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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

  戴副金絲樵眼鏡的雙福一跳進院子就覺出一種異樣的味道。

  打發司機回去後,他看了看表:兩點。他很滿意這個時間。選擇了這樣一個時辰進村,有他特別的用意。

  他聽到一陣鼾聲。

  是那種悶雷一樣滾動的鼾聲。間或,還夾帶幾聲小公雞叫鳴似的哨音:呼嚕嚕——噝——呼嚕嚕——噝——盡管有心理準備,他的腦袋還是一下子大了。他知道妻子沒有這種鼾聲。

  他低哮一聲,一腳踏開門,拉亮電燈。

  女人一骨碌爬起來。雙福馬上看到他熟悉的那個女人旁還躺著一個人。悶雷似的鼾聲沒有斷。

  天啊。女人低叫一聲,直了眼,定格似的凝在那裏。許久,才狠狠瞪那人一腳,蹬斷鼾聲。

  “你個婊子。”雙福撲上前,揪住女人頭發,狠狠扇她的臉。

  女人滾下炕,就勢抱住雙福的腿,促聲道:“你快跑!快跑!”

  猛子躍起身,跑了兩步。他那赤條條的身子刺著雙福的眼。他感到一陣惡心。“畜生。”他罵道。他甚至沒辨認出對方是誰。他氣暈了。腦子裏嗡嗡響。

  猛子跳到門口,卻駐足了。他緩緩回過頭來,一臉尷尬相,但他打消了跑的念頭。“好漢做事好漢當。”他想。他覺得他逃跑叫女人受罪,真成畜生了。

  “猛子……是你……我操……”雙福掙紮著撲過來,卻一下子摔倒了。

  女人死死抱住雙福的左腿,尖聲叫:“你走呀……死鬼……你等啥……快。”

  “我不走。”猛子說,“反正老子做了,任殺任剮,由你。”

  “日你媽。”雙福掙紮著,在猛子臉上扇了一下。

  “不怪他。”女人哭道,“不怪他,是我不好。是殺是剮,由你。”

  雙福咬著牙,牙縫裏擠出聲音:“你個騷貨,還知道疼賊漢子。婊子!騷貨!”邊罵邊左手揪了女人頭發,右手用力朝那變得鐵青的扭曲著的臉上扇。

  猛子說:“你打就打我。不關她事。”

  雙福冷笑幾聲:“放心,老子不會便宜你。”他一邊猛拽女人頭發,一邊用力掙開女人的糾纏,揀起炕沿上的一個杯子,砸過去。

  “嘩——”,高低櫃上的電視機屏幕開了個洞。

  猛子的頭皮頓時麻了。聽女人說那機子五千元呢。一怔間,雙福已撲了過來。猛子覺得雙福的攻擊像狂風暴雨一樣。奇怪的是,他沒有覺出多少疼。“由他了。”他想。便索性抱了腦袋,屏息,下蹲,護住襠部。他聽到了女人變了味的尖聲哭叫。

  不知過了多久,狂風暴雨忽然息了。猛子抬起頭。女人已拽開了雙福。那副金絲眼鏡不知跑哪兒去了。雙福扭曲著臉,不像雙福了。

  “跑!你快跑。”女人喊道。

  猛子站起身,覺得電燈光亮太耀眼,連腦袋都給刺疼了。依舊不知所措,但他開始感覺到裸體的不雅,便走過去,取過自己的衣褲。正欲穿,大腿上一陣劇痛。他身不由己地倒在炕沿上。他辨出那是雙福用皮鞋踢的。

  “猛子,你等啥?想出人命哩?”女人哭叫著,死死拽著雙福胳膊。

  雙福像拖著鐵鏈子的狗那樣一撲一張,咆哮著,卻時時給女人拽得東倒西歪,因而愈加氣急敗壞。

  猛子抱了衣褲,走了出去。老遠,還聽見劈劈啪啪的聲音。

  就著上弦月微弱的光,猛子開始穿衣服。他發現褲頭不見了。這時,他感到夜氣涼水似的湧動而來,才仿佛從夢中醒了,才覺得自己幹了件丟人事。“完了,完了。人一知道,沒臉活了。”他懊惱地晃著腦袋。

  “死了算了。”一個念頭,忽然冒了上來。他嚇了一跳,卻又感到解脫似的輕鬆。“死,對。去死。沒啥,一咬牙,啥事都解決了。”

  他走向西灘上那口井。

  月牙兒在天上孤零零懸著。四野黑黝黝的,靜出一種死寂。走了一陣,血液拍向大腦的幅度漸漸慢了。猛子停下腳步。“憑啥?憑啥死?”他晃晃腦袋。“你驢攆的發了橫財,在城裏泡女人。老子給你女人解幾次悶,就死?呸!”猛子覺得自己有點小題大做了。“你個賊砍頭的,把人家扔家裏,管也不管,叫人家活守寡。人家也是個人哩,又不是土牛木馬……哼,都旱成戈壁灘了,老子替你澆幾次,憑啥死?我偏不死。怕啥?頭掉不過碗大個疤。”他開始自言自語了。

  前行難,回頭也難。一往回走,猛子又感到擺在他麵前的是無法忍受的羞恥。他最怕媽知道。一想到媽知道他竟然幹出這種醜事,他就無地自容。雖說媽不會打他,不會像爹那樣暴跳如雷——他肯定會暴跳如雷的——但他寧願挨爹的一頓棒子,也不願叫媽知道。他也說不清這是一種什麽感情。一想到媽,那個死的念頭又冒了上來,不過沒有方才那樣強烈,還沒到迷住心竅的地步。

  “雙福會不會告訴別人……但願他不會……可能不會……肯定不會……他是個麵子上走的人。老婆偷人,丟人哩……不會告訴人的……”這樣一想,猛子眼前露出一絲亮光,心裏也輕鬆多了。

  這時,他才又想到女人:她可受苦了。雙福肯定饒不了她,咋辦?回去?他搖搖頭。“對,叫人,叫個人攔擋一下……他會打死她的……肯定會的。”他仿佛看到了正在地上滾動的女人。雙福用他那穿皮鞋的腳狠命踢她,一下一下踢,她一下一下叫。地上都是血……血,哎呀……會打死她嗎?也許不會……可說不準的……難說……一腳踢到致命處,就完了,完了……猛子打個冷顫。

  他跑到孟八爺門口,使勁擂門。他聽到孟八爺迷迷糊糊的應和聲,就喊:“孟八爺,雙福殺他女人哩。快去救呀。”他聽到孟八爺發問了:“雙福來了嗎?為啥?”“鬼才知道。”猛子咕噥一聲。他又去擂瘸五爺的門,重複了一遍方才的話。

  一會兒,猛子聽到孟八爺的清痰聲和踢踢趿趿的腳步聲趨向雙福家,才放下了提懸了的心。

  2

  猛子不敢回家,溜進毛旦那兒。毛旦睡成個死豬樣。猛子推了幾把,推不醒,就索性鑽進那堆棉絮已變得疙瘩壘棰的被子中。刺鼻的怪味撲麵而來,但他顧不了許多。

  閉了眼,回味那場麵,他感到有些後怕。很難想象他要是不跑出來的話會有啥結局。挨打是免不了的。當然,逼急了,他也會出手。他知道雙福根本不是他對手。可一還手,又會出現啥結局呢?他肯定饒不了我。饒不了又該咋樣?他能把我咋樣?想來想去他也不能把他咋樣,便好笑自己的慌張了。打又打不過我。隻有告了,告啥?告我睡了他女人?這也不是啥大罪呀。那婆娘總不會聽男人的話,反咬一口,說成強奸吧?

  一想到強奸,猛子有些慌了。他記起了第一回那女人似乎不那麽順溜,確實掙紮過,確實說過自己不願意的話。他不知道那算不算強奸。如果那算是強奸的話——他差點認為那次“奸”真是他“強”的了——那他就完了。坐牢是肯定的。要是雙福花點錢活動活動,弄不好他還要吃個鐵大豆哩。一與死相比,猛子又覺得這事兒太有些不劃算了。劃不來,太劃不來。猛子很後悔。

  那婆娘會不會反咬他一口呢?難說,猛子覺得難說。女人,說不準的。要是雙福以離婚相要挾叫她告的話,難說。雙福可是個財神爺的卵子兒,福蛋蛋。跟上他,吃香的,喝辣的,要多風光,有多風光。他是啥?窮咣當,咣當窮。女人能為他撇了一切?笑話。猛子感到心裏寒森森了。

  猛子又想到了女人拽了雙福胳膊叫他跑的事,心裏有溫水似的東西蕩了一下。那時,她可是不顧死活的。想來她愛我?猛子差點肯定她愛他了。不然,咋那樣不顧死活纏住雙福叫他脫身?他想,也許她不會聽雙福的話把他往陰司裏告。她那麽厲害。他笑了。不親眼見,真不敢想象呢。平素裏悄聲沒氣的她那樣厲害。女人柔起來是水,烈起來是火。他想到了雙福破門前幾個小時的那場銷魂的嬉戲。她的叫聲真浪,把他的心都蕩花了。誰能想到關鍵時刻她那樣烈性。成了空心蘿卜的雙福被她降了個“硬”,一拽——咣,東倒過來,西倒過去。想到那個場麵,猛子笑了,心裏輕鬆了許多。

  她咋那樣不顧命地叫我跑呢?猛子想:是怕我挨打?還是怕別的?她一定是怕鬧出大事不好收場?一定是的。她幸好提醒了,不然,他還在那兒呢。這樣,結局就難說了。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不會老叫那混蛋在自己身上乒乒乓乓。憑啥?逼急了,他會還一個肚兒裏發熱。猛子想到了白狗教他的那個胃錘。咚,雙福一定會抱著肚子弓下腰,成個蝦米。哪像他,蒼蠅彈弦子,蹦蹦上半天,搔癢似的,隻有那一腳還像回事。想著想著,猛子的周身充滿了力量,有些後悔自己那樣狼狽地逃。那像啥呀?光個身子,像條被砸斷脊梁骨的癩皮狗。

  真沒用。他在自己的頭上砸了一拳。

  猛子這才想到自己逃的不太光彩,不該把一切留給女人承當。雙福會把啥都發泄到女人身上的。他會把她揍成一攤泥。弄不好,不小心,咣——把腦袋踢成個血葫蘆……那可就……幸好他叫了孟八爺和瘸五爺……此刻,不知成啥樣兒呢?

  猛子推了毛旦幾下,始終推不斷毛旦的呼嚕,就撩開被子,掏出火柴,點火燒毛旦的腳趾。一根火柴快燒完時,毛旦才哎喲一聲,迷迷糊糊咕噥一句:“幹啥?”猛子說:“殺人了,殺人了。”“誰殺人了?”毛旦一骨碌爬起身。“雙福殺女人。”“雙福包工呢。”“來了。”“真的?”“嘿,把女人脫個精光,正拿刀比劃呢。”

  “真的。”毛旦一下子跳起來,穿了衣服。

  “你去看一下,馬上回來,成不?一塊錢。我給你一塊。馬上回來。”

  “成哩。”毛旦幽靈似的消失了。

  猛子這才感到心裏實落了些,但那個他最擔心的問題又浮上心頭。“雙福會不會告訴別人?”這是個叫他苦惱的問題。一想爹媽會知道此事,胸腔裏就灌滿了痰。無論如何,不能叫他告訴別人,哪怕……忽然,他腦中一片空白。愣了半晌,終於捉住了空白之後的一根遊絲。這使他舌頭發麻,冷汗直冒。

  ——他自己已把一切捅出去了。

  他隻顧了女人安全,倒把“保密”二字扔到了陰山背後。孟八爺,瘸五爺,毛旦,這時至少已有三個人知道了此事。——雙福肯定會解釋他為啥打女人。孟八爺的嘴牢實。瘸五爺說不準,不喝醉也能守口如瓶。可毛旦——毛旦是個聞屁一溜風的人,肚裏存不住隔夜話……他會像轅裏的老牛撒尿一樣,把消息從村東撒到村西。而且,他也不是有意壞人的名聲。猛子知道他的天性。他可以在一分鍾前拍胸脯發毒誓,但過不了十秒就把誓言忘個一幹二淨而真誠地拉開嘴的閘門。

  猛子懊惱地用拳頭打自己的腦袋。

  但猛子畢竟是猛子。懊惱歸懊惱,在既成的事實麵前,他還是有法子說服自己。靈丹妙藥還是那句話:“球,掉頭不過碗大個疤。”就是,除死無大事。還怕啥?老子豁出去了。於是,豁出去的猛子一陣輕鬆。睡意乘機襲來。他便迷糊過去。

  啥夢也沒有。

  3

  猛子被毛旦照例用火柴燒醒時,天已大亮。他不明白自己為啥睡在這個豬窩似的地方,茫然地注視著嬉皮笑臉的毛旦。

  “你倒好,你倒好。睡了人家老婆,還有心睡大頭覺……嘿,鬧翻天了,鬧翻天了。”毛旦嚷道。

  猛子這才記起昨晚的事,心上頓時罩了層黑油布。他啥話也沒說,“唉”一聲,蹲在炕沿上。

  “你爹磕頭哩。雙福要離女人哩。你還睡大頭覺哩。”

  猛子心裏咯噔一下:“爹咋知道的?”

  “嘿,咋不知道?鬧翻天了。誰不知道呀?人家嚷嚷著要殺你哩……我悄悄給孟八爺說了,你在我這裏。他叫你快跑,跑遠,躲幾天。鬧出人命,可不是玩的……嘖……那孫蛋也真能行。那女人身子那個白法,他咋下得了手?青一道,紫一道的,用皮帶……不要了,雙福說這爛貨說啥也不要了……嘿,女人的嘴還挺硬的,‘你有啥話明說,嫌老娘明說,用這種缺德的法兒幹啥?誰不知道你和那個小妖精明鋪暗蓋的。’”毛旦拿腔拿調地學一陣女人,又嬉笑了:“嘿,老娘啥呀?一點也不老,那個白法,想想,心裏都晃勢。”

  “還沒穿衣服?”

  “這會兒穿啦。孟八爺說不管咋說先叫穿上衣服。罵了半天,才叫穿了。嘿,實話說,我還沒見過那麽白的女人呢。嘖,嘖,你說這孫蛋,咋下得了手……”

  “爹真磕頭啦?”

  “磕啦。一邊磕,一邊罵:‘養下這個丟底典臉的爹爹,羞死先人了,還有個啥活頭?’就乒乒乓乓在磚頭地上磕,幾下頭上就一個紫疙瘩。八爺和瘸五爺好容易才拉住了他。八爺說了啥,我記不太清,好像是說啥大丈夫保不了妻賢子孝,還說了好多。你爹就嗚嗚嗚哭,聲音很大,牛吼一樣。”

  “見媽來沒?”

  “沒。聽說在屋裏嚎天扯淚的。”

  猛子歎口氣,用拳頭一下下砸前額,砸了十多下,下了炕,蹬上鞋子,說:“漢子做事漢子當。殺頭也罷,挨槍也罷,老子一人承當,咋把爹媽也牽扯了……老子偏要看看,他能把老子的把搬掉?皮捋掉?頭掉了不過碗大個疤。”說完,一跺腳,就往外走。

  毛旦撈住他:“你真去呀?你個草包,出人命哩。人家正在氣頭上,你又攪和啥哩?”

  猛子說:“你放開。老子豁出去了。丟底典臉是老子一個人的事,別叫娘老子跟上受氣。”說完,一甩胳膊,把毛旦甩倒在炕沿上,噔噔噔徑自走了。

  “這下,有好戲看了。”毛旦爬起身,關了門,尾隨而去。

  猛子仗著胸中一股牛氣,目不斜視地走向雙福家。途中有知情者,擠眉弄眼,嘀咕幾句,也尾隨而去。加上跟在後麵的毛旦時不時驚乍乍叫一聲:“哎喲,這下可有大戲看了。”尾隨者越來越多,竟成個看大戲的陣候了。

  雙福一見猛子,倒意外地怔住了,看著他瘋牛勁兒,竟不知如何應付。屋裏勸架的也怔住了。老順眼裏冒火,鼻孔噴氣,嘴唇抖動著,卻說不出一句話。女人蜷縮在炕角裏,見猛子進來,驚愕地張開了口。猛子卻不旁顧,直指著雙福吼:“日你媽,老子做事老子當。你牽扯別人幹啥?有本事,你殺了老子。”雙福這才回過神來,但顯然被猛子的氣勢震住了,愕然地望一眼窗外看熱鬧的人,才強打精神,撲向猛子。二人扭在一起。

  “畜生,畜生。”老順邊罵邊跳過去,朝猛子臉上狠狠扇了幾下。孟八爺一把撕開老順,說:“丟開,丟開。誰都丟開。有啥話好好說。”雙福趁勢放了手。猛子也放了手,卻怒視對方。

  “丟人啊,畜生。”老順一下下扇自己的臉,“養下這麽個爹爹,先人都羞得往供台下跳哩。你死吧,死去吧。就當老子沒有養你這個畜生。”話音裏又帶了哭聲。

  猛子脖子一梗:“我的事,我當。與你們無幹。”

  “啥?無幹?你挖了狗屎往老子的臉上抹,還無幹?你個吃青草扒驢糞的畜生。”老順越說越氣,撈過炕上的一個雞毛撣子,撲向猛子。猛子咬了牙,不躲不閃,由他抽幾下,才一把奪過,拗成兩截。

  “羞死先人了。”老順哭出聲來。孟八爺撈過老順。

  猛子氣得直跺腳,怒視父親:“羞啥?啊?!我幹我的事,羞先人啥事?啊?!你打,你打,打死老子有啥用?有本事,你給我娶呀。打老子算啥本事?”

  老順住了哭聲,怔了一會,出門,撥開人群,走了,竟似移動的木偶。

  “你個渾蟲。”孟八爺指著猛子大罵,“吃屎的東西,能說出這種話。”示意一旁無措地搓手的瘸五爺去追老順。

  猛子見自己幾句話竟將父親氣成這樣,有些後悔,便索性做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怒視雙福:“老子已經做了,咋辦?你劃個道兒。”

  雙福瞪著猛子,半晌不語。孟八爺把猛子撥到一邊。雙福出幾口橫氣,惡狠狠瞪幾眼女人,麵對著孟八爺,回答的卻是猛子的發問:“我有啥說的?我還能有啥說的?出了這種事,還說啥?還能說啥?母狗不撒騷,公狗不上跳。反正,這婊子我是不要了。”

  女人冷笑道:“你又是個啥貨?你腦子裏除了掙錢,還裝了些啥?我們娘兒們的冷熱你管過沒?你是人,難道我不是人?為啥你能在大世界裏晃蕩,我就非要在這個沙旮旯裏憋死不可?有啥話你明說,用不著找啥借口。我幹是幹了,就算丟人也罷,典臉也罷,反正我幹了。你給指條路,刀死呢?還是繩死?用不著拐彎抹角的。”

  “你個婊子,倒有理了?你咋呼啥哩?你願咋死,就咋死去。誰也知道,又不老子逼死的。你想拚命,沒門。反正你臉丟盡了,人也活完了。”

  “你當然希望我死,好給你騰身子。成哩,你明說。用不著找借口。”

  “老子不和你鬥嘴。說一千道一萬,老子鐵心了。”

  “好得很。”女人冷笑道,“你以為跟上你享福呀?屁。話寡。你吃香的,你吃去。老娘吃糠咽菜。你坐臥車,你坐去。老娘拉我的架子車。離了狗屎還不種辣辣子了?”

  “好。”雙福冷笑道,“想開就好。你說,啥時候辦手續?”

  “啥時也成!”

  “嘿,話不能說絕,雙福。”孟八爺說,“事不能做絕。誰沒個一差二錯?說一千道一萬,還是頭摻麵好吃。啥都是原裝的好。別以為燙頭發的,穿高跟的,抹紅嘴唇的,是愛你。屁胡子。是愛錢。是看錢的麵子,等你沒錢了,試試看……”

  “八爺,你也用不著勸。”女人說,“人家早就打好主意了。幾年了,屋裏不擾個影兒,信也不回,還以為他忙成個驢呢,可誰又知道他究竟幹了些啥。五黃六月的,我眼窩裏淌汗,手心裏起皮。你倒好。一樣是個人,為啥你能?我不能?他想幹啥叫他幹,省得我們娘兒倆一天提心吊膽的……八爺,你不知道,人家早想甩我們娘兒倆了。遲一天早一天,沒啥。”

  “你知道就好。”雙福冷笑道。

  孟八爺說:“誰也別說氣話。過頭的飯能吃,過頭的話不能說。不要動不動離呀離的。有啥話,好好說。心字頭上一把刀,誰都忍著點。”

  “還說啥?八爺。”雙福提高了聲音,“都成這個樣子了,還叫我說啥?你還叫我在人麵子上走不?啊?!動不動叫人指脊梁骨,說他的女人如何如何。我的臉往哪兒放?”

  “你自己呢?”女人嘲弄道,“你不能光拿鏡子照人呀。也該照照你自己。我有錯,你就十全十美了?”

  “男人生來是打天下的。知道不?”雙福冷笑道。

  “天下的理全歸你一個人了?是不是?”

  “沒說的了。一個字,離!”

  “離就離!”

  孟八爺跺著腳道:“還有沒有別的屁放?”

  4

  老順猴塑塑蹲在東沙窩裏的沙丘上。瘸五爺咋勸也勸不回來。

  晌午時分,起風了。沙土嘯叫著自天而降。老順竟凝成個土人兒了。眼珠掉進了眼眶,深枯枯的怪嚇人。

  風最猛的時候,太陽就瘦,小,慘白,在風中瑟縮。滿天黃沙。沙粒都瘋了,成一支支箭,射到肌膚上,死疼。空中彌漫著很稠的土,呼吸一陣,肺便如漿了似的難受。

  最怕人的是風中的聲響,像千百頭牛吼,但遠比牛吼難聽。有人說那是風吹沙驢球的聲音,或是風過塌陷的沙窪所至,但老人總說是黃龍在叫。沙子和風就是那家夥叫出來的。沙窩於是成一個大風箱了。太陽先前泄在沙上的熱氣早叫風帶走了。而風中的太陽也自顧不暇,像三九天抱著膀子吊著清涕的光棍漢一樣,還舍不得把身上的熱量施舍給人們呐。不過,風盡管凜冽似箭,但沙灣人不出門它也沒治。萬一出門呢?好辦,前襟相搭,再勒個大係腰,身子就暖和了。臉呢,顧不上了——這年頭誰還顧臉呢?

  從雙福家出來,老順就似在夢遊,神情依舊那麽癡呆。瘸五爺怕他想不通尋短見,就不即不離地跟著他。老順一直飄向沙窪,凝在沙丘上。

  “老順,沒啥。大丈夫難保妻賢子孝,沒啥。”瘸五爺用瞎仙那裏聽來的話勸。

  老順不語。

  “真沒啥。這事兒多著呢。娶不上媳婦的,又不是猛子一個人。”

  老順不語。

  “猛子不懂事。氣頭上說那話,沒啥。大人不見小人過。記啥恨?和兒子見過,還不氣死?”

  老順仍不語。

  瘸五爺沒轍了,像個磨道裏的驢一樣轉起了圈子。轉一圈,歎一聲。許久,掉頭,去了老順家。

  靈官和憨頭聞訊趕來時,風已起,沙滿天。靈官老遠就看到沙丘上的黑影兒。他自然知道猛子那句話的分量。瘸五爺一轉述,就明白那是把刀子。

  一股風沙裹來。靈官低頭,沙粒嘯叫著打到臉上。臉頓時麻了,燒烘烘的,像剛聽到猛子的醜事時一樣……那個臊啊,仿佛被當場抓獲的是他……但他沒怨猛子叫他家蒙羞。他能理解猛子。他隻是為他必須應付的那種尷尬難過。但很快他便知道,最尷尬的,其實是父母。

  “走吧。爹,風大了。”憨頭小心地拽爹的袖子。

  靈官見爹的頭臉上盡是沙塵。人也瘦癟了許多,仿佛大風吹幹了所有水分,把他吹成了木乃伊。

  “走吧,風這麽大。有啥,到屋裏去。”憨頭說。

  老順不語不動,瓷了似的。

  “總得說話呀。”憨頭說,“蹲在這裏,也不是個辦法。”

  靈官搗了憨頭一把,攙住爹左臂。憨頭明白靈官用意,攙了爹右臂。二人用力,將爹提起,走下沙丘。老順也不掙紮,時不時喉間咕嚕一聲。

  走不多遠,兄弟倆便累得接不上氣了。剛一鬆勁,老順便依舊爬上沙丘,在原來的地方,凝成塊石頭。

  “像啥嘛?你說你像啥嘛?風這麽大。”憨頭急了。他的話一出口就被風沙帶走了,有氣無力地飄向遠處的沙窪。

  兄弟倆徒勞地又重複了一遍那過程,累得東倒西歪,直喘粗氣。但老順最終還是坐在原地。變化的是,老順第二次返回時,憨頭拽壞了他的袖子。

  “饒了我,行不?”老順終於說話了,嗓子啞啞的。

  “有啥話,到屋裏說。”憨頭說。

  “叫我一個人待待。放心,我不死。罪還沒受夠呢。死不了。”

  靈官望望憨頭,苦笑著搖搖頭。憨頭說:“你看著,我去叫孟八爺來。”靈官說:“拉上車子。”憨頭應聲去了。

  靈官望望蒼老了許多的父親,一陣難過。歎口氣,走過去,背風坐下。風沙使勁抽打著脊背,似拍岸的驚濤。

  一切,迷蒙於黃塵之中了。

  忽聽到嗚嗚的哭聲。靈官扭過頭。父親臉上已多了兩道淚流。那是渾濁的淚。流過鼻窪,衝下沙塵,流進嘴角。

  “我造了啥孽啊……嗚嗚,養下這些個爹爹……有啥意思?嗚嗚……活著有啥意思?啊?你說老天,有啥意思……活著有啥意思……沒意思,一點也沒意思……”

  靈官不去管他,由他哭。他倒是希望他哭,把胸中的淤悶泄去一些。隻是這哭聲太瘮人,像鋸齒在心上劃來劃去,劃出一陣陣酸澀。

  一陣風強勁地卷來,卷起黃沙,潑向老順,把哭聲潑息了。靈官索性蹲在父親身旁,閉了眼。這時,他才有些恨猛子。隻有在發現父親可憐的時候,他才覺出猛子確實不該,尤其不該說那些話。

  風小了些。父親喉間的咕,極像受傷的獸類邊舔血邊發出的那種。他的臉上彌漫著一種暗灰色的死氣。這使他顯得很蒼老,也很可憐——平時凶聲凶氣罵人的父親原來也很可憐。靈官眼裏倏地蒙了層水汽。

  孟八爺、瘸五爺來了。老遠,孟八爺就嚷道:“你是女人精,是不是?哈,我還不知道你有這麽一手,是跟老婆子學的?還是跟兒媳婦學的?走,走,不要叫我綁個死豬娃兒,叫女人們看見褲襠都笑破哩。”

  憨頭拉著架子車跟在後麵,忍不住笑了。

  到跟前,孟八爺從車上取下一盤麻繩,作勢要捆。老順站起身,一言不發,下了沙丘。孟八爺說:“連個燙麵條兒都背不住,算啥帶把兒的?真是的。”

  老順木了臉,夢遊似的往村裏走。衣褲突然顯得過分寬大。風一吹,老順的身子一鼓一蕩的,像要被風帶了去。

  太陽偏西了。

  5

  晚飯後,家裏仍死氣沉沉。猛子不知躲到何處去了。老順和老伴在炕上挺屍,對放在頭旁的兩碗飯望也不望。憨頭蹲在門檻上,手撫右肋,擰個眉頭。瑩兒出來進去悄聲沒氣,似自己做了啥見不得人的事,見了誰也是臉一紅,便低眉順眼,匆匆而過。瘸五爺進來過幾次,除了歎氣,便是沉默。

  靈官覺得心裏憋得慌,就出了家門。路過北柱家,見北柱擠眉弄眼招手,便過去。北柱說:“知道不?雙福要離婚。嘿,那婆娘也烈得很,一點也不含糊,說離就離,一趟兒去了鄉上。可沒人,要不,真離了。嘿,你說,這可……聽說,雙福答應給她二十萬。女人不要,說離了他照樣活。到城裏揀垃圾也成,不要他的臭錢。你說這婆娘,邪了……我估摸,她是想和猛子結婚。”

  “人呢?猛子。”靈官問。

  “在毛旦那兒。”

  靈官便走向毛旦家。老遠,就聽到毛旦的破鑼嗓子:“怕啥?你說怕啥?球,放心……”

  進了門,猛子果然在,還有白狗、花球等人。毛旦一見靈官,便露出一貫的嬉皮笑臉相,吸一下清鼻涕,說:“來呀,幫你哥參個謀,也好日後叼個奶頭吃。”靈官不理他。

  見靈官,猛子露出一絲尷尬,但很快他又為自己顯出的尷尬而羞惱。他漲紅了臉,氣呼呼哼一聲,想說句啥但終於沒有說。

  白狗說:“怕啥?又不是你叫他離的,他有多好?嘿。”

  毛旦嬉笑道:“就是。怕啥?拔了胡蘿卜,有窩窩兒在。有啥呢?可這孫蛋,怕是常在城裏逛花了眼……聽說那舞廳可逛不得,花球,啥?這個點子那個點子的,老子可記不清。”

  花球笑道:“左手捏的手腕子,右手摸的靠尻蛋子,胸膛挨的兩點子,腳下踩的鼓點子,心裏想的鬼點子……”毛旦接口道:“有了錢嘛,當然要蹬鄉裏女人了。然後,嘿,嘖,摟一個,嘖,高跟鞋,燙發頭,軟乎乎的奶頭,白汪汪的臉,紅丟丟的嘴。嘿呀,美死個驢攆的。”

  白狗笑道:“眼熱了,你也摟去呀。”

  “摟?拿啥摟?”毛旦嬉笑道,“要肋巴倒有幾根,可人家稀罕不?人家喜歡的是啥?白白淨淨的臉兒,花花綠綠的票子,或者掌個印把兒呀啥的。老子們,隻是球——還不是個好球。”

  “誰說不好?”白狗笑道,“一個城裏女人正和當官的賊男人在外麵幹好事。嘿,叫一個拾糞的農民碰見了。女人怕他嚷嚷,就叫他也幹。嘿,一幹,女人就叫喚:天老爺呀,還是農民好。”

  花球一口茶噴了出來。猛子也忍不住笑了,但他望一眼靈官,硬生生收了笑。

  毛旦拌拌嘴:“好又頂啥用?現在女人喜歡錢。誰又在乎軟硬呀長短呀,錢多就好。北柱,你有經驗,說,是不是這樣?”

  “屁,我咋知道呀?要想知道,經過一遭。你也去試一試嘛。黑夜到城裏廣場門口,見背個包遊來遊去東瞅西望的,就問賣不賣?試一試嘛。”

  “也不一定。”白狗擠眉弄眼道,“女人嘛,缺錢的喜歡錢,不缺錢的還是喜歡真家夥。像雙福女人,圖個啥?還不是圖猛子猛嗎?”

  毛旦說:“倒也真不知他咋個猛法,也沒見識過。”

  “見識一下,不就得了。”白狗煽動道。

  猛子沉了臉,唬道:“你們是皮脹喚了,想挨揍?”

  毛旦“喲”了一聲,道:“瞧,瞧,禮行都給了你了。你多少次欺負老子,啊?老子說了個啥?老子們逗你一次,你就放惱了。不行,白狗,花球,來,我們也給他上個刑法。”

  三人笑著一擁而上,掀倒猛子。靈官怕猛子難堪,出了門。屋裏嬉笑聲,打罵聲響成一團。半晌,忽聽毛旦叫道:“哎呀,電把子,怪不得……”“驢的一樣……”“怪不得那婆娘……雙福的我見過,平灘上一個禿樁樁,蠶兒似的……”

  天空裏有一牙月亮,外麵並不顯黑。有了這幾個活寶的陪伴嬉鬧,靈官便放心回家。走了幾步,聽到幾個女人在路口上嘰咕:“你說這騷貨真連臉都不顧了。”“就是呀,娃娃都那麽大了。”“你說雙福差了啥了,錢又那麽多……吃不愁穿不愁的,還巴望啥呀?”“福燒著了。”“就是,人嘛。”“就為那點事,嘿,嘖嘖……”靈官聽出她們在喧雙福女人,就繞過路口,他聽出其中有一個被稱做“公共汽車”的女人,心道:“你也配議論別人?”

  忽想到家裏的沉悶,便駐了足。才入夜,離上炕還有一段時間,心中又有一種攪得他坐立不安的情緒,便想找個人聊聊。想來想去,想到孟八爺。

  6

  孟八爺家在村子的最北頭,是個沒有院牆的“明莊子”。孟八爺不喜歡拘束,老婆子一過世,他就和花球爹分家另過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孟八爺坐在院裏的一段木頭上,在夜色裏凝成塊石頭。那條黑狗蹲在他身旁,也凝成塊石頭。

  四周很靜。遠離了村裏的喧鬧和擠壓,靜出一種蕭條冷落,也靜出一份淡漠超然。一抬眼,便可望見月光下的田野。一切都顯得朦朧模糊,又因之透出相應的遙遠空曠來。除了隱約可聞的“促織”的吱吱叫聲外,便剩下秋風吹動樹葉的嘩嘩了。

  靜立片刻,靈官的心仿佛被水洗了似的清涼。許多喧囂遠去了,近的是奇妙的樸素的靜穆。他不忍打破這靜穆。

  孟八爺不聲不響往旁邊挪挪身子,讓出一段木頭。靈官坐下,摸摸黑狗的頭。黑狗便舔舔他的手。孟八爺自言自語地說:“天涼了,一年又過去了。夜裏長脖雁叫呢,今年冬天冷得苦。”

  靈官沒應聲。孟八爺夢囈般的聲音慢溜溜像喝米湯,一直流到他心裏,化了許多疙瘩。他沉浸在這種氛圍裏,覺得話語是多餘的。

  孟八爺又說:“你看,樹葉兒一次次黃了,人一個個死了。細細想來,怪有趣呢……啥都在嘩嘩地變個不停,啥都是假的……黃胡子是前年的今天死的。那可是個厲害人呀,啥都幹了,鬥人,打人,坑人,害人,當然也救人。現在,怕是隻剩下骨頭了吧……還有他的婆姨,那個大腳婆娘,能幹得很,啥都難不倒她,也死了,墳也平了……啥都沒了。早年,大沙河裏樹多,水大,野狐子多。現在,嘿,樹也沒了,狐子跑了,水也剩下飲貓兒的了。過幾年,誰知道又是咋樣呢……有意思得很。細細想來,真是有意思得很。”

  靈官心頭湧上一股濃濃的滄桑感,想說啥,又覺得啥也說不出心頭的感受,索性閉了口,歎口氣。

  “天也變了。早些年,雨多,雪也多。銅錢大的雨一下就是好幾天,雀兒頭大雪能埋了靴子。現在,少了,啥都少了。天旱了。變個啥樣兒呢?你說,變來變去,能變成個啥樣兒呢?”

  “管他呢?變成啥變啥。”靈官說。

  “對,管他呢?可看來,有意思得很。幾十年了,看得多了,經的也多了,啥事兒也有趣。騙人的叫人騙了,坑人的叫人坑了,鬥人的叫人鬥了,厲害的也沒厲害出個啥名堂,富的也沒富出個啥結果。都一樣,終究都一樣。一個土饅頭,把啥賬都算了。”

  靈官說:“就是。可人都看不透這個。”

  “看透了就不瘋了。真都瘋了,你看,追錢的,追權的,追啥的,都瘋了。都是假的。追來追去像狗追了個尿脬,一咬,迸的一聲,空歡喜。啥都沒有,都是假的。臨亡了隻是四塊棺板……現在好多人連棺板都沒有,隻有個匣子。你說,一群狗追個吹氣的尿脬,可笑不……還不如尿脬呢。尿脬還有一塊臊皮,而人,啥都沒有。眼一閉,啥都沒有。”

  孟八爺用手撫撫黑狗的頭。黑狗喉間咕嚕幾聲,仿佛很理解他的話。黑狗已經老了,常見它身上吊著一疙瘩一疙瘩的皮毛。靈官不知道它的確切歲數。記得小時候,常和這狗玩。那時,它還是年輕雄壯的公狗,常常追逐漂亮的母狗,追上就幹那不要臉的事兒。靈官幾次看到娃兒們把它和跟它“連了襠”的母狗打得吱哇亂叫。現在,它老了,也不可能再有“連襠”的好事了。追憶往事時,它是否也有人似的惆悵呢?

  孟八爺又說:“聽過猴子撈月的事嗎?啥都是那個假月亮。知道了那是個假月亮,就不去撈了。可問題是猴子們都當它是真的,就去撈,費個九牛二虎之力,一撈,嘩——,散了。聰明的知道那是假的,不聰明的,還以為月在水底呢,一頭栽下去,完了。到死還不知道那是假的。你說,可笑不……黃胡子,啥沒幹過?威風大的那陣子,皇帝老子一樣,想睡誰的女人,就睡。臨亡了,啥?都是假的。現在,嘿,都沒了,隻剩下幾根骨頭。再過些年,骨頭也沒了。都這樣。你看北柱媽,年輕時,畫上人一樣,紅處紅,白處白。現在,那紅呢?那白呢?啥都沒了,老眉枯攢的。啥都一樣。你還小,還看不出這些。到老,就明白了。”

  靈官覺得自己頭皮漸漸麻了。他感到靈魂深處有種震撼。心隨之灰了。一切都變了樣子。一切都像年代久遠的畫一樣,無論畫麵如何清晰,總透出一種過時的黴味,心隨之平靜了。想到猛子的所為,便感到有些滑稽。幾次,瑩兒在他心頭晃過,竟也晃不去心頭的淡漠。

  月亮緩緩地在雲層裏移動著。是雲層移?抑或是月亮移?不知道,反正在動就是了。沒有院牆的院裏很靜。風很清。黃葉嘩啦啦響。孟八爺望著很遠的地方,又像啥也沒望。黑狗也癡了似的,不知是老得懶得動了,還是經的多了,已沒再叫它動心的東西了。

  靈官的身心都化了。

  遙聞一聲犬吠。

  6

  猛子被白狗打壞了。當晚,就被背回家裏。

  打架的原因很簡單:白狗們強製性參觀了猛子的生殖器後,還不盡性,提議給猛子個“老漢看瓜”:就是將他的頭塞入褲襠紮成一團。猛子放惱了。

  放惱了的猛子幾下就將花球和毛旦摔倒,按倒白狗,用生殖器在他眼窩裏搗,邊搗邊叫:“看,沒見過?老子叫你看。”白狗也放惱了。兩人扭成一團。

  最後,白狗一酒瓶打昏了猛子。

  一見猛子血跡模糊的樣子,媽嚇壞了。她以為是雙福打的,趕緊打發憨頭去請大夫。

  老順跳起來:“扔出去!扔出去!打死活該!打死活該!老子門裏沒這號畜生。羞先人哩。羞先人哩。死了好!死了好!”

  猛子掙紮著爬起,卻不由自主地呻吟起來。

  “你叫啥?叫啥?還有臉叫哩?死去!死去!”老順猴子似的跳著。

  媽用熱毛巾擦著猛子臉上的血,身子哆嗦著,眼淚不住地湧。

  憨頭請來了大夫。大夫察看一番,說不要緊,包了傷口(傷口早不流血了)。猛子直喊疼。大夫就開了點西藥。

  這時,毛旦才說出了猛子受傷的原委。靈官媽一聽,像抖著毛護小雞的老母雞一樣跳了起來:“我還以為是雙福呢。是白狗呀?他憑啥?憑啥把人打成這個樣子?老娘問他個青紅皂白。”說完,就往門外撲。

  毛旦撈住她:“猛子也打人家呢,鼻血也打下來了……猛子先放的惱。”

  “不管咋說,總是他打壞猛子,又不是猛子打壞他。抬,抬到他家。不信天底下還沒個理兒。”靈官媽吩咐憨頭。憨頭卻不知所措地望父親。

  “你咋呼啥?咋呼啥?”老順指著老伴鼻子噴唾沫星。“羞死先人了。養下這麽個爹爹,還有臉到人家門上去呀?”

  “是我的爹爹,不是你的爹爹?挨了打,還不叫人問個理?”

  “他咋不打我?啊?!他咋不打你?!啊?!為啥單打這個短命畜生?啊?!他天生就是個挨打吃糞的貨。我還嫌打輕了呢。一下子把腦漿搗掉多好,省得日後浪費國家的一顆子彈。”

  靈官媽哮叫起來:“你恨啥哩?咒啥哩?你捂住心口想一想,你還像個老子嗎?啊?!憨頭,你去取那個洋鎬來,叫他搗。我看他搗誰的腦漿。老娘尿一把屎一把抓養大,還沒動過一指頭呢……把你個老賊還有理得很。”

  老順抖著胡須道:“呸!根子就在你這個老妖身上。小小兒就頂到頭上。老子一句也掛牽不成。看,看,大了啥壞事不幹?啊?!你不要鼻臉,我還要呢。我知道你的臉皮有城牆厚,我知道你‘雜格子裏不幹淨’。還有臉說老子?呸!丟底典臉的老禍害。”

  毛旦往門外推老順:“算了,算了。別提起籮兒鬥動彈了。誰都忍一忍。事情嘛,出的已經出了,說也沒用。”

  “你過開!”靈官媽撕開毛旦,“叫他說。我咋丟底典臉?我偷了?搶了?坑了?騙了?還是賣了?你說,說不明白,老娘不饒你。我也委實不想話了。要搗,你把我的腦漿也搗了。”邊說邊用頭一下下撞老順的胸膛。

  憨頭慌了手腳,前走一步,後退一步。前後幾次,才決定去撈母親,手剛拽住衣襟,便挨了她一巴掌,更顯得手足無措了。倒是花球果斷得多,拽住靈官媽胳膊,一下就將她拽過來了。

  “花球,你丟開。”老順叫道?“看她還吃了我?簡直不是東西,成精了?啊?!你的爹爹幹了些啥?還說不成?啊?!你個老妖好得很,咋不把你的爹爹管住?啊?!咋盡往先人臉上抹黑?啊?!”

  “算了,算了。”毛旦勸阻道,“誰都忍一忍。忍一忍,啥事都過去了。”

  “喲,是我一個人的事了?”靈官媽凶乎乎前趨一步,“你盡了老子的責任嗎?養不教,父之過,你教了個啥?”

  “教?”老順大叫,“老子說兩句你都要吃人。咋叫老子教?”

  “就那樣一個教法?啊?!你除了搗腦漿,就往死裏咒。還教了些啥?誰家的老子那樣教兒子?啊?沒好話嗎?”

  “好話?你的爹爹還能聽進好話?他是人嗎?啊?是畜生。聽過老子哪句話?是老子叫他嫖風打浪?啊?!”

  瑩兒進了門,拉住婆婆的手往外拽。靈官媽邊掙紮邊嚷嚷:“你也少裝沒事的閑人。你哪點盡到老子的責任了?丟開,你丟開!我不信他還吃了我……一輩子了,叫你欺一輩子了……兒子都這麽大了,還饒不過我。有本事,你把老娘囫圇吃上!”

  瑩兒前邊拉,花球後邊推,很快將靈官媽拉出了書房。一出書房,她的罵聲也熄了。

  猛子閉了眼,一頭汗珠,不知此刻最折磨他的是心理痛苦,還是身體痛苦。

  老伴一出去,老順便泄了氣,蹲到了炕頭上,抽煙。抽一陣,才回味過什麽似的說:“這老妖,啥意思?說老子沒盡到老子的責任。啥意思?是說老子沒給他娶媳婦?啊?!她也說這樣的話?她也能說出這樣的話?啊?!”說著,扔了煙袋,誰也不理,垂了頭。半晌,淌下兩行淚,也不擦,一任淚水流。要不是偶爾喉間有抑不住的哽咽的話,誰也不會發現他在哭。

  靈官進門的時候,該平息的都平息了。母親在瑩兒的小屋裏嗚嗚。父親顛個臉,蹲在炕沿上,啪啪啪抽煙,時不時丟一句罵人話,像冷灰裏憋出個大豆。毛旦還在指手畫腳品頭論足。靈官覺得一股濁氣撲麵而來,把孟八爺帶給他的那點兒清明全衝光了。

  7

  受傷使猛子避開了一個難題:出了醜事後如何進家門?

  猛子覺得最無臉見的是母親。對父親,反倒沒有歉疚。父親的怒罵和抱怨反倒幫他卸去了一半的心理負擔。但無臉見母親的陰影卻籠罩著他的心。每每想起,總能叫他產生輕生的念頭。這比那件尷尬事更叫他難堪。

  次日清晨,頭部轟轟的劇痛再次攪醒了他。他在看到了亮光的同時,也看到了母親那張臉。母親臉上充滿了憂患。顯然,對兒子身體的牽掛已使她淡漠了那件難堪事。一切都那麽自然。母親問了兒子的疼痛。兒子回答了母親的提問。沒有難堪,沒有生硬,沒有躲閃。仿佛什麽事情也不曾發生。

  猛子倏然輕鬆了。這輕鬆甚至衝淡了頭部的疼痛和對白狗的怨恨。他冷靜地回憶了二人糾紛的每一個細節,承認先是自己做得有些過分,但白狗的那一擊也不該。那可是要命的。記得先是他放惱,幾拳揍到白狗臉上,打下他的鼻血。他像發泄什麽似的擊了幾拳,一見血才醒悟地怔住了。白狗趁機撈過酒瓶,給了他一下。

  他很高興就這樣輕易地進了家門。躺在自己常睡的地方很安全。風也罷,雨也罷,閑言碎語也罷,都可以關到門外。哪個部位壓得難受了,翻個身。頭疼了,吃片去痛片。昏昏沉沉,似睡似醒。他甚至都有點感激白狗呢。沒有他的那一擊,他此刻還像喪家的狗,在東遊西逛呢。說不準啥時才能厚著臉踏進莊門。

  母親端來了早飯,是兩個荷包蛋。他爬了起來。一陣暈眩。頭轟轟劇痛。這時,他才知道自己傷得不輕。望著母親擔憂的目光,他笑了一下——他很驚奇自己居然還能笑出——俯身趴到枕頭上,吃這碗特殊的病號飯。母親望著他的嘴。兒子每一次咀嚼,都牽動她的眉梢和嘴角。

  他說:“你忙去吧。我不要緊。”

  母親出去了。望著她消瘦的背影,猛子心頭溢過一股異樣情緒。母親在聽到那件事後該多難受啊。他的心戰栗起來。他這時才後悔自己的荒唐。“我真不是人。”他想。

  吃過飯,把碗放到炕沿上,側身而臥。等那身體活動引起的頭部疼痛漸漸蕩遠之後,便冷靜地回味兩天來發生的一切。一切都恍然如夢。短短的兩天濃縮了太多的東西,仿佛過了許多年。他又想到了雙福女人,此刻她在幹啥呢?要是真離了婚的話,他會咋樣?不知道。他從沒有想過要娶她。她完全不是他心目中妻子的樣子。他隻是在需要她的時候才想她。每次一完事,都感到索然無味。女人的親吻和擁抱反倒叫他膩味。他甚至反感她過分的瘋狂和熾烈。他不愛她。

  為了一個他不愛的女人鬧到身敗名裂的地步,他覺得劃不來。當然,他絕不會想到事情會鬧到這一步。他認為天知地知,她知他知。提上褲子就是一條漢子。否則,他不會幹。如果付出同樣的代價,他寧願去和月兒睡覺。那丫頭漂亮,“騷”,有味,而且是黃花閨女,值得——他想起了月兒打的媚眼——但他總怕她懷上孕而使自己的名聲掃地。如今,名聲卻照樣掃地了。他覺得虧了本。

  “算了,幹的已經幹了。”他想。他極力強迫自己不去懊悔,但那成串的念頭老鼠進洞樣嗖嗖嗖往腦中鑽。各色各樣的圖像,嘩嘩嘩在腦子裏晃。他盡力去想前年雙福回家時在村頭見了他盛氣淩人愛理不理的樣子,覺得應該報複這孫蛋。於是,猛子開心多了,所有的不快一掃而光,隻剩下快意和報複後的喜悅。

  雙福畢竟是人麵子上走的人,有文化,而且派頭大,票子多。睡他的女人,不掉價。而且,等於在雙福那瘦白的臉上扇了幾個耳光——一看到雙福的臉和那眼飛紮毛的神態,猛子就想扇他幾個耳光。你神氣啥哩?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神氣啥哩?老子要有錢,比你還神氣——而且,他相信,他這一幹,村裏不少人都會開心的。平時,一提起雙福,誰都心裏噎巴巴的,嫉妒得要死呢。如今,猛子幹了他女人,幹得那樣驚天動地,不大快人心才怪呢……可惜,他當時逃了,而且逃得並不是那麽有風度……他於是開始怨雙福女人了。要不是她催,他不會逃走。說不準,他馬上會反擊。一反擊,嘿,雙福那孫蛋可就倒黴了。七拳八腳十三點,給個蒜窩兒踏幹薑,狠狠一腳——小心別踏斷他的脊梁骨。然後,等他一磕頭求饒,就很大度地放了他。大人不見小人過。拍拍手,一捋頭發,開路。

  身動引起的疼痛攪碎了他的遐想。過於興奮了,竟忘了頭部的傷。猛子又回到現實。打雙福的快意消失了,他馬上覺出了其荒唐。他知道雙福絕不會求饒,更不會磕頭。這是個人精,是個有骨頭有腦髓的漢子,不然也不會在比驢還多的包工頭中脫穎而出。在猛子的印象中,雙福無疑是個刀子進肉不皺眉的角色。

  想到雙福的表現,猛子疑惑了。在和雙福較量的過程中,他沒有感到對方在拚命。他的每一擊都很有分寸,絕對沒全力以赴。猛子逃跑時,他完全可以擺脫女人的糾纏窮追不舍。而且,次日清晨,猛子找上門時,他竟一反其凶狠的生性而避其鋒芒。之後,也沒有再糾纏猛子,而忙於和老婆離婚。這不正常。猛子的腦袋轟轟響著,痛感在腦中旋渦似的蕩,但他還是捉住了那風中遊絲一樣蕩來蕩去的疑慮,那就是:

  “雙福早打定主意要離婚的。猛子幫了忙。”

  這一發現,使猛子心中“睡了雙福老婆”的得意頓然消失,代之以受騙後的羞惱。

  “叫他喂了個抓屁。”他想。小時候,北柱老騙他聞攥在手裏的屁。此刻,他的心情就如那時聞到臭味後的羞惱一樣。不同的是,這次他付出了名譽的代價。他因之而惱怒,頭隨之脹疼欲裂。他終於明白了女人對雙福說的那句話:“你有啥話往明裏說,搞這種名堂幹啥?”女人也顯然看出了雙福不過是想借此機會甩了她而已。可笑他還傻乎乎得意了一陣呢。“懵呆心。”他記起了媽常罵他的這個詞兒。

  靈官不知何時已坐在床頭,用異樣的目光望他。他煩躁地轉過頭去,忽然羞於見任何人了,仿佛別人都明明朗朗而獨獨他蒙在鼓裏似的。

  怪不得雙福要把這事鬧大,而不是悄悄壓服。他張揚自己的羞辱的原因僅僅是叫人們知道他要拋棄的女人罪有應得。這樣,他就不會被村裏人吐唾沫,而且人們還會將他休妻的罪責算到猛子頭上,認為他活活拆散了一個家庭。一定是這樣。猛子越想越明朗,越想越懊惱。他一下下狠抓枕頭,像在卡雙福的脖子,直到突起的疼痛再次把他弄得筋疲力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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