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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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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天還麻乎乎的時候,老順的破鑼嗓門又響了:“起呀,爹爹們,還不起?天生一副猞猁相。”靈官睜開眼,覺得頭有點悶。院裏有嘩嘩的掃帚聲。這單調的聲音和彌漫於空中的纖塵每天伴他起床。穿衣時,褲頭上的濕跡讓他想起夜裏的荒唐夢來。他懊惱地晃晃腦袋。

  早晨照例是山藥米拌麵泡饃。瑩兒端碗進來時,靈官感到心不規則地跳了。她是不是也作了同樣的夢呢?他留意地望她一眼,看到的卻是一臉正經……女人是天生的演員,他想。看那樣子,仿佛啥都沒有發生過呢。

  吃過早飯,媽打發猛子和憨頭去蘭蘭婆家,幫著收拾一下秋禾。那兒地多。蘭蘭的男人白福又是個遊蕩晃蕩的坯子。農活全憑蘭蘭幹。一到秋上,人就瘦成個猴兒了,所以媽常打發猛子們去幫湊一下。當然,這次去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想叫蘭蘭村上的那個神婆子給憨頭看一下。那神婆真神,才出馬。

  猛子們一出門,老順就打發瑩兒去沙窩裏“旋”一下,看看哪兒的黃毛柴多些,說今年黃毛柴籽又長價了,誰都往沙窩裏鑽。靈官媽便說:“也好。靈官也去。順便帶上單子,能打了打幾斤。瞅下個好地方,我也去,住下吃勁打幾天。”靈官望一眼媽,見媽也望他,臉突地紅了,咕噥道:“也沒見誰個賣發。”老順說:“斤裏不添兩裏添。有幾個總比沒幾個好。這年頭,不生發弄幾個,喝風呀?你不想去的話,放羊去。我去打。”靈官說:“一提放羊,瞌睡就來了,咩咩咩的,叫得眼皮往一起粘。打就打去。我喊花球一起去。”老順斥道:“你又不是攆野雞,喊那麽多人幹啥……你書沒念成,毛病倒不少。”

  靈官哼一聲,灌滿水拉子,取幾個饅頭,裝進挎包,拿了單子樺條和鐮刀,就往外走。

  走一陣,回頭,見瑩兒也出來了。她的頭巾很紅,衣裳又顯得太綠。靈官覺得紮眼,想,你又不是去相親,穿那麽豔幹啥?

  魏沒手子騎著他賴以為生的叫驢過來了。蹄聲得得,顯示出驢子旺盛的生機。從驢子揚蹄響鼻的神態看出,魏沒手子把驢子務息得很好。魏沒手子望望靈官,又望望瑩兒,怪聲怪氣地說:“啊哈,進沙窩呀?那可真是個好地方啊,又暖和又軟和……帶單子沒?”靈官沒辨出他話中的弦外之音,就揚揚單子。魏沒手子哈哈笑了:“啊!帶了?好,帶了好啊,方便。哈,不要說人,連個鬼也沒有啊。哈哈,小叔子搞嫂子,世上好少的呀。哈哈哈。”靈官還擊道:“你還是管好自己吧,別眼饞叫驢。要是你給人家配出個人頭驢身的玩意,人家可饒不了你呀。”魏沒手子笑道:“哈,我沒那本事。要是人找我的話,我請你幫忙。啊,哈哈。”靈官說:“還是你獨占花魁吧。”

  望望魏沒手子遠去的背影,又望望後麵的瑩兒。瑩兒吐吐舌頭,笑了。靈官心裏一蕩。

  進了沙窩,見了幾個打沙米的女人。她們也嘻嘻哈哈取笑他和瑩兒。他和魏沒手子鬥嘴還行,跟女人卻不成。她們的話很露。剛出校門的靈官,還沒來得及被“騷”話醃透呢,隻好低頭紅臉。瑩兒反倒吃吃笑了。

  近村的沙米和黃毛柴早被人打光了,隻剩下一些被風揚過的叫“秸”的碎屑。這是意料之中的事。途中沙丘上柴棵雖有些沒被人動過,但早被人安了“招子”。那是些繞成小疙瘩的沙米棵和黃毛柴,栽在沙丘沙穀間,就意味著這“招子”裏的是“我”的了,別人動不得。這是沙灣約定俗成的規矩。隻是“招子”太多了。倒不是擔心沙漠裏的東西被人占光,靈官知道沙漠大著呢。騰格裏可不是牛蹄窩。但耳旁卻響起父親的話:“再不打,就隻剩下個屁了。”真是奇怪。

  女人們一個個走向各自的“招子”。不能叫“路”的路上隻剩下他和瑩兒了。腿有些困。他知道離黃毛柴攢集之地還遠著哪,還能望見村旁的烽燧墩呢。在軟沙上行走比硬地上費勁,行一步,退半尺,總感到有勁使不上,使來使去也就沒勁了。

  太陽成個球似的蹭蹭蹭躥著,不紅,亦無光。靈官望望太陽,把水拉子從右手調到左手,深吸氣,調調失態的呼吸。但呼吸依然失態,像使力不勻的風匣聲。

  忽覺得左手輕了,知道瑩兒接過了水拉子,就索性將手中的布單一扔,身子一歪,坐在上麵歎氣。瑩兒噗嗤一笑,說真成白肋巴了,腰來腿不來,跌倒起不來。走了三步路,就成軟泥了,咋打黃毛柴呀?靈官不理,閉上眼,覺出腿在隱隱地轟轟。

  瑩兒抿抿鬢角的頭發,眯縫著眼望著遠處,歎了口氣。

  緩一陣,瑩兒說:“走吧,太陽都老高了。照這樣子,晌午都到不了地方。打都不用打,掉頭回來,就得一天呢。到地方你緩著,我打。不然你爹罵呢。”

  靈官站起來,歎口氣,想到自己一輩子就得鑽這個沙窩,心境暗淡了許多。念書時,想到沙漠,盡是樂趣。進了沙漠,反倒又回味起學校的清靜。但一切都過去了。老順是他的未來,想想都有些害怕。有時想,不念書倒好些,知道的少,糊裏糊塗倒幸福些。像爹爹,就容易滿足,從沙窩裏逮個野兔一炒,就高興得像過年。吮兔子骨頭時,是他一生最幸福、最滋潤、最滿意的時刻,他說:“神仙也不過如此。”而靈官則不,腦中的亂七八糟衝淡了野兔的美味。即使肚裏填滿了兔肉,他依舊餓。

  沙嶺越來越高,沙穀也越來越深。行進起來自然費勁,行一步挪不了半尺。下坡時,又得注意不至於被慣性甩出老遠。幾次,靈官差點失去平衡——當然,失去平衡也沒啥大不了,在沙坡上打幾個滾,翻幾個跟頭。疼是不疼的,隻不過嘴裏、耳朵、衣服裏免不了會進些沙。這些,靈官不怕。他怕的是在瑩兒麵前失了麵子。其實,“小叔子”是不講啥“麵子”的,“麵子”向來和大伯子連在一起。村裏人說:“能在公公的懷裏睡,不在大伯的前頭過。”為啥?“小公公大大伯”呀。大伯是誰?是丈夫的哥哥呀。

  瑩兒走得很從容,但顯得有些瑣屑。她著意選擇不大起大落的路,走緩坡,走“之”字路,扭來旋去,隻走陰窪。靈官知道,陰窪的沙實在。陽窪裏盡是風刮下的浮沙,腳一踩,能沒了踝子。但靈官卻有意不管那些,他仿佛故意和自己賭氣似的,直上直下,大起大落,上時像蝸牛,下時如野牛。行不了多久,就籲籲如爬坡老牛了。

  瑩兒望他一眼,說:“還是走陰窪,繞著些,走緩坡,不要直上直下。別看繞著走的路多些,可省力。轉路三十天,截路一個月。用的時間一樣,走得路也一樣。可人不累。不信你試試。”

  靈官不搭言。他彎腰脫了鞋子。鞋裏滿是沙。負了沙的鞋很沉。他兩鞋相磕,倒去沙子,又綰住兩根鞋帶,將鞋搭在肩膀上。沙上的涼氣很快注入了腳心。

  瑩兒勸道:“還是穿上好。這會兒沙沒燙,走不了多久,你的肚子就脹。再說,走不了多久,腳上的皮就給沙子蹭沒了。”

  靈官徑自前行,仍直上直下,大起大落。他暗裏使勁,想把瑩兒甩出一截,以顯示自己的強大。但走了許久,卻發現,無論咋走,瑩兒總是若即若離地跟定他。下坡他能“瘋狗揚塵”地把她甩開一截,上坡時她又一步步咬了上來。

  太陽已經老高了,不紅,瘮白瘮白的。沒有熱度。靈官跑下一個沙坡,一直跑到另一麵沙坡前,才萎倒在地。他取下了肩頭搭的鞋子,搓去了沾在腳上的沙,穿了鞋。他不是怕肚子脹,而是忍受不了那砭骨的冰涼。那涼似已透進小腹,使他有了尿憋的感覺。他不好意思地望著嬌喘籲籲漸漸走近的瑩兒。

  瑩兒用頭巾的一角擦額頭的汗,又留意地擦擦鼻窪和嘴角。靈官挪開了視線。因為這明顯帶有“打扮”意味的動作,在這人跡罕至的沙窩裏,顯得有些曖昧。他的心跳了幾跳,卻聽得瑩兒說:

  “算了,打吧。”

  靈官這才看清了稀稀落落的黃毛柴和沙米棵。他環視四周,發現了一種死寂。人沒有,鳥沒有,動物也沒有。隻有當空的太陽在喧囂,發出一種聽不著但能感覺到的聲音。靜擠壓而來,心隨之虛了。他想起了魏沒手子的話,呼吸促了,心也奇怪地晃。他咽了口唾沫。同時,他也聽到了瑩兒咽唾沫的聲音。

  靈官扔下單子和樺條,拿著鐮刀,走向一棟棟黃毛柴,用鐮刀割下結籽最多的稍部,輕輕放在沙上。

  瑩兒則一手提了張著口的袋子,一手捋黃毛柴籽,捋一把,往袋裏扔一下。空氣裏彌漫著一股黃毛柴獨有的香味。

  割了一陣,柴頭堆成了小丘。靈官便將單子撈過來,鋪好,把割下的黃毛柴抱到上麵。取過樺條,一下下抽打起來。他抽打得很凶,仿佛在發泄什麽或是借以掩蓋什麽。一股纖塵騰起。刷刷的聲響使寂靜的沙窪喧鬧了。

  瑩兒邊捋黃毛柴,邊望靈官。樺條的每一次揚起,都使他充滿陽剛的美。瑩兒抿嘴笑了。

  抽打百十下後,靈官扔了樺條,將打過的柴棵輕輕提起,抖一抖,扔過一邊。再放上一堆,脫了外衣,光個膀子,在手心裏吐口唾沫,搓搓,拾起樺條抽打起來。

  瑩兒笑了。她不理解他為啥要往手心裏吐唾沫,是起潤滑作用?是顯示威風?還是別的?她不理解,感到好笑。

  日到中天,開始刺目。瑩兒已感到灼熱。因了縷縷風拂麵的緣故,沙窪倒不顯悶熱。太陽也不似盛夏那麽毒,畢竟是漠黃草白的深秋了。靈官手裏的樺條仍很威風,但已有亮亮的東西從他的額上沁出了,鼻窪裏也有了塵土。她估計自己也這樣,便取下頭巾擦擦臉,倒沒擦出多少灰塵。係好頭巾,瑩兒索性住了手,看起靈官來,像村裏女人那樣帶著看“西湖景兒”的心態看不會幹活的洋學生“白肋巴”。

  汗珠兒從靈官頭上滾下來了。光著的膀子也濕漉漉了。紛揚在空中的灰塵和柴屑落到身上,顯得很髒。透過愈來愈瘋的樺條,瑩兒看出他把短促的喘息抑成了深呼吸。她笑了,說:“緩緩吧,秀才。掙壞了,可沒人給你當媳婦。”

  靈官又狠抽幾下,才扔了樺條。他不再掩飾地喘著氣,撈過外衣擦擦汗,躺在沙丘上,眯了眼望天上的雲。不一會,他便感覺到被太陽曬得滾燙的沙子熨得身體怪舒服。那種感覺,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

  瑩兒提過水拉子,叫靈官喝。靈官一動不動。他雖然有些口幹,卻舍不得中斷腰部那奇異的舒適。尤其在閉目放鬆時,一切都消失了:太陽,沙漠,甚至肢體。隻有和燙沙接觸的那部分存在,而那存在又是超越理性的。語言很慘白,包括那兩個差強人意的字——“舒坦”。

  “喝呀。”瑩兒說。

  靈官睜開眼,翻起身,喝了幾口。水在太陽下曬了好長時間,失卻了本來的清涼,多了股塑料味兒。靈官懶得多喝。再說他也不太渴,仿佛早晨吃下的山藥米拌麵還在滋潤著他的身心。怪不得涼州人說“三天不吃山藥米拌麵,心裏就幹焦幹焦的”呢。想起這句話,靈官笑了。瑩兒接過水拉子,沒用手絹什麽的去擦他剛對過嘴的地方,喝了幾口,笑著望他。靈官臉紅了。瑩兒的臉也紅了。

  二人無話。半晌,誰都覺出了沒趣。瑩兒好容易想起個話頭,說:“餓不?吃些饃。”靈官說不餓——話頭又斷了。

  瑩兒下意識撚起一撮黃毛柴,用手搓搓,左右手倒換著一吹。殼飛了,剩下針尖大小的褐色的籽。瑩兒扔進口裏,嚼嚼,吐出來,說:“也怪,這東西,瞧著也不咋的。為啥放一點麵就能擀長?”靈官不語。

  “聽說陝西那兒離不開這呢。沒它,麵條一下鍋就成糊糊。”

  靈官仍不語。

  “聽說麵包裏也有它呢,要不咋那麽喧。聽說不?”

  靈官哼了一聲。

  “你吃過沒?六零年,這東西也救命哩。捋上,磨上,開水拌上一碗,輕輕一吸,一碗都進了肚子。”

  靈官不答話,仰臉躺在沙上,閉了眼,一動不動。若不是嘴角的柴枝在動,真像睡著了。

  縫了眼望天。天上雲很少。一個黑鷹低低盤旋,在天上挪來挪去。

  又是半天冷場。太陽光雖說強多了,但瑩兒並沒感覺啥熱。她望望靈官,又望望天上那隻忽東忽西的黑鷹,最後將視線停在沙米棵間的老鼠洞旁。許久,歎口氣。想說什麽,又沒有說。

  靈官沒有睜眼,隻狠勁地嚼那個柴枝。露在口外的那端動得很快。他似乎也覺出了寂靜中的那份喧鬧。

  瑩兒望一陣老鼠洞,取下頭巾,絞在手裏,絞擰一陣,住了手,不望靈官,說:“問你個事兒……”

  話一出口,她卻又慌亂地抬起頭,仿佛被自己嚇了一跳。見靈官並沒望她,又垂下眼簾。

  “問你個事兒……我是個壞女人……是不?”

  靈官不搭言,嘴角的柴秧瘋動著。

  瑩兒的臉漲得通紅,眼裏已亮晃晃了。她看一眼靈官,又將視線轉向茫然,牙咬嘴唇,半晌,說:“你說呀。”

  靈官嘴裏的柴秧凝住了。他覺得臉像凍後又被火烤了一樣。這時,眼皮成了他最後一道屏障。他不想放棄這屏障。

  他突然感到了熱,感到了悶,心裏有很黏的液體。蟲子似的東西從頰上爬下來了,怪癢。他擦了一把,費力地咽口唾沫。

  瑩兒垂下頭,仍在絞頭巾。她胸部起伏度漸大,並有抽泣聲發出。等她抬起頭時,臉上已淚花閃閃了。

  “有啥法子?”她的聲音大了。“我是女人?我認命就是了。就這一輩子,豁出來就是了。”說到後來,有點聲嘶力竭了,一點也不像素日裏那個溫弱的像要被風吹化的她。

  靈官歎口氣,下意識望望天,仿佛在尋找什麽。心中黏黏的極不舒服。

  “其實,憨頭能治好,不要緊。”靈官說。

  “你……他說他丟不起人,不肯治。我才……我才……二十來歲……日子……日子……還長呢。”

  “我勸勸他。”

  “你一勸,人家又咋想?”

  瑩兒臉又紅了。靈官身子忽然熱了。

  “你說,要是你勸他,他咋想?我把這都告訴你了,他還不想到別的?尤其這沙窩裏,連個鬼也沒有。”瑩兒的聲音小了,近似私語。音質卻依然那樣水,隻是更柔。

  靈官的心跳山洪似的響。

  “他會咋想……魏沒手子說啥來著?”

  很水很柔的聲音在耳邊嚶嚶。他大口地喘氣。啥都沒了,除了心跳,除了那很水很柔的聲音。口很幹。他摸索著去取水拉子,卻觸到一隻火燙的手。

  說不準是他捉了手還是手捉了他,反正兩手相握了。兩個手心都濕濕的。瑩兒呻吟了一聲。靈官一下撲倒了她。觸到雙唇時,一陣奇異的眩暈淹沒了他。

  瑩兒的呻吟很柔,很膩,也很促。這聲音是風,靈官是火。他的手探進她的上衣,捏住了那隻酥軟可人的乳峰。

  “給我個兒子呀。”瑩兒喃喃道。

  太陽亮晃晃懸在頭頂。靈官清醒了些。他說:“等等,我看有沒有人。”站起身,用手掌拍拍悶悶的額頭。上了沙丘,四下裏望,都是沙山。除了喧囂的太陽和湧動的大漠,連個鬼影子也沒有。等他下來,瑩兒已裝了柴籽,鋪好了單子。

  “轟——”靈官覺得體內的什麽東西爆了。這是他進入瑩兒第一個感覺。隨後,激流淹沒了他。

  ……

  激情異常迅猛地撲上來,又卷走了。稍縱即逝的激情使靈官來不及品味那難言的快感,剩下的隻是失落、空虛和索然無味。瑩兒火辣辣的目光和摟得過緊的臂膀使他不舒服。他有點怕或者討厭她的殷勤了。他躲開那雙火辣辣的眼睛,躲開再一次伸過來的嘴,爬起身,提起褲子。

  明晃晃的太陽使他產生了恍然如夢的感覺,沙窪的黃色又給他摻和了憂鬱。他又想到了憨頭的樣子和病,心一下子灰蒙蒙了。他疲憊地脫了背心,躺在沙上,讓灼熱的沙粒給他以灼痛的舒適。

  瑩兒意猶未盡地整理好衣褲,在靈官身邊躺了下來。她撫摸著他裸露的汗津津的臂,一下下吻他,又不時親昵地咬他的胳臂。靈官不習慣這種親昵。瑩兒嗔道:“剛用了人,就不管了。你們男人……”

  靈官不理她,滾到一棵黃毛柴旁。瑩兒小心地歎口氣,取過饃饃袋,說:“吃些吧?”

  靈官說:“不餓。”

  “不管餓不餓,吃些好。等會,還要幹活呢。”

  靈官沒說話。

  沙窩到了這一天裏最熱的時候。瑩兒把單子掛在那棟黃毛柴上。

  靈官感動地笑笑。瑩兒也才笑了。靈官取過饃,咬了一口,又取過水拉子,擰開蓋子。瑩兒說:“等等,我看它熱了沒?”她摸摸塑料拉子,說:“能喝,不冰。你可記住,幹了這事不能喝冰水的,喝了害病。到時候,你媳婦可不饒你。”說著噗嗤一笑。

  靈官的情緒好多了,又覺出了瑩兒的善良和美麗,也不再反感她過分的親昵。他擦擦汗,喝口水。

  瑩兒喝幾口水,說:“你慢慢吃。我再捋些籽。不然,你爹罵呢。”她學著老順直梗梗的嗓門說:“兩個猞猁,一天才打這麽些。幹啥去來?”她噗嗤一笑:“你說,我該說幹啥去來?”

  “你就說睡覺。”

  “你好,我就說:該剝你兒子的皮了。他幹活沒溜子,幹壞事卻老道得很。真是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靈官笑了。他縮在柴蔭底下,靜靜望瑩兒。

  瑩兒顯得很正經,很專心,努力控製著不朝他這邊望,但越控製倒越將強裝的正經弄沒了。於是,她粲然一笑。這一笑,在靈官的某個敏感的神經上搔了一下。眩暈和渴盼再次湧來。

  “別望我,我還幹活呢。”瑩兒說。

  “你幹你的。我又沒擋你。”

  “你望我,我咋幹?”她嬌嗔地瞪他一眼,背過身去。

  靈官癡癡地望她的背影。他認為,女人最美的是背影,尤其是瑩兒的P股。那渾圓的、充滿性感的部位總能叫他的心晃蕩,總能叫他感到一種無法忍受的饑餓。

  靈官的臉發燒了。雖然他們打破了界限,戳透了那張不容易戳透的紙,但他還是害羞,不好意思袒露自己的欲望。他怨恨自己似的撕撕頭發。

  瑩兒望望太陽,住了手,說:“行了。再耽擱,趕黑到不了家的。來來去去真是費事,光走路就得半天功夫。住到沙窩裏多好。幹脆,明兒帶上鋪蓋。敢不?”

  靈官說:“咋不行?住沙窩的人多著呢。隻是你沒個伴兒,要是蘭蘭沒出嫁就好了。”

  “你也算是伴兒吧。敢不敢住?”

  “咋不敢?你敢,我也敢。你能戳破臉,我怕啥?”

  “哈,口氣挺大的。就怕幹起來像什麽一樣倒縮了。”瑩兒刮刮自己的臉。

  靈官紅了臉,遮掩似的將單子上的柴籽抖成一堆。瑩兒撐開袋口。柴籽水一樣流進袋中。

  收拾停當,靈官取過水拉子,擰開蓋子。瑩兒說:“別倒了。水還是留下的好。小心無大錯。”靈官重新擰上蓋子。

  靈官望望天空說:“其實,太陽還早呢。急啥?緩緩再走。”瑩兒說:“走吧,慢慢走。你那個肉牛樣子。走快了,還不成一攤泥?”

  靈官望一眼瑩兒,捉了她的手。瑩兒在他手背上拍拍,笑道:“還背黃毛柴籽呢。我倒沒啥,就怕你累。夜裏吧。他去媽媽那兒了,肯定不來。現在猴急,也沒啥滋味。”

  “不過,你來段花兒。”

  “成哩。別說‘花兒’,要心也給哩。你可別當甩手掌櫃,邊聽邊拾掇。”說著,她唱起來了——

  月亮當中的娑羅羅樹,

  春風兒吹天下哩。

  一思想和阿哥走下的路,

  心疼(者)咋丟下哩?

  “好不?”

  “好。真是天籟,再唱。”

  石崖頭上的墩墩兒草,

  骨朵兒像胡麻哩。

  陽世上再沒我倆兒好,

  一晚夕說胡話哩。

  白蘿卜榨下的漿水酸,

  麥麩子拌下的醋釅。

  寧叫他玉皇的江山亂,

  不叫咱倆的路斷……

  歸去時,一路“花兒”一路笑,雖背了柴籽袋,卻沒有感到來時的那般艱辛。進了門,放下袋子。老順過來,在袋上踢一腳,沒嫌少,反說:“看看,咋的?遍地是黃金,就看你拾不拾。”

  吃晚飯時,老順問:“沙窩裏黃毛柴多不?”瑩兒說:“近處都叫人下了‘招子’。裏麵多。就是太遠了,得走半天路。一來一去的,浪費了時間不說,人也累得慌。”老順說:“不行就住下,吃勁打幾天。明天叫你媽也去。”靈官說:“媽走了,誰給你做飯?”老順說:“我又不是驢肚子馬板腸,能吃多少?一天不就三頓飯嘛。”

  靈官見瑩兒偷偷朝他眨眼睛,就故意說:“我就不去了,誰家一個大男人幹那女人活?”老順說:“不去也行。涼州城市政府大堂上有個位子等著你去坐呢。問題是你有沒有那個本事。你念書除了往肚裏塞了些又酸又臭的詞兒,再念了個啥?你考慮,不去也行。河壩裏那塊地正好沒顧上犁,你去嚐嚐翻土塊的滋味。”靈官趕緊說:“你叫我進沙窩,誰又敢說個大話啊?”瑩兒撲哧笑了,朝她做了個鬼臉。老順猴塑塑蹲在炕沿上,吧嗒一陣煙鍋兒,高聲說:“老妖,豬喂了麽?好好扯上幾個鍋盔,明個到沙窩逛去。撒活一下眼睛,順便弄幾個黃毛柴籽兒。”媽在廚房裏應道:“你不是苦得急急兒了嘛?正好逛去。啊?”老順說:“你見誰家的公公和兒媳一起進沙窩呢?”媽笑道:“喲,這不正合了你的意嗎?你一進沙窩,誰都不用燒熱炕了。”老順嘿嘿笑了。瑩兒趕快收拾碗筷出了書房。

  靈官媽提著那個袋子進了書房,說:“我還當你們打了多半袋子。誰知是枝枝子占了多數。”靈官說:“你算。走路五小時,吃腰食一小時。剩四個小時,得一把一把捋呀,又不是在堆上刨。”媽笑了:“我隻是說說。能幹多少,就幹多少。”

  老順說:“你準備一下,把那個大拉子洗一下,裝水。順便去問問,再有沒有去的人。一起去,好有個照應……其實,你去幹不幹沒啥,給他們做做伴,當當甩手掌拒。”

  老伴笑道:“我啥時當過甩手掌櫃?老乳牛養了十個牛,事事離不了老乳牛。三寸氣不斷,就得掙紮。”

  靈官說:“你不去就算了。叫人聽了,還以為我們子女壓迫你似的。真是的。”

  媽笑道:“好,不說不說。”遂到廚房裏忙活去了。

  不一會,靈官卻進入了夢鄉,害得瑩兒空候了一夜。

  2

  靈官醒來時,天已大亮。父親的叫聲使他吃了一驚,因為夢中他是和瑩兒睡在一起的。等他起床後,父親已將水、麵、鍋、盆、行李等捆在駱駝上了。媽媽正在喂豬,嘮嘮嘮的聲音在清晨很紮耳。靈官胡亂洗把臉,又在牙刷上擠點牙膏放在嘴裏捅了幾下,吐出一嘴白沫。媽媽說:“你要刷,就好好刷。牙膏還沒蹭勻就吐了。白費錢。”靈官說:“你不看爹正找個出氣的地方嗎?我一磨蹭,他不發威,才怪呢。”媽說:“行了,吃飯去吧。吃了上路。”

  瑩兒端飯進了書房,瞪一眼靈官,悄聲說:“你倒好。害得我一夜沒睡。”靈官說:“跑了一天,乏了。包公都沒看,也不知啥時睡著的。”瑩兒說:“你以後‘好生’這樣。”靈官說:“不會的。有個再一再二,沒個再三再四。”老順進了屋,說:“饃饃疙瘩也塞不住嘴?你不看啥時候了。”靈官說:“我又沒說啥。我說包公沒看上,再又沒說啥。”瑩兒急了,在老順背後瞪他,靈官知道她瞪的是“再沒說啥”這句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話,就說:“嫂子也正怨我睡得太死呢。”瑩兒睜大眼睛,指指老順後背,一臉慌張。靈官吐吐舌頭。老順說:“快吃吧,還等啥?我們那陣子進沙窩,雞沒叫,就動身,這會兒幹得正歡呢。”

  靈官說:“你少說兩句行不行?我不聽吧,你說秋風過了驢耳了。聽吧,耽擱吃飯,你又說我磨蹭。”老順說:“好好好,我不說。我知道你不愛聽老子的話。好藥總是難喝。”又轉身對瑩兒說:“你也趕緊吃去。你媽說,北柱們也去。不要叫人家等。”

  靈官狼吞虎咽,吃了一碗,就去收拾刷牙用具。老順斥道:“又不是去當幹部,拿那個東西幹嗎?路遠,少拿一點是一點。”靈官說:“有駱駝呢。”老順冷哼一聲。

  收拾挺妥,靈官拉出駱駝。聽到媽媽又安頓喂豬的事:“粗食要燙一下。麩子不要放得太多了……不要喂幾天就把半年的細食糟蹋光。吃饞了豬嘴,我看你拿啥支應它?”老順說:“知道。”媽又說:“雞一天喂一頓水食。莊門要拾掇好……”“哎喲,老妖。有個完沒完?”媽卻不理他,繼續說:“水食不要太清……”“哎喲,你走你的,我又不是靈官。”靈官大聲說:“靈官怎麽了?一張嘴就靈官長,靈官短的。我靈官啥時叫人這樣安頓過?”瑩兒笑了。媽也笑了。

  出門,到隔壁喊了北柱和鳳香。鳳香又喊了月兒。北柱說:“孟八爺又進沙窩了……今年狐子肯定多。沙窩裏的老鼠一群一群的。”靈官說:“沒狐子了,老鼠才多。”北柱說:“老鼠多,才引來狐子。大頭昨夜打了一個狐子呢。嘿,笑得合不攏嘴。”

  北柱又對靈官媽說:“你真是老糊塗了。你攪和啥呢?叫他們小叔子嫂子打去就是了。你不怕他們怪你礙手礙腳?”瑩兒接口道:“就是。你叫白狗和他嫂子去就是了?你攪和個啥咧?”鳳香說:“哎,我可沒說你呀。你說誰就說誰,少牽扯我。”瑩兒笑道:“你承啥頭?心裏沒冷病,不怕吃西瓜。白狗又不是你一個嫂子。”

  鳳香說:“不和你說。你是個雀兒嘴,最會喳喳呢。靈官好好聽著,你嫂子正給你教見識呢。”瑩兒說:“是啊。你鳳香嫂子正給你教見識。北柱,心裏酸不?”靈官媽笑了。誰都笑了。

  進沙窩不久,又碰上花球娘兒倆。花球正在整理駝背上傾斜的水拉子。駱駝打著響嚏。水正順著駝毛淅淅瀝瀝往下淌。北柱上前和花球吭哧一陣,才將水拉子扶正。兩峰駱駝八個人繼續上路。

  太陽從沙尖上躥了出來。那樣子真像躥,嗖嗖,就高了一大截子。梭梭、沙米棵被太陽塗了層白光。駱駝成了一種輪廓。

  走了一陣,沙嶺高了。靈官和花球拉著駱駝,走上駝道。

  駝道並不是道,隻是沙路的另一種走法,走“之”字形。一條直線距離不長的沙路,因走“之”字,顯得長了許多。

  駱駝、駝鈴、旭日、梭梭、柴棵,還有不遠處的瑩兒她們,構成一幅奇妙的畫。靈官覺得胸裏多了種力量。他很想叫瑩兒來幾段“花兒”,卻聽得北柱的嗓門已響起來了:

  王哥放——羊南山上——

  日落——西——山——羊上圈——

  手把門窗往外看——

  為什麽——不——我——王哥的麵——

  北柱的嗓門嘶啞,起調又偏高了,顯得聲嘶力竭,引得女人們笑了起來。鳳香罵道:“算了吧,你那個犛牛嗓子拉呱聲,聒得駱駝都夾不住尿了。在孔夫子門前賣孝文哩。”北柱大聲說:“你們不懂。現在就流行這種唱法。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的那家夥,嗓子比我還啞呢。”鳳香說:“那你幹脆到北京叫去。有本事弄上個頭發像雞窩的女人。”北柱說:“你舍得?”女人道:“天下男人又沒叫霜殺盡。誰稀罕你?”北柱說:“就怕你擰歪鼻子喲。”

  北柱小兩口一鬥嘴,靈官心裏的激情消失了。搭在駝背上裝著刷牙缸子的帆布包隨著駱駝一步步前行一下下與鍋蓋相撞,發出單調乏味的聲音。靈官產生了空蕩蕩的失落情緒。這種情緒就像壓在水中的皮球,一不小心,它就咕咚一聲冒出來了。

  “哎呀,老鼠。”花球驚叫一聲,“那麽大,那麽多。”

  駱駝停了下來。靈官聽到一陣鳥叫,聲音大而亂。循身望去,不見啥鳥,卻見一群老鼠在追逐。在一株巨大的黃毛柴下,有一個黑洞。洞口有一鼠,大似貓,人立一樣,後腿支撐身體,前肢如人,作揖一樣抱拳,黑豆似的眼睛望望駱駝,望望人,倒像是欣賞動物的孩子。七八隻稍小的老鼠往來穿梭嬉戲,旁若無人。吱吱的鳥叫聲就是從它們口裏發出的。

  花球朝女人們喊:“快來看呀,大老鼠。”

  月兒搶先跑了過來:“呀,成精啦。”跑動聲攪了鼠們嬉戲的興致。它們一個個人立拱手,望著這幾個沒見過大世麵的生靈。

  女人們一個個尖叫。這下鼠們才慌了,向洞口跑去。跑至洞口,仍人立一樣回眸而望。雖沒生出百媚,倒也把眼睛生動印進人心裏去了。然後,才鑽進洞去。

  那巨鼠的道行顯然高多了,驚叫的女人驚不了它,蒼惶惶從身邊遁過的同類也誘不了它。若無那雙黑亮轉動的眼,倒真像入了禪定。

  瑩兒說:“真成精了。這麽大的老鼠,貓也怕降不了呢。”

  靈官媽說:“天大的老鼠也怕弱貓。這是天性。”

  鳳香說:“聽說老鼠偷吃了鹽和清油,就成了‘夜蝙蝠’。”

  北柱啐道:“你別狗咬火車,不懂科學。‘夜蝙蝠’和老鼠根本不是同類。兩碼事,知道不?小蝙蝠是大蝙蝠生的。就像你吃啥也變不成母馬一樣。嘿……變個母驢還差不多。”

  鳳香說:“你才能變個叫驢呢。你懂科學?懂得給嫂子肚裏的娃娃做腿?”

  大家都笑了。靈官也聽說過早幾年北柱趁大哥外出時哄著和嫂子睡覺的事。據說其理由就是肚裏的娃兒還沒做上腿,怕生下是個殘廢。

  北柱搔搔頭笑了。鳳香白他一眼,聲音更大了:“要不是她嫂子表他的功,誰還知道呢?”她學著一個聲音說:“多虧了北柱呀,不然娃怕是個殘廢呀。”人們越發大笑。月兒被這葷玩笑羞紅了臉,扭過頭去。

  大老鼠這才被笑聲驚失了態。它逃向洞口,也像別的鼠那樣回首而望。花球脫下一隻鞋,叫:“你還如此囂張。”擲鞋過去。老鼠早溜進洞裏了。

  3

  正午時分,才趕到了沙米和黃毛柴最多的沙窪裏。天已經很熱了。駝身上和人身上都是汗。北柱問:“咋哩?一塊兒打呢?還是各把一個沙窪,各打各的?”瑩兒說:“還是各打各的好。一塊兒怕隻顧了喧。”月兒說:“還是一起好。分開打,打不了多久,就不想打了。”花球說:“就是。割的割,抱的抱,打的打,幹起來有勁,也不窩工。”靈官媽說:“也成,誰也別偷懶。打下,按人均攤。”

  於是,大家找了一個避風且質地較硬的叫“光坦旋”的地方卸下垛子。取出被褥行李放在一起,又將鍋碗瓢盆等炊具取出,由靈官媽花球媽在沙上掏好了搭鍋的坑,鍋邊緣剔好入柴口和出煙槽,就到附近的山窪裏去拾柴。靈官媽取出臉盆,用勺頭子按一人一勺的量挖出麵,倒水和了起來。她在“大集體”時常進沙窩打沙米,對沙窩裏做飯的技藝很熟悉。不一會,就在臉盆裏和好了麵,又用刀切成一個個細長的條,搓上油,餳上,對已拾來了柴的花球媽說:“點火吧。”

  花球媽把鍋擱在坑上,點了火。“光坦旋”裏升起一股炊煙。靈官看到了煙,想起了那句“大漠孤煙直”的詩來,就對花球說:“古詩裏說大漠孤煙直,我卻一直沒見啥直的煙。煙都是一團一團一縷一縷的,哪有直上天的呢?”花球說:“詩寫的是無風時。”靈官說:“無風時,煙都往地上落,哪兒也不去,整個一個烏煙瘴氣,嗆得人眼淚都下來了……誰又見啥直上天的煙來。”花球說:“可能多少得有點兒風吧。”靈官說:“更不對了,多少有點兒風,煙都隨風跑了,又到哪裏直去?”花球說:“我也說不來。你一個書呆子都不知道,我咋知道?”

  月兒和瑩兒從另一個沙窪裏各抱一捆柴走來。月兒說:“白念書了,靈官。那煙又不是黃毛柴燒的煙,是狼糞燒的煙。狼糞一著,無風的話,煙就直直上天去了。書上不是說狼煙狼煙嘛。”靈官聽了,直直看月兒幾眼,說:“喲,你還行,成女博士了。”月兒笑道:“當然呀。別以為自己天下第一,見人愛理不理的。”瑩兒聽了,古怪地望月兒一眼,說:“快走吧。怕等柴用呢。”月兒笑著走了。

  靈官問北柱:“你妹子有婆家沒?”北柱說:“沒。心比天高。見這個也不行,見那個也不行。媽說,還是書念壞了。女娃一念書,心就野了。”靈官說:“也是。不過,女娃找對象比考學更重要。找個好對象,啥都有了。”北柱說:“媽也這麽說。可她咋都不行。”靈官問:“她想找個啥樣的?”北柱說:“沒明說。隻說她感覺好的,拾大糞也行。你說,感覺是啥?看不見摸不著的。歌兒上還唱跟著感覺走呢,咋跟?莫名其妙。”靈官說:“你當然不懂的。其實,感覺是存在的。”北柱說:“你說說看。”靈官說:“說不出來。說出來,就不是感覺了。”

  正喧著,鳳香喊:“嘿,飯都熟了,柴還沒拾來。要等你們的話,麵就泡成糊糊了。”三人抱著柴往光坦旋走去。

  飯其實還沒熟。瑩兒和月兒正在扯麵,把麵扯得長長的,一下下揪進鍋裏。瑩兒很熟練,麵片子連成一條白線飛進鍋裏。月兒卻顯得很笨拙,麵扯得不勻,薄處薄厚處厚。而且,揪下的麵片總是粘手,不往鍋裏飛,弄得她哭笑不得。靈官媽切好了菜後,笑道:“姑奶奶,我來吧。別出洋相了。”月兒順勢把剩下的麵扔進鍋裏,坐到沙坡上。鳳香說:“平日叫你學,你四個蹄子蹬住不動彈。以後到婆家誰侍候你?總不能叫人家供到供台上吧。”月兒笑著說:“那我就不嫁人,叫媽養活一輩子。”北柱說:“想的倒美。明兒個,我叫媽隨便找一個扔出去算了。”花球媽說:“靈官,你可注意啦。他們一扔,你就接住。你上哪兒找這麽水靈的媳婦呀。”人們都笑了。

  瑩兒抿著嘴望望靈官,見他已羞紅了臉,也笑了。靈官媽說:“他哪有那個福氣呀?”鳳香說:“聽,月兒。你婆婆可願意了,你願意不?”月兒望一眼靈官,說:“人家想的是高跟兒,燙發頭,走路一扭一扭的,說話一嗲一嗲的。能看上我?”鳳香說:“這麽說,你也是願意了。”月兒嗔道:“你還有沒個完?”大家又笑了。

  飯熟了,各拿出各的碗和缸子。靈官媽說:“這頓飯是開灶飯。按規矩要吃好的呢,圖個吉利。誰有好吃的,都拿出來。我有兔肉。”花球媽說:“我炸了油餅子。”鳳香說:“我……”北柱接過口說:“煮山藥。”鳳香說:“還有……”北柱又接口道:“沙蔥。再沒了。”花球說:“那算啥好吃的。”北柱說:“牛吃菠菠菜,豬香狗不愛。你不覺香我覺香。”鳳香說:“嘿,嗇皮,野雞肉你放下生兒子哩嗎?”“——有野雞肉。”月兒拍手道。北柱訕訕笑道:“我還以為你沒炒呢。”女人說:“沒炒,往臭裏擱?”“我還以為你沒拿呢。”“沒拿,放下喂狗?”“嘿,我還以為你吃了呢。”“啥?你以為我是偷嘴子狗,啥都隻想一個人吃?”眾人都笑了。月兒瑩兒抱著肚子連喊哎喲。

  兔肉、野雞肉、沙蔥等一擺,在沙窩裏就算是很豐盛的菜了。飯也很香。美中不足的是飯中帶進了沙子。北柱說:“哎,誰把沙當鹽調上了呢?”鳳香說:“你有本事,做一頓。看看有沒有沙子?”北柱說:“我不過說說。”“站著說話腰不疼?你做上一頓就不挑挑揀揀了。”

  吃了一碗磣牙的飯後,靈官就不想再吃了。他擰開水拉子就往碗中倒水。瑩兒說:“剛吃過飯不能喝水。會消化不良的。”

  北柱笑了。花球問笑啥。北柱說:“嘿,嫂子對小叔子就是不一樣。”他學著瑩兒的聲音說:“剛吃過飯不能喝水,會消化不良的。哈……”花球也笑了。瑩兒對鳳香說:“你也不管管。看他,一想,就往那地方想。心術不正。”鳳香笑道:“這種事我可管不了的。皇上也管不了的。待小叔子好是應該的。我可確實沒聽過你對你男人說過這麽體貼的話。”她問靈官媽說:“嬸子也沒聽見過。對不?”靈官媽笑而不答。瑩兒紅了臉,指著鳳香說:“真是一路貨。破鑼遇了個破對頭,一路貨。心術都不正,一想就往那方麵想。”鳳香笑問:“哪方麵想?你說我往哪方麵想?沒想呀。怪了,你以為我朝哪方麵想呢?”瑩兒的臉更紅了。靈官媽笑道:“算了,別耍嘴皮子了。快些吃,吃了幹活呢。”

  4

  吃過飯,已到下午二時左右。分工如下:三個男人專門割黃毛柴頭。瑩兒、鳳香、月兒用手捋,捎帶把男人們割下的往帆布上抱。靈官媽和花球用樺條抽打帆布上的柴棵。分配已定,馬上動手。沙窪裏熱鬧起來。因男人們還沒割下多少,靈官媽和花球媽也動手捋,邊捋邊嘰嘰咕咕喧談。無非就是些東家長西家短三個和尚五隻眼的事。內容瑣屑,不值一提,但那喧的韻致倒很叫人羨慕。

  瑩兒和月兒卻無話。月兒還想著剛才開的玩笑,想一想,抿嘴一笑,又偷眼望望遠處割柴的靈官。瑩兒心裏酸溜溜的。進沙窩時,她就對月兒有種淡淡的敵意。月兒的青春,月兒的美麗,都使她極不舒服。但她又從不將這心緒表露出來。她善於掩飾自己的心態。除了偶爾至情的透露外,她很少有過失態。她的秉性裏更多的是水性,但又不是水性楊花的水性,而是那種至柔至美的水性。給憨頭當媳婦的這幾年,生活和家務雖壓抑了這一天性,但一遇適當的機會馬上就會漫延開來。這時,她會寬容一切,除了年輕美麗有威脅性的同性。瑩兒已意識到自己對月兒的敵意,麵上反倒更親近她了。這不僅僅是掩飾自己內心的需要,而是從心底裏覺得,不該對月兒這麽好的女孩抱有敵意。

  “抱吧。先抱來我們打。”靈官媽說。

  鳳香和月兒走過去,把花球他們割下的黃毛柴頭抱來,放在鋪好的帆布上。靈官媽和花球媽取過樺條。“啪啪”聲中,纖塵騰起。月兒躲火似的逃離帆布。

  花球喊:“瞧那個幹淨鬼。怕沾灰沾土,把腳擱到肩膀上。”

  北柱說:“幹淨啥呀?肚裏盛得又不是洗衣粉。”

  月兒說:“哥,早上沒刷牙。是不?你不怕土?敢像豬那樣泥窩裏滾嗎?”

  北柱說:“你敢我就敢。”

  瑩兒說:“不和他說。那是個臭嘴。”

  北柱笑道:“靈官的香,是不?哈,怪就是怪。我又沒啃你,你咋知道我嘴臭?”

  鳳香笑道:“瑩兒,去撕他的嘴。要不,找個駱駝糞蛋子給他塞上。”

  提到駱駝,大家不約而同地抬頭望望。駱駝不見了。靈官急了:“駱駝跑了。”北柱說:“駱駝又不是毛驢子。毛驢子才動不動就跑。它們吃飽自己就回來了。”

  靈官覺得心裏不踏實,上了一個很高的沙嶺,見駱駝果然在沙窪裏找吃的,隻是自家的那峰走得更遠些。遠遠望去,竟縮成個黃點了。靈官說:“駱駝走遠了。我去拉回來。”靈官媽說:“你幹你的活。莫管它。它吃一陣子,就回來了。丟不了。”靈官遂放下心來。

  上沙坡時急了些,靈官氣有些促,心也嘩閃嘩閃跳得慌,就坐在沙嶺上歇息。遠望去,沙嶺一座比一座高。沙麵上有水一樣的氣,嘩嘩嘩閃。陰麵深黑,陽麵焦黃,色彩對比很強烈。靈官最感興趣的是鷹。在無雲的空中,黑的鷹是一道風景。那種展翅滑行的悠閑,使靈官感到了自己活得真是窩囊。

  靈官媽喊:“靈官,快下來!上麵的風賊,弄不好會傷風的。”

  靈官說:“不要緊,身上沒汗。”

  “嘿。”靈官媽對花球媽說:“你看,就這?十八好幾的人了,還得叫老娘操心。”花球媽說:“一樣。花球也一樣。人說十八成丁哩。他們啥都不懂。”

  北柱說:“快下來幹活,你個白肋巴。跟你打,可吃虧了。”

  靈官下了沙坡。被他帶動的沙,水一樣下流。

  打了一陣,沙窪裏新長的黃毛柴沒了。老柴的柴頭也給割盡了。靈官說:“換個地方吧。”北柱望了望太陽,說:“算了,挪來挪去費的時間多。明天再挪吧。我們先到那個窪裏再割一陣,反正有抱的人。”就打聲招呼:“我們到那個窪裏再割一陣。”靈官媽說:“去就去。幹就吃緊幹一陣。喧歸喧,手可不要停。不怕慢,隻怕站。手動彈著,時間熬上了,活也就幹下了。”靈官說:“知道。你一說就是這些話。重三倒四的,頭都聒麻了。”靈官媽笑道:“好飛禽不叫人挼翎毛。你們也自覺點。”

  北柱們進了稍東些的一個沙窪。這個沙窪裏黃毛柴很多,而且大多是新生柴,好割也好打,柴籽也多。北柱很高興。花球卻皺起眉頭:“啊,這麽多,啥時候才能弄盡呀?”北柱說:“你看你,別人隻愁少,你倒愁多了。你到沙窩是當新女婿來了?”花球說:“我也知道多些好。可一見這陣勢,真給嚇住了。”靈官說:“不管它,割一棵,少一棵,打一斤多一斤……你說,別看媽她們嘮叨,有些話,可真有道理。不怕慢,隻怕站。時間熬下了,活也幹下了。啥不是這樣呢?打黃毛柴,做學問,都不是這樣嗎?”北柱說:“知道就好。你也不用光耍嘴皮子,得幹呀。”

  北柱一邊割,一邊問靈官:“趁這時沒人,你說真話,幹了瑩兒沒?”靈官拾起一棵黃毛柴打了北柱一下:“你再沒個喧的?”北柱說:“不喧這喧啥?人活一世古來稀,就為穿衣吃飯娶個妻。吃不愁,穿不愁了,再喧啥?當然喧這個了。實話說,幹沒幹?”靈官說:“你先說你幹沒幹?”“幹了呀。嘿,不是誰都知道做腿的事嗎?”“真有那事?你嫂子真傻成那樣?”“屁。傻啥呀?我本是開玩笑的,誰知她當真了。女人,說不準。她嘴上是一套,心裏是另一套。褲帶解開了,東西放上了,手抱住你的P股,嘴裏還說‘不’‘不’。你說,這算啥?書上說是啥‘半推半就’。就這樣,你說她傻,也許她啥都知道呢。反正是做腿,麵子上說得過去,就做了。”靈官將手裏的黃毛柴輕輕放在柴堆上,又問:“不傻?不傻,她咋又告訴別人了?還表啥功呢?”北柱說:“屁。她敢說啥呀?那是我說出去的。孫大頭那孫蛋,說好不給人說的。可他是個鬆嘴子,一傳二,二傳三,誰都知道了。”靈官說:“你也真是的,那種事咋能告訴別人。你嫂子咋活人?”“誰願意告訴別人呀?那是他們打平夥喝酒,誰都喧自己幹的那事。誰都喧了,就我沒喧。他們就笑我,嘴裏還咻咻地叫著,說我丟人,二十好幾了,還沒見個天日。你想,我能忍住?再說,誰也說好不給人說的。”靈官笑了,用手中的黃毛柴在北柱P股上抽一下,說:“孟八爺那天說你啥話來著……對,擱不住個燙麵條兒。”北柱說:“我也說了他的事。你猜啥事?哈,他在澆水時把魏沒手子的女人按在地裏弄了一頓。女人開始掙紮,罵他驢,後來咋樣?嘿,抱住不丟手了,叫再來一次。”北柱前後左右望了望,壓低聲音說:“魏沒手子的東西不行。女人一直還不知道。孫大頭叫她見了天日。”“啥不行?是不是小?”花球問。

  “小倒不大要緊。人不在大小,中用了就好。屌不在大小,肯硬了就好。魏沒手子平攤上一個禿樁,又不硬,剛能進個門。哈,是他女人告訴孫大頭的。”靈官說:“這事你也說出去了?”北柱說:“東西不行的事沒說,幹的說了。那婆娘找上門來,把我的臉都抓爛了。魏沒手子還扯了我一個嘴巴,說我再白嚼他女人,就騸了我。這孫蛋,好心得不到好報。”

  花球說:“別說了,她們來了。”

  瑩兒三人從沙坡上下來了。瑩兒問:“喧啥呢?”北柱說:“我們正喧小叔子和嫂子的事。你叫靈官以後嘴牢實些,那種事怎麽給人說?叫憨頭知道,看不捶扁你。”瑩兒白了臉,但馬上又回過神來:“是嗎?我倒想聽聽他說了些啥。是做腿呢?還是做手呢?”“腿也做了,手也做了。”

  瑩兒對鳳香說:“嫁這樣一個人也夠煩的,一天嘴裏沒幹沒淨的。隻怕睡覺才像個人吧?”鳳香笑道:“睡覺更不像人。話更多,更嘲,更惡心呢。”瑩兒說:“哎,把嫂子這麽好的人都糟蹋了。以前,好好一個姑娘,跟上北柱,也變得騷性性的了。”鳳香說:“我是嘴騷心不騷,你是心騷嘴不騷。白日不望小叔子,誰知道晚上還咋樣哩?靈官,說,吃沒吃過她的奶?”靈官索性老了臉皮,說:“吃過。還想吃你的。願意不?”“行呀。”鳳香笑道:“交換一下,北柱和你。不然,他心裏咕咚咕咚泛酸水呢。來呀。”邊說邊作勢解衣扣,倒把靈官鬧了個大紅臉。

  三人嬉笑著抱著黃毛柴過了沙嶺。靈官才舒口氣。花球笑道:“哎呀,北柱,你婆娘的嘴比你的還厲害呀。”北柱說:“那當然,人家是大炮底下轟過的。嘿,女人那東西,是兩個極端,說不騷,文靜的像啥似的。一騷起來,浪得水咕咚咕咚冒。不過鳳香話雖騷,心可不騷,誰也別想搭上手。”靈官說:“誰知道呢。哪個男人都覺得自己的女人正派,都認為別人的女人是爛貨,這是阿Q的心理。你不懂。”北柱說:“誰不懂?還演過電影呢。不就是那個想和寡婦睡覺卻挨了頓杆子的窩囊廢嗎?那孫蛋可真窩囊。給女人下啥跪哩?你一下跪,人家就看不起你了。你幹就是了。按倒,三下兩下扯掉褲子,弄進去就成了。當然,她叫是叫幾聲,掙是掙幾下,罵是罵幾句。一嚐到甜頭,你掰都掰不開手呢。那孫蛋,真是窩囊。”花球說:“也不能說得太絕對,總得有些感情的。”北柱說:“啥感情?女人長得狗心,誰弄了誰親。”

  花球不甘心地問:“那為啥被強奸的還要告呢?”

  “哈,屁。屁。真是屁。”北柱誇張地說,“你見過幾個盤子大的‘天’呀?強啥奸呀?你肯定沒弄過女人,肯定。那玩意,人家支給你,你鼓搗老半天都弄不進去。人家要是掙紮你連個門都進不去。我不信啥強奸,真的。你想,那玩意,第一次咋瞄也瞄不準,還得人家給引路呢。割,聽著割,不要停。”

  “那就沒有強奸?”

  “有呀,西鄉有個丫頭叫人強奸了,告到公安局。警察問:你咋不跑呀?哈,你猜咋著呀?她說:哎呀,跑不成,一跑就掉出來了,哈……”

  靈官笑了,花球也笑了。

  北柱說:“再抓緊割些。天就黑了,這時幹起來涼快。”

  太陽已轉到西邊那個高大的沙嶺背後。沙窪裏暗了許多。天上飄著一團團很紅的雲。陣陣風吹來,吹到出汗的身上,像水潑。

  瑩兒們又過來抱了一回柴。走時,瑩兒說:“我們做飯去了。媽說了,你們先割,明天再抱。媽說你們能割動的就割,割不動的緩緩也行。”說完,望一眼靈官,走了。

  5

  吃過仍摻有沙子的飯後,天完全黑了下來。隨夜色降下的是涼氣。不一時,汗就被夜氣吸幹了,衣服便鎧甲似的冰涼。

  北柱和花球拴好了駱駝後,抱來取了籽的黃毛柴,點起篝火。篝火的燃起使大漠有了生機。夜幕的降臨帶來的落寞和寂寥被騰起了火焰燎了個一幹二淨。先是月兒有了笑,接下來花球、靈官、瑩兒、鳳香都圍到篝火旁。靈官媽和花球媽也收拾了鍋碗瓢盆,蹲到火堆旁。

  月兒雖進過沙窩,但從沒在沙窩裏過夜。夜幕下的篝火使她感到一種新奇的刺激,她孩子似的蹦跳著往火中扔柴。不一時,火焰便躥了幾米高,圍坐的靈官媽花球媽便笑著後退。花球媽說:“行了行了,省著些。烤火烤的火子兒。夜長,一會兒烤光了。咋辦?”花球說:“多著呢。沙窩裏別的沒有,柴管夠用的。”北柱卻說:“你放心糟蹋。幾下糟蹋完了,你拾去。我可不去。拾的時候小心蛇、老鼠呀。別鑽進你的褲腿。”一聽有蛇,月兒嚇得叫了起來。鳳香說:“我進了多少回沙窩,誰見過蛇呀?老鼠倒不少。”月兒說:“老鼠也怪嚇人的。”

  北柱說:“誰說沒蛇?去年我打黃毛柴時就見過一條菜花蛇,嗖嗖嗖,幾下就鑽進老鼠洞裏去了。”鳳香說:“我咋沒見?”北柱說:“你沒見就不等於沒有呀。你沒見過兔子,可猛子他們還不是一個一個往家裏背。”鳳香一聽,就不吱聲了。

  月兒哆嗦著說:“那咋辦呀。”

  靈官說:“咋辦?那有啥怕的。鐮刀一掄,就成兩截子。”

  北柱說:“你敢?蛇靈著吧,你弄斷它。它要報仇的。”

  瑩兒說:“死……死了還報啥仇呢?”

  “嘿,哪能死了呢。”北柱誇張地說,“乞巧——就是喜鵑,就把蛇接住了,綰個疙瘩,就長好了。嘿,然後,然後就跟上害它的人的氣味,一路尋去。啊嗯,一口,就把靈官咬死了。”

  人都笑了。瑩兒笑了:“騙人。”

  “哈,誰騙你呀。咬死他,你還不知道。早晨一看,呀,黑紫黑紫的,頭像個鍾盆,眼瞪著,牙齜著。啊,就把你抓去了。”

  瑩兒笑道:“我才不怕。”

  靈官媽埋怨道:“北柱,嘴上要有把門的。吉利點兒。”

  北柱說:“我是玩笑的,莫當真。”遂揪住靈官耳朵,像村裏人在娃兒麵前說了不吉利的話後常做那樣,一邊揪,一邊說:“驢耳驢耳不要聽,驢耳驢耳不要聽。”反倒把靈官媽惹笑了。

  月兒問靈官媽:“真有蛇?”

  靈官媽說:“有是有的。在大沙窩的深些的地方有。有也不要緊。那是好東西,專吃老鼠,不咬人的。”

  月兒打個哆嗦:“還咬呢,一看就嚇死人。”

  “那有啥怕頭?”鳳香說,“那東西見人就跑。其實,啥都怕人的。人最厲害。人把啥都能吃了。人也最壞。”

  說著話,火漸漸小了。花球媽怨月兒:“正添時不添柴,不叫你添時偏死裏添。”月兒趕緊抱了一些柴。火又燃起來了。

  鳳香取來十多個山芋,拔過一些火籽兒,把山芋埋在裏麵。

  瑩兒問:“現在啥時候了?該睡覺了吧。”

  花球說:“還早呢。我覺著剛剛黑呢。”

  瑩兒說:“苦了一天,真有些瞌睡了。”

  靈官媽說:“誰沒苦呢?年輕人反倒不如老年人了。你們那叫瞌睡嘛。那是死故魘。越睡越想睡,越睡越懶……你想睡的話,先鋪上睡去。”

  瑩兒說:“那就算了。我也堅持一下吧,你們老年人還坐著。我先躺下,像啥話呢?”說著不易覺察地歎口氣。

  6

  這時,拿著手電去沙窩裏方便的靈官叫了起來:“北柱,快來,快來。有刺蝟。”北柱跳了起來,說:“快弄住,弄住。不要叫鑽了洞。”靈官說:“鑽不了,正蜷成一團呢。帶個繩子。”北柱嗯一聲,跑到馱子上搗鼓了起來。

  花球趕來,一下下踢刺蝟。刺蝟蜷緊身子,用天然的鎧甲來抵禦外來的侵襲。花球用衣袖護住手去拿刺蝟,但剛拿起,就尖叫起來。手一抖,縮成一團的刺蝟咕嚕著滾下了沙窪。

  “哎喲,跑了。”花球驚叫一聲,溜下沙窪。

  北柱趕到,奪過手電,細細尋找,一無所獲。“屁燒灰。”北柱說,“兩個小夥子連個刺蝟也看不住。嘿,以後能看住媳婦?”

  花球說:“我看住了,是靈官弄丟的。”

  靈官說:“要不是滾下沙窪,它往哪裏飛?”要過手電。

  北柱說:“算了吧。我都找不著,你能找著?那東西和沙子一個顏色,白天都不易看清……可能鑽了老鼠洞。”

  靈官說:“不會的。它一滾下,我們也就下來了。”

  北柱說:“下是下來了。它滾向東了?西了?南了?北了?那東西長夜眼,一見個老鼠洞,嗖地進去。你尋個毛。”

  靈官說:“不要把刺蝟當成你。它蜷成一團,頭都包在裏麵,長個夜眼又能幹啥?肯定能尋著。”

  北柱說:“好,好。你尋你尋。反正我不白費力氣。”

  “你不吃?”花球說。

  “不吃,不吃。”北柱搖頭晃腦走了。

  靈官和花球又仔細搜尋了沙窪,不見刺蝟蹤影。花球說:“算了,走吧。”靈官說:“又叫北柱望笑聲了。”剛上沙窪。花球卻叫起來:“嘿,這不是嗎。”靈官一看,見刺蝟被沙坡上的一棟黃毛柴擋住了。“難怪,沒滾下嘛。”花球說:“快叫北柱拿繩子來。”“不了。”靈官說,“我生個法子。那家夥一來,又吹牛說是他找到的。”花球說:“你一生法兒,刺蝟又不見了。”靈官說:“不會的。”

  靈官脫下衣服,將袖子和下擺捏在手裏,用腳一下下將刺蝟勾到衣服中,叫花球先去,就說沒找到。

  花球到了篝火旁,還沒來得及裝得垂頭喪氣,北柱的大話就出來了:“哈,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我說找不到就找不到。偏不聽,找來找去找了個屁燒灰。心甘了吧?”花球說:“你是個早知道。找到是你的功……反正你說過不吃的。”

  北柱嘿了一聲,剛說出“當然”二字,見靈官已將刺蝟抖落到火堆旁,遂改口道:“當然……不過,你看,我說進洞了進洞了。你洞裏一尋不就尋著了?”

  靈官說:“不是洞裏尋著的。”

  “那肯定在一個小沙坑裏。那玩意兒和沙一個顏色,輕易看不出來。怪不得我踩的那個沙坑軟乎乎的,還以為是沙子。”

  “也不是坑裏尋到的。”

  花球們都笑了起來。月兒笑得最凶,她用手拍著沙子,連喊帶哎喲。靈官媽指著靈官想說啥,卻笑得說不出話來。

  北柱幹笑幾聲:“嘿嘿。當然,就算不是洞裏,不是坑裏。嘿嘿,總是在沙窪裏吧?總不能滾到沙坡上去吧。”說到這裏,他又來了精神,左顧右盼:“你總不能說它不在沙窪裏吧?我敢說,它就在那片沙窪裏,若到了別處我頭朝下走路。”

  “啊。”靈官笑道,“正好不在沙窪裏。”

  花球補充道:“在沙坡上。黃毛柴擋住了。”

  這下,女人們笑得直不起腰了。鳳香抱著肚子,笑得氣都喘不過來。瑩兒失去了文靜的常態,抱著月兒喊哎喲。

  月兒邊笑邊指著北柱說:“哎……喲……你……走呀……頭朝下走呀。”

  北柱便扔下帽子,雙手柱沙,倒立空中,繞著火堆走起來。

  誰也想不到他會這一手。笑聲漸漸住了。

  繞了火堆一周後,北柱得意地問靈官和花球:“你們能嗎?你們能嗎?來試試?”

  靈官說:“我們不能。”

  “當然不能。”北柱斷然說,“你們隻會些雕蟲小技,捉個刺蝟呀什麽的。那有啥?那是瞎子都能幹的事。不就一個刺蝟嗎?跑又跑不快,一見人就團成一團。兩個手叉在腰裏都能捉。信不信?你信不信?不信?我捉給你看。”

  靈官笑道:“信。那你吃兩手叉腰捉的刺蝟,我們吃我們的。行不?”

  北柱說:“當然。我不吃,那玩意,土腥氣。再說,刺蝟吃蚱蚱爺,惡心。”

  靈官說:“你不吃?”

  “不吃不吃。”

  花球用柴拔拔刺蝟,問:“咋燒呢?”

  瑩兒說:“燒啥呢?好好一個活物,又沒惹你,燒它幹啥?”

  花球說:“捉它就是燒著吃的。不吃,費這麽大勁幹啥?”

  花球媽:“不要活活的燒。先弄些水來,淹死後再燒。”

  “淹啥?”北柱說,“戳。用柴棍朝肚子一下便完事了。”

  花球說:“偏不戳,我就淹。”

  花球飛快地跑到馱子那兒,鼓搗一陣,臉盆裏端水過來了。他拾起刺蝟,就要往水裏丟。

  靈官擋住說:“真淹啊?算了。為了一點肉,害個性命,沒意思。放了算了。”瑩兒說:“就是。一個活物,怪可憐的。”

  花球說:“你們不吃就算了。天生下這東西就是人吃的,有啥可憐的。”將刺蝟丟進水盆,用柴棍一捺。水麵上騰起一陣水泡。

  靈官媽說:“半盆水又叫你糟蹋了。”

  花球說:“這算啥糟蹋呀?明天早上洗臉用。反正得洗臉。”說著,從鑰匙串上取出一把小刀,撈出刺蝟。死刺蝟攤開身子,露出沒刺的肚皮。“來,誰和我剝?”

  北柱說:“我來。”

  “一旁去。”花球笑道,“你說好不吃,想吃也不給你。”

  北柱訕訕道:“誰吃呢。我是幫你剝,怕你毛手毛腳,把肚腸弄破,惡心。”花球說:“弄不破。放心。靈官你來。”

  靈官歎口氣,搖搖頭,走上前,小心地將刺蝟頭取出,說:“月兒,再加點柴。”

  就著突起的火光,花球把刺蝟的五髒取出,扔進火堆。火裏頓時響起“滋滋”的聲音。

  月兒皺眉道:“還有沒地方扔?臭死了。”

  花球笑道:“你不懂,這是火葬。你吃它的肉,總得為它幹點事。”說著,把手電遞給他媽,叫她取些調料和五香粉來。花球媽笑道:“你自己去呀。”花球笑道:“我毛手毛腳的。你不怕我抖光?不怕的話,我去取?”

  花球媽說:“還是我去吧。”就接過手電筒走向馱子。

  靈官媽道:“準備還夠充分的,倒像是專門來吃野味的。”

  花球媽說:“別聽他胡嚼。五香粉是個啥,我還沒見過呢。”

  靈官幫花球把花椒、鹽、大香等調料撒進麵裏,拌勻,將麵裝進刺蝟腹裏。花球說:“你拿著,我取些鐵絲。”就從媽那裏取過手電,找來一截鐵絲,將刺蝟紮住,不致使麵流出來;又將它放入一堆不太旺的火堆中,帶著一點遺憾說:“唉,可惜,沒有五香粉。放點那東西,才香呢。”

  花球媽扔來一個燒好的山芋。花球接了,用手拍拍,並不急著吃,卻喧刺蝟如何個香法:“嘿,那油,慢慢化了,又慢慢滲進麵裏。嘿,那種香,能香到腦子裏。”花球媽說:“別耍嘴皮子了,山芋塞住些吧。你吃過幾個刺蝟呢?”

  7

  吃過山芋,花球用柴棵把燒熟的刺蝟從火堆裏拔出,又取來一個碗,解開鐵絲,將刺蝟膛內的麵倒進碗裏。一股香味馬上彌漫開來。大家都說香。北柱也說:“嘿,花球,看不出你還有這一手。”花球說:“當然。不過,你再誇我,也不會給你。”北柱說:“你以為我眼熱呀。我都吃膩了。”

  靈官媽嚐了嚐麵,點頭說香。花球媽、鳳香吃了也說香。瑩兒不嚐。靈官媽說:“嘿,這是野味。以後你想嚐,還嚐不到呢。就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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