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BeautyinAutumn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歸檔
正文

散文《折》

(2019-12-06 06:44:20) 下一個

坐在父親的書房裏看向窗外,父親的公寓在四樓,冬天的時候,越過光禿的梧桐樹的樹尖,可以清楚地看到遠處紫金山頂的天文台,在這初夏的六月,窗外的梧桐樹枝茂葉盛,擋住了可以遠眺的爽心悅目,正如此刻的思緒不能再前行。麵前的電腦是保護屏幕的彩色魚兒在遊動,思緒停在了1937年,越不過的那座坎兒:是什麽原因,那一年外婆答應嫁給了外公?

從異鄉回到家鄉是想拉近那種距離感,寫我的金陵三部曲中的一部,這部是有關親愛的外婆,那個在我缺爹少娘的童年,用她的愛為我築起一個小小樂園的人。

窗外的知了唱響了夏天的序曲,江南的梅雨季還沒到,知了卻開唱了。我喜歡知了的叫聲,高高低低長長短短,喚起多年前的夏日在腦中電影般的重放,那時沒有空調,也沒有這樣窗明幾淨的高層公寓,外婆工作的郊區醫院的宿舍是一排青磚黑瓦的平房,房間裏很暗,帶著江南水鄉的潮濕,外婆的小木床的四角用四根細竹竿撐起白紗蚊帳,午飯後,她會哄我在裏麵睡午覺,一隻手扇著圓圓的蒲扇,另一隻手輕輕地拍著我的脊背,知了在外麵齊聲合唱,卻像我的催眠曲,小小的我就在陣陣清涼的風中進入了夢鄉…… 那樣的日子,與外婆是被監督“改造”,與我卻是一生最溫暖的記憶。

那時我四歲吧,父母離婚了,四歲的孩子並不懂離婚的意思,隻記得聽到這兩字的那天,外婆把我緊緊摟在懷裏,親吻著我的臉頰,說:“毛毛不怕,有婆婆呢。”

白天外婆帶著那個不知道憂愁的孩子坐在醫院的掛號室裏,病人來看病掛號,她收錢開票;沒有病人時,就教小毛毛認字。有時候忽然的,有醫院工作人員急急忙忙地衝進來,拉著她的胳膊說:“快,快,貢醫生,難產!” 她原是基督教的馬琳醫院培養出來的中國第一批助產士和護士,她曾經跟隨她的軍醫丈夫一路從南京撤退到長沙,再去了在大後方的貴陽,救治了八年的抗日傷兵員……

這所郊區的醫院是她丈夫一手建立的,許是因為舍不得這所醫院,她和丈夫49年留在了大陸。成為掛號室醫院留用人員,在文革時已是對她額外開恩了,她的丈夫被遣送到鄉下接受勞動改教。

送國民黨軍醫下鄉前是有儀式的,準確的說是一場批鬥會,反動軍醫被反剪著雙手坐“飛機”,醫院裏的醫生護士及工作人員高呼著口號要打倒他這個反動派,他脖子上掛著打著黑叉叉的大牌子,從批鬥台上下來來到醫院的門診部,從這裏要出醫院上街遊街一圈。小毛毛聽到喧嘩,好奇地從掛號室跑了出來想看熱鬧,正好撞見外公被押著躬著身體向前走,顧不上自己被打被砸的反動軍醫,挺起腰杆,大喝一聲:“把毛毛抱走!” 人群後麵的外婆擠進去抱走了小女孩……

淚水模糊了梧桐樹的綠葉,我的眼光從窗外移向室內,電腦屏幕上的魚兒遊了好一會兒了,唉!它們始終遊不出這個四方形的屏幕。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疼痛還依稀記得,上個世紀三十年代的巨痛,但凡金陵人都絕不會忘掉!外公外婆卻是那一年結的婚,應該是日軍進城大屠殺前夕吧。1937年的六月初,南京是什麽樣的?梧桐樹也應該撐著傘一樣的枝葉,那年的夏天還能聽到知了的叫聲嗎?

在檔案館裏查到當年的報紙,上麵有很多那個夏天的圖片,日軍的飛機三番五次來轟炸,殘簷斷壁、哀鴻遍地,那樣的驚心動魄、生死難測的時刻,一對表兄妹卻冒著炮火成了親。

和外婆相伴其實沒有幾年,可那幾年得到的愛卻是我人生愛的源泉。人到中年時,曾經在經過一個人生沙漠時迷茫的找不到出口,那個金頭發的美國心理谘詢師問當時自稱不大會表達情感的女子,是如何學會那麽自然地擁抱她的孩子並告訴他們媽媽愛他們的?心理學分析出離異家庭的孩子情感上的缺失,心理谘詢師的疑問在被問者娓娓述說起童年外婆的擁抱和親吻時,煙消雲散。

寫外婆和外公的故事,成了我走出“沙漠”後最強烈的願望之一。可是我了解外婆嗎?

母親說:“你外公生於民國元年,外婆比外公小一歲,他們倆是姑表親,一輩子恩愛。表舅說: 你外公可是個情種,當年為了追你外婆,割腕啊!” 小表姨說:“人家都說你外公娶到你外婆,那是癩蛤蟆吃了天鵝肉!” 大舅媽告訴我:“ 你外公外婆最後兩年是互相不說話的,基本上處於分居狀態。” 大舅給我一本泛黃的外公的雜記本,封麵上是他老人家親筆寫的“Dr. Chen“。

這些各說一詞的陳述攪混了我的思緒,既是姑表親的青梅竹馬,為何又要割腕般壯烈地求婚?一輩子恩愛的夫妻,為何離世前兩年卻到了互不理睬的地步?一個一米八高大英俊的醫學院畢業的國民黨軍醫校官,如何就成了瘌蛤蟆了?民國元年出生的外公,37年娶妻結婚,已是二十七歲的大男人,他倆這場戀愛據說談了至少八年,從割腕事件來看,是外婆一直不願嫁,難道她不愛他?但是1937年他們還是結婚了,是戰火的逼近,導致外婆撤去了防線?有資料顯示那一年南京城裏很多青年男女急著辦婚事,“主要是因為許多家長都給已訂了婚或成了年的女兒提早婚期,讓他們安安全全地完婚,以免日軍來了發生意外”。但我相信我的外婆外公的結合不是這個大眾的原因。

他們結婚前,外婆就從馬琳醫院出來了,參加了部隊的中央醫院。八月,火爐般酷熱的南京遭受著前所沒有過的日軍密集的飛機投彈轟炸,南京城內接連不斷的空襲警報聲和飛機重型炸彈淒劣的爆炸聲,此伏彼此,甚至外公外婆工作的中央醫院也被炸出了一個巨大的彈坑。

長達四個月的空襲,國民政府遷都了,機關公務人員撤退了,日軍向南京快速推進,外婆外公隨著中央醫院在十一月撤離了首都南京去了長沙,一個月後,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發生了。一年後,長沙也被攻陷,他們又隨著中央醫院的一支撤到了貴陽,在那裏到45年日本人投降,才回到南京。在這一路屈辱的撤退和忘我的投入救治傷兵中,母親和大姨誕生了,母親對這一段曆史唯一的記憶便是她被外婆放在獨輪車上推著往前走……

母親和大姨對這段隨軍歲月都幾乎沒有什麽記憶,或許他們年齡太小,或許太強烈的刺激也會令人記憶斷層。翻閱這段曆史,觸目驚心四個字不足以表達我的感受:193712月南京大屠殺,三十萬人慘遭殺戳;1938年,長沙大火,一座城市成為一片焦土;貴陽的日子也是在斷肢血人的救治中度過的吧?大姨說了她貴州唯一的記憶:她剛學會走路沒多久,一腳踩進了消毒手術器械的滾水鍋裏,她隻記得一隻腳的皮像一個襪子一般的被剝了下來……

需要問大人哪裏去了嗎?媽媽怎麽照顧你的?想象一下吧,帳篷裏簡陋的手術台邊,穿著白衣戴著白帽子的軍醫大夫滿手鮮紅的血,他身邊遞給他手術鉗的正是他年輕的護士太太…… 帳篷外的兩個小女孩正開心地追著蝴蝶,姐姐的小手就要捏住蝴蝶美麗的蝶衣了,蹣跚走路的妹妹急急地跟著,一腳就踩進剛從消毒火爐上拿下來的消毒鍋,慘叫哭聲響起……

母親兄妹幾個都常會感歎:如果49年爸媽去了台灣,就不會受那麽多的罪了!也許,我可以想像外公外婆在台灣島的某一處開一間診所,也會生好幾個孩子,過著夫娼婦和的快樂日子。不過,那樣肯定就沒有我了,還是不要如果了,生活本就沒有如果一說。

經曆過戰火洗禮和顛沛流離的生活,打走了鬼子,他們隻想過自己的平安日子。抗戰勝利回到南京不久,外公就從部隊醫院退了出來,一家四口來到妻子的家鄉開了一個小小的診所,作為一名醫生和護士,他們盡到了保家衛國的責任,現在隻想治病救人、安度流年。

從一個小診所變成一個初具規模的醫院,外公是成功的,上個世紀四、五十年代,雖說醫院屬於了國家,外公有了三個女兒兩個兒子,他依然可以做他引以為傲的Dr Chen。文革開始他就慘了,先被從手術台趕下來,最終還是被趕出了醫院,即便被罰到農村住茅草屋,他還是有機會就為農民看病,他的醫術救了農民,也救了他自己沒被餓死在那裏。那本泛黃的雜記本上,記著都是日常的賬目:某年某月問誰借了一塊錢和五斤米,某年某月,全部還清……一個堂堂的醫官,過的是如此屈辱貧乏的生活,可是那封麵蒼勁有力的Dr Chen,還是透著一個男人和知識分子的傲骨和驕榮。

借來的米延續了外公的生命,借來的錢全部化為劣等的酒精進了外公的血液。也許正是這種苦悶的發泄方式讓外婆失望,等到雲開日出平反昭雪的一天,七十多歲的陳醫生終於再次回到南京城裏,老兩口卻已經不說話了。外婆避到了女兒家,老先生一個人住在祖宅裏,他們是在那個宅子結的婚,結婚不久就跟著軍醫院撤離了南京。回府時,抗戰勝利了,他們有了兩個可愛的女兒,原以為太平日子終於來了,沒想到一年比一年不安生,如今垂垂老矣的他再次回府,父母都不在了,五個孩子中三個女兒都不在身邊,最愛的那個幼子死在鄉間的河水裏,想起來就痛徹心肺,老伴更是與自己話不投機半句多,老先生一個人喝著悶酒,一塊食物堵在喉嚨口,他就那麽仰著頭坐在飯桌前僵硬了身體……

父親的書房我坐不住了,太多的疑問,太多的難受,我想問外婆她到底愛不愛外公?為什麽讓外公死得那麽孤獨?而兩年後外婆也跟著離開了人世,她的癌症是不是悲傷和哀鬱的惡果?

騎著自行車,穿行在紫金山公園的綠道上,琵琶湖微波蕩漾,幾句詩句在腦中盤旋:

他們的言語

不過是你們折疊的曾經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那一麵

空洞的說辭

我不想聽……

一首詩沒吟完,“啪”的一聲,自行車歪倒下,我已摔在地上爬不起來。急診送到最近的東部戰區醫院,那正是外公外婆當年服務的中央醫院!掛號拍片,聽麵前的年輕醫生給我下診斷:“ 你骨折了!” 男醫生的臉變幻成另一張英氣青春的臉,那個校官軍醫,我年輕的外公……

你為什麽割腕?我真的想知道。“你說什麽?誰割腕了?”年輕的醫生莫名其妙。“哦,我外公曾也是這家醫院的醫生,他……他曾經為我外婆割腕!” 我解釋。“哦,那他一定非常愛你的外婆。” 年輕的醫生有些羨慕道:“那個年代,時間很慢,慢到一生隻夠愛一個人。哪個詩人寫的?”

打好石膏,走出醫院,抬眼看見一輪火紅的夕陽,看著看著夕陽變黑,依稀仿佛聽到軍機的轟鳴聲,一玫玫惡魔般的炸彈無聲電影般地投下,其中一顆就在我立身的不遠處開花,煙塵彌漫中,一個年輕的軍醫抱住一個年輕的護士,蹲在角落……

煙霧散去,隻有橙紅色的陽光從西邊過來把我全身裹住,我緩緩走出醫院,心裏默默完成那首寫了一半的詩句:

我想打開來細細查看

看懂你們折疊的愛情

我想找到一些

被無意折進裂縫裏的真心

曆久彌新

登載在2019年12月5日僑報上

[ 打印 ]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