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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請求落空

  年複一年,國營農場形成了獨特自有的規律:那聯合收割機在秋野裏割刈的嚓嚓聲一結束,便迎來了更緊張而繁忙的時節。

  你看吧,從各隊往縣糧庫運送新小麥的工作還在尾聲,部隊、地方支援送糧的車隊正穿梭不停,大量黃燦燦的大豆、苞米又開始陸續上場,秋翻地、造糞、製造顆粒肥、畜牲越冬準備、農機具檢修、良種晾曬入庫、秋季植樹造林……各家各戶的拉柴掏炕、漬酸菜等等交叉進行。在全場的忙秋中,三隊又多個新的忙碌項目:烏金市梁伯伯和陳工程師幫助建起那座小煤礦後,又開建了兩對井,含卡量高、灰分低的優質煤年產設計能力已達三十多萬噸,不僅可以滿足全場公共場所用煤,還可以滿足職工家屬越冬取暖需要。隆冬時節,家家戶戶不再像過去靠秸棵燒熱火牆,前半夜暖後半夜涼,外屋的水缸有冰茬兒,尿罐凍實心,現在是燒熱屋子壓上爐子以後,室內從天黑到天亮溫暖如春,不少人家窗台上都增設了盆育蒜苗、君子蘭、玫瑰花、米蘭花……鬱鬱蔥蔥,花紅葉綠成為隆冬北大荒農家一小景。當萬裏雪飄、白雪皚皚時,室內室外相映,令人心馳神往。鄭風華和潘小彪等知青們這一功績,已在全場人口皆碑,也算是小興安農場發揮知青才智,成為全省先進單位打響的一炮,引得不少場都來參觀學習。

  鄭風華乘坐在淺藍色的場部大客車上,參加完場黨委召開的秋收工作會議回隊裏。他有些疲勞,緊倚著座椅的靠背,眯著雙眼,任憑客車顛簸震蕩,細細盤算著如何傳達帶回的中共中央下發的《王、張、江、姚反黨集團罪證(材料之三)》,如何結合黨的十一大文件繼續組織全隊幹部、職工和知識青年深入揭批“四人幫”的極右實質,用哲學、政治經濟學、科學社會主義的理論,用毛澤東思想來肅清人們在思想上、理論上造成的極大混亂,也以此緊密結合實際,撥亂反正,淡化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作為政治運動來“接受再教育”這個主題,充分發揮知識青年在辦好國營農場中的生力軍作用……

  他還考慮,應如何按場黨委要求,把隊裏秋冬交替間繁雜而緊張的各項工作井然有序地擺布開,抓實抓好。先抓主要矛盾,力爭完成小麥交送任務在全場第一個報捷,再爭取秋糧選交任務第一個報捷……他已經在隊黨支部書記的崗位上勝任了六個年頭。那次整黨後,張隊長上任,特別是丁向東、穆桂花當了支委和副隊長後,非常支持他的工作。丁向東盡管是王大愣的小舅子,畢竟人的本質不錯,通過班子學習、民主生活會、個別幫助,和他們雖然還有些瓜葛,但能夠不受他們的大幹擾,處理好一些事情。可以說,在鄭風華的帶領下,這個班子成了一個能緊握成一個拳頭的戰鬥集體。在全場知青工作矛盾越來越多、難度越來越大、實際困難和問題越來越多的情況下,能夠因勢利導,受到場黨委的多次表揚。

  他想起按班子成員排班,十一、十二號地那兩塊澇窪地號人工割完的小麥,今晚是自己帶班脫穀。下了大客車,看看離接班時間還早,徑直朝辦公室走去,打算放下帶的材料,一個人坐下來好好理順一下車上想的那些問題,等夜班脫穀回來稍眯一會兒,就召集班子成員,擴大到班組長,進行部署和安排。

  他走進簡單清雅的辦公室,掏出筆記本正要寫,門被推開,丁向東走了進來。

  “鄭書記--哎呀,你看,你說我多少次了,不讓我這麽稱呼你,我就覺得這麽叫順口,說老實話,在我心裏,你也確確實實是個好書記。好,不讓這麽稱呼,就自覺地改著點兒吧。”丁向東笑著去和鄭風華握手:“風華,會開得怎麽樣?”

  “粉碎‘四人幫’以後,還應該加上一條,肖書記上任以後,會議的內容越來越實,和實際工作結合得緊。過去常常是大口號、大標語,和咱隊裏不貼邊兒。這回,不管是政治工作還是經濟工作,肖書記講得實實在在,很振奮人心!”鄭風華和丁向東握握手讓他坐下,“這回,我帶回來了中央發的一些材料,咱們要研究一下,怎麽結合隊裏實際把‘四人幫’留下的一些思想領域裏的流毒好好肅一肅,正本清源,按照客觀規律,把咱們隊裏的生產搞好,明天咱們就開會研究……”

  “今天晚上你就歇歇吧,”丁向東說,“要不是看到場部送你們散會的大客車,我就準備今晚直接替你帶班去了。我來和你打個招呼,怕你再去。”他人雖然舉止仍顯“土氣”,但早已不是剛投奔王大愣時那樣腰纏草繩,身穿疊腰褲、雙襟襖,腳蹬牛鼻子鞋了。他身著一套深藍的中山裝,裏麵是秋衣秋褲,已有幾分瀟灑,隻是風風雨雨這些年,比乍來時眼角紋寬了一倍,伸長了一倍,甚至還要多,實足一副城鄉混合型的當代農村幹部形象。

  鄭風華搖頭笑笑:“不用不用,你昨夜帶班,一宿沒休息,白天還要照顧畜牧這一大攤子工作,已經夠累了。”

  “我知道你的脾氣,好,那就……”丁向東走到門口又轉回身來,“風華……”然後一皺眉頭,猶豫一下,把要說的話又咽進了肚裏,繼續往外走。

  鄭風華離開座位,追上一步問:“老丁,你像有什麽事要說?”

  “我是有點事兒,”丁向東停住腳步,“就是沒咋考慮好,這話該不該說,這麽辦合不合適,再說,也不大好意思,那就算了吧。”

  “老丁,有話盡管說,我鄭風華你應該了解,”鄭風華很注意團結丁向東,注意發揮他的作用,表現得很坦率,“沒想好就說出來咱共同商量,免得裝在心裏總是個事兒似的嘛!”

  丁向東返回來,與鄭風華對麵坐著,遲疑一下,開了口:“我那個不爭氣的外甥王明明刑滿回來了。”

  “什麽時候?”

  “昨天傍晚。”

  “噢--”鄭風華毫無介意地說,“怪不得我不知道呢,我今天一早就到場部開會去了,剛進辦公室你就來了,消息還沒傳到我這兒。”

  難怪丁向東不好啟口。連隊裏的人誰都知道,漂亮聰明的白玉蘭和鄭風華從下鄉來場那天就男有情,女有意,堪稱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對。王明明看文藝演出,鍾情成癖,就是仗著爸爸王大愣占據的鄭風華現在這個位置,使盡權勢不成,又使盡流氓手段強奸白玉蘭,想用“生米做成熟飯”的手段強迫婚嫁,不料入獄。丁向東知道,鄭風華和白玉蘭的戀愛關係至今還沒有愈合,他也清楚,盡管鄭風華為人坦蕩,心地善良,這件事情無論如何也不會多寬宏,因此,要說的事情實在難張口。

  “你是知道的,風華--”丁向東很坦率地說,“自打我姐夫和姐姐搬來咱三隊後,大事小事沒少找我,覺得不行的事情,我全推掉,他們對我很大意見,說我忘本,六親不認。特別是要磚房事情,我沒答應,你答應後,對我的勁更大了。”

  鄭風華點點頭:“可以想象出來。分給他磚房是在情理之中,你過於嚴謹了。”

  “這件事他們是無論如何不能像要房子那樣來找你了,”丁向東說,“今天一早,我姐姐就領著王明明到我家,很擔心在安排工作上或者日後,你會報複他……”

  提起王明明這個名字,鄭風華確從心裏厭惡,忽地生起一種煩躁,唯恐讓丁向東看出來,很快掩飾住鎮靜下來。其實,李晉、丁悅純還有馬廣地曾多次掇弄給王大愣點“啞巴虧”吃,策劃王明明回來後狠狠教訓他一頓,替他解心頭之恨,鄭風華都連連搖頭。李晉譏笑他是可憐“咬自己的毒蛇的偽君子”時,鄭風華隻好把埋在心裏的話說了出來,除了自己是有份道德上的至善外,還要時時用隊“黨支部書記”這個職務來約束自己,李晉等雖然理解了他,當然也還有分歧,那就是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而且預言奉告鄭風華,隻能在風平浪靜中混點差使,不能在大風大浪中撐船幹大事情。鄭風華苦苦一笑,未置可否,作為荒友,而且是親密荒友,隻能表示:就像穿衣戴帽,各好一套,人各有誌,不能勉強。

  鄭風華生平很少表露過的詭秘一笑,又在刹那間收住,以淡然的口氣說:“他們對我這種猜疑怎麽總也不斷呢?不能再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停停加重了語氣,“老丁,在王大愣的住房、工作安排問題上,我不是已經用事實說話了嘛!你該清楚吧?”

  “清楚,清楚!”丁向東連連點頭,並用手指敲點著桌子,表示這種懷疑是小人之心,但還是把要說的話說了出來,“風華,你確實是宰相肚子裏能行船,他們擔心,王明明可和他爸爸、媽媽不一樣啊,白玉蘭的事,對你打擊……”

  “別提啦,千萬別提啦!”鄭風華有些煩躁,差點喊出來,“不管他們家老的還是小的,隻要不再造新的罪孽,我對他們是一個態度。”

  “我告訴他們,也要警告他們……”鄭風華的形象在丁向東心裏又高大了一截,甚至心裏感歎這是個天上難尋、地上難遇的寬宏大度的大好人。他心裏明鏡一樣,他當副隊長是鄭風華提名交支部討論上報的,當時,王大愣曾分析說,十有八九是鄭風華弄景佯做,顯得他大度寬宏,背後跟組織上不一定動真的說要提拔他。組織部門考核回去不久,場黨委下發了任命通知書,組織科長找他談話時,他激動得掉下了眼淚,其實就是被鄭風華深深感動了。王大愣革職回三隊後,何止是住房,就連安排他到大庫當保管員,也是鄭風華提議,在隊支委會上研究通過的……

  “警告也罷,勸勸也罷,你可以再告訴他們,就說我鄭風華說的,隻要他們悔過自新,做好本職工作,我知道該怎麽對待他們……”鄭風華覺得,無須再具體說什麽了。

  丁向東聽著,瞧著鄭風華,腦海裏忽地閃出剛來隊認識他時那副白淨淨、文質彬彬、人稱“小白臉子”的稚嫩模樣來,眼前的鄭風華越瞧越看,越覺得是個多麽讓他崇拜的偶像,比電影裏看到的那些支部書記形象還讓他敬重:白皙的臉已變得稍呈渾圓;膚色黝黑且變得有些粗糙;兩個眼角都爬上了幾道魚尾紋;說話的聲音和臉色相對稱,那樣雄渾;濃眉下那對大大的眼睛少了些稚嫩的斯文更多了些沉穩,深邃處閃爍著睿智的光芒;薄而緊抿的嘴唇又給人以嚴肅、穩健的感覺……

  丁向東哪裏能察覺出,剛才他提及王明明又言及白玉蘭時,鄭風華掩飾煩躁的刹那,心已在顫抖了。

  “那,我就要真說了,”丁向東終於拋出了這次受托的主題,“王明明工作的事兒,還得你考慮,發個話。”

  “噢--”鄭風華回避著丁向東直視的目光,不由自主習慣性地搓搓手,像是對丁向東又像是自言自語,“前不久,有人議論起王明明該刑滿釋放了,那麽,他爸爸、媽媽已經到三隊來了,他肯定也要回這裏來。對於他的安排,我考慮過一二……”說到這裏,他再也掩飾不住複雜煩躁的心情,輕輕地從心底呼出一口長氣,算是一種釋放,然後又接著說:“雖然隻是給王明明安排一個工作,卻很複雜,多少人都要瞧著,都要議論……我是心裏真沒底兒,他在監獄裏到底改造得怎麽樣,能脫胎換骨嗎?能重新做人嗎?”他說著又長籲釋放出一口心靈深處的煩亂,腦子裏還是很冷靜的,“不管怎麽樣吧,還要按照黨對勞改就業人員的政策,政治生活上關心,給出路、給飯吃……”

  “能……能有改……悔……”丁向東這次來試探著找鄭風華,也並非完全情願,實在抗不住丁香的哭哭啼啼,抗不住王大愣的橫一鼻子豎一眼加上譏諷和挖苦,王明明能有個說得過去的著落,他也算卸了小枷板一樣,“再胡作,腳上再走出泡來,那就……他們是想安……排……”

  鄭風華截斷丁向東的話,怕他說出難安排的崗位,還要多費口舌:“老丁,我是這樣想,他要是再想回車隊開車那是不可能了,你知道,隊裏雖然又買了幾輛車成立了小車隊,但司機、副司機都滿員,又都是從知青中挑選的硬手,既不能多配,也不能拿掉誰讓他去頂替。”

  “這我知道,他們心裏也明白,”丁向東忙解釋,“他們和我談的,一是分的活讓他能幹--王明明在隊裏時好吃懶做,就能開個車;再就是擔心和什麽人去搭夥,有些人對王明明是很瞧不起的。”

  “王明明過去好吃懶做,那是過去,在監獄裏勞動改造過六年,什麽崗位都應該能適應!”鄭風華這句話說得有些生硬而且也改變了剛才的神色,當發現丁向東有點尷尬時,忙緩和過來,心裏也確實不是對他去的。他猜想這話十有八九是從丁香嘴裏捎來的理由之一,便又直截了當地說:“我的想法是安排在畜牧小隊,理由有兩條:一是那裏知青少,有幾名都是結過婚的女知青,多數都是職工家屬和就業農工,在這裏隻要老老實實幹活,不易發生磕磕碰碰;二是你負責分管畜牧小隊工作,相信你會拋開親戚關係,經常教育他、幫助他。那裏活髒點兒、累點兒,這樣也好;還有一條,那裏勞動定量性較強,不易偷懶。”

  “風華,”丁向東高興地說:“你真想到別人心裏去了,他們想的就是這個,去車隊的事兒,壓根兒沒提!他什麽身份不知道?這是什麽環境不知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是沒門兒了……”

  鄭風華看看手表,看看窗外天色站起來說:“好,這隻是我個人的初步想法,等開隊務會時,咱們議一議,如果沒啥大反對意見,就這麽定下來,你再正式通知他們。現在先不要透露。”

  “好好好,”丁向東如釋枷板,像在盛夏裏渾身吹過一陣涼風那麽舒服,“我一定照你說的辦!”

  鄭風華一揮手:“老丁,你昨晚帶班,今天又在畜舍領著幹了一天,夠累的了,快回去吧,好好睡一覺。”

  “好,”丁向東滿懷感激地,一笑,“風華,我走了,你可要注意身體!”

  “放心吧。”鄭風華隨後也帶上門,朝外邊走去。

  北大荒農場初秋的黃昏是色彩紛呈的,曬糧場被落日映紅,變成一個金碧輝煌的世界,座座糧山、片片攤曬成堆的糧海,閃著金燦燦、黃燦燦的光。曬後的一袋袋裝起來運走,又一車車從田野上運來,到處溢滿著抒寫不盡的詩情畫意。

  “鄭--老--弟--”

  鄭風華朝知青大食堂走去,準備去吃晚飯,剛過大食堂房山頭,一聽喊聲就知道是李晉。這幾年,他對鄭風華從來不喊官銜也不叫名字,習慣這麽稱兄道弟,鄭風華聽來也倒不覺刺耳,長了,還挺中聽。剛來場時,在一起互相關心真有番兄弟的味道。但一直到自己當了支部書記李晉才開始這麽叫,表示出他不趨炎附勢,也表示出他深深留戀著他們之間兄弟般的情誼。

  李晉端著飯盒從食堂打飯出來,看樣子是要回宿舍去吃。他現在接任了袁大炮的排長。袁大炮因群眾關係緊張,指揮失靈,調換到畜牧排當排長了。

  “喂--”李晉大跨幾步走到鄭風華跟前,“聽說他媽的王大愣那個缺德的兒子刑滿回來了?”

  “我也是剛聽說。”

  李晉一手端著飯盒,另一隻手拽拽鄭風華,讓他跟著在旁邊一棵大楊樹底下站住,說:“鄭老弟,把王明明那小子分到我這個排吧,這六年笆籬子也難說改造得怎麽樣,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易。王大愣那個熊樣,我看就他媽是裝的,有個風吹草動,難說不玩邪的。把這小子交給我,我讓他規規矩矩,給你出出氣,也是為他負責……”

  “已經有安排了,”鄭風華漫不經心地說,“他要求到畜牧排去,我答應了。”

  “啊?”李晉有點抑製不住激動,放大了嗓門,“丁向東管畜牧,袁大炮又在那兒,你把他們弄一堆,讓他們鼓搗事去呀!”

  鄭風華搖搖頭:“這樣考慮,主要覺得丁向東還不是那種人。白玉蘭那次從城裏回來,他去看過,聽說他都為有王明明這樣的外甥很內疚……”

  “我問一句,”李晉插話,“要到畜牧排去,是不是丁向東找的你?”

  鄭風華點點頭:“是。”

  “那就得了唄!”李晉對丁向東有些不滿了,“打斷骨頭連著筋,外甥和舅舅一條心,怎麽的他媽的他們也是穿一條褲子!”

  鄭風華又搖搖頭:“情況很複雜,丁向東身上確實有些真正的樸實、正義和對王大愣家的是非觀,你也聽說過,王大愣、丁香掇弄著要去給王明明走後門減刑時,丁向東和他們大吵大鬧,找到我,又找到肖書記,王大愣和丁香就沒敢再四下活動嘛。當然,在對待他們的問題上,也不能否認丁向東會有點人情味兒,但大體上還是可以信得過的。”

  “你的書生氣我是領略不完了!”李晉有點近似挖苦了,“這權力給你不能說白瞎,但也是極大的浪費……”

  “嘿嘿……”鄭風華對李晉有時辛辣尖刻、有時又很幽默富有哲理的語言和他那聰明睿智的頭腦及有些玩世不恭的處世態度,是既欣賞又無可奈何,於是也略帶挖苦地回敬道,“我也想了,倘若讓你在哪裏支撐一片天,哪裏就不愁天下不亂!”

  李晉是不讓勁兒:“起碼,你不是嫉惡如仇的大丈夫……”

  對王大愣的安排上,李晉就好大意見,也曾專門兒與鄭風華理論過。按李晉的猜測定論:王大愣別看沒挨槍子兒、沒蹲笆籬子,也是條狡猾的小粗大細的老泥鰍,法律沒治著,就要玩著治他。鄭風華則不同意,狡猾也罷,泥鰍也罷,猜測是猜測,畢竟沒有證據,而且念他開荒建場時親自踏查荒原,曾有過功勞,從寬對待他也在情理之中。如果真像李晉建議的讓他去大田排,肯定不是個兒,而且恰逢大庫保管員退休,索性就讓他接去。那裏的東西進有數,出有賬,是個機械性的活,不然也要占個人。當鄭風華和李晉為此事爭執不休的時候,還是丁悅純的調停起了作用,他的原話是這樣說的:“我們哥兒幾個來到三隊以後,有人說我們是小幫派也罷,說我們是小集團也罷,盡管我們有分有合,外人都認為我們內在關係不錯。尤其王大愣在時,對他能構成一種威脅,張隊長上任後也不見得沒這種心理,就是因為我們這裏有文有武,有唱紅臉的,有唱黑臉的,還有馬廣地這樣專能出餿主意、幹餿巴事的。照這麽說吧,後來,有人不敢惹李晉我們幾個,就覺得你鄭風華是後台;有人不敢欺負鄭風華,就覺得背後有我們幾個鐵哥們兒……”這番話鄭風華聽進去了,李晉也聽進去了,馬廣地也在一旁直卡巴眼兒、直砸巴嘴兒。

  李晉雖然聽進去了,總覺得嗓子眼裏像噎著點兒什麽東西吐不出來,鼻孔裏也像堵著點什麽東西,吸氣呼氣不暢,憋得堵得難受。他知道,那是鄭風華的處世原則,沒有充分的理由,是改變不了他的。漸漸地氣也就順了,再想想,又似乎覺得站在鄭風華的位置上這麽處理問題,好像是也有道理。可王明明這回的安排,他可真急了:王明明畢竟是王明明,不同於王大愣,刑滿的勞改犯不說,那可是直接糟踏、侮辱他鄭風華最心愛的白玉蘭的一個無賴、流氓、情敵呀!

  “噢--”李晉雙手端著飯盒,雞啄米似的亂點頭,陰陽怪氣地說,“我明白了,你這是要給後人留典故:宰相肚子裏能行船呀!我這小人肚子裏可是難養條蟲!”

  “李晉,你少給我陰陽怪氣,我告訴你--”鄭風華嚴肅起來,“你是排長,我是隊的黨支部書記,群眾的眼睛都在看著我們。要是我們胡來,弄出法律不允許的事情來,那會在群眾中造成極壞的影響的,那可就全完了!”他停了停,語氣更重地說,“包括馬廣地、丁悅純,你一定要和他倆說一說,千萬不能亂來!”他見李晉不服,又補充說,“我是支部書記,是堂堂的支部書記,即使我沒那份覺悟,也要用支部書記的水準要求自己,硬拔到那個水準上去處理問題……”

  李晉透過夕陽反射過來的光,一下子發現鄭風華的臉色煞白,說這些話時似乎全身都在顫抖,仿佛正極力壓抑著淤積在內心深處的苦楚和憤懣,不讓它發泄出來……他看起來是那樣的不平靜,那樣的痛苦。

  “好,不談了!”李晉黯然地端著飯盒朝宿舍走去。

  鄭風華打完飯,也端著飯盒要去宿舍。在大宿舍裏吃飯,說說笑笑熱鬧,食欲不振時受點兒感染,也會多吃下一些。

  他走到知青大宿舍房頭路邊上,發現路邊那棵鑽天楊底下圍著一幫十多歲的孩子,一個高個兒的手持一根樺樹條子,正搖晃著,虛抽著一個爬樹的人:“給我上,他媽的,真是冤家路窄,出門就碰上你,真他媽的不吉利,那天讓你夾著尾巴跑了,真便宜你了……”

  鄭風華越往前走聲音越清晰,聽出來是馬廣地:“……當年,你是狗仗人勢,把老子欺負夠嗆了,今天你爬上去,我就算抬抬胳膊讓你過去,不再找麻煩了。快,拿出當年熊老子的勁頭來,上!上……”接著便指揮一群孩子喊號,“二勞改,加油!二勞改,加油……”

  鄭風華抬頭瞧瞧正吃力地往樹上爬的人,加上剛才聽馬廣地說的那番話,看出是王明明了。

  “馬廣地,”鄭風華急忙跨幾步走到跟前問,“你在搞什麽名堂?”

  馬廣地抬頭一看是鄭風華,洋洋自得地吆喝王明明幾聲,指指他發泄地說:“鄭書記,你是不知道呀,咱們剛來農場那年,這個鱉犢子玩意兒把我熊到家了,我去空軍農場商店買不要布票的衣服,沒因為多大點兒事兒……”馬廣地耍了個小狡猾,就沒說出王明明是追蹤白玉蘭,他也是追蹤白玉蘭,把情場爭鬥一言蔽之,“他拎著汽車搖把把我馬某攆得屁滾尿流,要不是我會爬樹,說不定就敲折我的腿了。我爬上樹,他還做損,用石頭擲我。他媽的,這小子是缺八輩子德了,我買的兩件衣服扔在樹底下,他給泚上了尿。這回,我不用攆,也不用汽車搖把,就讓他爬上樹,我瞄瞄扔幾塊不大不小的石頭,打著他哪兒算他哪兒倒楣,打不著算他活撿著。讓這損小子嚐嚐挨熊是什麽滋味兒……”

  “哈哈哈……”一個男孩指指樹下一件上衣,像唱歌謠似的拍著巴掌,“你們看,真好看,真熱鬧,冒小泡兒,冒大泡兒,大泡兒小泡兒都是泡兒!”

  鄭風華借著黃昏前的光亮一看,發現靠樹根兒一件上衣上濕呼呼漂一層尿沫子,再看吃力地往樹上爬的王明明隻穿件秋衣,一看就知道是馬廣地發動這幫孩子給泚的尿。他結婚以後住進家屬區,常聯絡些半大孩子在一起,夏天他帶他們上樹爬房掏家雀,冬天領他們上山套兔子,這些孩子全聽他指揮。

  “鄭書記--”馬廣地詭秘地嘿嘿一笑,“我也是給你出氣兒呀,這叫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不到,時候一到,全報!統統報……”

  “住嘴!”鄭風華指著樹根前發著尿臊味兒的衣服,問,“這是不是你撒的尿?”

  馬廣地一聽語氣不對,低下頭沒吱聲。

  一個孩子嚷:“不是他自個兒泚的,我們大夥兒。”

  “對對對……”眼前的孩子們一起嚷。

  “去去去!”馬廣地心裏明白,這幫小嘎是想給自己擔些責任,實際把自己賣出來了。

  “我說馬廣地呀,”鄭風華一手端著飯盒,一手指他一下子說,“你怎麽老像是長不大似的,像個奔三十歲、當了孩子爸爸的幹的事嗎?你呀你呀……”鄭風華歎口氣:“馬廣地呀,惡作劇!你別動,我派人去把韓秋梅找來,讓你媳婦也來評一評,看一看!”

  “別別別,千萬別!”馬廣地一把按住鄭風華,臉臊得紅了,他知道,這種事情讓媳婦知道了,媳婦得蹦高兒和他翻臉,也得像鄭風華這麽說“奔三十了、當爸爸了,總像長不大……”要她知道了,說不定多少天臉上不晴天。

  這時,一直端著飯盒站在一旁看熱鬧的李晉發了話:“我看挺好!鄭老弟,你在這裏當書記,這過分,那不行,也就隻能我馬老弟用這法子治治他,叫他嚐嚐挨治是什麽滋味兒……”

  “李晉,李晉!”馬廣地忙推李晉一把,怕惹惱了鄭風華,真給自己帶來麻煩,“少說幾句……”

  “李--晉--”樹上的王明明再也爬不動了,一聽李晉在下邊,像抓到了救命草,“昨天,我在辦事處搭車回來,珍珠山農場一個人給你捎封信。”

  李晉抬頭,半信半疑:“在哪兒?”

  王明明回答:“在樹下的兜裏。”

  李晉往前走幾步,剛放下飯盒去掏,一股尿臊味撲鼻而來,忙擺擺手:“快,快下來……”

  這可算給王明明解了圍,他呲溜溜往下滑,還剩一人多高時,手發麻,腿發軟,樹幹又粗,抱不過來,不由得“撲噔”一聲,像熊瞎子下樹栽跟鬥一樣,實實惠惠地跌掉下來。

  他在地上爬了一步遠,抓過尿泚濕的衣服,從兜裏掏出一封發著尿臊味的濕信,遞過去:“給--這就是--”

  李晉似信似疑地接過淋濕的信一看,信封上果然寫著自己的名字,還加有密封的顯示,以為王明明又要和王大愣搞什麽鬼名堂,往地上一放飯盒兒,撕開一看署名和地址,大略掃了一眼內容,尿臊味不斷撲鼻而來,忘記了剛才搶白鄭風華的話,氣哼哼地對著馬廣地:“有尿瞎他媽的泚,這麽大個地球,哪兒泚不了……”

  “我是要……到宿舍……找李晉……送信……”王明明用手撐著地,要站起來的樣子,瞧瞧鄭風華,“鄭……書……記……今後,我一定……規規……矩矩……”

  鄭風華瞧瞧他,瞧瞧端起飯盒拿著信、急匆匆走了的李晉,又瞧瞧無聲無息溜進大食堂的馬廣地,哭笑不得地搖搖頭,端著飯盒改變了主意:去辦公室吃飯,抓緊帶班上路去脫小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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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