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來源: 落葉漂零
一陣輕風,響起了一串風鈴。虹仔細端詳著垂在窗外的風鈴。風鈴是木製的,幾根褐色的細細線,均勻拴在一個褐色的木圈上。細線上,均勻地點綴著看似有些笨拙的刀刻的褐色星星。線的下方,綴著一些大小各異形狀接近的橢圓形木蛋。說是木蛋,不如說是木條,兩頭圓滑的粗矮木條。風過,木條快樂地起舞,相互輕盈地碰撞,沉悶,空洞又悠長的聲音,就一聲聲響起。虹喜歡這聲音,有古廟殿宇木魚聲的影子。聽著風鈴聲,虹的思緒可以飄的很遠很遠,越過荒原戈壁,越過層層天幕,想象著宇宙洪荒,飄回來時,心清氣明。虹試著去追逐木蛋的軌跡。木蛋象調皮的孩子,與虹藏著迷藏。跳躍,被目光俘虜;逃離,追蹤。。。虹抓不住風鈴。風無痕,虹不知道下一個時刻風會從哪個方向吹來。
風鈴是虹的父親送給虹的最後禮物。虹想,父親送給自己的不僅僅是風鈴,還有隨風鈴而來的的撫慰,沉思。後者才是禮物的真諦。
虹,這位個子高高的女孩,她的人生,第一縷憂愁,第一抹重重的黑色,是父親的去世。滔滔歲月,帶走了欲隨之而去的鑽心撕肺的痛,回憶起來還是心如江河日夜潮,酸楚難耐。第一的震撼,永遠刻骨銘心。
你相信美麗的天堂嗎?你相信心有靈犀嗎?與父親天人永隔後,虹有點信了。
每年8月,虹的心思無端就沉重起來。父親去後的第一年,虹打電話給媽媽,說想爸爸了。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傳來長長一聲歎息,然後是弱弱的聲音:看過了,墓土黑黑。接下來又是死寂一般空曠無盡的沉默。虹想媽媽的眼裏一定盛滿了淚水,慌忙轉變了話題。第二年,第三年。。。再忙再累,父親的音容笑貌總要頻繁的掠過虹的眼前,擠到腦海,持續大約半個月。N年了。8月,虹的憂傷季節。仿佛有個無形的手,8月,漫不經意間就將虹的心情推到憂傷空間。每年8月,虹總想為父親做點什麽。可是又能做什麽?千山萬水,記住又怎樣呢?虹的憂傷與身不由己,唯有倍加傷感。
父親的墳墓長滿了雜草吧?墓上方的鬆樹還清翠嗎?鬆樹是虹和弟弟在她爸爸第二年祭日種的。那是一個向陽坡,陽光充沛。這些年,虹內心裏一直祈求鳥兒們經常出入枝間,唱點歌兒給父親聽,告訴父親不要再惦記人間的繁務;又希望身長雙翼,飛到天上,銜一匹晚霞,係在樹上,與父親為伴。虹和弟弟離開了故土,家鄉,千重山水路茫茫,唯有老爸永遠在那裏。思念的起點與終點之間,沒有依脫,沒有支撐,虹心裏悵惘至極。真是“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父親去世後,一年,兩年?虹記不清了,不敢看電影,看電視劇。故事中漂浮的死與生,人性的碰撞,會刺激的虹淚眼婆娑,痛哭失聲。虹不甘心父親的早去,父親還年輕,生活中許多美麗還沒有欣賞。
那邊的世界一定很好,去的沒有一個回來,虹幽幽地想。父親也沒有回來過,甚至在夢裏。如果有一天我到了那個世界,在眾多的魂魄中,還能找到慈愛的父親嗎?好想好想再看父親一眼,和父親再聊一次天。
四周靜悄悄,一輪圓月亮懸掛在中天。今晚的月色很好,月光清涼如水。月缺還有圓的時候,可是虹的思念呢?“不思量,自難忘”。聽著風鈴聲,虹的眼睛漸漸濕潤,想起了一些發生在父親病重期間的事情。父親病重的時候,每日打一種點滴。點滴說明書是英文。虹父親念念說是高級藥,中國沒有。
中國沒有?年輕好勝,自以為是的虹,心底裏對父親的說法起了一絲反抗。在父親說了M次後,虹忍不住脫口而出說:那是營養藥。並且反複給父親解釋,讓父親相信。
父親聽了,先是一愣,然後默默地聽虹的長篇大論。許久,虹的父親低聲說:原來是營養藥,不是靈丹妙藥。虹勝利了,心裏一陣得意。那是個暑假,虹興高采烈地跑回家,回到家才知道父親已經住院兩個月。從虹懂事起,父親幾乎年年都要在醫院呆一段時間。次數多了,虹心裏漸漸麻痹。住院,變得和一般瑣事無異,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虹每天興致勃勃地去醫院和父親聊天,然後快快樂樂回家做飯。年輕的虹,沒有覺察到父親強做歡顏後的沉重。
父親去後,虹和母親談天,一次無意中說起點滴,母親說,父親呢喃了好幾次,原來是營養藥。
霎那間,虹明白了高級藥的真正含義。父親哪裏是崇洋媚外,那分明是渴望生命的微弱呐喊。虹一直把父親劃為半個江湖草醫。虹的父親,相信中國醫學,對中醫,針灸鑽研很深。他的聲名,在虹家鄉遠近聞名。虹父親的針,曾讓一位醫院宣布永久癱瘓的人能拄著拐杖四處行走。沒有車處,寬敞地,可以拋棄拐杖。虹想父親是知道自己病情的。欺騙也好,逃避也好,父親正努力給自己一點黑暗中前行的亮光,可是我為什麽要殘忍地把亮光熄滅呢?“我的父親,我偉大而又體弱的父親”,虹內心哭泣,“你是一個戰士,一個堅強不屈的戰士,人生的戰場上,你努力拚殺。可惜你的資本比常人少得可憐,你的體質太弱。你奮鬥著,從年輕時代。多少次,醫生說,喜歡什麽多買點,你都走過來了。隻是這次,你為什麽放棄了呢?”虹悔的腸子都青了,衝動地想對著父親的相片痛哭。“父親,你能原諒你這傻傻的孩子嗎?水中的稻草,空氣中輕飄的羽毛,如果有可能,我願意讓落水的人抓住稻草,空中墜落的人拈一片羽毛,而不是大喊:傻瓜,扔了吧,沒有用的。”寒冷的深夜,虹渾身冰冷,理解,為什麽總在事後?虹的父親,絕望的不得不接受現實。哀莫過心死,最深的絕望莫過於接受現實。虹冷冷地想著。
虹譴責自己,不為別的,隻為了今後的自身自在,隻為不再犯下同樣愚蠢的錯誤。
虹父親去世後,母親要將父親的書扔掉,恨恨地說:百無一用是讀書。虹勸慰媽媽,說,如果不讀書,父親在這個世界和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更短。留著他們吧,那裏有父親的影子。歲月變遷,父親置下來的房子賣掉了,那些書也幸免於難。時光匆匆,一切都將煙消雲散。無中生有,有再歸無。虹傷心地想,這就是真真實實的人生。
那年,家裏窗前的一小塊空地種滿了一種小黃花,一簇簇的,6,7月間,暴炸似地盛開,嬌豔動人,過往行人嘖嘖稱讚。可是,虹總覺得這些小花弱弱的,帶著小心翼翼,仿佛怕驚動了誰。空暇時,虹站在花壇的邊上,默默地盯著這小花。虹好希
望這些小花能長出手來,把父親拉住;企盼天降靈光,讓父親躲過這一劫。暑假匆匆過去,淺意識裏,虹覺察到父親和家人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但是虹不知道也沒有想到事情會發生得迅如雷霆,令人措手不及,在虹離開家奔赴學校的第三天,虹的父親永遠去了。
花默默地開著,無聲無息,世界默然地向前。時間不因為某個人的某個願望而停滯。在死神麵前,虹感到了自己的渺小,空有衝天願望,於事無補。
人在不久於人世的時候,都會將夢寐以求或最最遺憾的事情說出來。虹的父親也不例外。
虹熱愛,尊敬父親。父親是虹的人生啟蒙老師。父親的諄諄教誨,常在虹不知所措的時候指明方向。虹忘記不了,父親,自己及弟弟三人一起讀書談天的無數日夜。父親的字典,由於無數次的翻閱,邊角已殘破不全。可是,虹不願意關於死亡的認識,也是父親給予的。
父親的去世,晴空霹靂般震醒了虹的玫瑰夢,讓虹從虛渺渺的空中回到堅實的大地。小的時候,虹天真地想,生命是輪回的,物質上的輪回。虹漸漸長大,慢慢變老,母親則一日比一日年輕,她們的角色互換。世界是美麗的,澄清燦爛,沒有陰影,沒有潛伏的危險。死亡,在虹眼裏根本不存在。長大,科學讓虹明白人有極限,但是一直逃避,不去思考。是父親,又是父親,明明確確告訴虹,死亡真實存在,必須承認和麵對它。它不是兒戲,它隨時會象暴風驟雨吹折大樹一樣,毫不留情地掃向生命。消極地說,活著,總有一腳在墓裏。
一陣淩亂的風,風鈴激烈奏響著,喚醒了沉思中的虹。虹盯著風鈴,緩緩地起身,順手打開音響。立刻,深沉的聲音響起:
讓軟弱的我們懂得殘忍
狠狠麵對人生每次寒冷
。。。。。。
傷痕累累的天真的靈魂,
早已不承認還有什麽神;
美麗的人生
善良的人;
心痛心酸心事太微不足道
來來往往的你我遇到
相識不如相望淡淡一笑
忘憂草忘了就好
。。。。。。
虹走到窗前,小心翼翼解下風鈴,仔細包好,挺直腰板,走向儲藏室
“父親,你永遠活在我的心裏”。在關閉儲放風鈴抽屜的刹那,虹輕輕地說,然後使勁甩一下頭,大步地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