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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1

  打完黃毛柴籽回來不久,靈官媽又牽掛起嫁到鄰村的女兒蘭蘭來。十指連心,哪個兒女都是她心頭的肉。而蘭蘭,因為不在身邊,更叫她扯心。她到鋪子裏買了兩盒餅幹和兩個罐頭,又帶了兩個兔子,叫猛子把她捎到親家莊子附近,打發他回去,自個兒往親家家走來。

  親家家景還不如自家,這是她早知道的,但一見那個破舊的莊門,她還是產生了莫名其妙的傷感。想到自己那花兒一樣的姑娘生活在這樣一個家裏,心中不由酸溜溜難受起來。

  女親家很親熱地迎了出來:“喲,親家,屋裏坐,屋裏坐。哪陣風把你吹來了?”靈官媽笑道:“東風南風西北風。”“早就打算叫白福去請你。秋禾收了,空閑也有了,來串串門,散散心,喧喧謊兒解解悶。正要叫他去呢,你正好來了。來了好。來了好,瑩兒好著哩吧?噢,我知道肯定好著哩。有你親家,我放心得很。”女親家伶牙俐齒地說。

  靈官媽笑了。雖說她不是笨嘴笨舌的人,可一到女親家跟前,卻不由木訥起來。在對方瓦罐裏倒核桃似的口才麵前,她連個插話的機會都沒有,索性閉了口,由她說去,隻用表情迎合她。

  “喲,可真想你親家呀。我老說,前世不知積了啥德,咋對了這麽好的親戚呀?賢惠得很。我老說白福,去,看看你大媽子去。可那個崽娃子常撒懶,一說他就說,‘喲,自己的外母和娘一樣,講那麽多虛套套幹啥?’我一想,也對哩。不對親戚是兩家,對了親戚是一家。你說對不對?自家人還見啥外呢?”

  “就是。就是。丫頭呢?”

  “上地去了。就來了。攢個埂子,一點兒活。我說我去。她說她一會兒就幹完了。一點兒活,可能快回來了。”

  靈官媽望著親家那兩片飛動的薄薄的嘴唇,覺得有些別扭。親家的過分親熱和殷勤使她不舒服。她一直覺著和親家隔著一層,其主要原因就是這一點。靈官媽總能覺出其中的一分假。而假,哪怕隻有一分,也總是叫人不舒服的。而且,她敢肯定,在這樣一個伶牙俐齒天花亂墜的婆婆麵前,蘭蘭定然占不到啥便宜。這使她有了一絲不快。不過,她還是說:“那丫頭不懂事。有你親家哩,可別慣著她。”

  “喲,親家,你還說啥哩?”她拉著長長的聲音說,“我老說,我們老啊老了,生就的骨頭長就的肉了。沒啥。他們還年輕著哩。以後的日子長著哩。要是慣下啥壞毛病的話,可影響一輩子哩。你說對不對?親家。”

  “就是。”靈官媽應道。心裏卻在冷笑。她想,我的丫頭我知道,能有啥毛病呀?你倒是該管管你那個爹爹,但嘴裏卻說:“就是呀,能給娃娃們個好心,不能給個好臉。哪個大人還不是為了娃兒們好呢?”

  “著,對著哩。”親家端過饃饃盤子,沏了杯水。“你先嚐些饃饃,先壓壓饑。”

  “不餓,不餓。”靈官媽推辭道。

  “親家,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做啥假哩?又不是外人。你是怕我的饃饃生著哩?怕吃壞你的肚子?還是怕我放了老鼠藥呀?嚐些,少嚐些。”說著,親家把饃饃掰開,硬往靈官媽手裏塞。她隻好接了。

  “喲,親家的好麵活。”

  “叫親家笑活哩。好嘛,談不上。但熟是熟了。哪像親家你呀,做的饃饃和麵包一樣暄。你那一手傳給你姑娘一半就好了。莫非你這一手絕活也是傳子不傳女呀?嘻嘻。”

  剛聽了親家的話,靈官媽還很舒服。她自然很得意自己的麵食。可仔細一想,就從親家的話中品出了不同尋常的滋味。她是在誇我的麵活好呢?還是在罵我沒有調教好姑娘?蘭蘭的麵活不如娘,可也差不到哪裏。差的也僅僅是年輕人懶一點,麵揉得不到功夫,並不是像她說的那樣,連娘的一半也不如。靈官媽一邊嚼咀,一邊思索,沒吃出個啥味來。於是,幹笑兩聲,喝口水。親家似乎覺出了對方的不快,說:“喲,你看我這人,刀子嘴豆腐心,有啥說啥,惹親家不高興了。其實,你的丫頭也是我的丫頭,用不著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的。”

  “就是呀。”靈官媽高興了。她覺出了自己的小氣。“就是。你放心管,該打就打,該罵就罵。”

  “當然啊。瑩兒在你那兒也一樣。哪個當大人的心都一樣,都是為了兒女過好日月。對不對?聽了,大人說幾句。不聽了,也沒法子。成龍成龍,變虎變虎。由他去。對不?親家。”

  靈官媽心裏咯噔一聲,說:“莫非蘭蘭這狼吃的有啥對不住你的地方?”

  “喲,瞧你。說到哪裏去了。我當大人的還沒到和年輕人鬥氣的地步呀。對不?親家。再說,我也沒做出叫黃毛丫頭戳脊梁骨的事呀,對不?我四股子筋還能動彈。要是哪天老了,苦不動了,喂狗也罷,填坑也罷,就由他兒子媳婦子了。對不對,親家?”

  靈官媽越加斷定蘭蘭做了傷大人心的事,就把手裏的饃饃放在桌上,說:“親家,你有啥?放心說啥,不要把話往舌頭下壓。我知道我的丫頭脾氣不好,有時說話沒分寸,衝撞了親家你。你大人不見小人過,不和她計較是你的德行好。可你不該瞞我,咋說她也是我十月懷胎養下的。打她,她也得挨。罵她,她也得受。你不用瞞我。”

  “喲,親家言重了。她還沒到那個份兒上哩。不過,年輕人沒社會經驗,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也難怪。其實,也沒啥大不了的。明理的,說我是為娃兒們好。不明理的,還說我是老鼠肚子,盛不了多少東西,一天和娃娃們見過。對不對,親家?”

  “有啥話你放心說。親家。我又不是外人。你看得起我了。我們就掏心喧一喧。看不起了,也就算了。反正我的人我知道,嗓子上沒按個閘門,免不了衝撞人。”

  “其實,也沒啥。隻不過有個小毛病,就是懶些。睡到太陽一白楊樹高,還扯呼嚕。你說親家,我飯做好,總不能端到頭下喂媳婦吧?我就罵了,連兒子連媳婦數落了一頓。後來嘛,好多了。”

  “應該的。懶毛病就得調一下。不調還像話嗎?生驢生馬都能調好,不要說人。應該的,親家。應該的。”

  親家抿嘴一笑:“喲,親家。難得你這麽明理。要是媳婦有你的一半就好了。這……這個,她說倒沒說啥,不過走路的姿勢就不對了,嗚嗚閃電的。按說我閉上眼睛也就沒事了,可一家人鼻子耳朵廝磨,不能叫我一輩子當睜眼瞎子吧?你說,親家。”

  “這丫頭是有這個毛病,連當娘的也叫她這樣嗚嗚閃電過。放心,親家,我給她說。”

  “說不說也沒啥。親家,我也不在乎。我不說,外人也不知道。家醜不可外揚。可有些事,就不行了。你不說,可人家說呀,風風雨雨的……你可不要生氣,親家。”

  “不生氣,不生氣。”

  “就說串門吧。你說一個媳婦家串東家走西家,人咋說呢?明理的,說年輕人屋裏蹲不住。不明理的,說三道四,說有娘養沒娘教什麽的,叫人聽了也怪來氣的。我說我的女親家可是個本本分分的人,你們說她我可不依的。你說親家。”

  靈官媽臉上燒烘烘的。她長出一口橫氣,說:“有啥你說啥……不信這死丫頭……”

  “喲,親家。你可不要把我當成長舌婦呀。其實,我最討厭背後議論人,也就是你親家和我脾氣對光,我才掏出心喧給你聽。”

  “知道,知道。”

  “你說,一個媳婦串東串西,和小夥子嘻嘻哈哈打打鬧鬧,我當然看不順眼。我不是怕別人罵我,是怕人罵親家你呢。對不對……還哼哼嚀嚀一天價唱,愛呀,情呀的。你說,又不是個戲子又不是個旦,唱啥哩?叫人把牙都笑掉了。當然,這是些小事,說了叫人說去。牙笑掉是人家的事。可有些就不行了。你和人家的媳婦嘰嘰咕咕,人家的婆婆找上門來,你說我管不管……對不對?親家。不管吧,誰都知道她是我的媳婦。管吧,免不了淘氣。不要叫你親家認為我做大不正,和一個小輩見過呢。”

  靈官媽說不出話,心裏的氣咕咚咕咚翻。這個典臉鬼,把娘家門上的臉都丟盡了。她感到這次串親戚臉上無光,不由歎了口氣。

  “瞧你,親家。生氣了不?唉,誰叫你和我這樣對光呢?不該說,真不該說。把親家氣成這個樣子。”

  靈官媽擠出一絲笑:“啥呀?真是的。自家人還有啥不能說的?真是的。”

  “就是。我也這樣認為。不管咋說,咱們是親家,對不對?姑娘媳婦一個樣,我眼裏是一個樣……不……媳婦還更重呢……所以呀,我能忍的就忍了,能裝的也裝了,能不看的也就閉眼了……比如她不問我花錢呀,偷著吃好吃的呀,我都忍了……可有些是不能忍的,比如她套騙人家的臭鞋底子穿。你說,我們又不是窮的穿不起鞋。想穿個啥?你言喘,我糶糧食賣房子給你買。用得著套騙人嗎?你說,親家。”

  “典臉鬼呀……”靈官媽流出了淚。她簡直給氣蒙了,無論她怎樣堅持,眼淚還是流了出來。“你說,這個典臉鬼。”靈官媽哭出了聲。

  “哎喲,親家。親家。你咋……怪我……怪我呀,親家。我……不該說呀。誰叫我一見親家就想把心掏出呢?親家,不要生氣。”

  靈官媽抹了一把淚:“親家,咋能怪你?你不說,我還蒙在鼓裏……我後悔,當初咋沒一P股壓死她。喂了狗,也比這樣丟底典臉強。”

  2

  蘭蘭一見母親,高興極了:“喲,媽媽來了。”

  靈官媽不忍立馬給女兒當頭一棒,就擠出笑來:“幹完了?”

  “還得一天。”蘭蘭說。

  媽發現蘭蘭瘦了,臉色慘白,顴骨凸出,腮子下陷。她很心疼,望望女親家。女親家卻正吃掰開的那塊饃饃。也許是隻顧“掏心”的緣故。她忘了再勸靈官媽“壓壓饑”。

  靈官媽指指蘭蘭隆起的肚子,說:“要操心。個人的陣勢個人知道。”蘭蘭說:“不要緊。書上說,孕婦要多活動。”

  仔細望一陣女兒,媽歎口氣,說:“你瘦了。”

  “她呀,隻顧苗條,不顧身子。寧叫肚子受窮,不叫眼裏受罪。”親家接口道。

  蘭蘭望望婆婆,想說什麽,又沒有說,卻問媽:“屋裏好嗎?那天來,大哥肋裏有些疼,好些沒?”

  “好了,好了。大夫說不要緊。也開了藥。”

  正喧著,男親家領著孫女引弟進了門。男親家雖是個有名的“大話”,但唾星多在談“大買賣”時噴,不屑與頭發長見識短的女人寒暄,招呼之後,就出去了。女親家去做飯,叫蘭蘭陪陪她母親。靈官媽拽過引弟,狠狠親幾口,恨不得把孫女兒吃了。

  “白福呢?”媽問。

  “他呀……誰知道呀——爺父兩個一路鬼,老的一天東跑西顛,搗啥大買賣,古董啦,鋼材啦,瘋瘋癲癲的,也沒見帶來個錢毛。少的,搓麻將呀,挖牛九牌呀,搖個寶呀,盡幹這些。前幾天偷了屋裏賣豬的錢,輸了。”說著,蘭蘭眼裏亮嘩嘩了。

  靈官媽垂下頭,歎了口氣:“也怪我和你爹。真是老糊塗了,硬把你推到火坑裏,唉。當初……”蘭蘭在眼裏抹一把,忙說:“媽,沒啥。他也就是這點不好,別的都好。幹活牛一樣。莊稼人嘛,還求啥呢?再說,毛病會改的,改了就好了。”靈官媽不再說話,隻長長地歎氣。

  忽聽院裏有人大聲說:“嘿,你說這驢日的,像話不像話?”蘭蘭說:“他來了。”話沒落,進來一個壯漢:“你說這驢攆的……噢,大媽子來了……你說這驢攆的,偷牌……怪不得老子每次輸……你說這驢攆的,嘿!簡直不是人。”蘭蘭說:“那以後別玩了。和這種人有啥玩頭?”白福說:“啥?便宜了這孫蛋。老子還沒贏夠呢……嘿,你說這驢……老子那個氣呀,撈過他,啪啪,賞他三個餅子。這不,他偷牌不成,我就贏了……”他掏出一把髒乎乎皺巴巴的紙幣。

  靈官媽望望蘭蘭。蘭蘭苦笑幾聲,轉身對白福說:“行了,行了。少說些吧。”白福哈哈一笑:“功?當然有功。你不是說我每次都是給人送錢嗎?這次不贏了嗎?”說著,轉身出了門。廚房裏又傳來他的表功聲。

  “這種人……”靈官媽苦笑道,“早知道這種人,嘿——”

  “你還沒見他輸了的那個德行呢。”蘭蘭說,“砸這個,扔那個……噢,不過,也沒啥……媽,你也別往心裏去。”

  “幸好瑩兒那丫頭好。不然,真後悔死的。他要是有憨頭一半就好了。”

  “人嘛,哪有十全十美的?你也用不著往心裏去,我也慣了。真的,媽,慣了。慣了就啥也覺不出了……剛來那陣……真不想活呢。”蘭蘭的眼睛又一層淚花。

  “真苦了你……可真苦了你……蘭蘭……媽對不住你。”

  “沒啥。真沒啥。就是……”

  男親家進了屋,邊找啥東西,邊對靈官媽說:“叫你親家見笑了,養下那麽個爹爹。你看,就那樣。一天不幹正事,還不叫人說。一說,就鬧個雞飛狗上牆的。”

  “年輕人嘛。過幾年就懂事了。”

  “哼,過幾年?老子進了土坑,管他吃屎還是喝尿呢。”說完呼呼哼哼出了門,仍舊幹他的活去了。

  蘭蘭笑道:“老兩口見天嚷仗。動不動,就你一槍我一矛子。公公罵不過婆婆,婆婆打不過公公,也就分不出個誰勝誰負的。”

  靈官媽笑道:“老啊老了,見啥過呢?嘿,真是的。”

  “好像不鬧個事就蹲不住似的。可能嚷仗也能上癮,一天不嚷,嗓子裏就癢得難受。”

  母女倆笑了。隻有在這時,她倆的心情才輕鬆了些。媽掏出一個手絹,拆開一層,又一層,裏麵有個白布包,白布包裏有個紅布包,紅布包裏有十塊錢:“上次頭疼,你爹叫我吃藥。我舍不得花。省下來,給你買個針頭線腦啥的。”

  蘭蘭說:“不能孝敬媽,心裏就夠難受的。咋能要媽的錢?”

  “拿上,裝好。別叫他們看見。”

  蘭蘭就接了錢,裝進內衣口袋。

  婆婆在廚房裏喊:“蘭蘭,端飯來。”蘭蘭便起身,進了廚房。白福正蹲在灶火門上捋髒兮兮的賭來的錢,邊捋邊唾沫四濺地重複已重複了多遍的話。蘭蘭把筷子、辣子缽和鹹菜碟之類擺到書房裏。

  婆婆端了兩碗麵,一進門,就說:“親家,可真對不住得很。一來沒個啥準備,二來不像你們家,要啥有啥,隻有爛麵條了。爛麵條就爛麵條,親家往飽裏吃。多吃碗,我心裏也就平順了。”

  靈官媽說:“瞧你說的,誰家不是呢?這就好,這就好。”

  3

  吃過午飯,男親家吩咐道:“白福,後晌你和你媽下地攢埂子去。叫你媳婦和大媽子喧喧。娘兒們輕易不撞頭,叫人家喧喧。”白福上午“贏”錢帶來的興致沒減,一口答應。女親家說:“也好,你們娘兒們好好嘮嘮。我們下地,親家。你總不見怪吧?不是我不陪你。我可是給你們娘兒們騰地方呀。有我們,你們肯定喧不暢快。”靈官媽笑道:“啥呀?我們也沒啥喧的。從鞋底疙瘩大,抓成個人,每一根肋巴我都摸透了。喧啥呀?不過,你忙就忙你的去。要淤冬水了,埂子得攢好。”白福母子倆打著哈哈走了。男親家也把引弟抱上架子車,出了門。

  屋裏隻剩下母女倆,氣氛頓時清靜了。媽認真看一陣女兒。女兒卻躲著媽的目光。一會兒,媽說:“蘭蘭,問你個事兒,可要實話實說呀。”蘭蘭說:“你問啥你問。我又沒啥隱瞞媽的。”

  “你和婆婆是不是不好?”

  “也沒啥不好的。婆婆嘛,就那樣。誰家的婆婆也那樣。”

  “吵架不?”

  “剛來時,頂過幾句。後來摸著了她的脾性,也就不頂了。怎麽?她給你說啥了嗎?”

  “我不過問問。以後你早晨起早點。”

  “再咋早呢?我起來,做了早飯,掃了院子,喂了豬。他們才起呢。”

  “早就好。你是個小輩,起早是應該的。人家苦了半輩子,應該歇歇了。還有,平時沒事不要到別人家去串門。”

  “誰愛串門呀?不過有時到人家看看電視。家裏的那個破電視壞了。沒錢修就放著。我就到人家去看,也不常看,十天半月一次。咋?聽到啥閑話了?”

  “閑話倒沒聽到。隻是常往人家跑,免不了叫人指長戳短的。你當然沒啥,可大人就受不了。對不?你也該替大人想想。再說,到人家,也免不了和人家說幾句。明理人當然不說啥。不明理的,說你和男人嘻嘻哈哈,有這個那個的。當然,我的姑娘是個啥人,當娘的當然知道,可別人就不知道了。對不對?”

  “媽。”蘭蘭抬起頭,“有啥你明說好了。婆婆還給你說了啥?你明說。”

  “也不是你婆婆不好,丫頭。”媽歎口氣,“你自己也該注意些。你想吃啥了,到娘家來,媽給你做。想買啥了,給媽說,媽給你買。不要動別人的東西。叫人說三道四,媽臉上拿刺條抽哩。”

  “你不要說了。我知道,定是那老妖說我偷著吃了,拿她的零花錢了。”蘭蘭流出了淚。“那老妖在人前編排我不止一次了。我懷那個娃娃時,想吃個炒雞蛋,吃了一個。她就說我偷著吃。你說,誰沒‘害’過個口呀?有愛吃酸的,有愛吃甜的。可我偏偏愛吃個炒雞蛋。你說,媽,才一個。老妖就指桑罵槐了半個月。娃娃流了,總該饒我哩吧?我喝了涼水,為啥不喝?氣頭上我還想上吊呢。還有,五奶奶上回頭疼,買去痛片,沒錢——就那個五保戶。問我借,我哪有錢呀?正好她桌上有一塊錢,我就給了五奶奶。她就在背後說我手腳不老實。你說,媽,這還算個大人嗎?我再眼小,總不是隻值一塊錢吧?”蘭蘭哭出了聲。

  靈官媽也流出了淚,想到女親家親熱的笑,覺得像吃了蒼蠅。“還說我愛串門啦,和男人嘻嘻哈哈啦,套騙人家的臭鞋底兒穿了……在村裏傳了個一溜風。串門?我咋個串法?不過到秀蘭家看個電視嘛。她的男人又不在家,我咋個串了?後來,你說我串門,我偏串。隻許她和男人齜牙咧嘴,我連個話也不能說了?人家問話,我總不能不答吧?她就說我和這個嘻嘻,和那個哈哈。啥風都是她放,啥謠都是她造。你說她算個大人嗎?秀蘭給了我一雙鞋,是她買的小了,穿不上。我還給了她個頭巾呢。她就說我丟了她家的人了,套騙人家的臭鞋底兒穿了。我頭巾換雙鞋,就丟人?”

  靈官媽腦子裏嗡嗡直響。她啥話也不想說了。

  “還教唆兒子打我呢,說是打到的婆姨揉到的麵。還算人嗎?白福待我稍微好些,她就氣不過似的。總要生出個方兒,叫白福打我一頓,她才順氣。連公公望我一眼,也成了我的罪。嗚嗚,眼睛長在人家身上,他望人,與我有啥相幹?我總不能把他的眼睛剜掉吧?總不能不給端飯吧?不端,她說我沒教養。端吧,又說我如何如何。你說,有這樣的大人嗎?”

  蘭蘭抹把淚:“這些,也沒啥。最苦的是……唉,怪就是怪,為啥單單死娃子?生一個,死的。生一個,死的。就齊神婆禳解的那個活得長些,多吱哇了幾天。你說,媽。莫非我命裏真沒福養兒子……要沒有引弟,真不想活了……可那個不長心的,動不動就罵,就打,說是我有意叫他斷後……不該說這些。媽,我怕你們擔心。反正是人家的人了,爹媽知道了也隻能搭些眼淚。有啥法子?你今天不提的話,我是不說的。說了也沒啥意思。”

  靈官媽想安慰女兒,可又想不出說些啥,隻是流淚。她覺得親家不僅糟蹋了她女兒,還欺騙羞辱了她。女兒竟生活在這樣一個家中,她的心都寒了。

  “蘭蘭,有啥話就說。啥都說出來,說出來就好受些。不說,憋在心裏會憋出病的。”

  蘭蘭卻醒了似的地睜大眼。她抹去淚,說:“媽,沒啥。其實也沒啥。不管咋說,我在媳婦堆裏還算好的。真的,能吃飽肚子,能穿上囫圇衣裳。隊裏有個媳婦連肚子都吃不飽呢。沒啥。就是心裏不太舒坦。忍一忍,也就慣了。你也不用往心裏去。”

  媽知道女兒是怕她扯心才安慰她,心裏更加難受,淚開了閘門似的一個勁流,漸漸哭出了聲。女兒一個勁勸她,勸一陣,反倒將自己勸哭了。娘兒倆索性抱頭,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4

  既知道了真相,靈官媽對女親家就有了新的看法。她自然不去“解釋”女兒的那些缺點。她知道那樣免不了拌嘴。弄不好,感情一衝動,難免說出過分的話。女兒既已給了人家,就是人家的人。由她打由她罵吧,當娘的隻能陪些眼淚。她不像有些當爹媽的,動不動就跑到姑娘婆家吵呀鬧呀,解決不了啥問題,反倒鬧僵了親家關係,結果隻能使女兒的處境越加惡劣。

  到了快收工的時候,靈官媽擔心的倒是如何見親家的麵。親家自然不是傻瓜,不會估計不到蘭蘭的“解釋”。真相大白之後,女親家肯定會難堪。靈官媽反倒擔心親家如何擺脫難堪局麵。

  她的擔心是多餘的。女親家一進門就一如既往地浮上了親熱的笑。那是十分自然的笑,仿佛她和蘭蘭之間不曾有過不快。隨著笑,她熱情的招呼很自然地出口了:“喲,親家。”那語氣充滿喜悅,反叫靈官媽覺出了自己的小氣。

  晚飯後,女親家打發白福宰了隻雞,叫蘭蘭爆炒了一盤子,又炒了親家帶來的兔子,還叫白福去小賣部買了瓶白酒。三親家和小倆口圍在一起,熱熱火火吃起肉喝起酒來。

  這一番舉動衝去了靈官媽心裏的陰影。蘭蘭也因為婆婆宰了雞而臉色鮮亮了許多。這使靈官媽發現蘭蘭的處境並不像下午想象的那樣壞。女親家也不是一個很壞的人。親家這番熱情的接待,竟使她心中的鬱悶消失了,剩下的隻是對親家宰雞的過意不去。

  “哎呀,親家。這可不對了。你看,我又不是外人,破費啥呀?”她說。

  “瞧,親家,你咋這樣說呀?我們是實親。你又輕易不來。我們倆親家好好喧和一下。”女親家笑著,一臉真誠。

  這一說,下午在她腦中醜陋不堪的女親家形象就完全從腦中消失了。“誰家沒個碟兒大碗兒小的事呀?牙和舌頭都鬧矛盾呢。”她想。

  肉端上來了,冒著熱氣。“吃,趁熱吃。”女親家親熱地勸,用筷子夾了一塊腿肉,遞給靈官媽。

  靈官媽接了。想到聽了女兒的解釋後對女親家的那個氣法,不覺笑了。她想也許是自己沒出息,見不得人的笑臉。此刻,她的心完全被眼前這暖融融親家歡聚的氣氛融化了。

  “吃,吃,親家。”女親家親熱地勸著,並將軟肉一塊塊挑出,堆到靠靈官媽的盤沿上。這等於在告訴在座的人:這是親家的,別人不能動。

  靈官媽過意不去,用筷子將那些肉撥散,說:“誰也吃。我又不是驢肚子馬板腸,能吃了這麽多?”

  女親家卻又將軟肉揀成一堆。靈官媽不好再撥開,索性一塊塊夾了,依次遞給男親家、女兒、女婿手中。神情是那樣的頑強,有種不達到目的絕不罷休的執著。

  女親家說:“你吃你的。你們也長了手呢。”

  蘭蘭顯然被婆婆對母親的那種熱情感動了,也用筷子挑塊雞腿肉,遞給婆婆說:“媽,你也吃。別光叫人吃,你也該帶個好頭。”婆婆沒有推辭,接了,咬出滿嘴的油。臉上是和油一樣的神色,仿佛在得意地囂張那些沒有媳婦孝敬的婆婆。

  靈官媽高興地想,她們也沒啥矛盾呀?想到上午婆婆的談喧和下午女兒的辯解,便發現兩人談的,不過起床遲啊、愛串門啊之類的雞毛蒜皮,都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呀。奇怪的是當時自己竟覺得天塌了。真是的,怪不得她爹常罵我“背不住個燙麵條兒呢”。

  男親家和女婿吃得很專注。男親家揀些雞爪子和雞翅膀啃,純屬陪客的架勢。女婿則不然,一副饞相,幾乎掃蕩了除母親挑給外母的以外的全部軟肉,並將骨頭咬得嚓嚓響,嘴唇和那幾根亂毛似的胡須上盡是油水。靈官媽又將自己麵前的軟肉夾了過去,白福也毫不客氣地將它消滅了。

  蘭蘭又端來了兔肉。靈官媽不再動筷子。她說:“這都是你們的。我都吃膩了。一見就頭疼。”女親家雖知道這是矯情之言,但也知道她常吃兔肉,就客氣兩句,不去勉強她。

  “兔肉沒炒好。”女親家說,“炒黑了,我吃過兔肉,白生生的。”

  靈官媽笑道:“那是家兔,肉白。野兔都這樣,一炒就黑,可香。畢竟是吃百草的,比家兔肉香。”

  “嗯,是香。”女親家說。

  白福仍是那副饞相,而且形狀愈加不雅。野兔肉更遂了他的心,越發吃得滿嘴流油。男親家也沒了陪客的斯文。這時,靈官媽才發現他們父子倆是驚人的相似,忍不住笑了。

  吃完兔肉,女親家叫白福端了酒給丈母娘敬。兩親家幹了幾杯。女親家說:“親家,你可要吃好喝好啊,不然,我心裏過意不去。”

  “吃好了,喝好了。”靈官媽笑道。

  “我這人,”女親家又喝了幾杯,“嘴壞,可心好免不了有衝撞親家的時候。親家可要大人不見小人過呀。”

  “啥話呀?親家。我最喜歡的就是直筒子,有啥說啥。最見不得拐彎抹角的人。親家是個啥人,我知道。不然我也不對親戚。”靈官媽說這些話時竟這樣順溜,連她自己也感到意外。細品查,竟沒半點勉強。話是自然而然溜出來的,從裏到外透著真誠。

  “我這人也不好。心小,針尖大的事也放不開。一有點小事,心就捏成個酸杏蛋兒。有你親家的一半,也就好了。”靈官媽說。

  “哪裏啊?我也不好,啥都不往心裏去,心裏存不住話,有啥說啥。一不留意就得罪人。知道我脾性的還倒好,說我就是這麽個大肝花。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專和誰過不去。”

  “好,這樣好。”靈官媽迎合道,“有啥?就瓦罐裏倒核桃,倒掉就好,存在心裏啥都能捂餿,就容易悶壞身子。我這點不好,一有事連飯也吃不下。你看,幹鬼一個。”

  “各有各的好處。千金難買老來瘦呀。”

  “啥呀?還是胖點好。身體好了,啥病都能抗住。像我,一著涼,就氣氣氣吭吭吭的。”

  倆親家在那兒唱唱和和,你吹我捧。男親家和白福聽膩了,各自喝了幾盅酒,就去睡了。兩親家喧到半夜,才睡了。

  躺在被窩裏,靈官媽想:“女親家也不錯呀。”她對親家有了新的看法,那就是,她雖不像她希望的那樣好,但也不像女兒說的那樣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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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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