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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州周報》2011年2月18號
我隻有一個姑媽,她已仙逝了。
姑媽的一生在我眼裏是坎坷的、悲哀的, 在她自己的眼裏可能卻並不盡然,因為她已不是常人,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她的世界不大,隻有她的三個兒子、老伴和弟弟一家。
我的祖父和祖母在結婚前各自都有過一段婚姻,祖父的第一任太太是金陵城裏最大的中藥行的千金,祖父和她生育了兩個兒子,也就是我南京的大伯和遠在新疆生活了大半輩子的二伯。祖母是廣東中山人,與孫中山同一個家鄉,隻不過一個來自前村一個來自後村。廣東那時受西洋影響很大,祖母的哥哥成了洋買辦,祖母嫁給了一個鐵路任職的男人,並生育了我在台灣的伯父。
祖父祖母年過三十分別失偶,認識了並結成了夫妻。三十多歲的祖母也是很洋派的,她不像她那個年代的女人裹小腳,她有著一雙大腳板,她喜歡聽越劇,認當時的名角兒作幹女兒。我記得她即使年紀很老時,仍是一頭烏黑的頭發,她長得和宋慶齡不僅形似而且神似。祖母年輕的時候一定很吸引人,因為祖父不顧家族的反對和那個年代封建傳統的壓力,執意娶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寡居女人!
祖父和祖母結婚後不久就生了我的姑媽,因為這是他們倆第一個孩子,我猜想而且是他們各自唯一的女孩子,故而寶貝得很。姑媽大概取了我祖父祖母的缺點,從小就圓圓胖胖的,不夠漂亮,不過小的時候那個樣子還算可愛!祖母在三十八歲那年生了我的父親,故而我父親的小名又叫“三八子”。
父親和這個姐姐比和其他幾個哥哥要親得多,想來父親和姑媽同父同母,加上從小一起長大,自然就親了幾分。
姑媽從小嬌生慣養,雖長得一般,卻聰明絕頂!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她考取了上海的華東師範大學的曆史係,她的舅舅也就是當年那個洋買辦在上海有房子有車,即使新中國被共產黨改造成新人,上海的資產階級可能是當年全中國唯一的一群有別於普通中國百姓的特權階級。姑媽的舅舅告訴外甥女,隻要她能考到上海去,一切費用舅舅都包了。
姑媽四年上海的大學生活應該是非常的舒適開心。臨近畢業時,有同學介紹一位海軍軍官給姑媽,那就是後來我的姑父。我至今仍記得看過姑父年輕時的一張照片,身材魁梧的姑父高大英俊,身穿一件海軍軍官的呢子大衣,肩膀上的軍銜襯托得他越發挺拔瀟灑。按外形論,憑良心說,矮小普通的姑媽絕對配不上高大英俊的姑父,按門第看,山東青島來隻讀過中學的工人之子也配不上那個年代還算家庭優越自身又是大學生的女子,可是,那個年代,女人覺得嫁給軍人是件非常榮光的事,而對於山東的男人能娶個江南女子又是識書達禮的也覺得是上輩子燒得高香。所以,姑父、姑媽的結合雖然我的祖父不讚成,但是新郎新娘可是幸福滿溢的。
結了婚不久的姑父本來是可以轉業去任何一個沿海的大城市的,包括上海和他的家鄉青島,可是積極上進的他要求去最艱苦的地方,五、六十年代哪裏最苦?青海怎樣?姑父毫不猶豫地去了青海。姑媽大學畢業,拒絕回家鄉南京,自己要求鍛煉自己,去了安徽的合肥。合肥離南京還算近的了,祖父祖母還沒能舒口氣,她又堅決要求和丈夫一起遠赴青海。為此祖父用脫離父女關係為要挾都沒有用,愛情的力量永遠大於親情,姑媽去了青海。
我的大表哥也就是姑媽的第一個兒子出生時,受限與地區衛生醫療條件,被產鉗弄傷了頭頸,從小到大,他的頭都有點歪在肩上。有一年,我去山東看望姑媽一家,聽到大表哥一把洪亮的嗓音唱“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那聲音的表現力和音域的寬度一點兒不比蔣大為差,大表哥考了幾次文工團都不成,我想主要還是他的外形吃了虧。
等到比我大兩歲的二表哥出世,姑媽已經精神完全失常了。我想一個正常的人成了精神病患者,一定有多方麵的原因,但是毋庸置疑,青海那個鳥不生蛋的不毛之地,一定成了姑媽精神失常的主要原因。
我有記憶第一次見到姑媽,那是七十年代,姑媽那時已和姑父一起回到了姑父的籍貫地山東利津。那是位於黃河口不遠現在屬於勝利油田範圍之內的一個小縣城。記憶中的姑媽就是一個來自山東的“侉”子。南京人把北方人稱為“侉子”,意思即很土的意思。姑媽說著一口我聽不懂的山東話,但是仔細聽,你又能從她的山東話裏聽出些許南京口音。我小的時候,總愛看她一臉的皺紋(她那時不過三十多歲),眼皮耷拉著,仿佛永遠睡不醒的樣子。姑媽回南京是治病的,那時,我祖父已經過世,姑媽在姑父和兩個兒子的陪同之下回家鄉治療精神病。
記憶中,姑媽發病的時候,就是喜歡往外跑,聽說精神病患者多不承認自己有病,可姑媽逢人便說她有病,要吃安定。我從沒見過像姑媽那樣沒有任何危險性的精神病患者,即使糊裏糊塗的她,仍然惦記著自己的老母親,出去逛一圈,還曉得買兩塊桃酥帶回來給祖母吃。她可以把自己幼小的三兒子頭朝下腳朝上的抱著、哄著,可以把剛與弟弟結婚不久的弟妹當作護士拒絕交談,但是卻對我問她太平天國是那一年回答得絲毫不差。
最讓我永生難忘的是我高中最後一年,她又一次回家鄉治病,仍是常常外出,無論是在父親任職的醫院還是鄰近的另幾家醫院,她總是不斷地去掛號看病, 弄得人人都知她做醫生的弟弟有這麽一位精神不正常的姐姐,我想那會兒父親大概也是無可奈何,既心痛又尷尬。可是隻要她呆在家裏,我就喜歡問她曆史書上的東西,一個精神病患者,無論我上至春秋戰國下達唐宋明清,任何一個朝代,任何一個曆史大事件,任何一個皇帝年號,你隻要問她,她想都不用想,隨嘴就是答案,而且從來不會錯哪怕一丁點兒!我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一直想到底是什麽導致了姑媽的精神病?最常見的夫妻的感情問題,應該不大會。我的姑父至少在我看來,從頭到尾對自己的病妻,從沒有嫌棄,一個男人有著那樣的耐心我覺得十分難得不容易。父親對於姑父轉業後做業務采購,常年在外很有怨言,可我覺得一個男人在家裏整天麵對一個精神不正常的妻子,如果不是他有機會常出去透透氣,恐怕自己就先崩潰了!
我從小對這個姑父就十分喜愛,姑父是我們家長得最高大的男性,我小的時候特別喜歡他把我扛在肩上,感覺自己特別高。最主要是他特會講故事,抓特務、智鬥強盜等等故事往往把我說的眼睛都不眨,加上他一口純正的北方普通話,我一直認為我的姑媽能找到這樣的男人真是福氣!然而,正應了那句古話: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如果姑媽不是生長在那樣一個時代,就不會找一個軍人做丈夫; 如果姑媽找了另一個姑父,她的一生就不會有那樣多的磨難;也許她就不會得那樣的病,也許後來的她是一名優秀的曆史學家;也許、也許……
然而,人生是沒有也許的!
姑媽的晚年已經可以算是個常人了,精神已經恢複正常了,她的三個兒子都在她身邊,住在同一所縣城裏,全家包括兒子媳婦和丈夫,沒有一個人的工資有她高,五十年代的大學生一輩子沒教過幾天的書,卻享受了大學生特殊待遇。她的工資自己舍不得花, 都貼給了幾個兒子了。我有限的幾次給她寄的錢,她全部放在一個小小的木箱子裏,在她過世之後由我父親打開時才看到。
九十年代我第一次從美國回中國,姑媽帶著姑父和二表哥從山東趕到南京來看我,千裏迢迢帶了一大箱子的礦泉水,告訴我澇山礦泉水幹淨甘甜。
姑媽離世時整七十,那一天,她一覺睡過去從此沒有醒來,也許她覺得生前給家裏的人太多的煩惱,離開這個世界時就靜悄悄地不給任何人添麻煩了!
你舉起我 。。。。。。僅以此文記念我的外婆
還有一點失落感:雖然我一直在喊“我來了”,可並沒有直接告訴你是我啊。並非沒有私心:我可以隨意洗心情。萬一惹海雲不開心了,可以抵賴:這人是誰呀,帶過來教育教育!這被你直呼其名。。。該鬱悶一下吧。
是啊,“人生是沒有也許的!”遺憾可能永遠無法彌補,卻會讓人懂得珍惜。好文讓生命更精彩,因著它對生命的解讀。謝謝你。你寫外婆的文章在書架上嗎?
YH月亮:人生少不了一些憾事,太完事的事隻發生在文學作品裏。我曾寫過我外婆,類似你的遺憾,不過不同的家庭背景和環境。
令我心痛的是,奶奶晚年身體健康頭腦清醒,卻沒有享受家庭溫暖。每當我和妹妹去看她,她都帶著我們走遍養老院的每個房間,滿臉喜悅地說“這是我孫女。。。”。每次從養老院出來,我都十分滿意自己的行為,覺得我們給奶奶添了光彩。可直道她走後,才聽到跟她同房間住的老人告訴我:她從不說長道短,但室長稀罕人奉承,還指揮一些人欺負另一些人,她就把人去看她時代帶去的好吃的送給室長;她愛幹淨,可統一受洗的衣服常被染上不同的顏色,她常對著發下來的衣服歎氣;菜幾乎總是大鍋熬出來的,沒味道,她就要求出去,常常一上午的時間就買回幾根蔥,用來提味;後來她常常要安眠藥。。。
那是80年代初期的國營養老院。奶奶走的時候,我大學還沒畢業。
Mizi,新年好!是的,我寫的時候,心中滾東著傷感和悲哀,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唯有那些記憶,伴著我們,地久天長。寫下來也是一種紀念。
這節算是過了,孩子上學了,今天來你這坐坐,不想看到這篇。讀到你筆下淡淡的憂傷和無奈,挺讓人心酸的,隻能說這是那個特定年代的悲劇。再想想,哪個年代不是一出一出的悲喜劇造就的?
我父親家族是浙江南潯的世家望族,家父這些年在國內的雜誌刊物上發表了不少關於南潯和我們家族史的文章。我有3個姑媽3個伯父,他們每一個人也都是一身的故事。我也常想,也許有一天我會寫下他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