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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關於春雨青芸和紅燭愛玲/李黎

(2006-05-05 08:21:38) 下一個

:關於春雨青芸和紅燭愛玲/李黎

【專輯】



過去幾年來,隨著張愛玲作品登「陸」,電影、電視、舞台劇的改編,以及胡蘭成《今生今世》的出版,擁有龐大的閱讀人群基數的「張學」、「胡學」,在中國大陸亦蔚然成了顯學。若說「張學」還可以僅隻是純粹的文學研究,「胡學」則不免旁涉中國近代歷史的界域了。綜觀兩岸三地學者(或僅是「迷」者)的研究文章,總括他們的研究途徑不外有:1、對文本文獻的梳理開掘;2、對遺址行跡的探訪查勘;3、對當事人口述資料的採集整理。由於第一手知情者的健在與否直接關係到史料的搶救或湮滅,因而第三項是日益難得甚且岌岌可危了。
在胡蘭成《今生今世》一書中,自〈韶華勝極〉起至〈雁蕩兵氣〉止,凡八章五百餘頁的篇幅,竟有簡繁不一的三十七處段落提及「青芸」──這位比女兒更親的侄女。然而寫到他離國出亡後,青芸便「生死下落不明」了。可能正因如此,「張學」‧「胡學」的研究者們未將青芸納入他們的視野。日本學者濱田麻矢是唯一找到她作錄音訪問的,據說時間很短,匆匆作完訪問就直奔浙江胡村實地考查去了,幾年下來也未見整理出來發表。
然而這個被忽略的青芸,在「張學」‧「胡學」研究中的定位,應該是非常明確的。作為胡蘭成的侄女且自小被他收養,她親睹親歷、直接或間接的見證了「六叔」胡蘭成前大半生的活動行止及情感歷程。幾乎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到像她那樣,在如此之大的歷史跨度中,近距離地觀察瞭解胡蘭成;而胡對她也能毫不設防地打開自己。她從胡村鄉間受六叔的啟蒙教育、相依生活;到胡蘭成出門求學求職,她在家鄉侍奉「娘娘」終老、與嬸嬸玉鳳為伴到底;再應六叔之召來到上海,照料患病的全慧文和胡的五名子女,成為胡在美麗園舊居的當家人。其間,她奔走解救因政治鬥爭入獄的胡;目睹胡蘭成與張愛玲的拜堂成親;先後與應英娣、範秀美、斯家兄妹、炎櫻,乃至熊劍東、池田等諸人有過直接交往和接觸……因此她的口述歷史所具的原始性、獨特性和可信性,對填補「胡學」‧「張學」研究的某些闕環,足以提供補充、旁證甚至糾正。
〈今生春雨‧今世青芸〉與〈紅燭愛玲及其他〉就是對這位名叫胡春雨──又名「青芸」──的老人,所作的兩次長時間的深入訪談,外加多次求證補充而整理出來的。
我與〈紅燭愛玲及其他〉的作者張偉群都不是「張學」‧「胡學」中人。我素本無意作史料的挖掘整理,即使對象是張愛玲;張偉群則隻盡心於上世紀三○年代上海居民建築與日常生活的實證研究。為了我的好奇,他在查資料時順手找到張愛玲的上海戶籍,我因而衍生寫出了〈浮花飛絮〉(見《印刻文學生活誌》二○○四年十月號)。在寫作中重讀《今生今世》,注意到青芸這個有情義又有擔當的女子,想她才是胡張之間第一號知情的人,後來下落不知如何,心中不忍。怎料到張偉群竟然在一個極偶然的巧遇中得知了她的住址!我們不早不晚遇見了她,而且一見就投緣,繼而獲得她和女兒們的接納與信任,才得以親睹親聆這位高齡九十的老人歷歷話當年。
兩篇文章對青芸的口語及閃現的吳方言,隻作了適度的修飾和注釋,為的是口述歷史的的臨場感、忠實度;也希望這雖是歷史但同時也是文學,能盡量保留口語的原貌韻味。我喜歡青芸生動的語言、親和的口氣;在張愛玲的小說、尤其是人物對話中,以及胡蘭成的文章裡,都看得到同一時空一脈相承的語氣。
胡蘭成在書中便說青芸「有情有義」、唯有青芸是他的知己;晚年與子女通信,總不忘叮囑再三:「是青芸將你們拉扯養大。」這個溫柔而堅強的孤女,為照顧六叔全家而付出自己,挑起重擔,走過近代、現代中國最曲折艱辛的路,經歷了悲歡離合、動亂流離……所有的這些傳奇、流言與私語,不僅是屬於張愛玲胡蘭成的,也是九十歲的青芸和她那一整個時代的。)

【專輯】
今生春雨‧今世青芸

史丹佛‧李黎‧文

前言

過去幾年來,隨著張愛玲作品登「陸」,電影、電視、舞台劇的改編,以及胡蘭成《今生今世》的出版,擁有龐大的閱讀人群基數的「張學」、「胡學」,在中國大陸亦蔚然成了顯學。若說「張學」還可以僅隻是純粹的文學研究,「胡學」則不免旁涉中國近代歷史的界域了。綜觀兩岸三地學者(或僅是「迷」者)的研究文章,總括他們的研究途徑不外有:1、對文本文獻的梳理開掘;2、對遺址行跡的探訪查勘;3、對當事人口述資料的採集整理。由於第一手知情者的健在與否直接關係到史料的搶救或湮滅,因而第三項是日益難得甚且岌岌可危了。
在胡蘭成《今生今世》一書中,自〈韶華勝極〉起至〈雁蕩兵氣〉止,凡八章五百餘頁的篇幅,竟有簡繁不一的三十七處段落提及「青芸」──這位比女兒更親的侄女。然而寫到他離國出亡後,青芸便「生死下落不明」了。可能正因如此,「張學」‧「胡學」的研究者們未將青芸納入他們的視野。日本學者濱田麻矢是唯一找到她作錄音訪問的,據說時間很短,匆匆作完訪問就直奔浙江胡村實地考查去了,幾年下來也未見整理出來發表。
然而這個被忽略的青芸,在「張學」‧「胡學」研究中的定位,應該是非常明確的。作為胡蘭成的侄女且自小被他收養,她親睹親歷、直接或間接的見證了「六叔」胡蘭成前大半生的活動行止及情感歷程。幾乎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到像她那樣,在如此之大的歷史跨度中,近距離地觀察瞭解胡蘭成;而胡對她也能毫不設防地打開自己。她從胡村鄉間受六叔的啟蒙教育、相依生活;到胡蘭成出門求學求職,她在家鄉侍奉「娘娘」終老、與嬸嬸玉鳳為伴到底;再應六叔之召來到上海,照料患病的全慧文和胡的五名子女,成為胡在美麗園舊居的當家人。其間,她奔走解救因政治鬥爭入獄的胡;目睹胡蘭成與張愛玲的拜堂成親;先後與應英娣、範秀美、斯家兄妹、炎櫻,乃至熊劍東、池田等諸人有過直接交往和接觸……因此她的口述歷史所具的原始性、獨特性和可信性,對填補「胡學」‧「張學」研究的某些闕環,足以提供補充、旁證甚至糾正。
〈今生春雨‧今世青芸〉與〈紅燭愛玲及其他〉就是對這位名叫胡春雨──又名「青芸」──的老人,所作的兩次長時間的深入訪談,外加多次求證補充而整理出來的。
我與〈紅燭愛玲及其他〉的作者張偉群都不是「張學」‧「胡學」中人。我素本無意作史料的挖掘整理,即使對象是張愛玲;張偉群則隻盡心於上世紀三○年代上海居民建築與日常生活的實證研究。為了我的好奇,他在查資料時順手找到張愛玲的上海戶籍,我因而衍生寫出了〈浮花飛絮〉(見《印刻文學生活誌》二○○四年十月號)。在寫作中重讀《今生今世》,注意到青芸這個有情義又有擔當的女子,想她才是胡張之間第一號知情的人,後來下落不知如何,心中不忍。怎料到張偉群竟然在一個極偶然的巧遇中得知了她的住址!我們不早不晚遇見了她,而且一見就投緣,繼而獲得她和女兒們的接納與信任,才得以親睹親聆這位高齡九十的老人歷歷話當年。
兩篇文章對青芸的口語及閃現的吳方言,隻作了適度的修飾和注釋,為的是口述歷史的的臨場感、忠實度;也希望這雖是歷史但同時也是文學,能盡量保留口語的原貌韻味。我喜歡青芸生動的語言、親和的口氣;在張愛玲的小說、尤其是人物對話中,以及胡蘭成的文章裡,都看得到同一時空一脈相承的語氣。
胡蘭成在書中便說青芸「有情有義」、唯有青芸是他的知己;晚年與子女通信,總不忘叮囑再三:「是青芸將你們拉扯養大。」這個溫柔而堅強的孤女,為照顧六叔全家而付出自己,挑起重擔,走過近代、現代中國最曲折艱辛的路,經歷了悲歡離合、動亂流離……所有的這些傳奇、流言與私語,不僅是屬於張愛玲胡蘭成的,也是九十歲的青芸和她那一整個時代的。)

正文:

原先隻是一個下著細雨的春天黃昏,對啊抱著懷舊的心情在上海弄堂裡的一趟散步;怎料得到,半年後卻走進一個名叫「春雨」的女子的故事裡去?
去年清明時節去上海,表弟領我看愚園路舊宅弄堂,我們信步走到張愛玲的愛丁頓公寓,臨時起意再走到胡蘭成的美麗園……。接著夏天表弟為我找到一批出土材料,就寫出了〈浮花飛絮〉。也正是在那堆舊戶籍裡,我們發現胡蘭成視如己出、比誰都親的侄女「青芸」,用的卻是「胡春雨」的名字。寫著〈浮花飛絮〉的時候,心中總是放不下那個有著好聽名字、身世悽涼的溫柔女子。從材料中得知她的丈夫沈鳳林成囚早亡,我沉重寫下︰「丈夫下場如此,那半生追隨關照胡蘭成的青芸,想來亦不會好到哪裡了。」尤其翻到胡蘭成那段看似決絕其實沉痛的話,更覺寒意澈骨︰

我拋下子女在大陸,生死不明,也許侄女青芸已經窮餓苦難死了……(《今生今世》,〈閒愁記〉)

因而我也寫道︰「聞說日本學者濱田麻矢作過青芸口述錄音,看到這裡,心中不忍;若是那篇錄音就在我麵前,竟不知想不想聽呢。」其實不想正是不忍,就怕得知她前半生勞苦而後半生悽慘,一個無辜女性犧牲在翻雲覆雨、殘忍無情的男性世界裡,而這一切已成無可追挽的歷史……


〈浮花飛絮〉寫好,覺得了卻一樁任務,沒有辜負淹沒那些材料,同時心想與胡、張的因緣該是到此為止了吧。不料發刊之前卻因照片不夠清楚,央表弟回美麗園補拍幾張——偏就是這回再訪,正像有一隻冥冥中安排的手,不讓這條線就此而斷。
時已夏末秋初,表弟在美麗園二十八號胡蘭成故居的橫弄堂取景,注意到不遠處有四五個居民在聊天。起先他一直儘量避免靠近,但為了拍出弄底幽深一些的景觀,便不得不走近這堆人;想不到他們出乎意料的熱情,問他是不是也為了張愛玲來的?還請他揀條矮凳坐下聊天。原來這些人中就有二十八號的住戶和胡春雨的老鄰居、沈胡夫婦兒女的同學、朋友。他們說一看表弟就是個正派人,交談之下,又聽出他對這一帶的歷史資料相當熟悉,於是短時間裡大家就變得熟絡起來了。
接著最大的驚喜,是得知青芸——不,「胡春雨」——還健在,快九十了,也還住在上海!這個意外的訊息,讓見多了研究材料的表弟也感到有些突如其來的撼動。
老鄰居都不知她叫「青芸」,多以「老虎姆媽」(長子沈寅屬虎,想必小名「老虎」)、「亞宸姆媽」稱呼她。大夥七嘴八舌說起「老虎姆媽」當年的困難——這也是他們最熟知的部分︰丈夫不在了,全家隻靠她一人在弄堂生產組做手工活的二三十元收入養家,起先兩間大房間交不起房租了,退掉一間;還過不下去,再退掉一間,最後一家老小退縮到二樓的亭子間裡。她子女養得多,但自己奶水不足,養下亞宸,是到一位林婆婆那兒吃的奶。鄰居還一再誇讚她是個有文化的人,養的一幫子女都爭氣,文革後多半都靠自力上了大學。
表弟好奇問他們可還記得沈鳳林的樣子,一個現年八十歲的老鄰居清清楚楚記得︰個子不很高,鼻梁很挺,前額有點禿,長得像個外國人。沈哪年被捕走他們記不清了,隻知他走後再沒回來過。
離開美麗園時,表弟是帶著這些老鄰居的鄭重託付走的——他們殷殷提示︰應該去拜訪胡春雨啊,他們有她的地址電話,可以代為引見……


表弟轉述鄰居口中的青芸,又再引起了我的興趣。首先,她並非如我推測的苦難而終,聽似晚年境況不錯,讓我心中一直隱隱掛懷的懸念消解了。老鄰居一再誇她「有文化」,而戶籍表上她的學歷欄填的卻是「小學」、甚至「略識(字)」;這就令我好奇胡蘭成在知性上對她的影響——或者僅是全然無心的、潛移默化的薰染?然而說到底,胡青芸這個人,是張愛玲與胡蘭成這一段交匯的歷史中,最初也是最後的目擊者與見證人。雖然《今生今世》裡的她始終是在背景裡,她卻也是始終都在那兒——從小到大跟隨「六叔」胡蘭成,任勞任怨,忠心耿耿,始終不離不棄。她看見了什麼,她還記得什麼?她能為《今生今世》做多少補白與旁證?原以為這樣一個人不可能還存在的,忽然間竟像是近在咫尺了!

刊登〈浮花飛絮〉的去年《印刻文學生活誌》十月號一出,表弟就回到美麗園,帶上一本給鄰居們過目,當然引起一陣小小的轟動。於是他們熱心提供「老虎姆媽」的地址、電話,當年幫她奶過孩子的林婆婆自告奮勇要領我們見她︰「你們趕快採訪胡春雨吧,許多事隻有她知道了!她腦筋還很清楚的。」
正好我十月下旬會路過上海,或許……青芸會接受我的採訪?我此時雖已有意願想見她,心中卻還是惴惴,因又有另一層顧慮︰我非親非故,無心翻到人家的家族資料,憑什麼走進人家的生活裡?何況我又不是專門研究張胡的學者專家——就算是,也沒有資格去擅自打擾一位快九十的老人的平靜生活。如果她或家人一口回絕,我是一點也不會意外、更不會不悅的。
十月間的旅程是先到台北,再停經上海兩天,就轉赴大西北。出發前夕收到表弟電郵,說接獲林家阿婆女兒電話,她已經和「胡家阿婆」聯繫上,把我們的情況對她介紹了,老太太愉快表示願意在家裡接待我們。
得知這個消息我當然高興,但又顧慮自己在上海隻停四十八小時,限定人家這一兩天裡見我,似乎不大禮貌吧?但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表弟先快遞去一冊《印刻》,不久便接到胡老太太女兒電話,說把文章讀給她母親聽了,老太太聽得感動流淚,立即表示隨時可以見我——那正是我到上海的前一天。
十月二十日上午,是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表弟捧著一大束鮮花,我也帶上一份小小的見麵禮,還特意捎了一包台北的糖果,到巨鹿路青芸寓所拜訪。
弄堂口見一位圓臉、容貌端麗的中年女子等著,自己介紹是二女兒亞麗,領我們走進一幢半新不舊的公寓小樓;樓梯間以上海標準相當整潔,上了樓對著樓梯口是一間房。進門便見坐著的老太太,長相頗富態,也是圓圓的臉,皮膚很光滑,看不出是望九的高齡。除了亞麗,小女兒雲英也在。兩個女兒長得都好看,而且果然,雲英的五官頗有拉丁味,符合了老鄰居形容沈鳳林長得像外國人的描述。我一見與自己母親年齡相近又溫和的老人家,立即不感拘束;而且她們母女三人都極熱情,一來就連聲說讀了我那篇〈浮花飛絮〉有多感動……我這才相信自己沒有莽撞行事,完全放心了。
青芸屬龍,生於民國五年(1916)清明節前,按照中國算法是八十九了。她一口鄉音我隻聽得懂一半,先以為是上海話,表弟後來說是紹興話——浙江嵊縣那兒的口音。兩個女兒多半說上海話,我的普通話到後來竟變成需要翻譯了。幸好表弟有語言天分,吳語係的方言全通。我發覺我說普通話她都懂,但反應比較慢;若由表弟「翻譯」成紹興話,中氣十足地對著她再講一遍,她的反應不但快而且簡直稱得上活潑了。
我後來重聽錄音,普通話、上海話、紹興話交錯進行,五個人雖未七嘴八舌也差不離了,十分熱鬧。老人說到往事很來勁,努力思索時閉上眼睛、眉眼鼻皺到一塊的表情可愛極了,我想照相又不好意思打斷她。不久我就發現她極具幽默感,笑時朗爽的哈哈笑,看得出年輕時的行事風格。她的口語非常生動活潑,若改成普通話就麵目全非了,非得照錄不能體會「原汁原味」。

亞麗又提〈浮花飛絮〉,青芸說︰「我昨天看了老感動的,有許多地方好像我自己都忘記脫了,反而倷寫得蠻清爽的,我夜裡看了,開心煞了。」
我問她有沒有寫得不對的地方?她爽快地說︰「群眾反映的不對的。」亞麗補充︰「指後麵打小報告的——你說標點符號也沒改的、原文抄摘下的部分。」是「群眾揭發材料」不實,不是我寫錯了什麼,這我就放心了。
還有說沈鳳林在胡蘭成離開中國之前就去山西「改造」,歷史上是沒有這樣一節的。我解釋這是依據《今生今世》的說法。她們母女竟然都沒有一本《今生今世》,還是胡紀元(胡蘭成幼子)複印了一本給她們的。


寒暄之後,雲英提起一個話頭︰一九四三年胡蘭成被汪精衛手下逮捕,關押了四十八天,幾遭殺身之禍,青芸是怎樣營救的?這個問題讓我感到有些意外︰胡在書中並未詳述此事,也未提及是青芸擔任了奔走營救的重要角色。老太太精神抖擻地敘述,生動但簡扼。後來表弟又與她作了一次長談,敘述就詳盡多了;再加上其他重要的題材,我建議他另寫成一篇文章。這裡就略去這一段了。
下麵是當天聊及的其他幾個話題——我認為這是一次「聊天」,也提醒自己遵守這項自我約束,不要弄成刨根挖底的正式訪問。因為青芸之會肯見我們,絕非為了我們是什麼歷史學者之類人物,而是——我這樣猜測——我的文字裡一份隱隱的關懷與不忍打動了她罷?不論我的猜測對不對,我隻想讓麵前這位老人家輕鬆愉快地跟我道些陳年往事……

全慧文與應英娣
在〈張愛玲記〉那章,胡蘭成寫與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之前,同居人應英娣與他離異了。於是談到英娣這人,青芸很爽快地說︰
「英娣一個小女人,舞女呀。……是這樣,胡蘭成屋裡不是有自己的太太嗎?我嬸嬸(全慧文)有神經病。伊夜裡要寫稿子,嬸嬸要吵相罵。叔叔就到外頭住到旅館裡去,英娣來陪伊唻。英娣陪伊麼好了,格麼我叔叔不回來了。英娣是個『嚮導女』——聽得懂麼?住在一道,屋裡不回來了。
「不回來我要尋了——屋裡的生活沒了。一個人尋不著,一個車夫——司機啦,我問伊:『胡先生在啥地方?』伊講︰『胡先生在啥地方我不曉得。』我講︰『儂每天車子車得伊去嗎?講給我聽。』伊講:『這不好講給你聽的,講給你聽我工作要撤脫的。』『這是來三的,工作撤掉我保證,那麼好來。』(『來三』意為行、可以。) 『這是不來三的,儂哪能保證得了?』『伊(胡蘭成)夜快頭三點鐘從美麗園出發,到一個旅館裡去了。我今朝我同儂一道去。』『儂不好去的。』『我到南京路買麼事。』『要買麼事儂另外喊車子。』『帶一段路麼好唻,我會走下來的。』
「車子開過去,開到從前叫『新新公司』的旅館裡,伊走下來,我夾屁股跑下來,伊前頭走,我後頭拚命追。伊一隻電梯上去,我隔壁一隻電梯跟上去。跟到樓上停下來,我一看不對,旅館的號子我又不曉得的。一排全是房子,我想敲門又不敢,敲錯門不是被人罵山門啊?到了阿末頭,好像阿末一間房子是伊走進去的。我敲敲門,一個青年女子來開門,伊講:『儂看啥人?』我講:『我看胡先生。』不響。——假使講錯脫,我就賠個禮算了。『胡先生不在。』伊講。我想︰伊曉得胡先生,那總歸就是這幢房子了,哈哈哈哈……」
老太太得意大笑,俏皮得像個年輕姑娘。她接著說︰「胡先生裡廂聽見我聲音,叫英娣叫我進去。進去我問伊:『儂在迭搭地方介許多日腳,屋裡不管啦?』『哪能哪能,』搞七撚三跟伊搞了一段,『那麼儂在迭搭也弗來三,這個女人好伐啦?』『我現在跟這個女人成家了。』『噢,儂成家成了咯搭啦?旅館裡鈔票多少貴了,屋裡要開銷的。』我講,『既然儂要這樣……』伊講:『我在屋裡寫字寫不好,神經病要吵的。』我講:『儂回去罷,一個女人帶回去。』帶回去還是我講的,將英娣帶回去,帶到美麗園住了,鈔票好節省點。」
雲英插嘴:「書裡沒寫。」青芸道:「這樁事體伊書裡沒寫進去?……我講麼講帶回去,但不好來幹涉我家裡的。我說︰『弟弟妹妹絕對不能來幹涉,這個嬸嬸有神經病,儂也不好虐待伊的。不過,我不會被伊曉得,把儂保證好,安安靜靜儂來寫文章。』家裡的事情全是我管的,我招英娣到我格搭來,英娣見了我嚇的,不許幹涉我屋裡的事情。英娣就住在了美麗園。」
這樁「尋叔返家」的行動,竟是當年那二十來歲、才從家鄉出來不久的姑娘獨自完成的;而且理直氣壯地對英娣約法三章︰帶妳回去,但不許幹涉我家裡的事情,更不許虐待嬸嬸。我在心裡暗暗喝了聲彩。


關於全慧文,胡蘭成書中隻簡單寫道︰玉鳳病故後,在廣西南寧時經同事介紹,與全慧文結婚。後來便再未提及這個跟他生了四個孩子的妻子。原來全慧文有精神病,難怪無法持家,因而需要把青芸從家鄉接到上海來當家。青芸便說這位嬸嬸的事︰「全慧文家裡事情全不管的,毛病到香港去生的。」
「在香港怎麼引起生精神病呢?」我們問。
「胡蘭成要去上班,屋裡出去,隔壁鄰舍打招呼。這個女的,香港人,看見胡蘭成,『儂好,儂好』,挨在胡蘭成身上,全慧文從窗口看見,心裡難過煞了,毛病就這樣發起來了。伊問:『隔壁人同你有啥關係?』這樣引起的。這咯叔叔講的︰『香港女人軋來軋去蠻多咯,伊發神經病,不許我走出去,我要去上班,後來發神經病。』」
雲英說︰「胡雖然外麵有女人,對全慧文還是很好的。」青芸同意︰「蠻好的。」

張愛玲與美麗園
亞麗又想起美麗園房子的事︰「跟英娣的時候,當時是整幢,方家(後來的房主)沒有來?」
青芸回答女兒︰「儂不曉得,這辰光美麗園是辦公室。辦公的人幾間房間,胡蘭成留著一間,夜裡睏睏寫寫字。後來英娣喊去,另作一間,下頭還是辦公室。方家後頭解放快的再進來。我們一幢房子,後頭伊調到南京去了,房子空出來,我住到美麗園來了。」

我和表弟不約而同地想到︰〈浮花飛絮〉裡我寫胡蘭成「從方姓屋主租下二樓一層(包括兩大房間和一亭子間)」是理解錯了——當時胡家是住著二十八號整棟樓的。
我和表弟曾經爭論過︰張愛玲去美麗園訪胡蘭成走的是正門還是後門?我說張愛玲當然走大門。表弟實地考查後認為不是這樣,因為二十八號的房東是方顧德珍老太太;方家一直對鄰居講︰她家是最早用偽儲備券買下二十八號整幢的,而胡蘭成是從她手裡租下二樓一個層麵——兩間各約二十五平米大小的房間,外帶三層的一間十平米左右的亭子間。我們根據這項資料,因而估計張愛玲去隻能住亭子間;而方家自住一樓與三樓全部,張愛玲來,隻好走後門上二樓了。訪問青芸後才弄清楚美麗園產權問題,既然整幢樓房全都是胡家住著,那麼張愛玲不但走的是正門,而且是在大房間、而非亭子間過夜的。
我便問青芸可還記得張愛玲來訪的事,她說︰「張愛玲到美麗園,到三層樓胡蘭成房間談話——朝南的一間,其他給別人辦公室。張愛玲第一趟到三樓去的。第一趟去,張來我沒去,不曉得。後來兩家頭已經熟了,阿拉叔叔帶我去常德路,帶我去認過了,這樣認得了。」
我忙問︰「阿婆對張愛玲印象怎麼樣?」
「寫寫字啥格,人蠻長,漂亮不漂亮?不漂亮的,比我叔叔還高了點。格個辰光伊個服裝跟別人家兩樣的——奇裝異服。伊是自己做的鞋子,半隻鞋子黃,半隻鞋子黑的,這種鞋子人家全沒有穿的。衣裳做的古老衣裳,哈哈哈,著旗袍,短旗袍,跟別人家兩樣的,總歸突出的。這個時候大家做的短頭髮,現在小姑娘全長頭髮,伊偏做長頭髮,跟人家突出的。跟我客氣蠻客氣的,我比伊大,伊小。我喊伊『張小姐』,伊喊我名字,叫我青芸。」
我點點頭,想這個輩分禮數還是要講究的。又問︰「張愛玲有沒有常常到美麗園,還是隻去過一二次?」
「張愛玲伊來美麗園我沒有看到。美麗園過夜我不曉得,叔叔會告訴我格啊?這種事體不會告訴我的,談話泡茶有傭人的。」
我追問:「抗戰勝利後,你叔叔到溫州去了,張愛玲後來還到溫州去看他,帶點東西。張有沒有先去找你,問要不要帶東西?」
「去前頭沒有碰過頭,東西放在她家裡。……我進去,伊還沒起來。」
表弟問:「你還帶點啥末事給叔叔?」
「忘記脫了。」
「你哪能曉得伊(張愛玲)要去看叔叔?」
「伊跟我講一聲︰『我要去看看胡先生』,別的閒話一句也沒有的。不打電話給我,當麵給我講。叔叔走後我與伊沒有往來。……東西送去,伊還沒有起來,隔壁是姑姑房間,東西放落我就走了。這段路走著去,美麗園穿過靜安寺,沒有多少路。……伊到溫州去過,有消息,不靈了——回來不要好了,不來三了。後來張愛玲搬脫了,跑脫了,到香港去了。」

張愛玲與範秀美
我們談到範秀美,我直截問她︰「範秀美到上海來做流產手術,是妳招呼的?」(胡蘭成《今生今世》「文字修行」︰「秀美偏又身上有異,隻得借故一人去上海就醫。那裡有青芸招呼,她是凡我這個叔叔所做的事,對之無奈,而又皆是好的。」)
「哈哈哈……」老太太又笑起來。我問一件隻有她能解釋的事︰「胡先生書中提到範秀美到上海是住旅館——為什麼住旅館呢?她是帶一封胡先生的信到美麗園去找你的,對不對?」
「帶張條子,小來兮的一張條子。伊講︰『範先生來看病,儂帶伊去看病。』這兩句閒話,別樣沒有的。」
表弟也問:「儂苗頭可軋出?」(你可看出內情來?)
「苗頭是沒軋出。我要問伊啥個毛病,伊講出來伊懷孕了,眼淚水哭出來了。」
我好奇︰「阿婆怎麼知道要帶她到什麼地方看醫生呢?」
「婦科醫院,在成都路那麵,大醫院。做手術是一個男的醫生,我通過另外一個護士介紹的。介紹要一百元做手術,男格做的,他私人的,敲竹槓啊!」
她接下來的話令我們大吃一驚︰
「範秀美沒有鈔票的,胡蘭成給張愛玲一張條子的。我陪過去,張愛玲曉得了。張伊講這張條子,大概是沒有鈔票了,叫伊幫幫忙。蠻快咯,我坐沒有多少辰光,(張)馬上拿出一隻金手鐲交給我︰『當掉,換脫伊,給伊做手術。』——去的時候,範秀美一道去的。」
我簡直難以置信:「張愛玲給金手鐲,曉不曉得是幹什麼用的?」
「不曉得咯。(紙條)裡廂不寫什麼,就寫『看毛病,資助一點。』別樣不講的。這張紙條我看過的。……張快來兮,一隻金手鐲拿出來。我另外尋個護士,也要人家介紹,沒有熟人不肯,從前流產不可以的,再介紹一個男醫生,男醫生做出來倒好了。這下放心了,可以住到我屋裡廂。」
張愛玲已明知範秀美是胡蘭成的情人,範來上海「看毛病」上門要她資助,竟是二話不說,馬上拿出一隻金鐲子……張愛玲俠義的這一麵,世上知道的人恐怕真不多。
這才說到為什麼範秀美先前不便住到美麗園而得住旅館︰「屋裡廂不好來,斯家的兒子、斯家的人住著,不好讓伊曉得。我外頭去租了個旅館。範秀美來,斯家的頌遠在,不好讓頌遠曉得。頌遠來有個因頭,他唱歌唱進來。我講︰『頌遠來了,不得了了。』快點喊伊睏在床上,拿條被頭一蓋。頌遠到我房間一轉︰『啥人睏覺啊?』『阿拉咯同學呀。』同學睏了,伊不響了,一轉出去了。」生動的敘述彷彿如昨。




青芸與六叔
我問青芸:「胡先生後來從溫州回到上海,最後到香港,可是這中間他不敢回美麗園——有沒有回美麗園?」
「沒有回美麗園,住在旅館裡廂。」
我記得他寫住在熊家的,「是不是?」
「住在熊劍東屋裡,對的,對的。」老太太記性還是不錯。
「和他怎麼聯絡的呢?」
「我去熊家。」
表弟問:「逃到溫州前,住在虹口,你織件絨線衫送他?」
「住在日本人屋裡,虹口去看伊記得的,絨線衫不記得的。」
我對照片有興趣:「胡先生逃到溫州前,交給你一隻包袱,裡麵有一張武漢周訓德小姐的照片放你這裡,記得嗎?」


「這我沒有——給我也忘記脫了。」
我說我很想看看胡先生年輕時候的照片,她說︰「沒有咯,沒有咯。」亞麗作旁證︰「知道你們來,媽媽從昨天夜裡就尋了,一點沒有了。」
老太太點點頭︰「丟掉了。……我跟叔叔的照片一張也都沒有了,以前不興拍照片的。……照片全沒有了,東西全摜脫了。」
另外一個我關心的話題︰「叔叔有沒有教你看什麼書?」
「我讀到小學,私塾裡讀的。每晚上(叔叔)跟我講講故事,瞎談八談。伊沒有辰光教我文化。伊要寫東西,晚上寫的。」
亞麗忙說︰「阿拉姆媽肚皮裡東西很多的。」
我好奇問︰「有啥故事?」


「講不出了。隨便編的故事,聽過就忘記了。」
再問胡蘭成到日本後聯絡上她們沒有,雲英說︰「胡通過很多人,才知道了爸爸的事,寄錢來。……通過台灣、香港。還靠他寄的錢,五個孩子,他寄了好幾年——寄到美麗園。」
青芸︰「叔叔寄錢蠻晏了,通過香港繞的,轉過來,六十元美金,一年寄兩趟,由朋友代辦。」
雲英︰「毛衣、彈力襪、食油、麵粉都寄過來。」
問她︰「叔叔用什麼名義?寫過信嗎?」
「寫過的。寫信(抬頭)『侄女』,不寫名字的,『我身體蠻好,寄幾塊洋鈿,給儂家裡生活生活』,其他沒有,下麵(落款)『六叔』,就這兩個字。」

胡春雨與沈鳳林
亞麗提到電視劇「她從海上來」︰「劉若英太矮了,應該高一點。裡廂情節不對的。阿拉跑去看的——沒資料,人家不承認我們。」意思是從來沒有人來問過她們,隻因她們手中沒有第一手文本資料。
雲英也說︰「我們現在曉得自己的事,全是看書。今天講的東西,媽媽也沒給我們講過。」
青芸看著我感嘆︰「儂寫的東西,子子孫孫都曉得了。以前我也不曉得,小輩也不曉得。」
我追問︰「哪些東西是阿婆先前不曉得的?」
「沈鳳林有些事不曉得。……伊啥地方人也不曉得。」
我不得不提出這話題︰「沈被捉走,你日子很難過?」
她倒是答得坦然︰「我編結組(收入)也不夠,幫別人家做傭人,幫過二十六號阿婆,姓吳的,每月十塊洋鈿,帶小菜,汰汰衣裳。」
雲英接下去講︰「我媽媽老厲害的,半夜裡要去幫人家買菜。媽媽把我叫起來,我還頭暈暈的。早上四、五點鐘,排在最前麵,拿小筐(放在隊伍中佔位子),一到開秤,五點半,大家哄啊!我人很小也擠,總算買到了緊缺產品,小排骨、還有豬肝……。有一次我路上暈過去了,我媽媽嚇了一大跳,馬上領我到豆漿店,吃了點豆腐漿,因為餓。……還有編織︰絨線衫分散的整成一片,最基本是鉤頭。媽媽縫主要的。還有活拿到家裡,小孩要幫著做。她在外麵做衣服賺二十元,(加上)到二十六號幫傭,洗衣服。冬天手上都是凍瘡,回來我都有印象,這樣維持我們一家人。到了月末,米沒有了,買米的錢都要向人借。家裡東西常常拿出去典(當),拿回來錢就貶值了,當票家裡有一大疊。」
亞麗也補充:「江蘇路的當鋪,一歇當,一歇贖出來。」
苦日子過去了,女兒們對母親這樣挺過來竟有一份動人的驕傲。亞麗又說她自己讀的是工業中學,這樣才能一畢業就有工作。弟弟沈寅很會讀書,上了財經大學;給我們看一張沈寅的名片,是在美國紐約作會計師呢。
問起她們的父親,亞麗說︰「在我們的記憶裡,父親很愛看書,回來一個人在亭子間,就在房裡看書——一房間的書。」
我有點意外,這與我從材料中得到的對沈鳳林的印象又不一樣了。青芸同意女兒的話︰「一房間的書是沈鳳林的。」
問起文革期間她受到什麼衝擊,「我這個人成分不好,叔叔、丈夫,許多罪孽背著,全要鬥。我不曉得啥原因,沒鬥,隻叫我掃地、讀《毛選》,兩個禮拜一點沒事情,出來了。……別人家開開會,自殺了,不得了,我也靠不住了?回來了,問︰『倷做啥不鬥我?』後來一個人講,『我們保護你的。』『啥原因保護?』『不跟妳講。』……」
她估計是情況太複雜,拿去上一級了,紅衛兵反而碰不得她。聽起來似乎有些不可思議,卻也真為她慶幸。

我想像著年輕時的青芸︰「妳叔叔還提到說,妳小時侯,玉鳳嬸嬸還有個弟弟,玩得很好,他們想要把你們倆許配在一起。」
「遂暘要我結婚,阿拉不要結婚。我不要伊,為啥緣故?嬸嬸的弟弟,我要叫伊舅舅的。」
我打趣她︰「阿婆長得這麼好,怎麼到三十歲才結婚?」
她答得理所當然︰「胡蘭成的小人五個了,被五個小人拖著,摜不脫了。」
我感嘆︰「阿婆等於是帶這些小孩,耽誤了青春。」
她便提沈鳳林,「屋裡做做小事情,叔叔差他買點東西,跑跑腿的。辰光多了,認的也好的,屋裡少個男人麼,好跑跑腿人沒有的。……沈鳳林同阿拉叔叔講了——沈先開口。叔叔開頭不答應。後頭想想兒子囡五屋裡要照顧也是好的,就算了。(兩人)自家接觸,沈來屋裡,做做事體吃個飯。沈神氣弗大神氣的,印象也沒有啥印象。年紀大了,算了,三十歲結婚。……(沈)比我大五、六歲了。」
表弟記得「揭發材料」裡提到他們的婚禮︰「結婚排場交關大唻?」
「排場不算大,酒水十多兩桌有的,現在青年結婚廿多兩桌。」
「叔叔主婚?」
「伊參加的,伊算家長。就在杭州轉一圈,新婚蜜月住在沈鳳林妹妹屋裡。」
我們後來看到她的婚紗照。新娘盛妝端坐,捧著一束馬蹄蘭,矜持而美麗地微笑著,無視於照相館的簡陋、佈景的寒傖。或許唯有在那個時刻,她可以暫時放下肩上的擔子,為自己的青春而活——隻有那一刻。

三春過盡
我問青芸現在還記得叔叔的樣子嗎,她回道︰「年紀輕的時候——隻記得好像四十歲格樣子。年紀大的(樣子)不記得了。」其實她最後見到的叔叔也隻有四十出頭罷了,並未見過他年紀大時的容貌。
我好奇胡蘭成年輕時究竟生得何等模樣︰「好像女人都喜歡他嚜,是不是好看?」
她毫不遲疑地否定了︰「不好看。女人都喜歡他,我也講不出,女人喜歡他也是奇怪的,他大概有種吸引力的。」
我追問︰「你覺得是什麼樣的吸引力?是不是對女人很體貼?」
她也好笑︰「女人全看相伊的。他鈔票是沒有的——鈔票沒有給她們的。」
亞麗一語中的︰「女的(反過來)幫助伊的。」
我直言︰「我很好奇,這個男人的魅力在哪裡?而且有學問的女人、沒學問的女人都欣賞他。」
她竟答︰「奇怪。我也在講奇怪。沒有學問的像英娣,一個字也不識的,來嚜叫伊去讀書;其他一般嚜性的;張愛玲最好了,小說家了,也會欣賞伊的。——奇怪的,介許多人尋著伊。」
我們逗她講講這些人裡誰最漂亮,她說︰「英娣最漂亮。英娣生得不長不短,鵝蛋臉,白白胖胖,蠻好的,蠻漂亮的。」
「全慧文長得怎樣?」
「全慧文長得難看來兮。」
玉鳳呢?「玉鳳一般性。」
記得胡蘭成書裡形容過玉鳳,說她寬臉。他喜歡女人臉窄的,可惜玉鳳……
「胖胖臉。」青芸簡直是不加思索地說。
問她︰範秀美漂亮嗎?「範秀美弗漂亮,範秀美蠻會服侍人的。」
我心想︰這倒是張愛玲的話——姨奶奶出身的女人會服侍人。
青芸也說︰「範秀美是斯家的姨太太,斯家老太太的丫頭。老太太有許多小人,屋裡走不開,叫丫頭服侍老爺。沒有幾年,兩年,老爺死脫了。跟胡好的時候,範秀美有四十多歲了,自己去蠶場養蠶,生活生活……」
她又想到周訓德︰「小周沒有看見過,照片也沒有看見。伊這種照片拿來,(我)不擺在心裡廂的。……(小周)現在大概也死脫了。」
我們一時默然。那許多女人——三春過後諸芳盡;卻是還有麵前這位白髮侄女話當年遺事……

講到這裡,我們注意到青芸顯出了疲態,趕緊起身告辭。老太太卻忽然想起來問表弟︰「儂上海在做啥?剛剛開始,姓張咯,猜來猜去,哪能尋到我?要麼張愛玲的侄子啊?!」她笑,我們也隨著她的幽默而笑。
道別時握她的手,發現很纖秀,跟臉的皮膚一般好,也相當柔軟,竟不像是數十年勞苦下來殭硬粗糲的手。我直誇︰「阿婆的手好漂亮!」她隻是笑瞇瞇地看著我。

次日我便去了西北。幾天後表弟將放大的照片差人給青芸送去,亞麗告訴他老人家很喜歡;又說︰那天我們採訪後,老人久久不能平靜,帶她去醫院吊了些鎮靜劑,並無大礙。她還說我們的出現正是時候︰近來老人家特愛懷念過去,時常念叨叔叔;這現象在從前是沒有的……

春雨青芸
我讀《今生今世》時已覺「青芸」名字不俗,後來看到戶籍更名春雨,越發好聽;因而對她名字來歷生出興趣,那天卻忘了問。後來雲英在電話裡和她母親用聊家常的方式,問明了「春雨」和「青芸」的來歷︰
原來春雨是小名,青芸反而是官名。老太太生下那天,開春,又逢下雨,由祖父(胡蘭成父親)替她起了「春雨」的小名,而官名「青芸」是自己父親給取的。在親友、熟人圈內,好長時間多以「青芸」喚之;直到抗戰日本人來,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便向外換稱「春雨」,一直沿用至今。所以,連子女、鄰居都不知道她原先叫過「青芸」……

將近九十年前的一個春日,就快清明了,田裡下著雨,胡村裡一個女孩兒出生了。陽光雨露,桑茶人家,女孩漸漸長大,然而母親過世早,受著苛薄後母的虐待,隻好到六叔家與祖母同住。不久自己親生父親也過世,六叔待這個孤女如自己女兒,六嬸則與她情同姐妹。她幫嬸嬸侍奉祖母,照顧弟妹,還給早亡的嬸嬸送終。六叔雲遊四方,家中全仗她一手扶持。後來六叔做了官,再娶的嬸嬸有病不能持家,就把她從鄉下接到上海。她一如既往的照顧六叔六嬸和他們的五個小孩生活起居,還得打點六叔的風流韻事,甚至在他遇難時奔走營救。為了六叔,她連自己的青春也耽誤了,近三十歲才嫁,丈夫也幫六叔做事,如此可以一道繼續照顧六叔一家。時局大變,六叔出亡,丟下五個子女給她,這時她自己也有五個子女,家計已夠艱辛,竟還有更嚴酷的打擊——她得替六叔的歷史、丈夫的過去揹負罪責。終於,丈夫被逮捕關押,三年後死在遠方的勞改場;她帶著一群孩子,靠一雙手打工過日子。那時她才四十多歲……
這便是這個女子的前半生。
九十年江南家國,她這一生似乎全是付出,無休無止地承負她生命中的男子帶給她的、甚至連他們自己也難以承受的重擔。而這全都不是她的選擇——

人世的富貴貧賤,她唯有情有義,故不做選擇。(《今生今世》‧〈兩地〉)

「有情有義」——六叔果然最知她。她是以一生來報答這份知遇與養育之恩吧。隻是她自己不會書寫,也沒有人來寫一個平凡江南女子的這一生——屬於她的今生今世。

李黎
本名鮑利黎,高雄女中畢業,入台大歷史係,後出國赴美攻讀政治學於印第安那州普渡(Purdue)大學。曾任編輯與教職,現居美國加州從事文學創作與翻譯。曾獲《聯合報》短、中篇小說獎。著有小說《最後夜車》、《天堂鳥花》、《傾城》、《浮世》、《袋鼠男人》、《浮世書簡》等;散文《別後》、《悲懷書簡》、《天地一遊人》、《世界的回聲》、《晴天筆記》、《尋找紅汽球》、《玫瑰蕾的名字》、《海枯石》等;譯作有《美麗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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