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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登於香港《文綜》文學雜誌2016年1月期
秋戴上耳機,並把耳機的線接到電話上,深吸一口氣,就這麽走馬上任了?!今天是她第一天做電話中英口語翻譯。
她開始撥翻譯公司的免費號碼,很快就接通,輸入自己的雇員號碼,掛斷電話,腦子裏迸出一個成語:守株待兔!
秋輕鬆地為自己做了杯咖啡,正往香氣撲鼻的咖啡裏加著用蒸汽打熱的牛奶,就聽到電話鈴響了起來。
秋趕緊放下咖啡杯,接起電話:“你好!我是中英文口譯秋,我的翻譯號碼是……”
“翻譯,我是警察,在醫院裏,這裏有一位華裔女子,需要你幫忙翻譯她說的話……”一個美國男子的聲音從話筒裏傳出。
秋揚了揚眉,這麽快兔子就來了!
秋對著話筒說:“你好!我是你的中文翻譯,我能怎樣幫到你?”“……”話筒那端傳來不清楚的低語。秋隻好再次對著話筒說:“對不起,你能大聲一點嗎?我聽不清你說什麽?”
“我是說我被強奸了!”與其說是話筒裏炸雷般的聲音,讓秋震驚萬分,不如說是那兩個“強奸”的字眼,秋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秋呼出口氣,愣了兩秒鍾,才曉得說:“女士,請你慢慢說好嗎?”
還沒等到那個女子進一步地說明,話筒裏又傳來警察的聲音:“翻譯,你請她仔細地述說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越詳盡越好!”
秋回答“明白”的時候,分明還聽到警察對那個可憐的女子嗬斥的聲音:“嗨,女人,你到底要不要我們幫助,如果需要,你就好好說話!”
秋很想對警察說你們也好好對她說話好不好,幹嗎那麽不客氣!
職業規定,口譯必須翻譯兩邊說的每一句話,不可以夾雜自己的意見。
秋把警察的意思對那個女人說了,女人吸著鼻子說:“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都沒有睡過覺,他們一次次問我,一會兒是醫生,一會兒是護士,一會兒是社會工作人員,現在又是警察,我都重複說了很多遍了,他們到底是在幫助我,還是在折磨我呀?”女人說著哭了起來。
秋克製住自己的情緒,滿心的憐憫,卻無法對女人說,隻能給她時間自己慢慢安靜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警察又在催促了,秋才說:“請你仔細敘說昨晚發生的事情!”
“昨天晚上大約十點鍾,我的朋友給我電話,我朋友知道我近來沒有錢用,說有個她過去的客戶需要上門按摩服務,介紹我去,還說那個人很大方……我就去了。”那端女人斷斷續續地說著,秋快速地作著筆記,並乘著女子的停頓間歇,把剛才女人說話用英文翻譯給了警察。
警察問:“請你問她是如何抵達出事地點的?自己開車還是別人開車送她過去?什麽車子?車子的顏色?……”
秋隻好按照警察的公事公辦繼續問受害的女子。
“我是攔了部出租車去的……到了那裏,我看見那個美國人站在外麵,一身酒氣,我很害怕,就想走,可出租車已走了,我被他拉進屋裏,我喊了救命,但那裏沒有人聽見,鄰居都隔得很遠……”
女人又停頓了下來。
秋剛翻完,警察就急不可待地問:“然後呢?讓她接著說!”
秋皺了皺眉頭,對女子說:“接下來呢,你慢慢說!”
“然後,他……他就想上我!我們就拉扯起來,他把我的衣服扯爛了……我打不過他,他比我勁大……”秋記錄的手已經有點發抖了,她從來沒有親自聽一個被強奸者述說這些不堪想象的場麵,還得翻譯出來,她試圖找到最合適的字眼。
可是,警察冷冰冰的聲音不停地在敲擊著她的耳膜:“你問她衣服是什麽顏色,怎樣被扯爛的?褲子呢?她有沒有想逃走?接下來發生了什麽?要說得很詳盡!”
秋隻覺得一股火氣從小肚子那裏慢慢地往上升,她克製住自己,又把警察的話翻譯了過去。
“我穿的是一件黑白格子的毛衣,褲子是黑色的緊身皮褲,毛衣被扯出大洞,皮褲扯不爛的嗎,我叫救命,他就打我,用一隻手掌捂住我的嘴巴好久……我求他不要打我,我給他跪下了兩次……”
秋聽著腦中閃現著那個淒慘的畫麵,她翻譯過去的聲音都帶著顫音了。
“所以,褲子是好好脫下來的?是嗎?然後呢?”警察的聲音依舊不帶有任何感情色彩。
“是的,褲子是他拉下來的,沒有壞!然後,然後他就壓在我身上了……”女子的聲音上揚了一下。
秋照字麵意思翻了過去,警察馬上問:“壓在她身上,是指跟她發生性關係嗎?如何發生的?需要更詳細的描述!”
秋咬了下嘴唇,把警察的意思翻給了女子聽。
“他想從後麵上我,我不肯,就求他不要那麽做,同時跟他拉扯,最後他就從我前麵上了我!”女子這麽說。
秋把這個“上”字翻譯成了“進入”,警察依舊不放過:“後麵和前麵分別指什麽?什麽叫‘進入’,是指發生性關係嗎?他進入她?什麽東西進入?進入到哪裏?進入之後又發生了什麽?”
秋有種想罵人的衝動了!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嗎,需要說的那麽明確嗎?也許警察聽出了翻譯聲音裏的猶豫,對秋說:“我們需要知道詳細的過程,才能真正幫到這個女人!”
好吧,今天就豁出去了!秋這麽想著也翻譯了過去。
“強奸是什麽?當然是他的那個東西!進入哪裏?當然是我身體裏?從哪裏進入?我的陰道!你們滿意了嗎?!”女子在那邊憤怒地叫了起來。
秋從心裏同情著這個女子,覺得警察雖過分,但是可能有他們的道理,所以,一直克製著自己的情緒,準確地進行著雙語的翻譯。
可漸漸的,秋感覺警察不對了。
女子繼續述說,被強奸之後,因為一個電話進來,那個美國男人一腳踢在她屁股上,並侮辱性將她踢出了大門。光著身子站在深秋的冷風中的她又羞又凍,叫救命,方圓一裏之內沒有人家,她隻好回頭再敲那個屋子的大門,屋裏的男人最後扔出了她被扯破的毛衣,她穿著有破洞的毛衣,光著兩條腿站在外麵的馬路邊,試圖攔下一部路過的車子。
那裏很偏遠,好久才有一部車子經過,第一部車子停下來,那人說英文,聽不懂她的話,就開車走了。第二部車子停都沒停就開過去了,直等到第三部車子,車子停下來,司機看見她凍得發抖,讓她坐到後車座去,她借了他的電話報了警。很快警察警車都到了!
就這樣,她被送到了醫院作檢查,然後就是這篇文章的開頭了。
按理說,事情總算是都說清楚了,秋終於可以喘口氣了,可是,事情並沒完,警察似乎意猶未盡!
警察讓秋繼續問:“你問她,那個停車的司機是什麽人?怎麽會聽懂她說的話?還有他強奸她的時候有沒有帶避孕套?”
“那個停車的司機是個亞洲模樣的人,他看我報警說不清楚還幫我報的警,他好像能說一點中文,我記不清了,那時候我都快被凍僵了!……避孕套?沒有啊!我求他戴套子的,但是他把套子扔在地上了!”女人回答。
“翻譯,你問她認識那個亞洲模樣的司機嗎?他們以前見過麵嗎?還有那個避孕套是什麽顏色的?是他的還是她的?”警察又問。
“我不認識那個司機,套子是他的,好像……是紅色的,記不清了……”女人答。
“翻譯,你再問她一遍,那個中國人司機跟她以前不認識?她確定?”警察咬住不放。
秋心裏為同胞鳴不平了:我也是中國人,難不成我跟她以前也認識?!
秋按捺住心裏的不平,但,接下來警察問的話,就讓秋有點按捺不住了。
警察又說:“翻譯,請你問她,她想把那個男人怎麽辦?關進監獄去嗎?還是讓我們送她回家?”
秋在心裏說:這是什麽屁話!但還是如實地翻譯了過去。
女人說:“怎麽問我呢?他們不是警察嗎?難道他們不該決定怎麽做?我又不能指揮他們?他們會聽我的嗎?”
警察繼續說:“我們就是想知道她想把那個男人怎麽樣?送進監獄還是怎麽樣?”
女人說:“我隻是不想別的女人在遇到我這樣的事情,不要讓他再害別人!”
秋覺得女同胞說的很得體,心裏為她喝了聲彩。
可那拎不清的警察似乎就是不放棄,還是一再追問:“你問她,她到底想把那個美國男人怎麽樣?投進監獄嗎?還有她是不是提供他避孕套的?那個避孕套的品牌是什麽?”
這下秋終於忍無可忍了:“警官,她已經說了不下三遍了,她之所以勇敢的報警是因為不想再讓別的女子受這個男人的害!至於要不要把這壞男人投入監獄,難道不是執法人員的決定嗎?你們不是執法人員嗎?你們如何可以這麽反反複複的要她一個受害人做什麽決定?!”
對麵的那個聲勢高昂的警察似乎跟另一個人輕聲說了幾句,電話裏換了個警官,這個警官聲音相對柔和多了,他對秋說:“翻譯,是這樣的,我們認為這個女子是職業性工作者,她的手袋裏有一盒避孕套,與那個房子裏地上的避孕套是一個牌子……你可以問問她她是如何收按摩費的?還有,她平時是靠什麽為生的?”
以為主張正義的秋仿佛被人潑了一臉的冰水,她把警官的問話翻譯給了女人。
女人答道:“我平常就是給人做按摩的,我不跟人sex(性交)的!我包包裏的避孕套?那是我跟我男朋友做愛時要用的。怎麽收費?那天,我朋友說150美元加50美元小費!這點錢就想sex (性交),沒搞錯啊!”最後那句話她說得低下去了,但秋還是清晰地聽到了。
秋把女人的話翻譯了過去,但是省略了那最後一句,說不上為什麽?也許自己心裏是想幫助同胞的,那句話讓她覺得有可能就此就幫不上了。秋忽然覺得自己不適合做一個口譯員,她太容易把自己的情感和情緒融進去了。
還是那個和藹一些的警察又對秋說:“翻譯,我們可以確定昨天晚上,這個女人是去上門進行性交易的。隻不過因為性交方麵的分歧,那個男人不願付錢,最終才鬧成那樣!我現在需要你問這個女人,她如果說實話,不會有麻煩,但是,我們真是把這個案件轉給法院,等查出來她說得不符合事情,她就真的有麻煩了。請你把這個後果解釋給她聽清楚!”
秋自己腦子也亂了,怎麽變成這樣了?強奸犯是嫖客,而自己同情的女同胞似乎並不值得讓人同情!秋剛把警察說的這段話翻譯完,女子開始歇斯底裏地哭喊了出來:“我不是妓女!我隻幫人按摩!我說的都是實話!翻譯,翻譯,你也是中國人啊,你要幫我!你要幫我!……”
警察喝斥:“你還需要回答一些問題,你再這樣下去,醫生要進來給你打針了!”
這句話有效果,女子立刻安靜了下來。
警察轉向秋:“翻譯,請你問她的名字、出生日期和身份證號碼,我們需要重新開始筆錄!”
“我叫葉子,一片樹葉的葉!翻譯,他們給我打了針,我一直出虛汗,我想休息,讓他們明天再問,我累了,我不要再打針了!……”
秋還沒來得及翻譯過去,電話忽然中斷了,不知道何因。
秋趕緊給翻譯公司打過去,說了剛才的情形,公司的人員說這種現象常見,電話線路的問題或者接電話人不當心,電話斷了,如果需要他們還會給公司打回來的,不過,並不需要同一個翻譯繼續。
秋放下電話耳機,抬起頭,看見窗外正午的豔陽照著院子裏一地枯黃的落葉,耳中似乎還回響著那個女子的聲音:“我叫葉子,一片樹葉的葉!”
“叮咚”門鈴響,秋打開門,發現是鄰家送報的孩子把當天的一份報紙放在門口。
打開報紙,隻見上麵寫著:據當地記者報道,有華人利用按摩打掩護,給做按摩的客人進行性服務。警方已經開始對華人開的按摩場所進行調查,臥底警察除支付60美元做按摩外,被告知另支付40到100美金可提供性服務。一名婦女曾對警察說“給我100美元,我會特別伺候你”。
秋歎了口氣,心裏說:葉子,我希望你不是!
窗外起風了,樹上殘餘的枯葉,被風吹的如雪花紛紛飄下,後院的草地上猶如被鋪上了一層枯萎色的地毯。
全文完
2015年11月19日於新澤西山湖鎮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