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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美味情

  夜幕剛剛拉下,星星就閃滿了高遠深藍的天空。

  鄭風華向全隊幹部和知青傳達完場黨委召開的兩級幹部會議精神,走出俱樂部大門時發現,自己是最後一個了。這次會議精神充滿了濃厚的感情色彩。肖書記以一個領導幹部的廣闊胸懷,表明了對應返城知青既留戀又歡送的態度,部署了一旦大批知青離場怎樣維持農場穩定和正常生產秩序的應急措施。表示隻要知青符合返城政策就熱烈歡送並協助知青辦手續。開會時從一提起這個話題到傳達結束,仨一堆倆一夥交頭接耳的知青們嗡嗡嗡的就像一簇簇小飛蟲,可以料到,知青們除議論會議精神外,少不了是在圍繞考學、返城的辦法在談看法。關鍵是返城問題,上級一再強調要按政策辦,講原則、擺條件,可是眼前走的又有多少是真正按文件上的條件辦的呢?當然還有一條,凡是不符合返城條件的,除考大學外,還是要求紮根農場,建設農場。小不點兒從場部醫院回來以後,把所見所聞如實講給了李晉、馬廣地和丁悅純等人,越是悄悄話,傳得越快,有人傳說牛大大和小不點兒都已經初步弄到了返城手續,李晉也由等大政策開始轉向走與牛大大闖出的路相結合……這些已在全隊知青中廣泛傳開,這也就加速了紮根派袁大炮、田野與他們積極返城派之間的矛盾……

  鄭風華傳達這次會議精神,感到既輕鬆又惆悵。輕鬆的是自己考大學的事情已與明朗化的國家政策、現實輿論相融合,肖書記發那次脾氣以後再無別的表示,仍如以往。失意的是講無條件返城的知青如何紮根建設社會主義新農場時,語言甚至神態上自己都感到蒼白無力。關於弄虛作假返城問題,他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下去改了話題,似感語無倫次,又似感無說服力。

  難道是報考大學給工作帶來的障礙?

  他走出小俱樂部大門,一陣涼嗖嗖的晚風迎麵撲來,並無愜意感,心裏沉悶得昏乎乎又燥熱像等待閃雷炸開才能下雨一樣。

  “鄭書記,”錢光華的爸爸不知什麽時候已等在俱樂部門前,“我可是囑咐你不要吃晚飯的,守信用沒有?”

  “噢,是,是,”他才想起這碼事,“錢校長,守信用,怎麽能不守信用。”

  錢校長拽起他的一隻胳膊:“快走吧,他們都在家等你呢。”

  他們是誰?鄭風華想起來了,錢校長與自己約定今晚到他家吃晚飯時說了,有穆桂花、魏良辰、李峻、高樹仁等。

  這些人是近幾年來逐漸擴大到攜手工作的友誼隊伍中來的。錢校長因所謂嚴重右派言論被判勞改落實政策,當了小學校校長,是鄭風華親自提議並征得隊領導班子同意擁護的;穆桂花隨判勞改的丈夫定居農場,被有些人認定是意誌衰退的黨員,建議當作“二氧化炭”清除出黨,整黨中鄭風華幾次在群眾中調查搜集群眾反映的真實評價,建議並經場黨委批準讓她當了副隊長,分管全隊家屬工作;李峻曾被王大愣建議調二隊學習班當過頭頭,打過李晉、鄭風華等人,與知青們結怨甚深,鄭風華多次組織李峻與李晉在一起談心、做事,李峻有了深刻的反省,李晉等也表示理解,言歸於好;魏良辰是就業農工,常給隊裏的大會寫會標,寫節日大字塊,與隊裏的機關幹部相處隨和,沒人再叫他“二勞改”了;通過這一段批判“四人幫”,撥亂反正,正本清源,大家才認識到當年高樹仁拿家裏的老母雞與知青換毛主席像章,本是出於崇敬之意,卻屢遭批鬥,提起這件事,大家都覺得可笑。鄭風華從當支部書記以來,從沒在誰家吃過飯,也很少有人邀請。這些天,隊裏傳開他要考大學,好像已考完得到入學通知書要離開似的,這個說要找他到家裏坐坐,那個說要請他到家裏嘮嘮,其實都是要請到家裏吃頓飯。有的已經到辦公室找、路上堵,邀了七八次。這次開會之前,錢校長等四人堵到辦公室一再邀請,盛情難卻,他隻得答應了。

  這是鄭風華第二次進錢校長的家。那一次他家還是在勞改就業人員的茅草房區,隊黨支部申報、場黨委落實政策辦公室正式為他平反的那天,鄭風華帶領隊領導班子全體成員來到他家,除表示祝賀外,宣布黨支部的兩項決定,一是讓他出任隊小學校長,二是將原王大愣住的那套房分給他住,現在住的茅草房可以讓給錢光華和薛文芹住。

  當時,錢校長一時興奮不已,一改多年來隱匿的寡言少語的佯裝性格,滔滔不絕地講述了壓在心底二十多年的一些話,抑製不住的熱淚打濕了衣襟,他們全家都熱淚盈眶。鄭風華也激動得落淚了。他要走時,錢校長左攔右阻,非讓老伴和薛文芹炒幾個菜在這兒幾盅,鄭風華一味堅持不肯,理由是明天肖書記要帶領場黨委一班人來三隊現場辦公,研究聽取小煤礦如何擴大規模、提高產量和確保安全生產問題,自己馬上要到小煤礦和潘小彪研究匯報和規劃方案。錢校長一聽泄勁了,當最後達成協議選個日子再來喝酒後錢校長從廚房裏拿來一瓶二鍋頭,先帶頭喝上三杯,接著給每人敬上一杯。

  啊,那是因為錢校長還有很多話沒說,鄭風華就要走。這自飲三杯,每人又敬上一杯,裝了錢校長多少話和深情厚意呀,他真心感謝黨中央撥亂反正、正本清源給他平反,也真心感激這位年輕的黨支部書記堅持正義,讓幹部吃苦在前、享受在後,那活生生的事例多得很。這房子的事情他就聽別人傳出風,也相信了。黨支部研究他的工作和住房時,鄭風華就因與張隊長有不同意見發生爭執而休會。張隊長沒有明提出,已幾次暗示自己要住王大愣倒出的住房,並暗暗派人收拾過,為此對鄭風華大為不滿,會後發過牢騷,又單獨去找鄭風華,而鄭風華執拗不改主張。待又一次黨支部例會時,以少數服從多數,通過了鄭風華的提議。

  來到大門口,錢校長搶先一步推開鐵門讓鄭風華進了大院。魏良辰、高樹仁、李峻等人早已在門口等候迎接,這種超常的禮儀和熱情與鄭風華的心態環境很不協調,那是農場和生產隊迎接上一級領導來視察工作時的做法,連肖書記都反對門口站著迎、驅車路口送,鄭風華一時感到很不自然。

  這肯定不再是為其落實政策、走馬上任當校長的主題,是勸阻自己不要考大學、留下建設美好的未來三隊吧?

  “噢--”鄭風華搖搖頭,“這麽熱情我可受不了,剛才開會咱們剛見過麵,現在又像久別重逢似的。”

  “嘿,別說嘍,現在要是不熱情熱情,恐怕到時候就排不上號了。”穆桂花一語就道破了這次邀請宴的主題,“剛才錢校長去請你沒到的時候我們還嗆嗆呢,你念書時腦袋呱呱叫,知青們沒少說,現在工作中也能看出來。就憑這聰明勁兒,要是考不上咱場可也就沒幾個人能考上了。文件裏說全國要錄取二十七萬三千多人呢,這麽多雨點怎麽也能落到你頭上一個。”

  “不那麽容易,全國考生五百七十多萬呢,”鄭風華一聽,他們對自己考大學沒有反感,心裏有些敞亮,話語也爽朗了,“要平均二百多考生才錄取一名,雨點太稀。”他雖這麽說,心裏卻總覺得有把握。

  鄭風華往小炕桌旁一坐,感慨激昂:“你們太高抬我了,今天可不能是這個主題,而後要是高考落榜,讓人當笑話傳出去可貽笑四方。”

  “快坐快坐,”錢校長推讓著鄭風華往裏坐,高興地解釋,“今天請你來好多由頭,也說不準以哪個為主。”

  鄭風華上炕盤腿坐下一瞧,小炕桌上一反北大荒菜俗,呈現著別具一格的風采:四個盤成方形緊緊相依,有紅嫩似火的火腿,有黝黑光亮的皮蛋,有幽青淡藍的青方,還有黃花、針蘑、木耳、猴頭相雜的炒肉,桌沿上按座位擺好了小碟、筷子和已斟上酒的透明玻璃酒杯。

  “來--”錢校長把魏良辰等人催上炕團團坐好後,首先點劃著菜盤子開腔,“咱們今天就不喊書記了,風華呀,好不容易把你請來,咱們痛痛快快地吃,痛痛快快地喝,天亮早著呢!”他帶頭夾一口切成了小方塊的火腿,催著鄭風華等都進一杯酒,解釋說:“我說今天由我請客,他們說把你請到家太難,說什麽也不讓,這四個菜是他們每人從家裏拿來了一個……”

  “風華,”穆桂花語言遲緩,看出很激動,點示著火腿說,“你嚐嚐這個菜,好不好是我的手藝,我們浙江金華府人差不多家家都會醃製。你可能聽說過,民族英雄宗澤每次回家探親,都要帶一些家鄉的火腿回去犒勞將士,聽說後來他還帶進宮中獻給皇帝品嚐,那宋高宗嚐一口直豎大拇指誇獎呢。你不是皇帝,我也不是英雄,借這份心意向你表示表示我們全家的感謝之情吧。”

  “喲,我還真不知道你這樣通史知典呢,”鄭風華咂口酒笑笑,“我不是說過嘛,這感謝之情不要衝著我來,眼下黨的政策好,應該感謝咱們的黨!”

  穆桂花“啪”地放下筷子,一番感觸的神色:“有黨的好政策,也得有執行好政策的好幹部。王大愣在這裏當頭時是個啥玩意兒吧!我找他好幾次呀,讓他翻翻檔案看看一下子就清楚,我是土改時的老黨員、婦救會主任,老頭子一時犯了罪,我沒辦法,他就業後我遷戶來到了這裏,我一再說明和表示,要和他劃清界線,分清是非,給我個工作,我一定好好為黨工作。你猜他怎麽的,把我好一頓臭罵,一口一個‘二勞改’家屬……”

  “哎呀--”錢校長歎息一聲,“想想王大愣那時搞的那一套,當時真不知道該怎麽活哩!”

  穆桂花激動了:“就是啊,風華上任以後,把我和老頭子的事情掰扯得清清楚楚,還向整黨工作組提議,讓我當了副隊長,”她瞧著鄭風華說,“你在婦女大會上講的那些,沒有一句不落在我心裏,還有在全隊大會上講的那些,就是那麽簡單個道理。當時王大愣把我打扮得不人不鬼,現在就像另一個人……”

  “應該說,你的政治素質不錯,”鄭風華說,“這也是整黨工作隊的功勞。”

  “我還不知道是整黨工作隊的功勞?但是你起了大作用,”穆桂花閃著欽佩的目光,拿起筷子夾一塊火腿,放進鄭風華麵前的小碟,“你好好嚼嚼品品滋味,別忙著往肚裏咽。”

  鄭風華點點頭:“好好好……”他放進嘴裏細嚼細品,油鹽、花椒、薑粉等作料伴著香筋筋的鮮嫩肉香味彌滿口腔,不膩又鬆軟易嚼,確實別有風味。

  火腿,這匠心醃製的火腿,貫注了穆桂花的綿綿情誼和感激。鄭風華無限感慨,自己作為一個黨的普通基層幹部隻不過是執行黨的政策罷了。群眾,束手無策的群眾太需要了!

  “風華,你嚐嚐這個,這是我拿來的。”錢校長慫恿大夥兒又幹一杯後,高樹仁用筷子示意著那盤皮蛋說,“這道菜不怎麽起眼,是我們江蘇吳江一帶的特產,來--你品品。”他說著夾起一塊放進了鄭風華的小碟。

  “喲,都是家鄉風味。”鄭風華夾起送進嘴裏細嚼細咂,鮮滑爽口,很有滋味,既有蛋香味,又有肉香味。

  “家鄉風味才能表達感情,是真摯情。”高樹仁問,“風華,你知道我為什麽很感激你嗎?全隊的就業農工都敬佩你、感激你呢!”

  “你說什麽呀!”鄭風華搖搖頭。

  “嗨,”高樹仁說,“就一點點小事。”

  “一點點小事也值得感謝?”

  “事小情誼大呀。”

  在座的人真都不知道高樹仁為什麽一聽說鄭風華要考大學就三番五次要請鄭風華吃飯。

  “說來呀,這是八年前的事情了,”高樹仁講起來,“還是知青剛進場時,你們也都知道我是出於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熱愛,用一隻老母雞和知青馬力換了一枚像章,事情傳出,讓王大愣抓了典型,挨了好一頓批鬥。從二連學習班回來以後,沒人敢搭理我,我也直覺得活著沒意思。”高樹仁傷感著一下子對著鄭風華跳越了話題,“總場宣布你當書記的第三天,我拉著車砍柴回來,路過小煤礦下坎時誤進了一個小坑裏,怎麽也拉不出來,正好碰上你和潘小彪也往隊裏走,幫我把車推出坑,又一直幫忙送到家。我真心留你倆吃麵條荷包蛋,你倆說啥也不肯,硬讓我逼著,一人才喝了一杯開水,那杯水喝得我心裏那個熱乎呀……”

  鄭風華笑著搖搖頭:“那算個啥?”

  “算個啥?你覺不出來呀!”高樹仁瞪大了眼睛,“你這一拉一幫一喝,改變了這勞改農場二十多年的傳統呀,把我們從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擺到正席上來了。我們這些刑滿就業人員中,有的是犯過罪,刑滿後確實有些悔過自新,想為建設咱農場出點力的。王大愣可倒好,一直把我們拒之門外,刑滿就業了,還起個名叫‘二勞改’,幹部和職工,特別是你們知青,誰要到我們家坐坐,不是說我們拉攏腐蝕,就是說去的人界線不清。人有了過失,這不就要一輩子玩完嘛!”他停停接著說起來,語氣有些激昂,“你把我們一下子拉到人堆裏啦!我逢人就說,特別是見到我們就業農工就更是從頭講起。聽說有的不信還去問過你,你連連答應稱是,對不對?”

  “噢,”鄭風華略有所思地回答,“好像有這麽回事。”

  魏良辰在一旁插話:“從那以後呀,就業農工和咱們隊的知青、幹部就開始來往啦,有的相處還很熱乎。”

  “風華,”錢校長說,“你是不知道,在咱們農場還有不少隊就像咱這裏從前那樣呢,整天價劃清界線劃清界線的,好像和就業農工打打交道,就能天昏地暗似的!”

  “就是嘛!”高樹仁應和一句,又夾一塊皮蛋放進了鄭風華用的小碟裏。

  鄭風華夾起來送進嘴裏大口嚼著品著,慢慢咽進了肚裏。高樹仁等一席席話,那樣真摯動情,在他心底泛起一股暖流,他真正感受到了一名共產黨員、一名基層幹部與群眾打成一片、感情相融的幸福滋味是什麽,也看到了王大愣那種幹部脫離群眾的惡果。

  他產生了在這裏多坐一會兒的想法,哪怕是到天亮。

  好像是有意安排似的,其實不然。李峻急著讓鄭風華嚐他帶來的青方,表白因當時糊塗不該跟著王大愣跑,在二連學習班對不起李晉、馬廣地等,心裏很內疚,想請鄭風華,包括李晉、馬廣地等到家吃頓道歉飯,怕請不動,這次特意來請鄭風華給通融通融,希望能共飲共敘一次。魏良辰接著闡述自己的情意,讓鄭風華品嚐他從家裏帶來的新發明的黃花、木耳、猴頭、針蘑相雜炒肉。錢校長再三約束,隻允許他帶一個菜,他隻好將這些東北風味的特產雜燴一起,感謝他幫外甥女韓秋梅來農場落戶、與馬廣地成親給予的熱情幫助。

  “來到我家,就得讓你們先說呀,”錢校長接過魏良辰的話尾,用筷子示意下四個菜說,“你們把這菜一端來,就覺得菜滋味和感情交融到一起了。虧了我老早就和老伴商議過,不然,真讓你們顯得遜色了,表達不出我的感情了……”

  他話音剛落,老伴把一個裝有燃著木炭火的小火爐放到了四個菜中間,很快又端來一個裝有白開水的瓷盆坐在上麵,返身又端來一大盤切成薄片的鮮嫩羊肉,還有蘿卜條、白菜片、粉條等,並把韭菜花、腐乳拌成的佐料給每個人小碟裏舀上一小勺。

  錢校長問:“你們都明白這名堂不?”

  在座的都搖搖頭。

  “風華,這叫火鍋涮羊肉。舊社會我還小的時候,我爺爺是個做買賣的商人,家裏來了成交的客商,爺爺就用涮羊肉招待。我記得,我爺爺有個很漂亮的銅火鍋,咱們沒有,也就隻能這樣對付。”接著,錢校長又告訴大家怎麽涮、怎麽吃。可見,他是動了一番腦筋的。

  “錢校長,我好像在什麽書上看見過‘火鍋’這個詞兒,這回我可開眼界、飽口福了。”鄭風華舉起酒杯,“來,祝你們生活得更美好!幹杯!”

  說完帶頭一飲而盡。

  剛放進火鍋裏的羊肉片,鮮紅鮮紅地布滿了水麵,鄭風華瞧著瞧著,突然發現這桌菜就像一朵繽紛的五彩花:紅潤似火的火腿,黝黑光亮的皮蛋,幽青淡藍的青方,黃花、木耳相雜的炒肉片,猶如四個大花瓣兒,那漂浮進火鍋水麵上的紅羊肉片,就像個大花蕊。朵朵花瓣、片片花蕊,就像一朵五彩大紅花凝結著深情厚意盛開著。

  瓷盆裏的水滾開了來,羊肉片的紅色漸漸褪去,在錢校長的催促下,你一筷我一筷地夾出蘸著佐料吃起來。

  鄭風華咂一口酒,吃一口肉片,被這五彩花朵裏飽含的多種深情厚意包圍著,感動著,激動著,再也不能平靜了。這五彩花是世界上任何花卉專家栽植不出來的,她的珍貴和價值,隻有心靈的天平才能稱得出。

  他的眼圈濕潤了。

  “風華,”錢校長放下筷子,問出了悶在心裏多天的話,“隊裏幹部群眾都在議論你要報考大學,方才穆隊長提起你並沒回避。和我們說說你的真實想法吧,怎麽樣?”

  “唉--”鄭風華長歎一聲,喝口酒放下杯,盯著飯桌,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語,“今天是感情宴,我就說點感情話吧!你們哪裏知道,我心裏是多麽矛盾!按理,我不過是個普通的煤礦工人的孩子,普通的下鄉知識青年,在農場黨組織的培養下,加入了共產黨,當上了黨支部書記,吃了北大荒近十年的飯,喝了北大荒近十年的水,應該說,不管任何情況下,我都沒有理由提出離開這哺育我的土地……可是,有些事對我來講太難了……”

  在座的精力都集中起來,目不轉睛地瞧著鄭風華的表情。

  “你們說吧……”鄭風華激動得敲敲小炕桌說,“叫你們說吧,我這個小頭頭基本上是做知青工作的,卻無能為力把知青留住,還有什麽臉留在這裏?農場局提出讓我帶領全隊建成全局第一個大寨式生產隊,我不敢承諾,還有什麽臉留在這裏?還有那白玉蘭,簡直讓我膽寒心碎!”

  “風華,”魏良辰耐不住了,“我想插一句,你和白玉蘭的事我聽來了不少,還都可靠。我說,這個事呀,你也別鑽牛犄角,我聽了都直來氣。憑你這顆心,石頭都該開花了,她白玉蘭還在那裏整那一套,幹脆和她吹燈拔蠟,好姑娘有的是!”

  高樹仁給穆桂花使了使眼色,穆桂花點了點頭。

  “我說風華呀,”高樹仁膽怵怵地開了口,“穆……隊長……的姑娘小……芸……”

  穆桂花一聽,打消了猶豫,把話接過來:“我看還是我自己說吧。風華,你沒到的時候,我們商量了一個小題目……”

  鄭風華一聽話語,一看他們的表情,覺得這裏有蹊蹺,注意起來。

  “錢校長他們仨剛才議論,反正你和白玉蘭的事基本吹了,他們提出讓我家小芸和你交交朋友看看怎麽樣,”穆桂花話剛一出口,還覺得有點難為情,開了頭,也就自然些了,“我可不是攀高枝兒,我也把咱隊沒有對象的女知青、姑娘掂量了個遍,還就真是我家小芸能配上你。”

  “風華,是的,”錢校長喜形於色,“她那孩子是不錯,在我那裏當老師,我最知道。”

  李峻半天沒有話,這下子也來了精神頭:“像小芸這麽漂亮又有點兒才氣的還真不多呢,我看可是百裏挑一,論什麽都不比白玉蘭差……”

  穆桂花見鄭風華不吱聲,又聽他們東一句西一句,接過了話題:“我家小芸高中畢業後回到隊裏,讓錢校長看中選去當了老師。要是那時候不是從工農兵中選拔大學生,她肯定能考上。這回聽說恢複高考,正在抓緊複習哩!”她發現鄭風華聽得很認真,又把介紹情況細化起來:“她爸爸因在國民黨一個軍官學校當過連長,被判成反革命後,我們一直把她放在我父親那裏寄養。我父親是個大學中文教授,前幾年學院亂七八糟,他把一切精力都放到了培養小芸身上,琴棋書畫她都行……”

  “不僅是行,正經不錯呢,”魏良辰截話說,“前幾天晚上開的那個大會的會額就是她寫的,我是準備讓她試試看……”

  穆桂花又把話搶過來:“小芸年紀輕輕,還寫得一手流利的文章,七一那天的省報上有篇散文《黨旗頌》,就是她寫的。”

  “《黨旗頌》?”鄭風華情不自禁地問了一聲,這篇散文是發在省報七一副刊上的,篇幅不短,他認真讀了一遍,沒注意作者是誰,但文筆清新、流暢,立意也很新,一反那些曆來歌頌黨旗的俗篇,有幾句話至今還有印象。

  “是,是她寫的!”穆桂花見鄭風華有些吃驚,似乎讀了這篇文章,接著說,“我家小芸不像知青,誰有點事情一傳便開,她幾次和我說,要立誌當作家。我不是誇口,這孩子要是再上幾年大學,再鍛煉上幾年,說不定很有希望呢。”她把話刹住口,覺得還有幾句應該說,“別人給她介紹對象,她連連搖頭。她姥爺來信說,大學裏有個工農兵留校的教師,小芸心都沒動。一提你,她隻是笑,沒吱聲。”

  李峻問:“小芸今年多大?”

  穆桂花:“二十四。”

  “行,”錢校長讚歎,“我看行,風華今年二十八,大四歲,中!”

  “別說這個,別說這個。”鄭風華並沒注意過小芸也沒聽說過她的傳聞。這些實在人你一句我一句介紹的情況,真不比白玉蘭差,他想考慮卻沒有心思,想硬性拒絕,又怕傷了穆桂花的心,白玉蘭的事又解釋不清,隻好說,“這個事,我以後再考慮。”

  “還以後,以後到什麽時候,眼瞧一過年就二十九奔三十的人了嘛!”錢校長見鄭風華不是很反感,對穆桂花說,“百聞不如一見一談,穆隊長,你去把小芸叫來,讓風華認識認識。”

  “哎,哎哎……”鄭風華一把沒抓住,穆桂花呲溜下炕就走了。

  鄭風華邊喊邊起身要下炕:“喂--桂花--”

  “哎喲,你這個人!”錢校長一把抓住他,“讓她去吧,不談朋友,認識認識這麽個人才也應該,日後拿上日程,好好培養培養,讓咱這北大荒的荒窩裏飛出隻金鳳凰,讓外人都看看!”

  鄭風華不動了。

  “喂,風華,”高樹仁問,“你剛才也沒說清楚,讓我們知道知道,你考大學的事到底怎麽打算?”

  “我呢,隻不過是有這麽個良好的願望,”鄭風華隨著大夥兒咂口酒吃口菜,道出了沉悶的心裏話,“要說存心追求上大學,似乎也不是。那些想報考的知青們都在開夜車複習功課,我把課本湊齊了,放在枕頭底下還沒翻上一頁。隊裏這麽多工作等著我,這麽多複雜的事情擾亂著我的心緒,這麽樣--順其自然吧,能抽空複習就複習,沒時間就不複習,考取就走,考不取就留下。”

  錢校長說:“聽你的話,加上我觀察,你是讓政治風浪吹得六神無主了。其實呢,你的愛情問題也摻雜著政治色彩,你確實是左右不了想駕馭的局麵和風浪,我理解。”他放下筷子瞧著鄭風華加重了點語氣,“風華,你比我理智,這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你說,盡管說。”

  “當事者迷,旁觀者清。”錢校長說,“你是讓一種新舊政治環境交替的迷茫幹擾了理智,想考大學改換環境,我太理解了。但是,你要順乎自然,又礙於輿論,礙於工作,沒有使自己的想法伸展開。我看出你的基礎不錯,要考大學,就認定這條路,下定決心認真複習,力爭中榜。像你這樣有實踐經驗的基層幹部,讀四年大學再回到實踐中去,如虎添翼呀。將來做的貢獻,不會比這個三隊支部書記差的!”

  鄭風華感動了,握住錢校長的手:“有多少人能這樣理解我呢?”

  “管他呢!”錢校長反握住鄭風華的手,“讓別人說去吧,要尋求自己前途的最光明處,進入報效祖國的自由王國呀……你要有這個想法,我是支持你的。當然,從眼前狹隘利益看,無論是我們在座的,還是三隊的事業,都不希望你走。”

  魏良辰在旁邊激動了:“你才二十八歲,來得及,大學畢業仍來得及幹一番事業。”

  像涓涓暖流從心窩流遍全身,鄭風華被從來沒有過的甜潤包圍著。

  他們正嘮著,穆桂花領著小芸走了進來。

  “小芸,”穆桂花介紹說,“那是鄭書記,李叔叔……”

  小芸落落大方,笑著點頭致意:“鄭書記好,錢校長好……我認識李叔叔,和李叔叔說過話,還多次聽鄭書記做報告。”

  鄭風華不好意思地應酬時一打量,果然名不虛傳,確實是個百裏挑一的亭亭玉立的漂亮姑娘,有城裏姑娘的姣美,又有鄉村姑娘的純樸,可稱是標準的中國姑娘。為了免得難為情,他先開了口:“小芸同誌,咱們隊裏有這麽個人才我都不知道,太官僚了。我很喜歡你那篇《黨旗頌》,立意好,文筆也很優美。聽說你立誌要當作家,我現在就給你出個題目,等撥亂反正結束後,你就以咱小興安農場從創建至今為生活素材,寫一部長篇小說,肯定是氣壯山河呀!”

  “鄭書記,”小芸神態自然,“那可要靠你多幫助謀劃,或者咱倆合作。你謀篇布局定人物出素材,我出時間。”

  “哈哈哈……”鄭風華笑了,“一聽你就是行家,那不等於我寫了嘛!”

  小芸笑笑:“你們的生活實踐本身就那麽生動,略加整理就是一部好小說呀。”

  “是是,”鄭風華說,“有些故事很生動,根本不用加工。”他接著一轉話題,“聽說你要考大學,好好複習,有什麽困難找我,我大力支持你,一定要金榜題名,進入國家重點名牌大學。”

  “謝謝鄭書記。”

  鄭風華:“好,回去好好複習去吧。”

  “再見!”她說完一轉身像美麗的彩蝶輕盈地飛走了。

  錢校長問:“風華,這姑娘怎麽樣?”

  “這事以後再說。”鄭風華心情輕鬆了許多,一頓家宴,好像使他的思想有了很大的解脫。群眾確實是真正的英雄,這麽善解人意,通情達理。他愜意地說,“今天,我收獲很大很大……”

  在座的人並不理解他是想要和小芸交朋友,還是堅定了考大學的信心。

  鄭風華回到宿舍兼辦公室,仍興奮不已。他從枕頭底下抽出那套高中課本,剛翻開第一冊數學課本,門“吱呀”一聲被輕輕推開,是李晉來了。

  “請坐。”鄭風華指指靠火牆擺放的床。

  “喲,”李晉從鄭風華手裏拿過數學課本翻翻扔到桌子上,“看來你是要考大學了?”

  “嗯,你不報名?”

  “我?”李晉像是對誰有氣,回答說,“倒是想試一試,不過,我並不抱很大希望。我比不了你們這些高中老三屆,我是老初三,高中的課程壓根兒沒學,考也是扯淡。我就說,這次高考基本是你們高中老三屆的天下。”

  “咱們不談這個,”鄭風華扭轉了話題,“李晉,你要是不來,我也準備找你談談。”

  李晉拿出剛愎自用的神態:“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談談。怎麽?你先談,以支部書記和一個下級談的身份?”

  “你話裏不要有火藥味,”鄭風華站起來,在地上來回走著,不軟不硬地回答,“兼而有之吧。我要找你沒有明確的主題,不過想聯係著一些問題談談心,那你就先說吧。”

  李晉沉默著,思考著。

  “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鄭風華又開了口,“這很自然。這兩年來,我發現你認識事物、處理問題有點兒偏激,咱們之間除了朋友之外,我還是黨支部書記,在履行職責時難免不合你的口味。”

  “這種不合口味,不僅僅是我,不少知青都有這種感覺。”

  “噢,這麽嚴重?”鄭風華瞧著李晉問,“能不能舉點兒例子?”

  “官味濃了,哥們兒味少了。比如你剛才踱來踱去和我說話,我就感到不舒服。”

  “那是我思考問題的習慣。”

  “好,不談這個。”李晉切入了主題,“眼下,有名要返城的知青辦完了初步手續,大家都讓我來和你嘮一嘮,在隊裏過手續關的時候,希望你能看在都是坐一列火車來的份上高抬貴手。”他說完用尖銳的目光瞧著鄭風華。

  鄭風華毫不回避與他的目光交鋒:“上周六,黨支部就知青返城審批手續問題進行了專門研究,隻要符合上級政策的返城手續,就由張隊長把關簽辦,特殊情況的,與政策界線似是而非的,需要黨支部集體研究,這請大家放心,隻要符合條件,張隊長會開綠燈的。”

  “那就好啊,”李晉點頭笑笑,道出了最擔心鄭風華攔路的問題,“據可靠消息,我們的簽名請願信得到了中央有關領導的重視,並以此為鑒向各省、市知青辦發出了關於實事求是解決知青返城問題的通知。上海知青辦已拿出意見,同意那批中專畢業生返城安排工作。”

  鄭風華點點頭:“那好哇。”

  “問題是有點差頭,來我們三隊的這批中專生不像其他隊的中專生那樣是來自上海市辦的學校。我們隊這些中專生是區、局辦的。”李晉詳細說起來,“我認為,不管是市辦的,還是區、局辦的,都是中專畢業生,應該一視同仁。場部領導對這一問題就有不同意見……”

  鄭風華問:“你怎麽知道?”

  “竺阿妹他們到場部找肖書記去了。”

  “肖書記怎麽說?”

  “肖書記先讓隊裏拿個意見,這就是你剛才說的似是而非的那種問題了,希望你能傾向我們。”

  “是這樣,”鄭風華一皺眉頭,“這就需要黨支部研究了。”

  李晉有點兒不高興:“別打官腔,想聽聽你的意見,是你個人的意見。”

  “隻能是我個人的意見,”鄭風華毫不含糊地說,“我們不管誰辦的中專,隻要是上海辦學單位和知青辦聯合來文,就應該同意。”

  “好!”李晉豎起大拇指,“剛才我說你有點官氣,你還不是官僚主義。夠一說!”

  鄭風華仍然踱著步子來回走動:“你先慢豎大拇指頭,我不是說要找你嘛,有點忠告。”

  “請說。”

  “首先應該說,你恃才傲物,不肯流俗,且敢做敢當,有點男子漢大丈夫的派頭,有些做法,有些見解,令我敬佩和讚歎,同時也使我受到不少啟發。”他一轉口氣說,“但是,你往往愛激動,過於偏激的事情不少,如果不注意加強修養,免不了要受挫折。”

  “是的,”李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雖然覺得話有些刺耳卻很中肯,感慨地說,“我自己也有同感,我也追究過原因,覺得辯證唯物主義哲學裏說的那存在決定意識很有道理。我的個性,不,也可以說是任性越來越突出,從被王大愣嫁禍塞進在二隊私設的公堂小號到春節逃跑回家,以至和王肅、王大愣過不去,我是認準一條道跑到黑,不見棺材不落淚呀。帶著私憤、帶著情緒處事可能就要偏激。而你呢,一直比較順利,較早地走上了領導崗位,我背後說你圓滑,實際上也是一種偏激。我承認,你比我成熟,我以後要吸取教訓。”

  “……”

  李晉繼續發感慨:“我曾一度認為,你變了,或是要變了,倒不是會像王肅、王大愣,怕要變成張曉紅與張隊長之間的味……”

  “噢?”鄭風華問,“這之間的味是什麽味?”

  “看來還沒變,就不用說了,”李晉回避沒有回答,“我剛才品了,在一些大問題上,我們的看法還是趨於一致的,隻不過你有你的處世哲學,我有我的處世哲學,總之還都是為了尋求真理。”

  “真理?”

  “是,我們一定要尋求我們認準的真理,希望能很好地合作,做永遠的朋友。”李晉說完扭轉身一推門走了。

  鄭風華追到門口,欲喊又止,抬頭吸一口新鮮空氣,那樣滋潤,那樣甜美。

  啊,迷人的滿天星鬥。

  啊,成熟的北大荒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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