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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過春節前,家裏人都會帶著去裁縫鋪子,做一件新衣服。大年初一,新衣服罩在棉襖的外麵,就過年了。過年圖的是喜慶,故而過年的新衣服總是紅紅綠綠的,我其實一直不是那麽喜歡那麽花裏胡哨的衣服。
有一年,也沒到過年的時節,好像是夏天,爸爸說一位裁縫要來我們家,是從上海來的,手藝非常好,是爸爸的病人介紹的,說女裁縫雖然年輕,但從小被送進大上海學縫紉,聰明伶俐,是個好師傅,可惜出生在上海郊區,是農村戶口。說這些的目的我估猜,還有讓外科醫生的父親幫著看看是否能為女裁縫找個好人家嫁了,當然得是城市戶口,否則人家大老遠的從上海跑到你南京郊區來?不就是為了找個有城市戶口的。
父親那時在南京郊區的一家醫院做醫生,那裏是兩個城市的交界處,南京鎮江的地盤交錯著,人員也雜,江蘇省第二勞改監獄就在旁邊,公安部的人、還有像我父親這種文革期間落難的知識分子也很多,父親比較迂腐,不一定聽出來人家請他找婆家的意思,不過,對於有手藝的人還是挺欣賞的,第一個就想到給他女兒做件衣服。
女裁縫由親戚陪同來到了我爸爸的醫院宿舍裏,那真是我第一次知道什麽叫“洋氣”,從十歲就被送進上海城裏學徒的她,長的很高挑,細細長長的,頭發是那種卷卷的大波浪,要知道那個時候還沒有流行燙發呢,一身穿著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她的上衣是滾邊的那種,衣服上的扣子是那種盤的像一朵花的盤扣,我光顧著盯著她的衣服扣,猜想著那朵花兒般的盤扣是怎麽編製出來的?完全忽略了她和父親以及來我們家看熱鬧的幾位醫院的叔叔阿姨們的寒暄,直到父親叫我過去,我才大夢初醒,走到裁縫阿姨麵前,其實叫她阿姨是大人教的,她看上去也就比我大個十歲左右,叫她姐姐也是可以的。她麵容清秀,眼睛不小,卻是單眼皮,嘴唇粉粉的,像外麵盛開的桃樹上的花,笑起來時有點大,不過,還算美麗,她笑起來令我有種距離感,因為是一種我所不熟悉的克製地笑,就像想大笑又不能似的,不過,她似乎很喜歡我,看見我就拉我過去幫我量衣服尺寸,家裏正好有一塊的確良的花布,是不久前我去上海親戚送的,小小的粉紅色的花襯著兩片翠綠色的葉子,我並不喜歡,不喜歡花花的布,覺得土氣,其實那時小小的我也不懂什麽是洋氣,但是,覺得穿的確良的衣服很有麵子。因為那似乎是大人才有的特權和待遇,小孩子家的衣服大多是布的,那會兒的確良算時髦呢。
女裁縫很快就為我量好尺寸,旁邊有別的阿姨多嘴說小孩子家長得快,是不是要放長一點?我最討厭讓小孩子穿大大的滑稽的衣服,我老爸自我從小到大硬是沒有讓我放過一次褲腳管,褲子小了就再買一條,雖說老爸一個月53.5人民幣的工資拿了很多年,但老爸一對他自己抽煙從不小氣,二對他女兒的穿著也是從沒吝嗇過。以至於我有一次在同學家看見她媽媽為她放褲腳管,會指著那道磨出痕跡的邊說不好看,惹得她媽媽翻白眼。女裁縫回了一句話立刻就得到了我的歡心,她說既然是做新衣服,就要穿得好看,長大了不合身了,就再做一件唄!老爸連連點頭。
女裁縫還會征求我的意見問我喜歡什麽樣的領頭?那可真是這輩子第一次有人還是裁縫師傅征求我的意見,我有點激動,不曉得怎麽回答,其實一個十來歲的毛孩子哪裏曉得什麽領頭呢?我紅著臉說不上來,她就給我選擇題:尖領頭太老氣了,方領頭太大路了(即到處都是),圓領頭你穿上應該蠻可愛的,我幫你在圓領頭上鑲一道花邊,好不好?她的普通話帶著濃濃的上海腔,花邊她說成了“湖邊”,我硬是想不出領頭上怎麽鑲”湖邊”,很會察言觀色的她看出了我的疑惑,轉身從她帶來的大袋袋裏掏出了一個白色的繡花的花邊,(今天叫蕾絲),往那塊的確良的布上一比劃,我當然全懂了,想象著穿著白色花邊的的確良花襯衣,本來覺得土氣的紅花綠葉立刻就覺得美的無以倫比,我真是太喜歡她了,覺得她有一種化腐朽變神奇的力量。
那件小襯衣果然成了我那段時期最美的回憶,我穿著到學校總會贏來不少羨慕的眼光和誇讚,也是奇怪,女裁縫她不願故意加長的衣服,我竟然能從初中穿到高中,而我的個子在高中時開始往上竄,那件衣服我一到夏天就拿出來穿,也竟然年年都不覺得短得吊在身上,一直都很好看,真的很奇妙呢。
那年過年的時候,女裁縫又來幫我做新衣服了,這次是她選的布,一點都不花哨,是一種青色的底子,帶著淡紫色的不規則圖案,現在的話說有點抽象,我好喜歡。雖說這件新衣服依然必須要罩在鼓鼓囊囊的棉襖外麵,但是她用多出來的一點布料為我做了兩個護袖,那時因為做學生常伏案寫字,為了護兩隻袖子,我們常被迫戴上兩個醜陋的袖套,上下都有一個鬆緊帶,活生生的把兩隻胳膊綁成了豬蹄狀,也是我深惡痛絕的,她做的護袖沒有鬆緊帶,比棉襖袖子略長一點,可以卷進棉襖袖子裏,又因為與罩在棉襖外麵的衣服是同色調的布,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是護袖,袖套的上端她做了兩個簡單的同布料的布扣子,反而成了一種裝飾。我套上去真是心花怒放。隻是可惜,那件衣服好像沒穿兩年,就嫌小了,做了更大的棉襖之後,就罩不下了。可是,那年春節的新衣服是我少年時代最滿意、自己覺得最與眾不同和最洋氣的一件。
女裁縫後來確實嫁了人,是不是拜我老爸所賜介紹的好人家,就不得而知了,再後來我老爸調回城裏醫院,離開了那個郊區小鎮,就再也沒聽到過她的消息了。
最近被疫情逼在家裏,受女兒影響做手工,織毛衣、做縫紉等,在針線上下穿梭之際,忽然就想起了當年那個洋氣的上海來的女裁縫,不知她今天還為他人做衣服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