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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夜下脫穀場

  夜蒙蒙,天茫茫。

  鄭風華回到辦公室吃完飯,急匆匆朝知青大宿舍走去。刹那間,他心裏充斥著李晉和馬廣地帶來的煩躁,夾雜著王明明刑滿歸來的鬱憤,加之積淤著對白玉蘭的執拗帶來的迷離和悵惘,煩惱的霧雲,衝進心扉,籠罩著他的心野。

  人寶貴的是生命,生命中充滿繽紛色彩的是愛情。鄭風華自從接受了愛神的呼喚,對自己那愛情的宮殿就夢想著用善德奠基,用美德做冠,用貞德築牆,用幸福美滿鋪路……然而,自己幾乎竭盡全部愛的真誠,盼望得到的卻似得非得,似失非失。王大愣免職不久,白玉蘭憑著兢兢業業的工作態度和聰睿,當上了招待所的所長。幾年來,鄭風華有時是休息專程而去,加之每次開會,隻要住下的晚上,哪怕當天會當天畢的午休時間,總是尋機會去看她,約她談談,得到的統統是閉門羹,飽嚐了愛情的劇烈痛苦,世上竟有這樣濃濃味道的愛情苦果!回顧自從踏上“再教育”的征程,如果說政治上的磨難刺痛人,眼下有口難言的愛情的鱗鱗創傷和誤解更難熬。難熬之際,心裏說不清是對王明明的怨恨,還是對白玉蘭的怨氣,這種心情常泛起在心海,隻有把全部身心傾注於拚命般的體力勞動,或專心致誌地思考工作,才能解脫。

  今晚,參加夜勞動的是兩個女排。當鄭風華來到大宿舍門口時,排長梁玉英已吹響了集合上班的哨聲。

  暮靄從高空往下編織著越來越密的夜幕,漸漸向地麵垂落著,垂落著。

  “鄭--書--記--”

  鄭風華聽到喊聲回頭一看,是廖潔,心跳立刻加快起來。這幾天來,他一直躲著這個同鄉的姑娘,真怪,越躲越能碰上,莫說今晚帶班的女排裏就有她,從場部回來一下大客車碰上了她,打飯時又碰上了,隻是目光焦距一對他立刻閃開了,或匆匆忙忙趕路或人多沒有搭腔的機會,都成了鄭風華能躲便躲的緣由。看來,躲不是法子,三隊就這麽大個地方,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這回是非對話不可了,因為鄭風華一轉身,恰恰是麵對麵。

  “怎……”鄭風華有點兒口吃地問,“你……你有……事?”

  廖潔大大方方靠前一步,表現出不耐煩的神態和口氣:“昨天,我托通訊員給你一封信,看了嗎?”

  “看了,你往這邊兒來,”鄭風華把廖潔引到一個避開行人的地方,鎮靜下自己,語氣顯得有些重,“我不是和你說過嘛,我和白玉蘭的戀愛關係沒有中斷,不能答應你!”

  “哼!睜著眼睛說瞎話,”廖潔用怨恨的眼光盯著鄭風華,“騙鬼去吧!我到場部調查過,實話告訴你吧,我還和白玉蘭在一起嘮過,她對你根本就不感興趣了,你有點兒癩眼求食……”廖潔與鄭風華不僅是同鄉,而且是同校同屆的“老三屆”同學,下鄉八年來,知青戀愛風盛的時候,就是她沒和戀愛搭上一點邊兒……

  她說著說著,不是激動,而是近乎激憤了,看樣子是要把多年來的怨氣一起發泄出來,來表白一下自己純潔高尚的戀愛觀:“我知道白玉蘭漂亮,是漂亮!王肅、王大愣、包括他的敗類兒子王明明,打女青年主意的時候,當然是尋找漂亮的,你--一個共產黨員,堂堂的支部書記,也是漂亮唯一的戀愛觀!”她帶著激憤而兼有挖苦了,“今天,這裏沒有別人,我不是詆毀白玉蘭怎麽的,她漂亮,畢竟是被人汙辱過,而且又生過孩子。我廖潔可是純潔的,純潔得像一湖純淨水……怎麽就比不上她?看來,我打算追求你的時候,把你看錯了,見你沒事兒時孤苦伶仃,愁絲累累,想用我內心純潔的愛情來安慰你,哪料想,你也是那套隻追美貌不顧其他的資產階級戀愛觀!”

  她爆豆似的說完,沒等鄭風華張口,一扭身走了。

  “不,不是!”鄭風華發呆了一陣子,立刻招手,“廖潔,我和白玉蘭確實沒有告吹,隻是有些話沒有說透……”

  廖潔回過頭來,沒有停步,好像還要說什麽,大宿舍門前另一個女排召集夜班脫穀的哨聲更緊促了。接著,便傳來薛文芹急急火火的呼喊:“上夜班脫穀的集合了,快點了,開車拉下不管啦……”

  薛文芹因和就業子弟錢光華戀愛受批判,裝瘋賣傻、委曲求全是全場出了名的,潑辣開朗的性格愣是讓階級鬥爭的風雲埋裹了幾年,恢複排長職務後更加熱情奔放了。特別是公爹因右派言論打成反革命也被平反了,雖因以前級別高,不能再回原籍,場黨委為落實政策讓他在分場小學當上了校長,還把王大愣當年那幢壁壘森嚴的宅院分給了他。薛文芹和錢光華住進了當年王明明住的單間,小兩口並沒有因為結婚多年不育兒女而苦惱,仍親親密密如棒打不散的鴛鴦一般你愛我、我疼你,感情總像熾熱通紅的火炭一樣,甜蜜的愛情、美滿的家庭生活更給她增添了無窮的活力和幹勁。

  廖潔也要參加夜班脫穀,氣呼呼地加入了集合的隊伍。鄭風華也加快腳步趕了過去。

  初秋的北大荒就已顯示出白天和夜晚溫差大的特征。夜幕伴著絲絲涼意,忽地飄落了下來。隨著發電機房響起的轟鳴聲,家家戶戶的電燈就像沉睡在營房裏的戰士驟然聽到緊急集合號一齊睜開眼睛一樣,刹那間齊刷刷地全亮了。有心人會發現,每天的這一刹那,已成為北大荒特有的一個絕妙的小景觀,而這一美景是由北大荒國營農場生產隊使用自辦發電帶來的。

  薛文芹站在女知青大宿舍門前的一小片開闊地上,一邊吹哨一邊呼喊,兩台七十五馬力的東方紅牌拖拉機各自牽引著光木板的特大拖掛,原地不動地突突著,從車煙筒裏噴吐著不斷流的油煙。女知青們有的是秋衣加外罩,有的過早地穿上了舊棉襖,脖子上大都圍著一條脫穀挑權、裝卸時蒙裹腦袋的透明紗巾,或拎或扛一把木權或木銑,直奔拖拉機,縱身坐上大拖掛,或盤腿坐在中間或耷拉下腿坐在拖掛沿上,你擠我,我擠你,說笑著,議論著,等待著拖拉機啟動。

  薛文芹猛吹緊喊一陣兒,見梁玉英那邊催拖拉機啟動,忙點了點大拖掛上的人數,大跨幾步要去宿舍催那幾名還在“蘑菇”的女知青,見鄭風華拎著木權迎麵走來,急忙迎上去,撒眸下身邊沒人,往前湊兩步說:“鄭書記,我到場部辦事兒住在招待所,碰上玉蘭姐了,她安排兩張床的單間陪我住,我們嘮到快天亮。她情緒蠻好。我和她嘮來嘮去,最後嘮到正題上,她讓我告訴你,這個禮拜天早八點鍾,她在老地方等你,那口氣,像要和你好好嘮扯嘮扯。”

  “真的?”鄭風華高興地忘記了一切似的,差點伸手去拉薛文芹。

  “哎呀,我什麽時候騙過你呀,”薛文芹嗔怪道,“我的大書記!”接著囑咐,“可別誤了時間,讓人家以為你不真心,老地方。”

  “哪個老地方?”

  “我怎麽知道你倆的秘密呀,又沒跟蹤過!”

  “老地方?”鄭風華皺起眉頭,略有所思後立刻又展開,“好,知道了。八點鍾我搭第一班去縣糧庫送糧的車……”他剛想閃開薛文芹上大拖掛,又懷疑地問,“文芹,我剛從場部開會回來,時間緊,沒來得及找她,她該知道我去,怎麽沒找我呀?”

  薛文芹推一把鄭風華:“哎呀--你這個人呀,這回約會你,是我倆多半宿嘮出來的……”

  “先謝你了!”鄭風華心裏翻起一片喜浪,渾身興奮起來。六年多的時間,這哪是短時間呀,他沒有記著多少次,起碼幾十次以上,休息日專程去,借開會、辦事時主動去找……托人捎信兒她不見,親自去找見麵後她扭頭就走……他是又怒又氣又急,有時想抱頭哭一場,有時一咬牙想永遠不再理她……更惱的是來農場的第四個年頭,農場放假讓知青回城與父母團聚過節,約她一起走,她說不想走,待聽說她已請假回家時,鄭風華急匆匆趕回了烏金市,第二天就去看望她,萬萬沒想到隨著敲門聲裏麵問清是誰時,竟使勁一推門“嘩啦”一聲上了門閂。絕情,簡直是罕見的絕情!

  鄭風華清楚,正常的人與人交往有了誤解時,雖心裏明明白白卻怎麽也談不透亮,特別是被人在兩顆心間係上疙瘩的時候,係疙瘩的人不解,可能會永遠誤解下去,最終成為遺恨。他在工作之餘想了很多很多,想和白玉蘭談透亮,讓人為難的是她連談的機會都不給。生氣之餘,他也理解,她心靈上受的創傷太深、太殘酷了。每當想到這些,他又諒解了她。現在,關鍵是如何用愛去融化這顆幾乎被冷凍了的心。今天在場部開了整整一天會,時間緊、內容多,午飯後又接著開,連午休都沒有,開完就上大客車返回隊裏……忙得連去看她一眼的時間都沒有。

  他猜測不出,自己一份深情、一片苦心沒能贏來共鳴,薛文芹是用什麽辦法使她再展情懷的:“文芹,你和她怎麽談的?”

  “鄭書記,”薛文芹見說話間宿舍裏幾名女知青已“蘑菇”了出來,說,“人齊了,上拖車吧,以後我再和你談。”

  “噢噢噢,”鄭風華連連點頭,倒顯得幾分尷尬,似乎忘記了兩個女排參加夜班脫穀已整裝待發,自己是帶班!

  “薛排長,人--齊--啦--”大拖掛上不知誰大喊了一聲。

  “來--啦--”薛文芹大聲應著,和鄭風華同時一縱身,雙腿耷拉著坐到了大拖掛邊沿上。幾名站在前沿的知青同時在拖拉機駕駛棚頂上“砰砰砰!”“咣咣咣!”地敲著喊:“開嘍!開嘍!”“人齊啦!人齊啦!”

  兩台東方紅拖拉機幾乎同時忽地睜開四隻明亮的大眼睛,耀眼的光束一下子刺破夜幕射出老遠老遠,鐵鏈軌板“嘎啦嘎啦”響著,機車“突突突突”著,忽而一晃、忽而一顛地朝田野駛去。東方紅拖拉機一駛出場區,便匯入星空般的燈海中,一馬平川的小興安農場茫茫夜色裏,無數秋翻地的拖拉機燈光、脫穀的拖拉機燈光、來來往往往場院運送新麥的汽車燈光、往縣城交新麥的汽車……盞盞車燈、束束光線,格外耀眼地交相輝映。燒荒燒地的火在人的控製下,有的成一條火線橫推向前,有的從一點開始,燒成一個越來越大的火圈兒,燈光、火光把北大荒農場的夜裝扮得喧鬧沸騰,光輝燦爛,構成了獨具風采的神奇畫卷。

  女知青們緊緊擠坐在大拖掛上,簇擠成一個大人團兒,你擠著我,我靠著你,不言語,不說笑,因為“嘎啦啦”、“突突突”的聲音統治著耳畔空間,攪碎了秋夜的寧靜,什麽聲音也別想在這個空間裏壓住它。天空稀稀疏疏的星光,麵對著這燈光、火光交織的神奇大地,顯得遜色了幾分。微微感到寒意的涼氣從高空偷偷襲來,吹拂著千裏沃野,涼絲絲的空氣裏飄蕩著大片大片麥翻地破犁後發出的莊稼人聞了幾乎心醉的泥香,沒有花香那樣撲鼻,沒有草香那樣沁透肺腑,那種濕漉漉的腐質酸摻拌泥澀味兒,北大荒人卻永遠聞不夠、戀不夠……

  遠處黯然的星光下,小興安嶺甩在這裏的餘脈,灰突突、黑黝黝蜷曲著身影,在那看不清、猜不透的黑茫茫中,間或傳出狼嚎熊嗷和虎嘯,和這繁鬧天野交織在一起,告示人們,這是一個文明與荒蠻緊緊交織的世界。

  鄭風華坐在大拖掛的邊沿上,雙腿垂搭著隨著東方紅拖拉機的突突突顛簸輕輕悠擺著,若在往日,他總會借機問問知青們的生活,探索一下思想的脈搏……可今天竟沒理會擠坐在他周圍的都有誰,甚至剛剛思忖著今晚帶班如何組織姑娘們競賽時,思想也很快就溜了號。想起薛文芹轉告的星期天能和白玉蘭推心置腹地談談的事,興奮的心像跳蕩的火焰一樣,比初戀受約時還甜蜜和微妙。那時純真摯愛,他愛她善良、純美、漂亮和那百靈鳥般會唱歌的甜甜的嗓子;她愛他勤勞淳樸、性格沉穩、好學上進、有思想、有見的,是個不隨波逐流、柔中有剛的有主見的男子漢。他們倆在一起可謂名副其實的郎才女貌,每每相見,即使談的多是理想、工作,也感覺全是甜甜蜜蜜的愛。如今,心裏產生的一種失而複得的甜蜜,仿佛優質小麥裏的濕麵筋一樣,由過去甜蜜的津津有味變得筋筋有味了。他思忖著、遐想著:倘若不是她將關閉的心靈之門打開一道縫,自己又該如何去說那說不清的心緒,去解那解不開的疙瘩呢?想著想著,思緒又沉入茫茫霧海之中……

  拖拉機一直駛到平頂山南側的玉米地邊上,知青們紛紛跳下大拖掛,按分工尋找自己的位置。往日帶班,鄭風華總是搶先在脫穀機喂口的傳送帶旁占下需要出大力的崗位,脫掉上衣,隻穿一件襯衣,甩開膀子,一下接一下地揮動木權。而今天,他的行動遲緩了,甚至有些木呆,他真想把薛文芹拽到一邊問個仔細,無奈她正像一盆火一樣,精心地分配著、算計著怎樣幹才又快又好、不窩工。他努力克製著自己,擠到脫穀機喂口的傳送帶旁埋頭幹起來。

  打成捆歸成堆的小麥稈棵堆得像兩座並列的小山一樣,脫穀機坐落在兩座“山”中間的豁口處,鑲裝有傳送帶的鐵板槽像滑梯一樣,從脫穀機上斜立地麵,隨著拖拉機馬達轟鳴,傳送帶在鐵板槽裏飛速地旋轉起來。知青們揮舞木權,挑進鐵槽裏的小麥捆“哢嚓哢嚓”響著被運進脫穀機喂口,瞬間變得粉身碎骨。小麥粒進入小小貯糧倉經過風篩後,嘩嘩響著噴流出吐口,像一條金黃色的飄帶在燈光映照下不斷地摔落進了接鬥的汽車板廂裏。白班脫穀的沸騰和喧鬧剛剛結束,這片田野又變成了不夜天。兩個女排八十多名知青,除二十多名挑權喂槽外,其餘有的跟著兩台拖拉機牽引的大掛車從遠處繼續往這裏歸垛小麥稈捆;有的跟著接鬥車往隊場院裏卸糧;有的歸垛粉碎的麥秸,準備運回去燒火或放火燒掉。在脫穀機頂端明亮的大燈泡照耀下,女知青們分兵把守,各負其責,成龍配套地形成了脫、送、歸等一幅緊張而又有節奏的夜戰圖。很快知青們都變得汗流浹背了。

  “風--華--”薛文芹挑了一陣權子,停住擦擦額頭上的汗珠子,對埋頭挑杈的鄭風華說,“你在這兒,我去裝車歸垛吧!”

  鄭風華一杈紮起兩個麥捆送到傳送帶上,“好,你……去吧……”

  他又有些結巴,要不是薛文芹提高聲音壓住了拖拉機的轟鳴聲和穿送槽裏的嚓啦啦聲,他是不會聽見的。他的思緒仍隨著拚命挑權的動作在愛情的苦惱中翻絞著。他在進步成長的道路上雖經曆了種種磨難,最終畢竟都打了勝仗,就是在愛情的漩渦裏始終盤旋著掙紮不出來。

  “喂--”他實在憋不住,緊追幾步,一手拎杈,一手拽住薛文芹問,“白玉蘭還說些什麽啦?”

  “哎呀,”薛文芹感歎一聲,“我們的大書記呀,我真納悶兒,這些年的風風雨雨中,你從來是主意正、辦法多、不畏難,怎麽在愛情這篇文章裏就沒章程了呢?”

  “是啊,”鄭風華拄起木杈,搖搖頭,苦惱地說,“你是不知道滋味,我的情竇裏裝的是一團理不著頭、順不出縷的亂麻,在心裏堵了一年、二年……有時都有些灰心了!唉,我真佩服你對愛情的執著勁頭……”

  “不不不,”薛文芹感覺出自己說話有失分寸,也拄起木杈,親切地說,“你和我不一樣,別看我當年裝瘋賣傻,像怎麽的似的,當然是痛苦又難堪,那隻是去衝破一種阻力,說難也不難。可你呢,我們旁觀者清,政治的、愛情的、人際糾葛的,都糾纏一起了……”她停停又說,“風華,背後我們女知青都讚揚和敬佩你高尚的愛情情操呢……”她說得鄭風華心裏委屈伴著心酸,眼淚在眼眶裏轉起來。世上,沒有什麽比委屈更令人心底不平靜的啦。

  “風華,”薛文芹接著說,“你一再問我白玉蘭還說什麽了,我知道告訴你你心裏會難受的,你這次見到她,一定要把疙瘩解開。其實,玉蘭姐很愛你,她失身後不止一次在我麵前感激你繼續愛她,現在,中了邪似的說你是偽君子、另有新歡……”

  鄭風華一使勁兒把木杈把插進地裏很深一截:“冤枉,真是天大的冤枉啊!她說的到底是誰呀?”

  “是啊,我一再追問,她才說,有位姑娘給你寫情書,從情書內容裏看出你們沒少來往,且感情已發展到一定的程度了。”薛文芹照實說了開來,“我再追問,她就不說了,眼淚直在眼圈裏打轉轉,最後我一再勸說,她答應要和你好好談一次。既然你真心地愛玉蘭姐,就拿出些時間和心思來好好思考思考,讓她相信你。我一再說你不是那種人,從未發現你和哪位姑娘有愛情來往,她就是不信呀……我相信,你會有辦法讓玉蘭姐相信你的,祝你星期天成功!”說完拎著木杈走了。

  “好吧,謝謝你了!”鄭風華瞧著薛文芹消逝的背影。剛才她說的“政治的、愛情的、人際關係的……”那番話在耳邊重新響起,深深地提醒了他。他深信自己絕不是墮入情網而不能自拔的弱男子,可偏偏表現得又這麽束手無策和軟弱。李晉幾次譏諷自己唯唯諾諾,抨擊白玉蘭過分,而自己多次捫心自省,覺得還是不能毀掉真誠培育的愛情之花。彼此苦苦折磨了五年之久……這回,誤會該出頭了。白玉蘭向薛文芹道出真言,有姑娘給自己寫過情書,那麽,就是廖潔,確確實實接到過她的情書,一次是郵到自己手裏的,另一次是通訊員轉交的,這兩封求愛信都被自己毀掉而且直言謝絕了廖潔,不可能會在白玉蘭那裏出現糾葛……那麽,還會有什麽其他名堂呢?再說,廖潔的求愛信是近日的事,而與白玉蘭結成的疙瘩已很久很久……

  他想著想著,呆呆地站了一陣子,突然打了個寒噤,這才覺得解汗後貼身的衣衫涼滋滋的,回頭瞧瞧脫穀機那兒一片繁忙,才意識到幾年來帶班參加勞動,這是第一次脫崗談自己的事情。他急忙隱進燈光映不到的夜幕下,打算解下手立即返回投入緊張的脫穀。

  他解完手係好腰帶,轉過身來往回走,發現燈光與夜幕的交織處,隱隱約約走來一個身影,以為是來解手的女知青,急忙往旁邊閃去,想遠遠繞個彎子回脫穀機旁,不料,那人影卻直對自己的繞彎大步流星地迎了上來。

  “喂--”奔來的黑影說話了,“不就是個隊書記嘛,何況又是同學,為什麽躲著我?”

  鄭風華聽聲音,端詳越來越近的身影,很快就斷定是廖潔。

  “不是躲著你,躲什麽?”鄭風華心緒立即亂糟起來,“抬頭不見低頭見,我以為你是要……”

  沒等鄭風華把話說完,廖潔便截斷他的話:“我不解手,就是來找你的!”她口氣很剛硬,像誰欠她東西要討還一樣。

  鄭風華聽出了滋味,迎上去耐心解釋說:“廖潔同學,我不是和你說過了嘛,我和白玉蘭不過有點兒小小的誤解,沒有告吹,仍然相愛著。看來剛才你可能看到了,薛文芹給我捎來口信,白玉蘭約我星期天去場部,希望你理解我。”

  “嗬--”廖潔一下子現出了氣惱而輕蔑的口吻,“這些日子報紙電台天天揭批‘四人幫’,批判的東西你倒當經驗來學了。林彪那家夥說,謊話說一千遍就變成了真理,看來,你並不全像我敬重的那樣忠誠老實,也會睜著兩隻大眼撒謊了。你騙誰呢?我不是三歲兩歲小孩子,”她說到這裏,像有滿肚子委屈,深呼出一口長氣,惱中加火地說,“你瞧不起我就說瞧不起我,或者就說不同意,何必這麽拐彎抹角,還拐到了禿腦瓜子上明擺著的虱子上,全隊誰不知道白玉蘭一次次把你涮得無地自容呀……”

  鄭風華急忙攔話解釋:“不不不,廖潔同學,你很不了解情況,我和白玉蘭之間的愛情有些誤會和微妙的東西不便向你講。我不是瞧不起你,是因為我和白玉蘭沒有解除戀愛關係,就不應該接受你的求愛,你對我的敬重,我表示感謝,可是,我……”

  “可是什麽?你不要老可是可是的,”廖潔眼裏,鄭風華是當年的同學,很不耐煩,有點挖苦地說,“七品縣太爺才被老百姓稱是芝麻綠豆官兒,你當了幾天還沒有芝麻綠豆大的官兒,就學會玩輪子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小心眼,不就是我沒有白玉蘭的臉蛋漂亮嗎?可我畢竟是姑娘呀……”她終於把要和白玉蘭比的下一句話咽下去了,“你真埋沒我對你的一片真情真愛呀!你知道我是多麽愛你?我給你寫了幾十封信,最後才鼓起勇氣給了你兩封。我夜裏睡不著想的是你,白天閉上眼想的是你。”說著說著雙手一捂臉嗚咽起來,那麽委屈,“除了臉蛋兒外,我哪點比不上白玉蘭,在學校時考試成績我排在她前頭,唱歌比賽她得一等獎,我也得一等獎……”

  對於廖潔來說,讓鄭風華拒絕求愛,這是下鄉來到北大荒自尊心受到的第二次較大的打擊。第一次是王肅提議成立場文藝演出隊來挑選隊員,演出試唱時,她的演唱博得一次又一次熱烈的掌聲,最後還是沒被選中。不少知青說她是具有文藝天才的“醜小鴨”,傳到她耳朵裏,她反複對著鏡子照了又照,端詳一遍體形又端詳一遍臉,思忖多次:就算貌不出眾,做舞蹈演員不可以,做聲樂演員總可以吧!從此,她嫉妒被挑選走的白玉蘭、薑婷婷等,又恨親自把關挑選的王肅。後來,王肅奸汙文藝隊知青的罪行敗露引起極大憤慨,要被推上斷頭台的消息傳來,她心頭大快,由憤慨變成了暗暗僥幸。這第二次精神上的打擊,便是冥思苦想後,鄭風華拒絕了她的求愛。要說起來,剛從城裏來到農場,紮根口號剛開始喊響時,她就悄悄地愛上了鄭風華,隻是覺得他和白玉蘭相愛的風聲太大,又不甘心,便悄悄寫起了一封又一封的情書……

  麵對廖潔,鄭風華實在是難為情已極。他忽地想起剛才薛文芹從白玉蘭口裏得來的說自己什麽“另有新歡”、“情書”……心裏煩躁不安起來,放大聲音嚴肅地說:“別這樣,大家都在起勁地幹活,我們倆不能在這兒嘮閑嗑兒呀……”說著就要走開。

  “風華,老同學,我實在是太愛你了!”廖潔止住哭泣,猛地撲向鄭風華,一蹺腳,使勁摟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在他臉上吻了一大口。

  鄭風華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有些緊張,猛一使勁掙開:“廖潔,你怎麽這樣,你……讓別人看見像什麽玩意兒!”他迅速地退一步,往後閃了下身子。廖潔用力過猛,挓挲著手又沒抓住鄭風華,往前撲了個嘴啃泥,一陣委屈,趴在地上嗚嗚嗚哭出聲來。

  鄭風華想喊來薛文芹或其他女知青解圍,一扭頭,聽得“東方紅”拖拉機馬達轟鳴,高高閃亮的脫穀機頂端的探照燈光芒四射,夜幕下開拓出一片亮地,隨著金黃燦燦的小麥飄帶流淌出脫穀機糧鬥口,細碎的屑末漫天飛揚,脫穀場地很快變得混混沌沌一片,迷離的情景使他茫然了,把薛文芹或別的姑娘招來,這圍又該怎麽解呢?說白了,傷了廖潔的自尊心;說含混了,弄不好又將成為說不清的謎。

  廖潔乍一向他懷裏撲來的時候,他並不理解,以為這是瘋人才能做出的事情,細細又一琢磨,也就理解了她:她也是六六屆老高三的畢業生,和自己是同校同屆不同班,是班級的團支部書記、當時報考文科的高才生,又是學校已選定的政治保送生。當時都認為,她被錄取省立大學藝術係是沒問題的,論綜合水準,她遠遠強於白玉蘭,內在藝術細胞特別濃,什麽複雜的樂器到她手裏很快就能撥弄出美妙動聽的曲調,而且善談。當過一次學校匯演中大合唱的策劃和指揮後,威震學校,不少人斷定她將來可能會成為出色的音樂藝術家。文化大革命一聲炮響,國務院發出了關於延期半年高考的通知廣播後,她大哭一場。上山下鄉來到這裏以後,春節前她也被選進了連隊的文藝宣傳隊,精神也振奮起來,可無論如何也與這裏不合拍,她自幼的家庭教師教的是鋼琴、小提琴等,學是的陽春白雪類曲子,這裏是三句半、鑼鼓群、對口詞、表演唱等等,遠遠沒有白玉蘭和薑婷婷能發揮得好,加之長相不如她們,沒被選進場文藝宣傳隊,她像遭受了又一次沉重打擊……她思想頹廢了,玩世不恭了,怪話連天了,行為放肆了。有人勸她說:你這“陽春白雪”,對不上“下裏巴人”的天地,早晚會有用場。今年這恢複高考的第一年,黃曉敏等都動員她報考,她認為年頭變了,考也是瞎扯淡,什麽分數不分數的,什麽本領不本領的,白的可以硬說成是黑的用,黑的又可以說成是白的用,鮮花開路邊,狗尿苔進金鑾殿,當官的讓誰上大學誰就上,考試是裝門麵,幹脆沒報考。苦悶中追求樂趣的戀情越來越濃,她覺得論鄭風華的才氣,遠不該隻做這麽點小官兒,比張曉紅強得多,又情場失意,於是下定決心要追求他。

  鄭風華走上幾步去扶她:“廖潔同學,你真的不了解內幕,我和白玉蘭確確實實沒有告吹,剛才我不是說了嘛,不信,你可以去問薛文芹……”

  “真……的……”廖潔被攙扶起來,顫著嗓音,有氣無力地問,“你不要騙我呀?”

  鄭風華堅定地回答:“真的,是真的,我下決心要和白玉蘭和好,不會騙你的!”

  廖潔靜靜地、癡呆呆地聽著。

  夜色更黑了,星光顯得更亮了,遠處陰森森的山坳裏不斷傳來野獸的嚎叫聲,流散又消逝在茫茫的夜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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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