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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一人得重病,人人都會成為一團亂麻。
亂麻是因為為生病的人擔憂,關心則亂;同時,也會從中折射出人性的方方麵麵。或許,畢竟,公公不是我老爸,我最先從亂麻中理出頭緒,在公公生病的最初,當先生還在責怪他老爸不顧新冠流行跑去醫生診所和醫院看病怕被傳染新冠之際,公公不同尋常的一句:兒子,你過來!我嗅出了異常,催促先生立刻啟程。公婆一向經濟獨立,在某些方麵很要強,婆婆曾經對我說:我們老了,住老人院。她說的時候雖說我感覺到裏麵有一股賭氣逞強的味道,就像一個賭氣的妻子對丈夫說要離婚,實際上是希望得到丈夫的挽留。婆婆是不是也希望我婉留她,我不確定,因為在我剛結婚那會兒,她曾說過將來她老了,最好在我家隔壁造一棟小屋,挨著住,離她兒子近,既有照顧,也有自己的空間。那大概是很多母親的心願吧?
當我們因為先生的工作調動搬來美東時,兩老決定留在加州,不僅那裏華人多生活方便,醫療有保障,他們也習慣了西部的生活。我們的美東的美國鄰居就是婆婆理想模式的母女,媽媽是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向政府申請把她後院的一半辟為另一個建築院落,他的女兒女婿一家在那裏建造了一棟房屋,母女兩家院子連在一起,卻是各有一個獨立的別墅……每次看見他們兩家,都會令我想起婆婆曾經說的理想養老。
隻不過,我和婆婆之間的關係一直是表麵和和氣氣,內裏不甚親密。她的觀念裏,媳婦一直是外人,我的價值觀與她的也是相去甚遠,所以,她的兒子我的丈夫便覺得大家分開好,互不幹涉,都太平無事。
就這麽著,老兩口在加州自己生活了十來年,每年在美國住八九個月,回上海住三四個月,每次回上海,大包小包幾乎把Costco的東西全盤搬了回去,上海還住著他們的小兒子一家,老兩口心係兩頭,我看著他們每年這麽來回奔波都累,可當我給女兒在哈德遜河邊買了個小公寓時,婆婆還惦記著我是否是為了要讓我老爸來美國常住?真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價值觀的差異能讓同一件事情變幻出不同的樣子。
要說婆婆也是很典型的上海女人,“外地人”是她評說別人的口頭禪,雖說命好嫁了一個年輕時英俊又多金的老公,但是,文革十年,公公一家被掃地出門,從花園洋房裏趕了出來,她一樣陪著丈夫一家住進弄堂裏的老房子,同甘共苦之後又苦盡甘來,從沒聽她抱怨過什麽,這點我也看到上海女人的堅韌性和忍耐性。
老兩口結婚幾十年,一直恩恩愛愛感情很好,可自打公公生病之後,婆婆不知道何因開始回避醫院、康複中心和護理院,開始她兒子要帶他媽媽去醫院看住院開顱的老爸,婆婆都猶豫不決,後來出院的老先生被送去了護理院,老人家孤獨難耐,一天幾個電話打給回了美東的大兒子和人在上海的小兒子,甚至正在大學城苦讀的大孫子,連孫子都看不下去,電話奶奶讓奶奶去護理院看看爺爺,給爺爺精神支持,奶奶總以不懂英文為由,不願出門,孫子說可以安排好車子接送,隻要奶奶去看望爺爺便是,可老先生在康複中心住了半個月,老太太硬是一次都沒去看望過。弄得我也覺得很不解,她應該是擔心老伴的呀?為什麽就是不願意去探望一下呢?還是我醫生老爸懂得病人家屬心理,分析說可能是她心裏害怕,這種害怕可能有好幾重意思,對老伴一下子病倒的懼怕,也得有個否認到接受的過程;對生命末端的懼怕,這點不僅是她,連我都感受到了。
我會不由自主地想有一天我那樣會是一種什麽情景?有誰在身旁?或是孤單一人?
人是怕孤獨的,年輕時孤獨有時還能創造出詩意,寂廖中也是有詩意的,不是嗎?因為年輕,你會覺得日子還長,還有機會,明天的太陽還會升起,今夜的寂寞孤單便轉眼即過;可是當你老了,一個人獨處,不知道你的伴侶是否還能回到你的身邊?或者是你不知道你前麵的路是否充滿了黑暗,你不知道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你是否能醒來,這種沒有明天的懼怕,一定是非常難擋的。所以說有堅定信仰的人,可能會好過一些。就像有人相信死後會去天堂,那麽你對人生的終結便不會太過懼怕,當你相信你或者你愛的人會有另一段不同與人生甚至好過人生的永久歸宿,那有什麽好怕呢?甚至還可以期待呢。
中國人根深蒂固的人死如燈滅的想法使然,公婆雖都是佛教徒,說來也有他們的信仰,但是,這種信仰是否給了他們心理層麵對死亡恐懼的抵擋盾牌,我不清楚。我隻看到婆婆一再退擋,直到公公住進了護理院,她的大兒子一再鼓勵他母親給護理院的父親打電話,終於,有一天,婆婆撥打了公公床頭的電話,而奇跡的是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的公公,那天竟然清醒地接了電話,老太太電話之後興奮地告訴兒子她和老頭子說上話了。這個坎一過,老太太從此每一天都好幾個電話打到護理院,打通了會向兒子高興地傾訴和老先生說了什麽,老太太仿佛又活出了少女嬌羞的摸樣,唧唧咋咋說個不停;若沒打通,她會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不斷地打,老先生那天如果正好糊塗著不接電話,快崩潰的老太太就焦急地打電話找大兒子訴苦“你爸爸不接我的電話!”大兒子得安慰半天,給老爸找各種理由。母子倆如今每天電話不斷,倒是比老先生病前電話頻繁了好多倍。
婆婆的幾團亂麻她自己估計來不及理,做兒子的自己也有亂麻幾團。
先生不是個很敏感的人,我常玩笑說他有點木,年輕時,我也是個喜歡別人能猜透自己心思的小女子,可是慢慢的我發現,他永遠猜不透我的心思,或者說他根本不會想到要去猜,什麽都得直接明明白白地說才行,其實男女之間很多時候都是如此的,女人細膩的心思總希望男人懂,而男人永遠不會明白女子那欲迎還拒的矜持。但是,這次,我發現,他這種木救了他自己,也使得他能糊裏糊塗地從亂麻中抽身出來。
他老父親的病重,給了他這個長子巨大的壓力,新冠流行中一次次飛跨美國大陸,我們家裏還正在建造房子,Work from home既給了他飛行旅行中還能兼顧工作地便利,也增加了他在時差、不同環境中遊離的辛苦,但是,在我總走在他前一步,為他鋪墊好下一步的基本方向,他送他老爸進手術室,與醫生交流治療方案,在他老爸意外跌倒再次住院之後,又安排好護理院……這一路下來,他盡了力便心也安了。他不會像我有事沒事會想前一步和後一步,或者左一步右一步,他不知道什麽叫自怨自艾,也不知道什麽是長夜難眠,在最初的震驚和不知所措之後,他已慢慢接受一切並按部就班地去做他能做的事。總之,他是一個隨叫隨到、任勞任怨的好兒子。我沒有問過他,從他老爸的身上,他是否看到懼怕?我想他也該或多或少會有,害怕親人的離去,也會聯想到自己吧?都說父母是頭上的天,如果那片天漏了,是不是自己就離死亡近了很多?至少父母在時,我們不會去想死亡的黑暗,一旦父母病重,就會覺得那片黑暗烏雲一般的壓了過來。
別說是做兒子的,做孫子的都會有聯想。我就聽到兒子在電話裏跟別人說:我爺爺得了腦癌,家族有癌症患者,以後,我們都要注意。可見家族史的影響,對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都會往那方麵去想了。
送兒子去機場,他飛加州。去機場的路上,年輕人不無傷感地說他本應該去清華大學蘇世民書院報到的,他應該飛往北京,而不是舊金山。可是誰讓一場疫情把這個世界擾得亂七八糟呢!
可也多虧了這些波瀾,他可以一邊參加了清華大學的開學典禮(網上),一邊去加州看望爺爺奶奶。本來讓他飛去西岸為他爸爸分擔些,是原定計劃帶著爺爺去做化療的,可如今爺爺在護理院裏,也不讓人探視,那就去陪陪奶奶吧。前幾天奶奶還打電話來說冰箱裏沒牛奶了,孫子去第一件事就是要開車帶奶奶去超市買日需品。
其實,相比較爺爺奶奶的處境,我更加為奶奶擔心。爺爺在護理院,畢竟有專業護理人員照顧一切,起居飲食醫療都無需太過擔心,每天先生電話過去都知道很詳盡的情況。反倒是奶奶一個人住在公寓裏,不懂英文,鄰居大多數是美國人,唯一會講中文的是樓下一對越南華裔。奶奶也八十了,萬一跌倒生病,身邊沒人她連求救都不知怎麽做。我說了我的擔憂,兒子說他過去會為奶奶買一個手腕緊急呼救器,如果需要幫助,按一下呼救器,急救中心就會跟我們聯係,還是年輕人腦子動的快呀!
加州疫情比我們新澤西和兒子所在的羅得島嚴重多了,如今是全美第一。我讓他當心,他給我看他帶的N95口罩,讓我放心,還說一到奶奶家就洗澡消毒,先把自己弄幹淨,保證奶奶的安全......
前幾天,一個朋友發了篇文章給我看,說我們這一代是最後一代贍養長輩的一代,我不覺得呢,看著兒子如此這般盡心盡力地去照顧他的爺爺奶奶,我相信,等我老了,他也會盡心盡力照顧我和他爸爸的。我不會像他奶奶那樣,明明不想住老人院,卻要那麽說。我明確告訴他我希望將來離他住的不太遠,最好在同一座城市裏,能常看見他,當然,我也會相對獨立,不會太麻煩他。
我聽到他在我書房裏與清華大學蘇世民書院的同學連線電話會議,他說:中國人的傳統是敬老愛幼,當中國父母老了失去獨立生存的能力,作為子女他們要擔起照顧父母的責任,而作為孫輩的他,有責任為父母分憂分擔......
隔著一道牆,我聽了無聲的淚流。
我和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去了加州,找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帶奶奶出去喝杯咖啡吃點甜點,他說會的。我進一步:(有一天)告訴你兒子,你這麽做的。如果我老了,我孫子帶我出去喝咖啡,我會開心死了!他哈哈大笑,說早呢!
一場突發事件,卻也彰顯了每個人的性格和人性的多麵性,感恩這樣的一個機會,讓我們家人更加親密團結地麵對人生中不可避免的生老病死問題,說不怕是自欺欺人,但是,隻要能促進我們每個人成長,讓我們從中都能得到一些溫暖和感受到親人間的愛意,那也是人生所能給予我們的幾縷陽光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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