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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這兩個字在我心裏一直有著不同尋常的份量,除了本身“愛”的含義,更重要在金陵城中的中心地帶有那麽一條古樸的街巷,它的名字就叫“慈悲社”。我的外婆一家住在慈悲社七號的大院裏。
為了給自己留下一段真實的先人的記錄,我特地在周末打電話和母親聊起她的童年的家宅和她所能記起的金陵更老的舊事。
母親的祖母的家族曾是江寧銅井的大地主,年輕時嫁進城裏的陳家,生下了三男一女,即我的大公公,外公和小公公,和我從沒見過麵的去了台灣的姑婆。陳家的長男我稱其大公公,金陵大學英國文學專業畢業,一直任職金陵大學外文係(後來的南京大學英文係教授)。大公公在我幼年給我的印像是有著一把洪亮的嗓音。他是個魁梧略微發胖的老頭兒,娶了一名上海小姐,即我的大婆婆,大婆婆一口快速到極點的不容易聽懂的上海話,大婆婆很會做菜,大婆婆的英文說得又快又尖利。大婆婆“罵”大公公時,卻從來不用上海話,都是用英文!他們倆是金陵大學的同學,金陵大學也就是後來國民政府的中央大學和新中國的南京大學。金陵大學最早是教會學校,由此可見當時在國民黨首都南京受西方宗教影響的一斑。
緊挨著慈悲社的另一條巷子大鐧銀巷的中段,有一所1907年由美國長老聯合會創辦的神學院,也就是後來的金陵協和神學院。母親的家宅等於就在神學院的後麵,母親的祖父母都是受洗的虔誠的基督徒。連帶她的幾個兒女不是進了教會學校學英文,就是進了醫學院試圖走一條仁醫濟世的道路。
我的外公是三兄弟中的老二,學了醫,他的弟弟跟著他一樣也學了醫。老二老三兄弟倆跟老大連相貌上都不大一樣,這兩兄弟都瘦高瘦高的,外公是那種典型的軍人形象,坐如鍾立如鬆,坐下來的姿態像電影裏的蔣中正,腰板筆直,兩隻手永遠放在兩個大腿之上。我想那個年代,軍人遠比書生更能讓年輕兄弟崇拜,故而三弟不願去金陵大學學洋文,而選擇了合肥醫學院學醫。
那時,表親是可以結婚的,外公的母親讓外公娶了她兄弟的女兒也就是外公的表妹,那就是我的外婆。外婆從小也是在教會學校受的教育,她讀的是護理,在金陵城中的教會醫院今天的鼓樓醫院任助產師。外公和外婆應該說是青梅竹馬,不僅都是基督徒又同服務在醫界,那個年代堪稱美滿姻緣!我母親的童年無疑是非常幸福的,我父親多次提過我母親的任性多少和她優越的家庭和父母過分的嬌寵有關。
小公公合肥醫學院可能還沒畢業就遭遇了江山變色,我的外公一念之差沒去台灣,不僅自己受苦,他的小弟也跟著受苦,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聽說那時四十多歲的小公公娶了一位六合的女人做妻子。陳家對這位六合的小婆婆自然是很看不上的,直到後來她終於為小公公生了一個兒子,她的地位才算牢固了。
外公手足四人隻有他的小妹跟著國民黨官員的新婚夫婿義無反顧地去了台灣,她一走了之,卻是給陳家雪上添霜,不僅有一個國民黨的軍醫主任留下來“禍害”大家,還加上了一頂“台灣特務”家屬的帽子,外公一家的日子可想而知的更不好過了。
慈悲社的七號大院和我祖父祖母的豐富路209號的江南二進院落在風格上完全不一樣,那是一個帶有明顯的西洋風格的小洋樓加庭院。從雙開的大宅門進入,你就走進了一個歐式風格的花園,中心的噴水池和花卉相映襯,大門的兩邊不是圍牆,而是兩棟如圍牆般環繞的兩層樓建築,那是母親的祖父的產業,一如今天的“投資資產”,全部出租給房客。花園正對的那棟小洋樓就是母親的祖父母和三個兒子居住的住宅。我記得小的時候,進入這棟小樓,總要先爬一段高高的石台階,然後就進入一間朝南的太陽房。那時,母親的祖父母早已仙去了,但還有一位長輩住在那裏,那是母親的姑奶奶,既母親祖母的妹妹。
我叫她姑太太,姑太太慈祥麵善,一輩子做老姑娘(即從沒結過婚),姑太太做的紅燒蘆蒿是那種八卦洲來的紫色的野蘆蒿,加了點肉絲,燒的香味四溢!姑太太還會用老母雞和醃菜燉雞湯,鮮得讓我一碗又一碗喝得小肚子鼓鼓的!我最喜歡姑太太用的那些景德鎮的透光瓷碗,碗身上的花瓣薄得像紙一樣,放在光線前麵,光似乎能透過來,每次母親和姑太太說著話,我都會舉著飯碗把玩那點點透過來的光束。姑太太一邊燒著菜或是一邊講著話,她的頭會不受控製地搖著,我總愛問:“姑太太,你為什麽搖頭?”我母親總是喝住我讓我別亂說話,不久前和我父親提起此事,做醫生的父親說那個年代不知道是什麽毛病,其實就是現在的帕金森綜合症。
陽光房的後麵就是正廳,正廳的兩邊各有三件臥室,最早可能是外公兄弟三人住一邊,外公的父母帶著女兒和姑奶奶住另一邊。解放後,大公公一家住一邊,外公一家和老母親住另一邊,小公公一直在外地工作。再後來外公和外婆被發配到江寧郊區,小公公調回了南京城,小公公夫婦和姑太太住外公外婆住的那一邊,留下一間房為客房,我母親或是阿姨舅舅們回城裏,就住那一間房。
這麽大的一棟小洋樓,竟然沒被共產黨沒受,現在想想有些不可思議,當然政府沒受了外麵的兩樓出租樓房。
正廳的下麵是一間蠻大的地下室,說是地下室,其實完全在地上,隻不過不住人,是堆雜物用的。文革以後,外公平反,帶著舅舅一家回到慈悲社的家宅,房子早已不夠住了,大公公雖已去世,但他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兩個女兒住在別處,兒子一家和小女兒就把正廳一邊的三間房住滿了。小公公一家把另外一邊也住滿了。舅舅隻好把正廳改成外公外婆的房間,又向上發展,打破天花板又造了一層樓他自己一家住,這樣才算大家各自安頓了下來。
這棟小洋樓的正廳後門通到後麵,下了石台階,是個後花園,種著一棵巨傘一般的枇杷樹,母親記憶中的枇杷甜蜜無比,以至於很多年之後她來到美國,怎麽吃我們加州種的枇杷都要說沒有她小時候家裏的枇杷樹上的枇杷甜!花園邊還有兩三間平房,一間衛生間,一間廚房,還有一間是傭人房。
八十年代後期,南京城開始大拆遷,舅舅正在鬧離婚,外公外婆都已歸天,留給兒子的產業最後變成了兩套公寓的套房。已在江寧落戶的小阿姨,不舍得那個有著他們姐妹兄弟童年記憶的枇杷樹毀於一旦,特地弄了一輛大卡車,硬是把那棵枇杷樹連根挖起,拖到銅井鎮上她家院子裏,移植了過去。如今母親他們姐妹幾個,想吃小時候的枇杷,就到小妹家去嚐鮮回味!
一路寫到這裏,情不自禁想起那首流傳很久的詩句:石城昔為莫愁鄉,莫愁魂散石城荒,帆去帆來風浩渺,花開花謝春悲涼。
待續
去檳州的鄉間閉關了一周剛回來,回複晚了,請原諒。曆史的變遷,國家和小家以及個人的命運,這也是我寫這個係列以來一直在想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