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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新的交鋒

  霏霏細雨,在蕭瑟秋風中下了兩天兩夜。天一放晴,又增加了一分涼意,一場秋雨一場寒,山上、路旁和防護林帶的樹葉驟然黃了一半,勁風一吹,有的紛紛飄落下來,親吻著哺育了它的土地。綻放在秋風裏的山菊花、芍藥花,拚死舍生般流溢著姹紫嫣紅,搖晃著腦袋,飄擺著枝葉,仿佛在窺探著第一場霜凍何時降臨,展現著眷戀母親北大荒的佼佼姿容,顯得格外動人。

  麥收麥翻,向國家糧庫送交新小麥已全部結束,收割大豆、玉米和越冬準備工作正緊張地進行著。以小麥翻種麵積為主的小興安農場三隊,三麥(麥收、麥翻、麥交)順利完成,全年工作就算告一大捷,大豆、苞米、穀子,還有小雜糧、秋菜等總共才占播種麵積的百分之四十。越冬準備工作則與秋收交叉進行,且各有分工。年複一年,唯一需要人機畜齊上陣的就是收割大豆。從播種到收割,曆來受到農場上下的重視,因為各隊都分擔著大豆出口創匯的硬任務。

  搶收大豆戰役的兩個戰場同時打響了。一個是機械收割,四台東方紅牌拖拉機正牽引著聯合收割機在高崗山坡地裏隆隆地忙碌著,駕駛員們雖盡力讓那巨大的割刀去貼近壟麵,有的還是免不了在豆茬上漏割兩三個豆角……另一個戰場是人工收割,小煤礦東北方向那片一千八百多畝的低窪豆地,非人工收割不可。地勢本來就低窪,兩天兩夜秋雨後,機械根本下不了地。這塊地呈祖國地圖形,最長的壟達九百六十多米。全隊的知青、幹部、職工和家屬全都集中到了這裏,也似夏鋤大會戰的陣勢。人們來到地頭以後,依次拉成長龍式的橫排,每人把一條壟,三人為一組,兩旁的人割後往中間壟上歸鋪。鐮刀閃閃,割倒豆稈的嚓啦啦聲和大豆風中搖鈴的嘩啦啦聲響成了一片,這場麵比北大荒任何一幅豐收圖都美妙,都壯觀。

  鄭風華和張隊長在機械收割地號安排完生產後,朝大會戰地號走去。

  “張隊長,”鄭風華故意放慢腳步,“昨晚黨支部民主生活會上我給你提的問題,希望你能夠深思……”

  張隊長昨晚的不愉快又湧上心頭:“說我重男輕女,鼓搗小康和梁玉英離婚,純粹是無中生有哇,為這事,我教訓他多少次?他不聽,我有什麽辦法!你該知道我是很喜歡玉英這孩子的,小康提出離婚我是擋著不吐口,誰知道最後是個什麽樣……”他停停又說,“你也幫我做做工作嘛……”

  “我是這樣想,”鄭風華知道他言不由衷,不與他爭辯他是否有責任,還是從相信自己調查來的事實說話,“現在雖說不怎麽提貧下中農對知青進行‘再教育’這個題目了,我們作為這個隊的領導幹部,還應該以良好的影響來感染知青們,幫助知青們,不能做不利於他們身心健康的事,不應該給這場本來就偏激的知識青年的上山下鄉運動添些羅亂,出現不良傾向……”

  “風華,你這些話可不輕呀,比昨晚還有分量,我可得一條一條和你掰扯掰扯。”張隊長顯然有些衝動。

  “好吧。”

  “一個孩子離婚問題就談上不良影響了?”張隊長已經有了質問的味道,“我既沒像王肅那樣罪惡累累,也沒像王大愣那樣是非不清,還犯不上受這樣嚴肅的批評吧?”

  鄭風華並不衝動,不緊不忙,語氣很重地說:昨晚的支部民主生活會上,考慮到人員多,你又是咱們隊的主要領導之一,還要維護你的威信,有些話沒說。現在我就直截了當把話說透說清楚了:第一,關於你兒子小康與梁玉英離婚的問題,你不僅有責任,而且負有重要的家長責任,因為你已經積極參與了。那天,小康要領著已姘居懷孕的馬麗娜去縣醫院檢查男孩還是女孩,本來沒有去縣城的貨運任務,是你安排車隊長出的車。那天晚上,梁玉英巧施小計去場部醫院,又是你給張曉紅寫的條子。

  張隊長,咱們都是共產黨員,你又是農場建場有功的老幹部,平時,我很尊重你,但在是非問題上我們必須清清楚楚。這不單單是個重男輕女的問題,這是封建殘餘在我們腦子裏作怪。我們要是個普通的幹部、群眾,哪怕是普通黨員也就罷了,我們是這裏的一隊之長啊!這是涉及到黨員幹部以什麽樣的道德風範影響青年的問題。你還口口聲聲沒像王大愣那樣,沒像王肅那樣,我的同誌啊,真要那樣就什麽都晚了!

  第二,關於黃曉敏的爸爸來場辦家變返城一事,你也太主觀,太放任了,在家裏就辦上公蓋上章簽發了證明,讓李晉、馬廣地等要挾我們,並聯名上訪告狀惹來了多大麻煩呀!有些不正之風,有些弄虛作假不少都是我們當幹部的先開了頭。現在,一些知青也都在學著黃曉敏的爸爸弄虛作假以達到返城目的,難道我們的責任還小嗎?起碼應該調查調查,或者說打個招呼,我們研究研究,你可倒好,就這麽大筆一揮簽字啦!多大的官僚主義呀!我可以肯定地說,這件事在知青中影響很壞,也可以說,把知青的思想搞亂了。群眾是沒有多大責任的,你明白嗎?

  “第三,現行返城政策規定,已婚知青無特殊情況暫不允許返城,丁悅純與薑婷婷,馬廣地與韓秋梅,明顯是假戲真唱,以離婚達到辦返城的目的。你不調查又簽發了同意他們離婚的證明,多草率呀。有人說,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讓他們離後返城,給梁玉英趟條路,達到自己的目的。這一點我隻是傳送群眾的輿論,你自己尋思去吧!”

  鄭風華先是冷靜,後變激動。他出任黨支部書記以來,從來沒有這樣義正辭嚴地批評過一個人,特別是批評領導班子中的成員,簡直像老師批評一個犯錯誤的小學生,也像一個老幹部在嚴厲批評一個年輕幹部。

  他是在想,在這新舊時代變更交替的時候,無法解決那三大難題,卻有能力有理由解決職權範圍內的事情,否則就是失職。

  如果每個擔任領導的幹部都像他批評的那樣去做,各方麵的事情就好辦了。

  張隊長聽著,聽到一半的時候,渾身似打了個寒噤,為之一震。以往他的印象和感覺裏,鄭風華不過是個柔嫩的書生,不偏激、不落後,靠調和溫順入了黨當了支部書記。所以,他才敢毫無顧忌地行使一些權力。沒想到他語言這樣尖刻,掌握情況如此細微,已完全不是自己心目中的那個人。頓時,他感受到了鄭風華的威嚴,甚至有些心跳,漸漸又變成了厭惡。他知道肖書記與鄭風華甚好,不想過多地去觸犯他。

  “風華,你說了這麽多,我不想再做過多的解釋。在我們這個班子裏,你是班長,說是對我的批評也罷,幫助也罷,我就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了。”他偶然間又感到,鄭風華在有些問題上和李晉等那些偏激派穿一條褲子,仍想將他一軍,讓他說出個道理來,不管怎麽樣,這是毛主席發動的一場運動,“你剛才說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這場運動有些偏激,不應該給這場本來就偏激的運動增添羅亂,出現不良傾向,我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鄭風華斜瞧一眼張隊長,猜透了他的心思,慢慢轉移過視線,沒有吱聲。

  這時,一輛收割機在地邊繞著圈子轟隆隆從對麵行駛了過來。

  鄭風華由滔滔不絕到沉默不語,倒使張隊長心裏沒了底兒,繼續在收割機行車線上走著,眼瞧就要撞到車上了,被偏行的鄭風華一把拉了過來。可以看出,他的思想混亂了。

  “鄭書記,張隊長,”上海知青王爾根從駕駛室裏探出頭來,“有事嗎?”

  鄭風華擺擺手:“你下來。”

  鄭風華走到機車後蹲下,手摸著掛在豆茬上的一個豆角說:“爾根,大豆低茬收割改裝問題,你還要動些腦筋,經過幾年來改裝試驗,已有很大進步,由豆棵上最多丟五六個角到隻丟一兩個,很不簡單。但這個丟法,也是不小的數字,如果每畝丟個十斤八斤,我們全隊每年也要丟個萬八千的,也是個很大的浪費呀。”

  “鄭書記,你是不知道呀,”王爾根蹲在鄭風華對麵,順手摘掉一個漏割的豆角剝開,剝出滾圓金黃的豆粒兒,操著還不熟練的普通話,帶著濃重的上海口音說,“這幾天,機改小組的上海知青活思想很多很多,我也沒辦法……”

  “你說說。”

  “傳來消息,上海知青部門研究知青上山下鄉運動撥亂反正,落實黨的知識分子政策問題,提出已經下鄉的建築、化工、紡織等專業的中專生可以根據需要,由輸送和接收知青的兩地協商研究解決,同時也提出,學農的那些中專生可以考慮繼續留在農場、兵團或農村,希望當地能按中專畢業安排與所學專業有關的技術崗位工作……”

  “好啊,”鄭風華禁不住脫口而出,“我讚成,這和咱們剛下鄉時討論的出發點一樣!”他轉過臉問蹲在旁邊的張隊長,“張隊長,你說呢?”

  張隊長苦笑一下,使人略微能覺出地點了點頭。

  王爾根搖搖頭,一皺眉:“有個傾向不好呀。”

  鄭風華:“什麽傾向?”

  “我們機改小組的成員都是上海知青,也都是農機校的。”王爾根注視著鄭風華說,“起初他們還能接受,學農的嘛,即使不下鄉,中專畢業分配,也是到農業這條戰線。這些日子來思想都在變……”

  “從什麽時候?”

  “就是從黃曉敏的爸爸來辦假家變的時候,這兩天又傳說馬廣地、丁悅純在辦假離婚也是為返城,宿舍裏傳唱一段順口溜:有權的靠權整,沒權的瞎胡整。這不亂套了嘛,這一亂套,他們能安心嗎?”

  “你是不是也是這個思想?”鄭風華忽地從心底產生一種對李晉組織簽名請願的不滿情緒,口氣有點急躁地問。

  王爾根似乎覺察到了:“我雖說在李晉組織的簽名請願單上簽了名,也是同意上海研究的這種辦法。”

  其實,簽名信也隻是提要求落實政策。

  “我們要帶頭做好工作,”鄭風華忽地站起來,“這個問題找時間專題研究。”

  張隊長看出了鄭風華的火氣,心裏也來了火,似乎從剛才挨批評的懵懂中清醒了,斜眼瞧瞧鄭風華,說得好聽,帶頭做好工作?怎麽做?你堂堂支部書記都要帶頭考大學飛走,做誰的工作留在這裏!

  他後悔昨晚的生活會上怎麽沒提出這個問題。如果那樣,他今天大概不會忘乎所以批評自己。好,這個話留著,關鍵時候說。

  他們肩挨肩走出這塊地號,要穿過一片大草甸子,到大會戰的地方去。

  茫茫草甸還沒像樹葉那樣開始黃落,一片蔥綠。隊裏的牛群、羊群幾乎都集中到這裏放牧,沒有跑躥的,沒有咩叫的,都在低頭吃草搶秋膘,好一幅靜謐的初秋放牧圖。

  “風華,”張隊長心裏開始不服氣,又先開了腔,“說心裏話,給黃曉敏辦家變簽字,給馬廣地、丁悅純開離婚介紹信,我也是一股子氣,知道不對,我看知青隊伍好端端眼瞧就要散花啦,眼瞧著上學的上學……你不是說這場運動偏激嗎?上邊有文件說的?我看,偏激點也比弄得七零八落強……”

  多少年來,張隊長一直與王大愣關係甚好,也得到王肅的賞識。他言語很少,政治觀點很少暴露,看來還是沒到暴露的火候。難怪中央那麽強調揭批“四人幫”、要徹底肅清其餘毒的重要性。看來,這種餘毒不僅危害著事業的發展,還會像敗血症一樣,繼續侵蝕健康肌體,也會使已受侵蝕的肌體加速腐爛。

  “張隊長,寧左勿右的思想非常可怕,它不比極右危害小。”鄭風華歎口氣,恢複了開初講話時的沉靜,話語卻字字像重錘一樣很有分量,“偏激,這是我的思考,上級沒有文件,我們黨的幹部不能等什麽都是上級有了文件,有了說法才肯定是非,那不成了機械人?”他停停接著說,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從知青一進場我們就開始爭論,思考,‘再教育’這個主題問題、發揮作用問題、紮根問題、返城問題……到現在,可以說,我們共同親身體驗、實踐了近十年,是應該給他以評價的時候了,我認為有這麽四個‘偏激’:

  其一,所謂偏激,就是全社會來一個總動員,兩個老三屆(初中、高中)不管家庭情況如何,身體狀況如何,以實現班班校校‘一片紅’為典型示範,統一遷戶口,統一送行起程,就是一句話,統統到農村去,到農場、兵團去。

  其二,所謂偏激,就是不僅是兩個‘老三屆’畢業生了,連遊散在社會上幾年沒有分配工作或沒找到合適工作的社會青年也統統混於其中,動員上山下鄉,這裏不乏有些輟學的、半文盲的,就如大夥兒所說的馬廣地那類‘冒牌知青’。

  其三,所謂偏激,突出了這場運動的主題是‘再教育’,這無形之中就把知識分子這個階層與‘勞動人民群眾’分割開來,而時下我國農村、兵團,尤其典型的是我們這類勞改底子的農場,貧下中農隊伍支離破碎,連那種民族傳統的艱苦樸素、勤勞善良的品格都展現不出來。而他們,像當年的王大愣、丁香、丁向東等又要行使‘再教育’職能,這就形成了對立情緒,其中就忽視了發揮知青的主觀能動作用,而這一批知青,又是新中國誕生以來培養起來的第一批有一定文化、有覺悟的勞動者,貧下中農除具有傳統的民族美德和勞動技能、勤勞樸實的作風外,又缺少這種東西,‘再教育’的本領一旦施展差不多了,就開始用管,來代表‘再教育’,諸如,二連私設的公堂,知青春節逃跑回家時車站堵、路上截,形成了人為的對立情緒。

  “其四,所謂偏激,對知青進行‘再教育’產生矛盾衝突後,便開始轉入紮根教育,統統要求‘紮根農場六十年’,號召知青都來這樣做,普遍由反對知青戀愛到普遍號召結婚安家,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青年們就是不買賬,出現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知青盡管近三十歲的年齡還是普遍光戀愛不結婚的現象。”

  “當然,”鄭風華不容張隊長插話,條例性講完後又一轉意念,“這場運動對新中國成長起來的、在蜜罐裏長大的這代年輕人進行的艱苦奮鬥、磨煉意誌教育,學習貧下中農、農村幹部優良品質和優秀作風所產生的作用也不可低估……”

  這一些,是他下決心報考大學脫離這場運動束縛時的思考,本想在城裏有關部門、農場有關領導再有什麽“再教育”之類座談會時講出去,沒想到自己卻約束不住自己,竟滔滔不絕,在這樣一個場合講了出來,而且那樣認真,那樣激昂,那樣讓張隊長想插都插不進一句話去。他也是第一次這樣咄咄逼人。

  沉默,又是一陣沉默。

  鄭風華斜睨張隊長一眼,發現那臉上陰著的雲,那澀澀的表情,竟與王大愣某些時候相似。

  他們本無很大的共同之處啊。人的思想是一個難以估摸的深潭!

  茂密的小葉草和烏拉草嚴嚴地覆蓋著草甸裏的一個接一個的塔頭墩子,草葉被他們趟得嘩嘩作響,踩倒後被風一吹又恢複起來滾入草浪草海,一片蔥綠。

  張隊長思緒紛亂,險些被一個大草頭墩絆倒,身子剛一歪,被鄭風華一傾身扶住了。

  “這麽說,”張隊長從混漿般的思緒中清醒了過來,他還鑽在鄭風華那幾句話的牛犄角裏,“讓黃曉敏假家變鑽了空子,給馬廣地、丁悅純開了離婚介紹信,就能給這場運動增添新的羅亂……我接受場黨委的批評……”他認為鄭風華報名考大學擾得三隊知青不安心,卻在給自己扣大帽子。

  秋陽從東山頂躍上晴空,放射著燦爛的光芒,涼意漸漸隱去,天氣暖和起來。

  鄭風華覺得有點熱時,汗珠兒已沁出額角,索性敞開懷,繼續大步走著,發現張隊長有些累了,便放慢了腳步。

  “這話就要看怎麽理解,也看怎樣用辯證唯物主義的觀點去分析問題,處理問題了。”鄭風華從來沒有覺得這樣理直氣壯,這樣頭腦清醒,他待張隊長和他並肩了,不喘了,才接過他的話題,“其實呢,偏激不要緊,犯錯誤也不要緊,我們黨曆來也有偏激的時候,也有犯錯誤的時候,問題在於能不斷地矯枉過正,不斷糾正偏激和錯誤,我們的黨就無往不勝,發展壯大,事業興旺,人民擁護。這次撥亂反正、正本清源就是這個問題……”

  鄭風華光顧注視前方說話,以為張隊長又落後了,斜臉瞧他時,他也正斜臉瞧自己,對視了一下,目光又很快各自閃開。

  鄭風華繼續說:“問題是這場上山下鄉運動會不會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我的理解應該是這樣,讓全國這一千萬知識青年各得其所,一切都必須是嚴格地按政策和規定辦事。國家通過招生選擇一批優秀人才深造,輸送到渴望人才的全國各條戰線;已經有所專長而在這裏所學無所用的,如上海一些中專知青根據城裏要求返城;一批家庭確實困難和在這裏身體不適應的返城……等等吧。那麽,那些中專學農的,在這裏技術崗位熟練、大學又考不去的,文化素質較差、勞動技能較強的,包括已婚的……等等吧,就留在這裏。可是,撥亂反正剛開始,還沒等國家大政策出台,城裏的、農村的一些人,特別是一些基層幹部,就鑽這個空子,按原定政策造假,擾亂了人心,擾亂了撥亂反正的陣營,結果將給黨和人民的事業帶來的新的損失……”他說著說著激動起來,雙手舉過頭頂攥起拳頭,像大聲呼喊:“誰來負,誰來負,這個責任到底要誰來負呀!誰來負呀……”

  聲音在晴空激蕩,驚飛了遠處枝頭上的兩隻喜鵲,也驚飛了站滿枝頭的一群麻雀,呼啦啦展開翅膀,頓時無影無蹤了。

  張隊長額角上的汗珠多了。他本想以鄭風華帶頭考大學問題再將他一軍,卻從內心感到蒼白無力了。

  他才感到,自己不是這位知識青年幹部的對手。

  他並不服輸。

  “照你這麽說,知青也要走不少,”張隊長有點兒心平氣和了,仍然是投石問路,“就業農工也都遣送走了,再招他們回來不成?等一年荒著地再說?”

  “看來,你也關心這個問題,”鄭風華瞧瞧遠方,感歎地自言自語起來,“要不說,我敬佩我們的肖書記呢,幾個月前,他就像看透了這步棋,在全場三級幹部會議上做了動員,要求農場的幹部、職工,包括知識青年們給關內一些人多地少的農村親戚和朋友寫信,動員年富力強、有一定文化素質的農民來落戶,接替一些知青撤離後空出的崗位。據說,已有人來谘詢情況了,還有的說,聽說我們這裏土地資源情況這麽好,要組織一個村一半的勞力來這裏參加開發建設……”

  張隊長點點頭:“聽你傳達過,這倒是個辦法。”

  他們繼續往前走,各自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已經踏進這片綠草甸的中間。這片草甸略顯低窪,滲水能力很強,草下是一層厚厚的腐殖質,全是草炭,省有關部門已劃定這裏為保護區,擬適當機會開發加工草炭肥。好一片長方形的草炭地將南北平原切成兩半,站在這中間就可以看清,甸南機械隆隆,甸北人山人海,一片搶收大豆的繁忙景象。腳下,偶爾踩踏著一簇黃瓜香,沁人肺腑的清香氣溢滿著身前身後,燦爛的陽光照耀著這綠蔥蔥的一片草,泛著油汪汪的光芒,藍藍的晴空下,綠中顯黃的山林,褐色搖鈴的豆田,黑油油的一片片麥翻地,匯成了北大荒一幅色彩俊秀的初秋五彩畫。

  “喂--老鄉,到小興安農場三隊怎麽走呀?”

  甸北草地與豆地相連接的毛毛道上傳來了向鄭風華和張隊長的呼問聲。

  鄭風華趕上前幾步,指指左前方:“那邊不遠就是,你們找誰呀?”

  “看來你們是三隊的了?”

  “是的。”

  “請問--”一個山東大漢操著濃濃的山東口音問,“你們隊有個叫馬廣地的吧,他媳婦韓秋梅是俺們村的人,寫信說這裏招收農工,像在工廠一樣掙工資,我們來看看。”

  鄭風華緊走幾步到了他們跟前,這四個大漢個個身體棒實,臉色黝黑,一看就是農活的好把手,心裏一陣歡喜,十分高興地說:“你們到三隊招待所等著,等會兒我安排人回去,請你們吃完中午飯後參觀參觀我們隊,用汽車把你們送到場部。肖書記已經安排場部勞資科專門接待你們這樣的來訪客人,講情況、說政策,等你們看好這個地方,我同意收你們四位……”

  大漢問:“看來你們二位是這裏領導了?”

  張隊長介紹:“這是我們三隊的黨支部書記鄭風華。”鄭風華也向他們介紹了張隊長。

  “太好啦,太好啦,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呀,我們一踏上北大荒土地,就遇上了貴人啦……”大漢握著鄭風華的手,顯得有些激動,“這地方我們一看就中,原以為北大荒多荒涼呢,好地方哇,我們看好了可要來很多人,你可別嫌多呀!”

  “歡迎歡迎,你順這毛毛道簡直往前走著,”鄭風華指指大會戰的地號說,“我一會兒過去安排馬廣地和韓秋梅回去接待你們,他們正在割豆。”

  大漢一揮手對三個夥伴說:“我說呀,咱們就到地裏去吧,割割豆讓書記、隊長先檢驗檢驗咱合不合格……”接著瞧著一望無際的黑士地說:“我這多半輩子就渴望有一大片土地種種,真稀罕人哪!”

  “好!”鄭風華一揮手,“咱們一起走吧。”

  剛走沒多遠,又從背後傳來呼問聲,說是河北的,也是接到信來谘詢情況的。鄭風華也讓他們加入了這個行列。

  他們一起進了大會戰地號。鄭風華把他們交給馬廣地照顧後,剛往前邁開步,發現左側壟上擺鋪的壟是李晉。在他的身後就喊:“喂,李晉,怎麽樣?”

  李晉停止割豆,直起腰來用手腕揩揩額頭上的汗水:“哎呀,我的老弟,怎麽還問怎麽樣呢?隻要一進入戰天鬥地的角色,年年月月都是這樣嘛。”

  “喲,”鄭風華發現李晉抓豆棵的手心手指紮滿了無數小血眼子,有的還在滲著血,關心地問:“怎麽沒戴手套?”說著從自己的兜裏掏出一副白手套扔給了他。自從那天晚上在辦公室交談後,鄭風華和李晉算是在思想感情上融融相通了,由夥伴成為他的領導,一些問題上的分歧,有了隔閡,從隔閡又回到夥伴情誼上,給予了鄭風華很大安慰。李晉稱兄道弟倒使他高興,他深深感受到,真正的知己朋友是第二個自我,也是人生美酒。這種自我,這種美酒,是成就事業的重要組成部分。

  李晉用嘴努努左後側:“我的手套給那位女同胞了。”

  鄭風華一看是廖潔。她割幾步就挺直腰反回一隻手捶捶背,令人感到是一副很難支撐的樣子,剛想過去幫她一把,被李晉拽住了:“剛才,她襟懷坦白地和我談了一番話,說是追求你沒成,十分傷感。追你不成,她改變了主意,讓她的朋友在礦上給她介紹了一個離過婚、比她大二十多歲的老頭子……”

  “怎麽會這樣?”

  “誰知道,我看這是心理變態,”李晉說,“她說很恨你。”

  “噢?”鄭風華被李晉這突如其來又無法否認的話窘得臉紅不紅紫不紫,支支吾吾地說:“不,不……可能……吧……”

  不知為什麽,那個黑沉沉的脫穀夜,廖潔惡作劇般迫愛的情形縈繞在他腦海裏怎麽也淡然不下來,那動作、那話語深深印在他腦海裏,常常翻騰。

  他剛想回避開這個地方,被李晉一把拽住神秘地問:“肖書記給薑婷婷離婚返城策略地開了綠燈,是不是他知道上頭的新精神,這返城要一鍋端呀?”

  “哎呀,”鄭風華埋怨地說,“別在那裏神經過敏,肖書記早就和我說過,像薑婷婷這樣受過殘害的女知青,有返城願望時,可以適當關照一下。”他停停接著說,“肖書記關於知青返城問題的態度很明確,該返城的返城,該留下的留下。”

  李晉還想和他探討什麽,他卻按照與張隊長商量的,到地頭召開隊幹部碰頭會,研究揭批“四人幫”問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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