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父子的信》

親愛的爸爸，

我請警察先生把這份信交給你，是想告訴你：爸爸，我是愛你的！我隻是不知道如何麵對你，也不知道該如何去麵對這個未知的世界。

我選擇在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之後結束我的生命，就是讓你們和我的老師同學們知道，我的死與學業沒有關係！我相信我會被我一直向往的康奈爾大學錄取的，看見你們為我歡呼，聽見老師和同學對我的祝賀，我卻知道我的時候到了！我不想再為康奈爾添一樁莫須有的罪名，那些在大學期間自殺的康奈爾的大學生們，也許很多和我一樣，痛苦了很久了，在黑暗裏掙紮了很久了，卻始終找不到一線光明。

我的死是我自己自願的選擇，與任何人沒有關係，因為活著太痛苦了。

爸爸，你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是個英雄！小的時候，你把我舉過頭頂，拋向空中，又牢牢地接住我，你就像那個《終結者》裏的使瓦辛格那麽強壯，不論你在家裏還是在你任職的研究所裏，你都是一言九鼎的人，我和媽媽都唯你是從。

我真希望我能繼承你魁梧的身軀、你自信的談吐，可是我比較像母親，不僅長得瘦小，而且不夠自信，從小就愛哭，總被你批評不夠男子氣！

我想其實我天生就不是一個充滿男子氣概的人！在我十三歲的那年，我有了我最要好的朋友傑森，他長得高高大大的，是學校橄欖球隊的球員。有一次，我從學校的走道上走過，有同學對我大叫：“中國佬，滾回去！”是傑森走過去把那小子一把扔到了草地上，他對我說以後如果有人再敢這麽對我，就告訴他，他會給這些混蛋顏色看的。

我對傑森的崇拜有點兒類似對你的崇拜，可能我身上沒有的，在你和他的身上可以找到，所以我願意做他的小跟班，就像我小時候喜歡做你的小尾巴那樣。

進入高中之後，傑森在橄欖球隊受了傷，有段時間他變得很孤僻。但他隻要跟我在一起，就會快樂一點。有一天，他告訴我我是他的所有，他再也不能在球隊裏衝鋒陷陣了，他覺得我是他快樂的源泉，隻要看見我還在他身邊，他就覺得還有走下去的力量。我忽然明了，原來我跟他之間這種相互熱愛以及相互依賴的關係，我內心很激動，卻同時也很害怕。不敢對任何人說心裏的這種感受，因為我記得好幾次你跟媽媽講笑時，都把那種同性之間相愛嘲笑貶低得一塌糊塗。

雖然我對傑森滿心的愛戀，我還是在刻意地疏遠他！在最痛苦的時候，我曾經委婉地對媽媽說我不喜歡女孩子，不久，你和媽媽就聯合起來硬逼著我跟著媽媽去教會！可是，爸爸，你都不信上帝，常嘲笑天堂的存在，你又如何能讓我-你的兒子相信上帝說的男人要和女人相愛呢？

在教會裏，那些受洗過的少年人整天在我耳邊說我應該受洗，否則似乎他們就不大願意理睬我！我不認同他們的信仰，他們就不認同我這個人！每個周末去教會成了我的噩夢！直到有一天我再也受不了，與媽媽大吵一架，從教會的大門口跑掉。

那天，我去找傑森，想告訴他我一直愛著他，隻是因為害怕才故意疏遠他的，沒想到，我到他家裏，卻看見他身邊已有另一個男孩子，他摟著那個男孩子的樣子讓我知道他再也不需要我了，那個男孩子已經取代了我在他心裏的位置！

從那時起，我就陷入了極度的孤獨和痛苦之中……

這一兩年來，我的痛苦沒有地方可以存放，我隻能把它們裝進一個瓶子裏，密封起來再深埋進我的心田裏。

然而，一件事讓我深埋在心裏的這顆種子衝破一切的牢籠，破土而出。

去年我的一位女同學在紐約的酒店裏選擇用塑料袋套住她的頭顱，讓自己窒息死去。你們還記得她畫的得獎的那幅畫嗎？一個長發飄逸的少女在暗夜裏睜大了眼睛，仿佛看見什麽驚恐的景象！我和她是學校高級美術班的同學，她畫那幅畫的時候，曾經對駐足觀望的我說：“你看到了什麽？你看得懂嗎？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懂得我！”我告訴她我看到了孤獨和前麵黑漆無望的未來！她停下畫筆，與我對望了兩分鍾，轉身又繼續那幅畫作了。

那幅畫完成沒多久，她就一個人到曼哈頓的酒店裏，靜靜地離開了這個讓她害怕驚恐的世界！

她的離世，給我很大的震撼，卻也讓我知道：原來痛苦是可以結束的，隻要你有勇氣結束生命，痛苦就會隨著你的氣息一起消逝！

最近，我常常夢見她，夢見她笑著對我說：“來吧，到這裏來，這裏有光亮，這裏有歡樂！”我聽到她對我的召喚！

父親，對不起，這一切，我從沒敢對你和媽媽提起，因為我不願你們為我擔心，還有我想你們也不一定會理解的。你們看見我不願出去與人交往，把自己關在自己的房間裏，常常無心做任何事情，常常一睡不起……

因為，我害怕外麵，害怕那個世界，害怕未來，隻有在家裏，我的房間裏的這個角落，讓我覺得安全，我縮在這裏躲進睡夢中，才能稍稍平靜下來。

親愛的爸爸，請不要太難過，要知道我隻是為了不再痛苦，為了永遠地平安，才選擇這麽做的。

如果真有天堂，那麽，有一天，我們還會相聚的。

你的兒子

 

親愛的兒子，

明天是清明。

我曾經告訴過你，清明節是我們中國人紀念逝去的親人的日子。我們中國人相信，把信和紙錢用一把火在親人的墓前燒了，逝去的親人就能收到活著的親人遙寄的心意。我以前並不相信這些，覺得那都是迷信，現在，我相信了，我必須相信啊！我要把我的心裏話寫下來，明天在你的墓前燒了就當給你寄去，兒子，你就能知道爸爸的心了！

到今天，你已經離開我們五個月了，頭兩個月我已想不起來你媽媽和我是如何度過的。後來的日子裏，我們沉浸在你與我們共同度過的那許多個日子的回憶裏，從你在母腹裏孕育到你的出生，你蹣跚學步到牙牙學語，你的懂事體貼，你的善解人意，你的敏感和你的脆弱……

你從小就是一個聰明好學有點兒內向害羞的孩子，你小的時候，一直想要個女兒的你的母親，有時出於好玩的心態，把你打扮得像個小女孩，被我說過好幾次。確實，你長得清秀像你的母親。有時我會對你的過於敏感不耐煩，尤其當你哭泣的時候，我總告訴你：男兒有淚不輕彈！那是我從小受的教育！我總以為男子漢氣概是可以培養的，我也可以一路這般提點著你，隻是，從沒想到我的提醒會成為你感到挫敗的根源之一，更沒想到我的兒子會不喜歡女孩子！

是的，我和你母親一直否認這點，無論是明裏還是暗裏我們倆都極力否認這點！我們後悔讓你擅自交了太多美國孩子做朋友，而沒能好好引導你與華裔的孩子做朋友，覺得你是受了那些美國孩子的不良影響！我們更後悔沒有在你很小的時候就引導你去教會，讓教會管教你走正道！到後來你堅決不去教會，並指責我都不信上帝卻逼你去教會……兒子，我那時是走投無路了啊！隻能求上帝來帶領！雖然我懷疑上帝的存在。寫到這裏，我想起來了，你離開我們的最初兩個月，是你去過的教會的兄弟姐妹們上門來，日日夜夜陪伴著我們度過的！在我覺得失去自己唯一的兒子，人生最灰暗無望之際，我接受了上帝！

當初，我和你母親甚至後悔來美國，我們倆都說如果你是在中國的土地上生長的，就不會變成那個讓我們覺得陌生、丟臉、羞於啟齒的男孩子。  今天，我為自己當初的狹隘後悔自責，我們忽略了你的自我封閉，忽略了你內心的感受，忽略了你的恐懼感，卻一味地以為自己在盡家長的職責，一味地以為在正確地管教你。我們對你的論斷造成了你對我們的回避，也造成了你更深地隱藏自己的感受和痛苦……

孩子，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我要告訴你：你爸爸我不在乎別人怎樣看我的兒子，隻要他自己活得快快樂樂的就好！我還要告訴你，爸爸不在乎你愛的是男人還是女人，隻要你能找到讓你內心感到愉悅的愛，就是我最大的滿足！隻要啊，隻要你能健健康康地成長就好！如果，時間能到流，兒子，我要和你一起坐在我們後院的大樹下，聽你說一說你的那許多夢想；兒子啊，如果一切都可以重新來過，我要站在一旁，看你在畫布上塗抹那些色彩，雖然我不懂藝術，我也要盡力捕捉那些五顏六色中透露的你內心發出的每一道閃光……

兒子，我相信有天堂，我相信你在那裏等著我們，我們終究還會相聚的！

愛你的 

爸爸

 

 

2014年漢新文學小說佳作獎

 

[DL在逛文學城]

兒子的信還不錯，爸爸的信一般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