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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1

  老順一下子老了許多,也瘦了許多,顴骨高凸凸的,眼窩深枯枯的。素日穿的那套衣服顯得寬大了許多。

  他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神婆。

  神婆姓齊,是沙灣的二號有錢人,五十歲了,臉上的皮盡打了褶兒,上嘴唇長,下嘴唇短,紅丟丟的,說一句話就伸出舌頭多情地舔舔紅唇,抿著嘴笑。她走起路來也風騷得很,又是個小腳崽崽兒,真正扭成個風擺柳枝兒。聽說神婆年輕時害過一場病,病了三年,怎麽治也治不好。第三年的某個夜裏,忽然有了神。神是每天晚上亥時來。來時,神婆總要打三個嗬欠,再打個冷顫,渾身的骨節就咯吧咯吧響起來。響一陣,才口吐白沫暈過去。暈一陣,神就入了竅,就能給人算命燎病。

  瞎仙說,其實,她請來的不是神,隻能算個精靈鬼。真正的神輕易請不來。請來也送不走。請神容易送神難。病一燎罷,神婆就妖聲妖氣拖一口怪腔調說自己是陝西藍田人氏,十八歲那年病死的,修成了鬼仙。說是仙分五等:天仙神仙地仙人仙鬼仙。鬼仙者,五行之下,陰中超脫,神象不明,三山無名,雖不入輪回,亦難入蓬島,止於投胎就舍而已。其修持之人,始也不悟大道,而但求速成,形如槁木,色如死灰,神識內守,一誌不散,定中以出陰神,乃精靈之鬼,非純陽之仙。以其一誌陰靈不散,故名鬼仙。

  閑暇時,這“藍田鬼仙”便喧陝西藍田的風土人情,說藍田有十大怪,說著便哼兒嘰兒唱起來:“鍋盔像鍋蓋,麵條像褲帶,吃飯蹲在大門外。房子一邊蓋,姑娘不對外,油潑辣子就當菜。有板凳不坐蹲起來,好不說好叫僚地太……”也真是。幾年前,來了一個陝西賣藥的,說:怪了怪了,這婆娘就是神。那十怪對極了。口音也是地道的藍田腔調。神婆可從沒到過陝西。於是,一入夜,遠遠近近的人便擠滿了神婆家的大書房。幾十年來,沙棗木門檻給蹋折了十八次。

  神婆幾乎是村裏所有同輩人的“親家”。因為誰家孩子都免不了害病,害了病都免不了叫神婆“保”。這一“保”,就保成了親家。見多識廣的親家不當神婆的時候,就當媒婆。

  “丟人呀,親家。”老順歎了一口氣,“你說,養下這麽個爹爹,先人的臉丟盡了。一想,都沒意思活了。”

  “沒啥,親家。”神婆抿抿嘴唇,“年輕人,哪個沒荒唐過?再說,這也是命呀。有些事是躲不過的。”

  “躲不過?”老順睜大了眼睛。

  “孽緣,知道不?這是一段孽緣。誰都有孽緣,有的明,有的暗,躲不過的。過了就好,你也用不著太操心。娶個媳婦,生個娃娃,苦勞苦勞,他也就收心了。現在正是兒馬一樣撒野的時候。”

  老順聽神婆說誰都有這樣一段孽緣,就想起自己年輕時糊裏糊塗幹的荒唐事,便信了神婆的說法。既然是孽緣難避,他心裏倒也平順了些。

  神婆用竹簽捅捅牙縫,說:“我知道你的來意,是想托我給猛子物色個媳婦。是不?成,你親家的事,也就是我的事。我會放在心上的。啥時有合適的了,我言傳……最近進沙窩沒?”

  “哪裏啊,這幾天把人的骨頭都整酥了。鷹都沒好好喂,哪有心思進沙窩。過幾日吧,抓上兔子了,給你送幾隻來。”

  “不忙。啥時能去啥時去。你想找個啥樣的?說出來,我心裏也有個數。”

  “母的就成。好歹給生發一個。分出去,他成龍成龍,變虎變虎,老子也不管了,省得叫老子見天跟上淘氣。老子嘛,是還債的,把債還了,別的由他。不然……你說出了那種事……明理的,知道人就是那種吃屎貨。不明理的,還說是老子不給他說媳婦的過。老子不背這黑鍋了,好好壞壞給說上一個。有你幹媽哩,你看著過得去就成。太妖道了,屋裏擱不下。太差了,那要債鬼要支吾。中等就成。心眼兒實誠的。”

  2

  告別了神婆,老順又進了孟八爺家。一進門,就喊明叫亮要借錢。孟八爺笑了:“錢倒有。還得上銀行取去。”老順明白他說的“上銀行”是指進沙窩打狐子,就說:“咋也成,反正要快。你給生發兩千,我再別處借幾個,再把那幾顆餱食糶了,給要債鬼爹爹還債。”

  孟八爺笑道:“是時候了。猛子一過,靈官又到了。你個老驢連卸磨的時候也沒有。”老順說:“活一天算一天吧。到哪山打哪柴。我估摸這把老骨頭也到了該扔的時候了。老天爺該可憐可憐我,叫我歇息歇息了。”孟八爺說:“早咧,早咧。便宜了你。老牛不死,稀屎不斷。你還得好好苦哩。苦了媳婦苦孫子。想撒手?嘿,便宜了你。”老順苦笑道:“也就啊。一口氣不斷,四股子筋就得動彈。有時候,真想尋個無常……太沒意思了。”孟八爺收了笑:“屁。啥話?活,好好活。好死不如賴活著,天不殺無根之草,終究它得給個路數。一尋無常,就是個冤屈鬼,哪裏也不收。活沒活出個眉眼,死了總不能再不明不白吧?”老順說:“說是那麽說。誰還忍心丟下這一攤子去享福呢。苦吧。像老牛,苦一輩子,臨亡了連骨頭和肉都叫人吃了……你說,活人有個啥意思?”

  孟八爺笑道:“忍吧,這是命。命裏該吃球,走到天盡頭,拾了個匣匣兒,球是個碼碼兒……閉了眼,吃就是了。胡思啥哩?亂想啥哩?越思越想越惱苦……沒意思。”老順說:“話雖那麽說,可做起來就不容易了。苦了苦些,心裏舒坦,也成。可心裏……嘿,烏煙瘴氣的。”孟八爺笑了:“你有啥不舒坦的?不就兒子睡了個女人嗎?又沒有啥掉頭的大事。你胳膊沒掉,腿沒壞,全家大大小小平平順順。還求啥哩?你到城裏醫院看看,一天到晚都有死的,哭哭啼啼的,哼兒嘰兒的,哎喲呻喚的,鼻子爛的,眼睛瞎的,腸子斷的,肝花壞的……啥沒有?你還求啥哩。人嘛,人心不足蛇吞象。知足了,就好。”

  老順歎道:“當然,那樣一比,心裏是平順了。可又能解決啥問題?”“啥問題?你有啥問題?你說你有啥問題?不就是一些屁事嗎……細一想,啥都沒有,真是屁事……甚至算不上屁事。有些事就像過年,你想也過,不想也過,想也是白想。不會因了你的想,一下從臘月二十三跳到大年初一。你不想,它也不會退到八月十五。你想也過年,不想也過年。愁死也過年,不愁也過年。白想,白愁。就這樣,啥都一樣,沒用。到了該解決的時候,不想也能解決。不到解決的時候,愁死也白搭。像你兒子,小時候,愁著長不大,白愁。愁也那麽個長法,不愁也不會縮到你女人的肚子裏。不管你愁不愁,他還是大了。大了,你又愁,沒個媳婦呀,怕兒子一天天老了。也是白愁,你愁他也往老裏去,不如不愁。”

  老順哭喪著臉道:“你站著說話腰不疼?不愁能成?”

  “咋不成?嘿,你說咋不成?你說,沒錢,你能愁來錢?沒媳婦,你能愁來媳婦?——就是你愁成個‘燒白頭’。嘻嘻,也愁不來媳婦的一條大腿……沒孫子,你能愁來孫子?嘿,你能鑽到媳婦的下身撈一個出來?嘿,沒用。愁他幹啥?你該幹啥幹啥。心平氣和的,借錢,提媒,這才是正事。愁啥哩?就像種個西瓜,你上你的肥,除你的草,澆你的水,不就對了。愁啥哩?功到自然成,還怕結不了瓜……再往壞處想,你該幹的,已經幹了。結不了瓜,也沒個愁頭。你的心也盡了,力也盡了,剩下的是老天的事。對不對,老天錯了,叫老天愁去。你愁啥?真是的。”

  老順笑了:“我服你這張臭嘴了。騾子都能叫你說得懷了駒。”

  “這不是嘴……”孟八爺笑道。

  “是啥?是水門嗎?”

  “這不是嘴的事。是心。知道不?主要是心。要知足,啥都不要貪。喝米湯不想兔肉,吃兔肉不嫌棄米湯。有啥了,享個啥。貪啥?貪得多了,心就壞了,就剝人,謀人,害人……也就活得沒名堂了,也就沒啥意思了。活人嘛,主要活個心。心裏好,活得就好。心裏不好,活得也窩囊。你把猛子的事當成包天大事,就是包天大事,你上吊抹脖子也擋不住;你當成屁大個事,就是屁大個事——不就是娃兒們一時糊塗,幹了點荒唐事。誰沒有荒唐過呢?你……嘿嘿,我不摳你的老疤了……你覺得他在你臉上抹了狗屎,那就抹了狗屎。你一天到晚臉上髒兮兮臊烘烘的,大沙河裏也洗不淨。你覺得沒啥大不了,那就沒啥大不了。哪個人淨養孔夫子,沒一點毛病……就是孔夫子也有毛病。聽瞎仙說,他也和一個叫南子的女人拉扯過,書上這樣說的。就這樣。啥事都這樣,你何必顛個吊死鬼臉,‘唉,祖宗羞得往供台下跳呢’。他們羞啥哩?跳啥哩?祖宗也當過人,不信他們沒嫖過風……嘿嘿……所以你也用不著叫喚啥的。不把它當回事,不就得了……多想想你年輕時,嘿。”

  老順瞪孟八爺一眼,笑道:“誰能比上你這張嘴?像騾子發情時一樣,忽而正了,忽而反了,啥都是你有理。當初罵猛子最凶的是你,說這些話的又是你。”

  “你看你。”孟八爺笑了,“這話隻是我和你說的。對娃兒們,得另一個樣。我們老了,該經的經了,該看的看了,到了該閑閑心的時候了。娃兒們可不?一說這些,他們就聽邪了,把幹壞事不當回事。或幹脆啥也不幹,吃了睡,睡了吃,不成豬了?這就像吃藥,你該吃這副藥,而猛子不該吃這副藥。該你吃的藥給他吃了,不但治不了病,還要命哩。”

  老順籲口氣,心裏平順了許多。幾日來淤的悶氣叫孟八爺說沒了,就笑道:“我可聽你的話,不愁了。可猛子的媳婦錢一半得靠你……放心,不會是劉皇爺借荊州……我可連骨頭熬不了四兩油,連毛撕不上一盤子,就那點家當,賣光當盡也值不了個媳婦錢。”

  孟八爺笑道:“你拚命不成?娶來的媳婦叫你公公,又不叫我公公。我管那麽多閑事幹啥?”

  “叫她叫你不就成了?你想叫她叫啥,就叫她叫啥,心肝也成,寶貝也成,別說一個公公。”

  “那是你的專利。我不爭。到時候,在媳婦懷裏抱娃娃時摸到軟乎乎的東西時,別忘了我的好處就成。”

  “好說,讓你抱去,讓你摸去,我挪開。”

  老順與孟八爺調笑一陣,一抬頭,看見太陽。他很驚奇,這幾日咋沒見過太陽呀?

  3

  猛子躺在炕上度過了難熬的一個星期後,出了門。傷口好得很快,除了偶爾隱隱作疼,大的症狀都消失了。他從花球嘴裏得知,雙福走了,婚沒離成。據說是鄉上文書不在,雙福就“灰溜溜走了。”這是花球的原話。村裏人都以為雙福打壞了猛子,是花球毛旦還有白狗的極力辟謠,人們才相信了他們的添油加醋,即:猛子狠狠揍過雙福一頓:七拳八腳十三點,再給個蒜錘兒踏幹薑。雙福就趴下了。猛子是看了女人的麵子並在女人的哀求下才取開踩在雙福背上的那隻腳,不然,雙福早成斷脊梁的狗了。

  “你猜,人們怎麽說?”花球興奮地說,“他們說,活該。那孫蛋,活該。不就有幾個臭錢嘛,咋能把鄉下老婆往腦後扔。”因了深秋暖融融的太陽,還因了花球口裏亂墜的天花,猛子很愜意。連日來壓在心頭的鬱悶和羞恥無疑消失了許多。

  見猛子臉色活泛了些,花球越加唾沫星子亂迸:“哈,你猜,雙福是啥時候走的?清早。大清早。天還灰蒙蒙的——老婆叫人弄了,沒臉見人了——可還是叫人見了。誰?北柱。北柱說:那孫蛋見了他,臉上紅不朗燦的,趕緊給了他一根煙。——當然是好煙,可能是外國的。北柱說他知道雙福心裏的鬼事,叫他不要給人說他這麽早就溜走。可北柱見人就說:雙福溜走了,羞不答答的,臉紅不朗燦的,溜走了。那麽早,沒臉見人了。不管咋說,自己的女人叫人弄了。嘿。”

  猛子臉上浮起了一絲笑,想到自己和鳳香T情的事,心想:北柱還不知道呢,他的女人也差點叫我弄了。但花球誤會了他的笑,說:“就是。不管咋說,是大快人心。嘿,這孫蛋也太牛氣了。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嘛。上回他來,給誰都敬了煙,可沒給我。雞兒鵮球看人太皮薄……當然,我不抽煙。可我不抽是我的事,對不對?你連望都沒望老子,還以為老子是個娃娃。屌,你有多大?比我才大幾歲?有誌不在年高,無誌枉活百歲。金銀能識透,肉疙瘩識不透。說不準哪一天,老子也拾上個狗頭金,發個大財,老子還抽鴉片煙呢。誰還稀罕他的紙煙。”

  猛子笑了,剛一聽花球口氣,仿佛有吞天吐地打天下的大誌似的。說了半天,他的所有理想不過是想拾個狗頭金;卻說:“就是。瞎子的嘴裏也能掉進個油饊環環兒。說不準那天,天上掉下個烏紗帽,直溜溜落到花球頭上,當他個縣太爺啥的。”

  花球破口笑了:“縣太爺算啥?弄好些還當回國家主席呢……你說這國家也不像話,隻設一個國家主席。哼,太小氣。你弄上他十個八個,叫老子們也當一下——不發工資也成,老子們也不在乎那幾個錢。”

  猛子大笑,傷口處又疼了,馬上用手捂住。花球見惹笑了猛子,很得意,又說:“其實,啥還不是一樣的。國家主席也罷,草民百姓也罷,肚子裏還是屎。該死的時候,還得死。誰稀罕它?我今日有酒今日醉,不管明日喝涼水。活一天,是兩半日子。”

  猛子笑道:“你看你,一下要吞下日頭爺,一下連螞蟻的孫子都不是。”

  花球說:“誰不是這樣呢?”

  正說話間,老順出了莊門。花球忙住了口。老順卻誰也沒理,牽了駱駝,朝大沙河方向去了。

  花球一拍腦袋:“差點把正事兒忘了。”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張五十元的票子。“五十。白狗的。他叫我給你的,叫你買些營養啥的,不要生氣呢。”

  猛子沉了臉,說:“我不要他的錢。男人嘛,打了就打了。說不準哪天,我在他頭上取個窟窿,也不會給他一分錢的。”

  “他怕的就是這個。”花球笑道!“他知道他打不過你。不過,他心狠。鬧大了,說不定動刀子啥的。”

  “別唬我。頭掉了不過碗大個疤。”

  “其實,這事也不能全怪他。你那幾拳也不輕。”

  猛子沉了臉,半晌,說:“沒事了,成不?這事兒就算完了。錢我不要。”

  花球說:“也成。我就對他說過你不會要的……誰不知道你是塊大材料。”

  4

  靈官出了莊門,見猛子花球邊嘰咕邊嬉笑,就對猛子說:“你倒好。一竿子搗進雞窩裏,就啥也不管了,弄個雞飛狗上牆的,倒還有心思嘻嘻哈哈。”花球笑道:“你氣不過了是不是?有本事你也去搗那麽一竿子……量你也沒那個本事。人家能啃上雙福婆姨那肥P股蛋子也就不錯了。”靈官推一把花球:“你愛啃了啃去。小心把牙迸了。”花球笑道:“遲了。叫人家先伸了一腿。”靈官在花球胳膊上搗一拳,轉頭對猛子說:“你齜牙咧嘴的,倒輕鬆。爹可氣蒙了。”

  猛子皺眉道:“知道,知道。你們不就是叫我裝個愁眉苦臉的吊死鬼相嗎?我裝不出。”花球笑著勸道:“靈官也是好意,你不見你爹那個凶樣,天門臉上趴個癩蛤蟆。說不準啥時候就會咯哇兩聲。”猛子梗著脖子大聲說:“他還有個啥咯哇的?誰是他的出氣筒?能活了老子就活兩天,不能活了,上刀路,上繩路,路數多得很。”靈官冷笑道:“喲,威風得很。就當我啥也沒說。”掉頭就走。

  到了地上,見憨頭正蹲在埂上,捂著肋部直抽氣。靈官說:“不舒服了,回家緩去。你不看菜籽也不太黃,過幾天也沒啥。再說,還有我們呢。”瑩兒將手中的菜籽放下,撈過頭巾擦把汗,說:“人家總要聽嘛。我催他也有個幾十遍了。”憨頭說:“沒啥……到哪裏也是個疼……躺到炕上也一樣。”靈官說:“究竟是啥病?要查就查出個名堂。亂吃藥也不是個辦法。”憨頭說:“查了,肝功也做了。也沒查出個名堂……讓做B超……一次好幾十呢。啥意思?”說著,他直了直貓著的腰,說:“好多了。這不,就一陣陣。你說,怪不驚驚的,肋窩裏又脹又疼。”靈官說:“死挨也不是個辦法。再說小病會拖成個大病。”憨頭說:“我想好了。等過些日子,豁出去做回B超,看看。命盡了,也就算了。”瑩兒說:“瞧,他老說這些晦氣話。活人嘛,自己先要打起精神。”靈官說:“就是。”

  憨頭問:“猛子咋樣?該看著他,不要想不開幹出糊塗事。”靈官笑道:“人家還和花球打牙撩嘴呢……看起來光彩得很。”憨頭望一眼靈官,說:“你少說風涼話。不要把人往絕路上逼。”靈官說:“人家剛才還罵我呢。”憨頭說:“要是人家心裏好受,平白無故罵你幹啥?”靈官笑道:“就是。我還奇怪呢,他為啥倒滿不在乎。”瑩兒接口道:“越滿不在乎,越才在乎呢。”

  憨頭不聲不響地拔一陣菜籽,說:“再也沒啥……可把人家女人害了。你想,晴空裏起個響雷,叫人離了。咋活?”靈官說:“人家早想離了。這次,不過是個借口而已。聽說要給好多錢,可女人說她不稀罕。”瑩兒說:“錢多有啥用?女人嘛,活的是人。隻要有個可心的人,窮些也沒啥。”憨頭說:“人家雙福差了啥了?要錢有錢,還要咋樣,才算可心?”瑩兒說:“這你就不懂了。可心不可心,說是說不出來的,反正自個兒知道。雙福眼裏隻有錢,不顧家。與其守那個活寡,還是離了好。”憨頭一怔,微微變了臉色,狠狠拔幾把菜籽。

  靈官望一眼憨頭,曉得瑩兒無意間傷了他,便道:“喲,聽你的口氣,還是個開放派呢。生到這裏,還真委屈了你。把你這麽大個鱉,放到這個小澇壩裏,怕是盛不下了。”瑩兒擦擦汗,望一眼靈官,笑道:“說是這麽說,遇上事就不一樣了。雙福媳婦說起來也還硬手,要是換個別人,不知道會咋樣呢?”憨頭大聲說:“那是硬手嗎?那是不要臉……”說著,再不言語,一氣拔到前麵。

  瑩兒的臉一下紅了。她咬著嘴唇,望望憨頭,又望望靈官。靈官吐吐舌頭,大聲說:“就是。男人偷東西,女人偷漢子,豬狗不如。”瑩兒悄悄伸出手,在靈官胳膊上狠狠擰了一下。

  第九章

  1

  吃午飯時,媽說:“五子瘋得不成樣子了。又把狗寶家的草垛點著了,還咬破了幾個女人的嘴。瘸五爺氣壞了,用牛鞭排了他一頓。”靈官說:“怪不得人一個黑陣勢呢……我還以為開會呢。”媽說:“瘸五爺也沒治了。真沒治了。該糶的糶了,該賣的賣了。院也住了,藥吃成個草堆了……還那個樣子。”老順說:“還那個樣子倒好。重了,越治越重了。原來是發病時才攆女人。現在,唉……繩子打細處斷。越窮的,越得這種花錢的病。”靈官接口道:“就是。像雙福,反倒健壯。”一提雙福,又勾起了老順的不快。他吭了一聲,不再言語。

  猛子卻接口道:“人家那是會保養。這個人參,那個鱉甲的,吃成個紫頭蘿卜。病一見,也嚇跑了。”靈官望一眼猛子,忍俊不禁,破口而笑。猛子瞪眼道:“你笑啥?我說的是實話。”靈官笑道:“當然是實話。我笑的是你這個活寶。”憨頭望望猛子,也笑了,想說啥,望望爹,又沒說。

  靈官媽望一眼老順,把話岔開,說:“瘸五爺沒喧啥?”老順頓一頓,硬梗梗說“有啥好喧的。由天斷吧。拔下肋巴又當不了錢。”靈官媽不聲不響喝幾口湯,問憨頭:“你那兒疼不疼了?一提人家的病,我的心裏倒嘩閃嘩閃的。”憨頭拍拍肋部:“早好了。沒啥。上回買的藥也不算白花錢。”靈官接口道:“啥呀?上午還在埂子上齜牙咧嘴的。”瑩兒道:“有時疼得弓成個蝦,還好啥哩?”媽白了臉:“天的爺爺。你娃娃哄乖乖,哄誰呢?病可哄不得。”憨頭笑道:“我的陣勢我知道。疼起來一陣陣,按一會兒就好了。吃藥沒意思,冷水上敲了一棒……那是止疼的,又不是治病的。沒意思。”媽說:“不管咋說,藥總是藥,總比不吃強。”靈官道:“這是什麽話。藥有涼熱,病也有涼熱。熱病吃熱藥,涼病吃涼藥,越吃越糟糕。”

  憨頭說:“就是。本來人的嘴就幹,越吃,越連……那個……也不利索了。”瑩兒皺眉道:“吃飯就吃飯,別說髒話。”憨頭說:“我又沒說出拉屎二字呀?”瑩兒嗔道:“行了,行了。越說越來了。”猛子笑道:“你吃你的飯,人家說人家的話,又沒拉進你的嘴裏,著啥急?”瑩兒瞪一眼猛子,不說話。靈官說:“吃飯就吃飯,誰也不準說髒話。誰再說,拿稀屎罐子扣。”猛子笑了,一口飯噴到地上。瑩兒將碗往桌上重重一放,一語不發,出去了。

  媽笑著說:“喲,這還了得。聽這麽兩句,就咽不下飯,莫非嗓門兒芨芨棍細不成?”老順笑著應和道:“就是。嘿,現在的年輕人……我們到城裏拾糞那些年,拾完糞,手一拍,該吃啥就吃啥。哪像現在的年輕人,尖牙細嚼的……其實,也是假幹淨,誰的肚子裏盛得是洗衣粉?”靈官媽笑道:“這不,你自己招了不?以前我罵你吃屎貨,你還不服。”老順說:“少扯閑蛋。快吃!吃了幹正事。”靈官媽說:“喲,啥事一碰上你就成閑蛋了?換了別人你就咋咋呼呼的。”老順嘿嘿笑了。

  吃過午飯,老順去瘸五爺家。院裏有好多人。五奶奶坐在門旁的小凳上哭哭啼啼。五子坐在台沿上滿足地神秘地微笑著,沉浸在自己的境界裏。瘸五爺捧個煙鍋子在炕上蹲著,屋裏進來個誰也不抬頭。孟八爺勸他:“這種事誰遇上也一樣。怪不上你,你也用不著顛個吊死鬼臉。誰的心也是肉長的,隻有不長心的才說三道四。”北柱說:“也沒聽人胡說啥。誰也知道五子有病。”其他人都附和道:“就是,就是。”北柱又說:“再說又能說出個啥,不就點了個草堆嗎?點了就點了,有啥?一個草堆,狗寶他要是支吾,我的給他。”狗寶接口道:“誰支吾呀?我可是啥也沒說呀。冬上添炕,東西多了,樹葉子,糞末子。引火嘛,隨便誰家攬一筐,有啥?”北柱說:“就是。你到我家來,想拿多少拿多少。吃也成哩。”狗寶說:“你才吃草呢。”北柱說:“再有啥呢。再不就是咬了幾個婆娘的嘴嗎?那有啥……嘿,哪個婆娘的嘴沒叫人咬過,又不是黃花閨女。老爛了,怕啥。不就是勁大了點兒,咬得出了些血。這有啥?狗寶娶媳婦鬧洞房時,猛子還把新媳婦咬成個豬八戒呢。誰又說猛子來?”許多人笑了。屋裏氣氛活了。狗寶揪了北柱耳朵:“你還有個完沒完?你又不是瘋豬,下的死口,咬住人不鬆口。”北柱哎喲幾聲,說:“再不說你,總成吧?”狗寶在他P股上狠狠砸了一拳,才鬆手。

  北柱說:“再說,這也不能光怪人家五子,對不?那幾個婆娘也不像話。五子有病,你們總沒病吧。他攆你,你又不是沒長腿,對不?你一跑,能叫人家輕輕巧巧咬住嘴唇?怪事。我估摸他們是不是見五子是個童子雞,想嚐嚐叫他咬的滋味?”人們又笑了。孟八爺笑罵:“你真是長了個兩麵嘴,正能說,反也能說。啥到你嘴裏也能生下幾個娃娃。”瘸五爺突然開了口,聲音很大:“北柱,你要是耍嘴簧兒的話,到外麵耍去。我心裏夠難受了。養了這麽個孽種,不如碰死。我對不住鄉親多了,再不能叫人家戳脊梁骨了。”北柱張張嘴,沒說出個啥來。

  孟八爺對瘸五爺說:“好了,好了。北柱啥人誰不知道?說說瘋話,跟月婆娘放了個米湯屁差不多。”

  “誰又當真了?”北柱緩過氣來似的拍了孟八爺一掌:“話往好裏說,咋是月婆娘的米湯屁。狗屁也罷,人屁也罷,豬屁也罷,咋也不能是月婆娘的米湯屁。我又不像你,見個月婆娘,就老眉哭攢攢地討口奶,才能放出米湯屁來。”屋裏人又哈哈笑起來。這一番“屁話”解了北柱的尷尬圍。瘸五爺又蹲了下去。

  老順說:“談點正事兒。五子這樣也總不是個法子。今日點一個,明日點一個,把草都點完了,冬上還不都成凍死鬼。再說,咬人……總不能把村子咬得路斷人稀吧?”孟八爺說:“我也正思謀呢。大夥兒出個點兒,想個法子。”狗寶說:“還說個啥呢?有病總得治嘛。”北柱說:“人家都站到井裏要馬勺呢。治?拿啥治?五爺隻差拿幹爪骨熬油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瘸五爺抬起頭,說:“行了,行了。再不磨牙了。我的心涼了。”

  孟八爺說:“你涼了是你的事。我是眼睜睜看著這娃兒長大的。從玩土窩窩,拍饃饃光光,到長成個牆頭高的漢子……今天成這樣,誰的心上也不舒服。究竟咋辦?誰也發個話。”

  北柱說:“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沒錢。計劃生育把我罰了個賊光……可我也要出上幾個。出五十。誰也出上幾個,能出多少,算多少。”老順說:“我多的沒有,出一百。”在場的紛紛報了個數字。

  瘸五爺說:“算了,算了。你們的心我領了。沒用,我覺得沒用。這病,住醫院,就好了。一回來,又犯了。白花錢。花了幾千塊,病倒越來越重了。算了,由天斷吧。斷成個啥程度,就是個啥程度。”

  “你別管。”孟八爺說,“你該盡的心盡到了。等我們該盡的也盡到最後再說。天不殺無根之草。”

  “就是。”老順附和道,“天不殺無根之草。”

  夜裏,他和孟八爺去各家張羅,有出錢的,有出糧的,幫湊八百多塊錢。瘸五爺死活不要。孟八爺說:“就當你借我們的,有了再還。”瘸五爺這才接了錢。次日,領五子進了城。

  2

  老順進了家門,老伴正在訓憨頭。原來是憨頭右肋疼,媽要他去看病。他不願去。其論點是:吃藥沒用。論據是他吃了大夫陳肉頭的幾付藥,反倒疼得更厲害了。

  媽說:“你就瞎貓兒盯個死老鼠。不能到別處看看嗎?到城裏看看。聽瑩兒說你夜裏疼得直呻喚呢。不看不行。你看你的嘴臉,都脫相了。”憨頭道:“越說越玄了。”

  老順發話了:“看看也好。有病,治。沒病,也好去掉娘老子的心病。”

  憨頭說:“我說算了。”

  猛子聽得不耐煩了,大聲說:“叫你看,你看看不就得了。還得叫爹媽給你下跪不成?”

  憨頭遂不語。

  媽把白狗又轉送給她的那五十塊錢給了靈官,叫他陪憨頭進城。

  兩人坐車進城,到地區醫院,掛了號。

  大夫說最好做個B超。憨頭一聽得三十多塊錢,死活不做。他說:“沒用。做那個沒用,又不能治病,做了又得買藥,又得花錢,不如直接開些藥算了。”靈官覺得有道理。

  大夫號了半天脈,又看看憨頭的舌苔,攢眉想一陣,開了藥方。憨頭額頭浸出了汗,眼睛死死盯住醫生眯縫的眼,嘴角隨著醫生眼皮的張合抽動著。

  “不要緊,肝胃不和。”醫生說。

  靈官鬆了口氣。憨頭繃緊的臉也放鬆了。靈官取了藥,除兩付中藥外,還有幾盒逍遙丸,共花了二十幾塊錢。憨頭很滿意自己的決定,興致很好,話也多了起來:“咋樣?才二十幾。光檢查就三十幾呢。嘿,還治不了病。”靈官笑笑。

  二人吃碗牛肉麵,看看天色尚早,便在街上溜達。憨頭不常進城,對街上諸事都感到新奇,東瞅西瞧,興頭很高。顯然,醫生“不要緊”的診斷解除了他心頭的負擔。靈官一路為他作介紹,時不時想到與瑩兒的交往,心中始終有縷愧疚的遊絲在蕩。

  忽見十字路口有一女人,一手叉腰,一手前指,疾言厲色,聲討過往小車。內容多為譴責當官的欺壓百姓,搜刮民脂民膏不得好報之類。她瘋癲中充滿凜然之氣,罵得一輛輛小車垂頭喪氣,灰溜溜遠去。女人哈哈大笑,得意之色溢於言表。路人也隨之大笑。這女人長就兩幅麵孔,對小車橫眉冷對,對百姓卻和風細雨,時不時打打招呼,寒暄幾句。

  憨頭很新奇,駐足,望一陣,忽問:“這人是不是瘋子?”

  靈官笑問:“你看呢?”

  “說瘋又不像瘋。說不瘋吧,說話語氣不像正常人。說瘋吧,也好像清楚著哩。”

  “對。”靈官笑道,“瘋而不瘋,不瘋而瘋。”他介紹道:“這人是涼州城裏知名人物。她出名的原因就是敢在十字裏罵小車。”

  “也沒人管?”

  “誰管呀?現在,百姓看到小車哪個心平啊?但不敢當麵罵。有個敢罵的,高興還來不及呀。你不看警察也默許了嗎?”

  憨頭果見那女人和警察喧幾句,嬉笑兩聲。見過來一輛小車,她又開始中斷了的聲討。那形神,竟似飛揚跋扈的領導作報告,又似警察嗬斥罪犯,罵得那小車又灰溜溜而去,像亡命的小甲蟲。憨頭不禁笑了。

  “哈,這婆姨。膽子可真大。”他說。

  走了一陣,憨頭扯扯靈官衣服,說:“走吧,媽叫買幾盒柏香呢。”二人便離了人群。問了幾個路邊小鋪,都沒柏香。靈官說:“這香,海藏寺肯定有,可路遠。我們到雷台下看看,可能也有賣的。”

  雷台是古代用於祈雨的台,土築而成,高達數丈,上有廟宇,莊嚴。正是陰曆十五,到處是人。有幾個瘋裏瘋氣被名之為神婆的女人,扭的扭,唱的唱,聲調怪裏怪氣。靈官對這場麵見慣不驚。憨頭卻覺得四下裏陰風嗖嗖,腦袋頓時大了。

  有兩個女人對扭著,一個自然,一個別扭。一個教,一個學,似教戲文。靈官不解,問一老者,老人答是在學神婆。靈官不禁失笑:“神婆哪能學?”老漢道:“就是。神一附體才能當神婆。咋能學呢?”靈官說:“啥神呀?人家神咋能附在一個女人身上?”“其實是鬼。”老漢說,“是精靈鬼。”

  “啥鬼呀,我看是精神病。”一個穿西服的年輕人說。

  “當然。”老漢說,“也有這麽說的……可怪,有的人有病,吃藥不應。一燎,嘿,可真好了。怪不怪?”

  “那是心理作用。”西裝說。

  “那人家就是心理療法。”靈官笑道,“其實有些事說不清,不能一概而論。像夜哭郎,一個月娃娃,知道啥心理呀可貼上一張‘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怪,就不哭了。”

  憨頭拽拽靈官胳膊,示意他少說話。

  靈官有意讓憨頭經個世麵,便買了門票。一進山門,神婆越多,哼哼嚀嚀聲也山洪般響。憨頭被那陰陽怪氣的哼嚀者弄得毛骨悚然。

  殿前石獅子上沾滿了硬幣和角票,香爐裏燃著成把成把的香。香煙彌漫開來,人影便恍恍惚惚了。恍恍惚惚的影兒發出陽陰怪氣的聲音。那陣勢,連靈官也覺得遊在夢中。一個神婆淚流滿麵,在香爐前禱告,邊禱告邊用前額叩擊地麵。另外幾個在哼哼嚀嚀唱著焚表紙。

  神像前的供台上照例堆著硬幣角票和饅頭水果之類。一神婆邊叩頭邊給一個個神像獻角票。靈官也掏出幾角錢,扔到供台上。

  穿西裝的那人不知何時已到靈官身後,見狀笑道:“我從來不給神錢。我沒有罪,也不需要神給我免。”

  靈官回道:“這叫舍。人生有取就有舍,有人舍財不舍命,有人舍命不舍財。”

  西裝變了臉色,怔在那裏。

  後殿旁東南角上砌了一個專門用於燒紙的所在,火光熊熊,青煙滾滾。紙灰堆成了山,其下跪有幾個人。神婆們或燎病,或還願,各施神通。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清秀小夥,哼哼嚀嚀,發出女聲,正給一個媳婦禳解。清一色的神婆中出了個年輕小夥,自然夠邪乎的,加之這小夥出口成歌,隨問隨答,不假思索,言辭順達押韻,觀者自然如堵。

  一個老婆子正在介紹他的來曆,說是他念書時害了病,咋治也治不好。後來請人給他“扶了燈”,病才好了。一扶燈,一出馬,就成了神漢……“他還害臊呢,不幹了……嘿,能由得了他?初一十五非得上雷台不可。不然,渾身骨節都碎了似的疼。嘿,乖乖,那罪,誰受得了。”老婆子牙縫裏唏唏哩哩,仿佛正在挨疼。

  靈官聽出這神漢唱的曲調很熟,一想,才辨出是涼州小調《二姑娘害相思》。更發現,周圍的神婆哼唱的大多是“涼州小調”,或“王哥放羊”,或“放風箏”,或“十裏亭”……隻是這舊瓶裏裝的卻是現釀的酒。靈官感到滑稽,想,莫非附體的是涼州精靈鬼?不然,咋喜歡涼州小調呢?一笑。又見一個老神婆正給一個姑娘教走了調的涼州小調。看那姑娘,形容憔悴,麵黃肌瘦,顯然是在磨神。想到“磨神”這個詞兒,靈官想到了挼鷹。一個“磨”字,道出許多艱辛。據說那是個異常慘苦的過程,附體精靈鬼與元神不停地較量,往往長達幾年。元神取勝,疾病痊愈;外鬼取勝,便控製了元神,想何時入竅,就何時入竅。

  靈官見憨頭擠在一群人中間出頭探脖,便也擠了進去。原來是一個神婆正給人算命。這神婆算命不靠命書,隻靠自己手掌。求卜者報上自己的生辰八字後,她便掐捏一陣,隨後叫人看他手上:看,你的病就在這兒著的,這是個樹林,在你家的東南角上……神婆說她的手掌就是鏡子,你幹過的啥事都能照出來,開了眼睛的人就能看見。隨後,神婆就開始下判詞。這判詞不像別的神婆那樣唱民間小調,而是哼出了一首打油詩,倒也有些文采。

  憨頭搗搗靈官說:“我也想算一下。”

  靈官說:“算了,沒意思。算好了,還倒罷了。說壞了,叫人心裏不安。”

  憨頭說:“沒啥。就當開個玩笑。再說,她收的不多,兩塊錢。”等一個求卜者離開,憨頭就報了自己的生辰八字。神婆眯縫著眼看他,好一陣,說:“你的魄掉了,回去叫個魄。你是不是常常感到乏?經常迷迷瞪瞪不清幹?吃飯不添脂膘,好做噩夢?”憨頭一一應承,十分虔誠。

  而後,神婆咕噥一陣,說:“你還有難言的病。”

  “哎喲。”憨頭不由叫出了聲,一看靈官,又垂下眼簾。

  神婆說:“你今年有個鐵門檻。過去萬事大吉,過不去嘛……可就難說。”

  靈官冷笑道:“請你給個禳解之法,我們給你錢。”他知道這是神婆慣用的一套,先唬人,後騙財。

  神婆望一眼靈官:“小夥子,你也用不著這樣跟我說話。我不過是實話實說。”

  憨頭連忙說:“我信我信。”

  “算了。”神婆打個嗬欠,“我也懶得說啦。”隨即哼哼嚀嚀下了判詞:“命裏合該有此劫,是福非禍躲不過。天地蒼茫酒一樽,身首異處終是客。”

  靈官氣白了臉。他認定這婆娘不是個好東西。因為他在一本命書上看到過諸如此類的評語。他想,定是她先背會了內容到這兒來唬人,故意給你留下疑病,作為對你不上鉤的懲罰。他掏出兩元錢,扔給神婆,拽著憨頭出了人群。

  “她說啥?她說啥?啥福呀禍呀的?”憨頭識字少,聽不懂神婆的話,一出來就連連發問。

  靈官說:“她叫你以後不要喝酒。不喝是福,喝了就有禍。”

  “這是對的。醫生也這樣說。這神婆真神。她咋知道我乏啊?她咋知道我有時迷迷瞪瞪不清幹?神,真是神了。她說我今年有個啥——鐵門檻。”

  “就是魄掉了。不收的話,就愛害病。收了魄就好了。”

  靈官小心地解釋。他知道,要是憨頭懂了那內容,沒病也會有病。這個妖婆!他罵了一句。心底卻不由得產生了憂慮。他忽然發現,自己之所以氣惱,是因為神婆說中了自己內心的憂患。他一直有個預感:他家要發生一件禍事……許久了,那預感一直像懸在頭上的劍。所以,家中有人身體不舒服,他馬上就會想到兩個字:“癌症”。直到病愈,那兩個可怕的字才會從他心上消失。憨頭的病亦然。直到大夫診斷出“肝胃不和”時,他才感到輕鬆了。但也僅僅是輕鬆了,心仍被一種似有似無時輕時重的東西揉捏著。而神婆——討厭的神婆,又使那輕鬆沉甸甸了。

  出了山門,迷茫的香煙和陰陽怪氣的哼嚀聲淡了。太陽真正照到了他的身上。心境清明了許多,想到自己竟被神婆弄得鬱鬱不快,感到有些滑稽。

  太陽已偏西,兄弟二人不敢逗留。買了香,坐車。

  一進家門,母親便留神兄弟二人的臉色,並沒有發現她所害怕的表情,便放心了,才問:“沒啥吧?”

  “沒啥。大夫說不要緊。肝胃不和。”靈官說:“不和就是鬧了點矛盾。調調就好了。沒病。”

  憨頭沒說話,嘿嘿笑著。

  瑩兒從小屋出來,望靈官一眼,一臉鮮活。忽而,她問憨頭:“我的東西,買了沒?”

  “哎呀,可真忘了。早晨你再說一遍就好了。一睡覺,啥都睡沒了。”憨頭憨憨地笑著,掏出幾包香。“倒是媽的香記了個死……不過,用洗衣粉洗頭也成。那啥精的,死貴,還洗不淨。”

  瑩兒說:“行了,行了。我說過,洗衣粉洗了,頭皮疼,雪皮多。你可真行的。”一扭身進去了。

  憨頭搓著頭皮笑了,悄聲說:“忘是沒忘。一問,好幾塊錢呢。最貴的幾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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