有自己做遊戲的樂趣。
 另外兩個則有淡淡的書香,因為在楊梅的家還沒有書櫥,我就把兩個蒸籠木框放在原木地板上,下層放一排書,上麵擺相框、蘇聯木娃娃、捷克打毛衣的老婦人布偶……。坐在地板上,欣賞著這種小格局的書架,享受著小規模的快樂,心靈如此寧靜,大世界的紛擾汙濁與我何有哉?!
 當蒸籠忽然出頭天時,最重要的事是打電話告訴老母親,她比任何人更樂意聽到由她「傳」下來的東西找到了最好的位置和價值。
 一年前,母親「走了」,回想每回因為一件老東西端上台麵、電話兩頭興奮的對談,我有不捨也有安慰。有一天和姐妹們娓娓談起母親時,我邀功地說,我忽然發現自己最孝順,因為我保存了大多數母親的「不捨」,讓它們的生命得以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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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越北越過新年
 
南方的頭頓,是欲溯湄公河船舶必泊之港,阮朝就有駐軍防衛海盜,美軍時代是大兵夜生活中心。
海灘許多小木屋,有按摩也有色情。有人兜售熊掌,一個兩百美元。
◎ 文/黃有德 ◎ 圖/閒雲野鶴
 
 越南一開放我便想去,可相識多年的旅行社負責人卻一口拒絕我,他半開玩笑地說:「女人家去做什麼?晚上我帶他們出去,把你往哪擺?」明是買春團,杵個女人,的確彆扭尷尬。跨越世紀,我終於成行了。可能因這次舊曆年的年假特長,赴越南旅遊還有?家帶眷,推著嬰兒車,提著奶瓶上飛機的。情勢已經不同,飛機上越南新娘和台灣先生有說有笑,逗著牙牙學語的小孩,高興要回娘家。
 越南航空公司的飛機緩緩降落,一眼望去,許多戰事掩體,彷彿剛飛越的是時光隧道,飛回到幾十年前。一九三五年,法國人建好機場,第一班飛機由巴黎飛來,經過輝煌時代,七五年以後,曼穀機場搶去光芒,這兒維持原貌。隻是當年的海上難民,偷渡被逮得勞改三年的叛國者,如今下機大箱小箱,皮夾有美金,全成為愛國者,機場外人山人海,接機的比回國的聲勢浩大,真正是榮歸故裏。幾十年來和法國、美國、中國、高棉戰得筋疲力盡,越南人如今隻想改善生活改善經濟。
 海關也歡迎愛國越僑。護照裏夾送美元小鈔,「新年快樂」一句,輕鬆過關,否則表格總會有幾處沒填對,補填或重填後重新排隊,肯定要耽擱許久。法律明文規定貪汙一億越幣以上槍斃,因為曾經有人犧牲自己成全下代,寧以坐牢換幾輩子也換不來的財富給子女。小貪汙稀鬆平常,因為公務員月薪約合台幣一千五百元,發展觀光的結果,還低收入高消費,根本不敷養家,隻好常常動動腦。
 胡誌明幼年受法國教育,從西貢碼頭上船當廚師小廝,在巴黎創抗殖民統治的報紙《賤民》,一九四五年以共黨主席身分在河內發布《獨立宣言》。西貢因為他,改了個長長的名字:胡誌明市。法國人走後留下不少東西:百年聖母院,郵局,法國麵包和加了牛奶的咖啡。法國觀光客也愛來緬懷過去,隻是,半數以上的越南人是越戰後才出生的,法語已經不管用—儘管越語仍是以法語拚音的。
 美軍罪惡館,名字變得中性了,叫「戰爭博物館」,戰機、彈殼,攝影記者留下的見證照片,全是外國觀光客在走馬看花,應景般瞄幾眼,誰喜歡這些殘酷的玩意兒?監禁革命分子的虎籠監獄入口,牆上有胡誌明被日本人監禁時以中文寫的詩句:
身體在獄中
精神在獄外
欲成大事業
精神更要大
 越南開放至今十年,台灣旅行社行程表上「自費前往了解五光十色的夜生活」,「前往夜總會享受」,這些字句仍在。色情行業取締不了,西頁第一和第三郡間道路上,拉客的男女都有,公安曾逢大日肅清,給返鄉車票錢,隔日仍舊來阻街,隻好改處分淫媒。最可憐的是窮鄉僻壤的年幼少女受百萬高薪(台幣兩千五百元)所誘,淪落到高棉,受控於黑社會。現在當地導遊不但不敢為觀光客媒介色情,而且頻頻警告,小心被穿金戴銀的街邊女郎乾洗或仙人跳。
 越南人也過舊曆年,除夕前家家戶戶上街採辦年貨,象徵吉祥富貴的桃花和金桔盆栽是必要裝飾,上麵還結掛吉、福卡片。剃頭攤也是路邊生意好的,一張椅、一麵鏡,不負責洗頭。男人剃頭在路邊,小解也在路邊,行道樹有很巨大的紅木,導遊戲稱是施肥夠多,樹幹下截有白漆,就是防這事兒。
 花市占地很大在一郡,人山人海,天黑還人聲沸騰,隻是聽說小犯罪:扒搶很多—後來親眼目睹,何況向來排斥擁擠,就沒去湊熱鬧。五郡堤岸的華人區,明末清初移民來的華人非常團結,天後宮香火熏得令人睜不開眼,廟旁有學校,據說是華人會經由廟的組織資助同胞孤兒教育。商店招牌仍然用華文,隻是字體不準比越文更大。
 越戰遺跡古芝地道在西麵,當年北越由胡誌明小徑與此地遊擊隊會合。地道縱橫兩百多公裏,甚至可達高棉。共三層,觀光客下到第一層稍做體驗,每個入口都有陷阱。美軍當年千方百計都無法消滅遊擊隊,越南政府曾以每公斤五千盾收購彈片,才清好這裏的地麵。
 南方的頭頓,是欲溯湄公河船舶必泊之港,阮朝就有駐軍防衛海盜,美軍時代是大兵夜生活中心。海灘許多小木屋,有按摩也有色情。有人兜售熊掌,一個兩百美元。熊掌、狗肉、蛇肉出口到中國大陸。越南人吃豹吃貓,月底改運尤其要吃,順遂也要吃,希望更走運。蛤蚧(綠蜥蝪)酒,泡毒蛇、海馬、土龍的補酒到處都是,旅館裡就有賣。
 小販兜售紀念品,叫你「爸爸」、「媽媽」,乞丐也是,挺怪的。
 頭頓外海就產原油,但沒有煉油廠。汽油消費曾限每月四公升,造成黑市交易,現在加油站不缺,仍可見路邊有石頭上立著瓶、桶,是可以買到汽油的地點。
?槃精舍有望海觀音,從前偷渡者必拜。五幫天後宮也是香火鼎盛,客、粵、潮州、福建、海南五幫華人供奉媽祖,廟由全世界各地華人獻金,包括台灣人。特別的是鯨魚廟,拜的是曾推漁船回岸的鯨魚骨骸
 又乾又高又瘦,缺門牙的老先生站在觀光景點的路邊,背著破書包,手上兩本紙幣兩本郵票冊。「可憐可憐我吧,我要養九十歲的老母!」磨了半天,詳細講越南淪陷史,講因當過美軍翻譯官而勞改九年,樓房存款全被沒收,如今一無所有,隻藉破收音機每天聽聽美語新聞。不由得動了惻隱之心,買下一本老郵票。會六國語言,越南歷史如數家珍的人卻永遠失業。「要不要寫書出版?」「不!不!我哪敢?」看來,勞改已經磨盡所有鬥誌了。
 大年初一,旅館大廳的電視正播放越戰影片,殺戮戰場,烈火熊熊,而門口舞獅的鑼鼓聲掩蓋過轟炸聲,越戰成為無聲暗啞。擺飾紅桃花的案上還有綠焦葉包的方形粄棕,是過年的特殊食品,以米、豬肉、綠豆沙為餡。冬瓜糖、薑糖、瓜子也在糖盒裡待客。櫃台準備有精美的紅包,一疊紅包嶄新鈔票,合台幣五元,接到紅包仍是喜洋洋,感覺濃厚的過年氣息。
 落後國家裡,導遊絕對是好行業。南越這位靈活幽默的年輕導遊,在此稱他為小王吧。小王每次到頭頓就感慨萬千:一九七八年,偷渡公開收費,小王預繳了二十兩黃金。大交易向來以美金黃金計算,隻有小消費用越南的盾,買賣機車汽車房地產都是。隔年逃亡路斷,黃金白繳了。第二次由西貢河夜渡,未出海便被船家以故障為由棄在船上,被捕勞改一個月。第三次由頭頓夜遁,八米船共載二十七人,每人三兩黃金,以為過了外海駐軍的崑崙島便安全,三、四天可到馬來西亞,沒想船破,修補後迷失航向,備水不足,渴到喝尿,第七天暴風雨,才在高興有水,隔天壞一個引擎,抽水機也壞,所有人輪班用手舀水,第十天漂到印尼外海採油井旁,英國工程師給水給食物,卻不肯救,一夥人故意破壞船後才獲救,新加坡油船來後,送他們到荒島。孤孤島上,總共四百多個海上難民,一百多個得瘧疾。一個月後,大船終於來時,小王昏迷了兩天兩夜,醒來已在印尼難民營,在那裡被印尼警察欺負,九二年越南政府為自動歸國難民付旅費,小王又回到祖國,雖未明講,顯然羨慕堅持不回終於被送去美國的朋友。不過觀光開放以後,其實過得不錯,身上也有些美金。
 湄公河出海口是全越南,甚至全中南半島最肥沃的土地,這裡九龍江平原,一年三作,河水雖然有時氾濫,水災過後,收成卻反而好。前江的河中沙洲上住著少數民族,簡陋的小屋露出電視天線,家家戶戶有小船。西貢以西約一百公裏的美托,觀光客來體驗熱帶叢林泛舟之趣,看大蟒蛇、猴子。西三大步寬的水道旁盡是水椰,或稱海椰子,著名的越南鬥笠便是水椰葉做的。樹根間有彈塗魚在走動,因為正值低水位,伸手抓到蝦的大有人在,獨木舟載客四位船夫兩位,一人在前一人在後撐篙。船夫身手矯健,也有老夫妻搭檔,必要時下水推舟,水深不過及腰。
 在西貢搭豪華遊船夜遊西貢河,可就彷彿身在香港;碼頭邊的新摩天大樓林立,晚餐桌上烤乳豬香脆金黃,表演台上載歌載舞,時麾姑娘清涼秀,台灣客、香港客輪番上台唱歌,一起卡拉OK。
 KTV在越南也流行,其實凡新事物都受歡迎。保齡球館在西貢開幕,一場五萬的高消費(月薪隻能打十場),等著進場的人大排長龍。肯德基已進駐了,麥當勞叔叔還沒,也許憎恨美國,可卻喜歡美國人。連柯林頓來訪時,有幸被挑中的一個化妝師,如今在西貢當紅。法國的超市CORA在龍平軍事基地,原本以為穩賺,結果附近窮居民順手牽羊,對店家的防範措施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河內也有一個國際機場,南越到北越用空中巴士,顯示載客量不少。陸路來的中國觀光客,也許也是因為年假吧,把河內都塞滿了,他們到河內,通行證便可以,去南越就得簽證。大陸客很容易辨認,男的都穿西裝便是。
 河內的胡誌明陵寢是必至,市區除了近五年少數新加坡或越僑投資的大旅館,可說沒有新建設—除了胡誌明陵寢和胡誌明紀念館。巴陵廣場—五年一小國慶,十年一大國慶閱兵之處!
 偉大人物當然以偉大建築烘托,等著看水晶棺的長龍想必使越共滿意自豪。要求當地導遊省略或縮減這個令台灣人感覺無聊的謁陵時,得到的回答是「很快的」,結果是耗了好久,為了一秒鐘的看一眼!出來後再去廁所排長龍。大皮包、相機等先託管,持槍的軍人喝令你脫帽、肅靜,水晶棺裡的比較像蠟像,逼真的蠟像。
 河內特殊的是一柱廟,一○四九年建,被法國摧毀再重建,供是是送子觀音,風景秀麗的是西湖,占地五百公頃,真的像西湖!鎮國寺在湖邊,一八一五年最後一次修建,法師高僧很受民眾敬仰。河內老婦人還有一口黑牙的,法國統治時代,好人家女孩故意用漆將牙齒永久塗黑,免得被看中霸王硬上弓。還劍湖源於還龜寶劍的傳說,水上傀儡也有這麼一齣。傀儡在水上表演,幕後操控有許多人,全站在水中,劇團曾到各國表演。用竹管在水下操控的細節令人很想了解,可惜沒有示範分解動作,國寶級特技秘密唄!
 越南民族據說是山公主嫗姬和龍王貉龍君結合來的,龍的傳人當然愛龍。湄公河又稱九龍江,河內的紅河又名昇龍,河上有條昇龍橋,海防市有九龍山,北越最美的是下龍灣,離河內約五小時車程。沒去過下龍灣,便是沒去過越南。
 下龍灣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遺產,麵積一千五百多平方公裏的水域,一千六百座石林、石筍狀小島,一千座有命名。考古曾發現原始人遺址。這裡自古是越南對外通商的門戶,其中詩篇山的山岩上有黎朝皇帝的漢文詩句。鐘乳石洞也經過燈光設計,步道規劃。遊下龍灣也可以包船在船上午餐,賣海鮮的船家會靠近兜售海魚蝦蟹蛤蜊,價錢不便宜。內海中有船屋,漁民以船為家,代代相傳。
 石島依形狀命名,其中的鬥雞島是下龍灣的標誌。雙桅帆船緩緩行駛,四周景色如夢似幻。這海水塑造的海上桂林,確實美得令人印象深刻
 少女時代那些「壞人越共」淡去,船上推銷便宜紀念品的姑娘不加思索,點頭說願去台灣當新娘時,我內心有深沉的悲哀。來時飛機上遇到的越南新娘有夫婿幼子陪著回娘家,看來幸福,可是午夜夢迴,難道不曾獨自飲泣?離家鄉那麼遠,離父母兄弟姊妹那麼遠,值得嗎?
 遊船上賣養珠、絲睡衣、玳瑁梳、搔背的牛角耙,日復一日,月掙一千五百元台幣,教師之女寧可遠嫁他鄉,不惜離間仙境般的下龍灣嗎?莫非她心目中,下龍灣的生涯何其單調無聊無指望,恨不得早日脫離?
 越南的紅底黃星國旗到處飄揚,從南越到北越,過年嘛,就是得掛國旗!二十戶為一組,不掛國旗的話,組長會一再登門造訪。經濟自由,掛國旗可不,組長會督管到底,但國旗要自己付錢,街邊有賣的,到處都有,好方便,不缺貨。
 在我小學時代,過年也掛國旗,那時候,台中街頭還有美國大兵,媽媽回台南娘家,我們搭三輪車去火車站。可,那是好久好久以前了
 越南還有三輪車,而且有兩種。另外一種是乘客在前車夫在後,優點是:不會聞到汗臭,缺點是:有可能為車夫當擋箭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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