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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耿耿於懷

  夕陽一骨碌滑下小興安嶺山尖兒的時候,張小康駕駛著解放牌大卡車駛進了三隊。

  久居北大荒的人,誰都知道北大荒的風從這初秋的第一場西北風開始就由柔柔的漸漸變成烈烈的,像蠶食一樣慢慢地就把樹葉吹黃,就把三隊場區大大小小的樹擼成了光胳膊、赤大腿,吸淨溝邊路旁那片片蒿叢和野草凝濃的春夏雨季的綠汁,變得淡黃,又變得深黃,又變得灰黃,又變得黝黑。眼下,麥收已經結束,遠遠那焦炭漆黑的片片土地,是放火燒過的麥茬地,聯合收割機集草廂扣翻下的堆堆方方正正的麥秸,統統化為灰燼,正等待著拖拉機深翻。

  好迷人的景色呀。

  解放牌大卡車駛到隊大倉庫門口停住,張小康隨著王明明跳下駕駛樓,說明要等人卸車,告訴他知青大宿舍後第二棟房,就是他的家。

  王明明拎著粗帆布手提兜兒朝張小康指的家屬房走去,這一路知道了離開三隊後媽媽沒曾告訴的許多許多,不像剛下火車那樣膽顫心悸了。滿眼蕭條的景色,步履匆匆的行人,家屬區內主婦們呼鴨喚鵝叫豬進圈的嘈雜聲,是那樣熟悉,又那樣陌生。那些牆上、牆基上貼的大字塊和白粉刷寫的標語。“沉痛悼念偉大的領袖毛主席!”、“熱烈歡呼英明領袖華國鋒一舉粉碎‘四人幫’!”代替了當年“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以及“狠抓階級鬥爭!”一類的標語,這些標語雖經風吹雨淋,字跡仍很清晰,昭示著滄桑人間短短幾年內發生的喜怒哀樂。

  他朝那棟家屬房走去,遇上了行人不是從路左邊擦過,就是向房頭拐走,他站在房頭上一撒眸,發現前棟房山頭一棵大楊樹下,一幫孩子都斜背著書包吆二喝三地在彈琉璃球玩,還有個穿杠服棉襖,腰裏係著繩頭,個兒不太高的大人在他們中間一會兒直腰,一會兒哈腰,指指點點湊熱鬧,那打扮就是當年的“二勞改”。

  “喂--”王明明走過去,衝著穿杠服棉襖的人問:“同誌,打聽一下,王大愣家在哪兒住?”

  真巧,這穿杠服棉襖的正是王明明的冤家對頭馬廣地,他還一直在木工班當大眼木匠。一到這時候,粗木工活沒有多少了,隊裏把他抽出來給夜班翻地的拖拉機手送飯,傍晚一頓,半夜一頓。媳婦韓秋梅為了讓他熱乎乎吃得好,用新下來的青皮羅卜和羊肉拌餡包的餃子,加上二兩“二鍋頭”進肚,吃得馬廣地直打嗝兒,臉紅撲撲的……媳婦怕他凍著,又給他找了這件杠服大棉襖,催他快去食堂取飯上路,他走出門快到食堂時一看表,離取飯時間還早,返回家又不願聽媳婦嘟嘟嘟--媳婦怕他耽誤工作總是一個勁兒地催,就在這幫小孩子中湊起了熱鬧。

  馬廣地一抬頭,一打眼兒就認出了是離開農場六年的王明明,因為幾次鬥毆交鋒,這張瘦猴似的臉盤和那對小眼睛是非常熟悉並記憶深刻的。時下,臉已不再那麽水潤,在暮色下顯得皺皺巴巴,黝黑黑滲著蠟黃,兩個眼角處過早爬上了兩扇細細的角紋,眼神不再那般不可一世,顯得有些滯呆幹澀。這是後三年加刑的強力勞動和嚴加管教留下的印記……

  王明明隨著對方抬頭一瞧,也一眼就認出了馬廣地。當時,他是連隊盡人皆知的“媳婦迷”、“二流屁”、“冒牌知青”,據說,他爸爸是城裏一個地方的勞動工資科科長,他的工作挑一樣又一樣,幹一樣黃一樣,個小體弱,臉色白中泛黃。那次去空軍農場交鋒那陣子,他根本不是個兒,要不是猴子一樣噌噌噌爬上了樹,說不定打他怎樣個鼻青臉腫。這一打眼就看出,他與那時大大不同了,胳膊和腿粗壯了,臉蛋胖嘟嚕的,加之進肚的二兩“二鍋頭”燒酒還沒過勁兒,黑黝黝的臉上泛著紅暈,往那兒一站墩墩實實,像是渾身都在散發著勁兒,還一眼就能看出,眼神裏、嘴角上、表情中仍都閃著那種當年屁流流的機靈勁兒,明顯的是,這一打眼就敢斷定:自己已不是他的對手了。

  “喲--”馬廣地兩眼稍稍一眯,噘噘下嘴巴,從嗓眼裏擠出一種陰陽怪氣的聲音,“這不是王明明嗎?看樣子,這是蹲笆籬子回來啦!這真是兔子滿山蹦,早晚得回老窩呀!”他接著一揮手間一挑眉變了腔調,對簇擁在身旁的一幫孩子放大了嗓門,“小嘎們,這回呀,咱們隊裏有了新的‘二勞改’,我起頭,你們跟著喊……”他有節奏地喊完像打拍子似的向孩子們發令:“預備--齊!”

  孩子們被馬廣地一挑逗,蹦高跺腳地,邊拍巴掌邊哄喊:“二勞改,二勞改,新新鮮鮮的二勞改……”

  隨著他們一蹦一跳,斜背著的書包裏的文具盒亂響一氣,像在給他們哄喊伴奏:叮啷咣,咣啷啷……

  王明明清楚記得,刑滿釋放那天,獄裏召開歡送大會,領導講得很清楚,出獄後就是公民了,正正當當的老百姓……可眼下,連穿開襠褲的孩子都在嘲笑自己,氣得他咬著牙,憋著火不敢全表露出來,眼一斜問:“你們說誰是二勞改?”

  “嘿嘿嘿……”馬廣地眼神、嘴角、臉色都閃出一絲詭譎的笑,一副不屑理睬的神態說,“說你還沒說完呢,說別人能對得起你嘛!”他抹一下鼻尖,聳聳肩膀說:“你老爹王大愣當連長的時候,對人家那些刑滿釋放的勞改不都是這麽叫嗎?嫌乎不好聽是不是?嘿--跟你老爹學的呀!你也該記得,我們知青誰要是和‘二勞改’說說話,辦點事兒,就是混淆階級鬥爭,對,叫混線,說什麽拉攏腐蝕,弄不好還要開批鬥會,這陣子,這麽多祖國的花朵--”他說著指指這幫孩子,又拍拍自己胸脯。“還有革命幹部子弟,革命知識青年馬廣地和你在一起逗弄逗弄,沒人抓辮子,沒人打棍子,寬寬鬆鬆,還不是滿抬舉你呀!你小子別給臉不要臉,往鼻子裏裝……”

  諷刺、挖苦、報複……多種苦辣摻在一起向王明明潑來,他是聽得出來的,漸漸地,氣得像難產的老母牛,呼哧呼哧越喘氣越粗,就是沒敢發泄出來,心裏明明白白:爸爸當連長的時候,這小子都鬥膽和自己發擰叫勁兒,自己看上的對象,他也敢去湊乎撬行;眼下爸爸落配,要是惹火了他,說不定當場叮咣二五就會把自己摁倒狠捶一頓。他忍不住氣哼哼“呸--”地吐了一口唾沫,扭頭就走。

  “呸!呸!呸!”馬廣地來了個比他還凶的氣頭,連連吐了三大口,向孩子們一使眼神,“呸--你--老--媽--一--臉--灰--”然後一揮手喊起號令:“預--備--齊--”

  “呸呸呸……”

  “呸--你--老--媽……”

  ……

  孩子們像唱遊戲歌似的衝著王明明灰溜溜走去的身影,拍著巴掌,有節奏地唱叫起來。

  馬廣地想惹點茬兒讓王明明發火,發現沒惹起來,覺得很不解渴,又換了詞兒教給孩子們喊唱:

  “王明明--新新鮮鮮的二勞改!”

  “王明明--新新鮮鮮的二勞改!”

  ……

  王明明隻是裝作沒聽見,走到房山頭撒眸行人打聽家舍。馬廣地卻覺得沒開心,暮色下照著他的背影,腦瓜子一轉悠,指使一個小孩子從書包裏掏出作業本撕下一頁,撕成綴連在一起的一個長條兒,在上麵用粗筆寫上了“新新鮮鮮二勞改--王明明”十個大字,打著手勢給另一個孩子使使眼色。這孩子裝模作樣,故作慢悠悠回家的樣子走過去,借王明明和一個過路人打聽家的當兒,用鼻涕把紙條兒貼到了王明明上衣的後襟下端,像根尾巴似的蕩悠著,讓風吹得輕輕搖來擺去。

  那孩子一躲開,群童們咧著大嘴哈哈大笑著,跳著,拍著巴掌,在馬廣地的調教下,又換了詞兒:

  “尾巴狗,臉皮厚,

  厚臉皮,穿不透,

  ……”

  “加油!加油……”馬廣地跺著腳,揮著手,像給抬大木頭的人喊號子似的一聲比一聲叫勁兒,開心地喊著,嗓子有點嘶啞了。

  王明明惡歹歹地回過頭瞪他們一眼,就是沒敢出聲,按著剛才過路婦女的指點,氣哼哼地朝家裏走去。

  他沒入獄的時候,對那些刑滿後在這裏就業的犯人都這麽喊,“二勞改”長、“二勞改”短的,沒發現他們怎麽的;今天,他們這樣喊自己,一種說不出口的滋味憋悶在心裏,比挨打挨罵還難受。

  就是張小康告訴他的那棟房,在最裏邊靠房山的一間半房就是他的家。這是一棟普普通通的職工家屬房,由於年久失修,加之是大躍進那年搶蓋的,質量很差,房山牆從脊頂角到中腰已裂閃開了一條大長縫,那態勢,隻要雨天在近處炸響一聲悶雷,就能把這房山牆震裂成兩半兒,轟然間房倒牆碎。不少房瓦殘斷,用破瓦補綴著,風吹雨淋下,牆磚直掉渣兒。障子是用柞木、樺木雜夾起來的,粗細不等,高矮不一,莊稼人一看就知道是將就材料夾起來的。那院子的樹條門更是狼狽相,七扭八歪要嘩啦散架的樣子,根本擋不嚴院門口。暮色漸暗,還能看清院地凸凹不平,雞鴨鵝糞星羅棋布一樣,這一攤兒,那一攤兒,有的則剛被踩碾成糞餅,還在散發著腥臊邪臭味兒,直熏鼻子。這和當年爸爸當連長時那黑鐵門、高院牆上纏繞鐵蒺藜電網、森嚴壁壘的家是多麽明顯的反差。那時,他們一家簡直是這片土地上的豪門小貴族,家裏的一切零活都由“二勞改”來幹,糧送到家,燒火柴劈好碼好垛,連家裏養的雞鴨鵝等都有專人來喂,庭院也有專人來清掃……

  所謂“二勞改”,就是人下人,這個詞兒還真是王大愣當年發明、在全場叫開的。沒想到,這個詞兒還是在這方土地上讓別人扣到了自己兒子的腦袋上。

  王明明十分陌生地瞧瞧這兒,瞧瞧那兒,慢慢地走進院子。幾隻正搶食吃的鴨子發現有人進來,呱呱呱叫著向障子邊躲去。屋門虛掩著,久經風吹雨淋,門框門板兒的片片塊塊已呈現出掉渣兒的朽爛狀,隻要稍用力踹上一腳,就會登時散花兒。

  他一手拎著帆布兜兒輕輕推門邁進了門坎。大鍋灶膛剛熄火,灶口的柴灰還著著火星星,鍋蓋的四周不斷地緩緩地往外騰繞著熱氣,看來晚飯還沒有揭鍋。

  “哎喲喲,瞧你挑擔水這個費勁兒,才磨蹭回來……”丁香正在屋裏翻騰箱子找什麽東西,聽到門響和腳步聲,以為王大愣挑水回來了,手不停,頭不抬,沒好氣地嘟囔起來,數落著,“你這個老鱉犢子玩意兒,自作自受,好好的官兒不好好當,跟著摻和些破鞋爛襪子事兒,就差陪著王肅那個東西吃槍子兒上西天了……”

  “媽--”王明明大聲朝屋裏喊叫一聲,隨即走了進去。

  丁香扣上箱蓋急忙轉過身來:“哎呀呀--我的兒子,媽媽連著兩天到火車站接你,都撲了空兒,就是今天沒去,囑咐小康留神點兒,是坐他的車回來的吧?”

  “是。”王明明往炕上一擲帆布兜兒,見媽媽拉住自己一隻胳膊,嘴角直扇乎,眼淚也出來了,不耐煩地說,“哭什麽?我這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嗎!”

  六年的監獄生活、辦事處搶車上被甩掉、馬廣地和一幫孩子的戲弄,加之一進院門看到的一切一切,心裏說不上是種什麽滋味翻絞著,怨自己幹了不爭氣的事……怨爸爸不識時務敗落成這樣……

  他煩惱著,焦躁著,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怨氣從心底升騰起來。

  他進監獄不久,管教給他搞過一個“王明明罪因及有關情況調查及分析”。政委曾就此事找他談過幾次心,首先給他坦率地來了個綜合評價,分析犯罪原因,指明方向,認為他生活在掌實權的基層幹部家庭裏,優越感過強,人上人的感覺過盛,不把別人放在眼裏,豪橫和二流子氣相雜,形成了仗勢追求美貌女性的思想,目無法紀,不擇手段,因此,喜新厭舊,見到漂亮的姑娘就甩掉舊的戀友……同時又分析指出,他不屬於那種地痞二流子,特別給他指出,能夠開好車並完成運輸任務,而且開車幾年從沒造成過行車事故,具有普通勞動人民吃苦耐勞和充分發揮勞動技能的精神,犯罪的主觀原因除外,雙親幫助鑽營並支持破壞他人已構成的戀愛關係,成為構成犯罪的重要客觀因素,強調說明,他爸爸媽媽是一種愚蠢的原始式的父母愛。他乍一聽,覺得很新鮮,似乎覺得也有道理。後來,丁香來探監透露正托人求情減刑,他又覺得,不管什麽式的愛,還是自己的爸爸媽媽才能這樣來看自己、關心自己。眼前,政委的話,媽媽的疼愛交織在一起,使他心情非常煩亂。

  “我和你爸爸盼啊,想啊,你可算是回來了……”丁香似乎沒聽出兒子的不耐煩。她和別人能夠又辣又酸,和王大愣也急溜溜,常嘮叨個沒完,就是和王明明氣不起來,火不起來。

  “我爸爸呢?”王明明進門從媽媽的嘟囔中恍惚知道爸爸幹什麽去了,還是問了一句。

  “哎--”丁香埋怨說,“老東西成個沒用的啦,剛才我叨咕呢,挑水去了,好半天還沒回來……”

  說話間,外屋傳來了進門的腳步聲和鐵水桶磕碰地麵的撞擊聲。王明明轉身走出內屋,發現爸爸的鞋、膝蓋處的褲子、上衣下半截和右袖口處,全都是濕淋淋的,有的地方還在滴嗒水。

  “爸爸--”王明明瞧著王大愣可憐的樣子問,“怎麽啦?”

  王大愣右腳一跛一跛地走上前幾步,拎起水桶,把隻剩下的小半桶水往缸裏倒。那神情,像王明明不是從監獄裏剛出來,而像素常就在家一樣,漫不經心地回答:“哎--呀--實在是不中用啦,挑著水跌倒了……”漫不經心裏帶著唉聲歎氣,隨著拎起水桶,手腳都顫顫巍巍,直打哆嗦。

  王明明急忙搶上一步,接過水桶把水倒進水缸,然後又拎起那小半桶也倒進水缸,看著爸爸這樣,一時竟不知再說什麽好了。過去,這個家庭裏有張顯示各自威勢的循環圖:他怕爸爸,爸爸怕媽媽,媽媽怕他。眼下,爸爸當年身上那種讓人望而生畏的神氣已一掃而光,剩下的隻有一副可憐巴巴像。看來,現在成了這樣一副循環圖:媽媽可憐他,他可憐爸爸,爸爸可憐媽媽。主要是媽媽已瘦得皮包骨一樣,兩眼凹下去許多。

  “哎呀--”丁香隨著王明明身後跟出來,數落著,嘟囔著,“也不知道你還能幹點啥,連挑水都不成……”

  她就著燈光,突然發現王明明後背衣襟下粘著一條紙尾巴,一把扯下來:“你們看,這是寫的什麽玩意兒?誰幹的?”

  “他媽的!”王明明一瞧,罵道,“準是馬廣地那個犢子幹的!”

  王大愣瞧著這張紙條上寫的“新新鮮鮮的二勞改”幾個大字,忽地在腦海裏閃現出帶領王肅追韓秋梅追到蠶場,馬廣地搞的那小小惡作劇;他夜宿“香水梨”家,也是這個馬廣地巧調老伴丁香大鬧一通……搖搖頭,無可奈何的樣子說:“這個吃人糧食不屙人屎的二流屁,一肚子花花腸子……”

  “嘿!”丁香氣得把紙尾巴撕得粉碎往地上一擲,“這幫有娘養沒爹管的混球小子,說‘二勞改’說到咱們頭上來了,屁話!咱當耳旁風,他們知青才是‘勞改’呢,連文件裏都說……”

  王大愣眼皮一抬截住她的話:“胡嘞嘞,哪個文件說他們是勞改呀?”

  “你沒學呀?”丁香帶有點兒奚落、藐視的口氣,“前幾天,婦女幹事組織家屬學習文件,就是說林彪的那一大本子文件裏講的,說叫什麽勞改我記不準了,反正說這些知青是勞改……”

  “在家裏行,到外邊可別他媽胡亂說了,”王大愣一聽有點兒火了,“咱在這年頭,能憋在心裏的就少說為佳。那是林彪說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變相勞改’。”

  “不管說什麽勞改,”丁香不服地強起來,“反正是說他們是勞改了吧?”

  “滾他媽王八犢子!”王大愣破口大罵,“你他媽狗屁不懂,還嫌咱家攤的事兒少呀!那文件裏是批判林彪說知識青年下鄉是‘變相勞改’,要是和林彪唱一個論調,在外邊說出去,別說上邊說咱是政治問題,李晉、馬廣地這幫小子就說不定要搞什麽名堂,給咱多大虧吃呢。”

  這些年,他執政時沒少在知青中抓階級鬥爭,吃過李晉、馬廣地他們各種各樣的虧,其中也有這種和階級鬥爭貼邊兒的政治虧。知青剛來不久,他一時失口,發現站隊出工時,打著旗、前麵舉著毛主席像的隊伍站得橫不成排,豎不成行,就罵了一句像出大殯,讓李晉等幾個小子抓住話把兒,把自己攆得一直跑進辦公室鎖上門藏到了桌底下,不然,以此為由說不定要把自己打個什麽樣呢,至今想起來還心寒膽顫。

  “啊--”丁香恍然大悟,大張口又急忙用雙手捂住,撒眸一下外邊,沒發現有人能聽著,才鬆口氣。她也知道,這種事情挨整最厲害,最吃苦頭;也明白:李晉那夥小子抓住這話尾巴,也會鬧你一通的。

  “得啦得啦,”王明明急躁地對王大愣和丁香說,“管說什麽了,不礙咱們什麽事!我這回在監獄裏也看著管教有些治服人的招兒,以後李晉、馬廣地那幫小子要是還和我過不去,我明裏不來,暗裏也不能便宜了他們。”他說著一轉話題,“我餓了,吃飯吧。”

  “小子呀,這話我讚成。”王大愣突然變得精神頭十足起來,“俗話說‘好漢不提當年勇’,以後不能明著和他們幹了,那樣就要幹吃啞巴虧,表麵上他們胡嘞嘞胡謅,咱就裝聾裝傻,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抓住機會……”王大愣狠狠一揮手。

  王明明也像凍僵受驚的蛇慢慢蘇暖了過來,咬了咬牙:“爸,你說得對,咱們不能白吃他們那些虧!”

  ……

  王明明回家第一頓飯,丁香曾和王大愣策劃過,要樂樂嗬嗬地吃,倆人心平氣和時也都互相安慰,以前那些事情都是命裏該著,兒子回來了,一家團團圓圓,好好過日子。可樹欲停風不止,挑水跌倒、紙尾巴帶來了極大的不愉快。如今,丁香成了這個家裏裏外外的主事人,她更想恢複團聚的氣氛。

  “我說你爺倆也別上火了,”丁香放下小炕桌,幾個簡單菜一擺就轉變臉色說,“我不是找人算過嘛,有些事情都是命。卦裏說,明明一回來,咱家的日子就又開始抬頭了……”

  “對,咱該吃吃,該喝喝,”王大愣接過話來緩和氣氛,“明明,你媽說得對,有些事兒也像是命裏該著,不信也不行。就說林彪吧,好好的副主席,摔死在溫都爾汗,這幾年的事情像走馬燈似的,再說咱隊裏錢光華他父親你知道吧,過去明明白白定的是右派、反革命分子,前幾天他們家來個文,呼啦一下子又他媽平反了,還成了國家幹部了。”

  王明明聽著這些話有點兒順耳,端起小酒杯:“爸爸,你說的對,說不定以後怎麽回事呢!”

  “不管怎麽回事,”丁香想緩和氣氛,一聽又憋不住,多少次埋怨過王大愣,話一挑頭,又來了火藥味兒,“王肅幹的那些缺德事情是板上釘釘,也翻不過個兒了,你……”

  “聽我說,你聽我說!”王大愣咂一口酒,不耐煩地截斷丁香的話,“你根本不了解內情。我和你說多少次了,當初,咱哪知道他王肅那個樣,咱在他手下,他對咱有過好處。能有今天這個樣子,也就不錯了……”他曾經多少次在內心僥幸過,有些微妙的又不能往外說的話在王大愣心裏有很多很多。

  了解王大愣內心的人,都知道他和“愣”字並無緣,當連長時,表麵又愣又橫,甚至粗野,常罵罵咧咧,實際是粗中有細,而且越經風雨越細,內心明白自己的淫亂不比王肅少多少。自打知青剛來連隊那年,他去女宿舍發現竺阿妹感冒躺著,露著兩隻白皙細嫩的胳膊和俊美的臉蛋兒,心裏驟然而生淫念,巧調竺阿妹夜去小學校,被李晉等設下圈套險些被擒,急中生智地逃跑後,上級不斷來文通報幹部奸汙女知青被處分的案例,已經發現王肅奸淫的苗頭,開始警告自己:遠離這種被認為是政治問題的地界,開始勾搭“香水梨”,敗露了也不會一敗塗地……然而一出一出,都壞在李晉、馬廣地幾個人身上,真使他怨恨不已。

  王明明又何嚐不是呢。

  “爸爸,”王明明把舉起的酒杯放下,想起了一個新話題,“不是說鄭風華當支部書記了嗎,那小白臉子怎麽樣?”他一直嫉妒、嫉恨白玉蘭為什麽看中他。

  “別說,他還真行,”王大愣深有感觸地發起牢騷,“比你那個叫丁向東的舅舅強。他仗著出身好和我那時的麵子,當了副隊長,本來還想來三隊借他點兒光呢,看來是沒門兒了,他有今天虧了誰?”

  王明明睜大眼睛:“怎麽呢?”

  王大愣像打開了發泄的氣匣子:“我和你媽被貶回三隊,你那個舅舅管房子,有些人出餿主意,說你是勞改犯,我和你媽媽是勞改家屬,就住在就業勞改那幾棟土坯房住宅區。那裏有戶就業農工死了,真有戶空房。你舅真就同意我和你媽媽搬到那小趴趴房去。嚇得那樣,很怕牽連著沾了包。”他說著喘口長氣,接著說,“我去找鄭風華,鄭風華說句話,咱家才住上了今天這個還是不咋樣的舊磚瓦房。要是他媽的住進那裏去呀,更抬不起頭來了!你那個舅呀,入了黨,當了副隊長,就他媽不知怎麽哆嗦好了,原則原則原則,鬥大的字認兩升,就能裝這兩個字,都用上了!讓你媽說吧。”

  “行啦行啦,”丁香對她這個弟弟也很惱火,不耐煩地截話,“你少嘞嘞幾句吧。”

  王明明想起路上張小康的話,問:“爸爸,你沒找張隊長嗎?”

  “哎呀--”王大愣也不滿意,“也不能說一點兒忙不幫,樹葉掉下來怕砸掉腦袋……當年,我沒少幫他忙呀。”

  王明明心想,這他媽的年頭真是邪怪邪怪,正兒八經的親戚不行,對他有過大恩大德的不行,屬於情敵的,按說還不得猛踩呀,倒能照顧點兒……

  “不說啦,不說啦!”王大愣長歎一口氣,夾口菜送進嘴裏,嚼嚼咽下去,“我的事,就該著不走字兒呀,誰讓和王肅一條線來著?你們說說,他王肅是小興安農場一把手,我不維護他維護誰?沒說嘛,命裏該著,不走字兒。”

  丁香接話:“依我看哪,不怕沒好事兒,就怕沒好人。怨誰?就怨那些他媽驢馬爛子。要是三隊不來個鄭風華,那白玉蘭十有八九也就跟咱明明了。白玉蘭她媽來咱三隊,我請她家裏吃頓飯,沒說反對的話。”

  “還有--”王明明“啪”地一擲筷子,來了精神頭,丁香的話喚起了他心靈上的同感,“李晉、馬廣地這幫小子簡直不是一般的可惡,掃帚星、害人精、害群之馬……”他恨得不知用什麽來打比喻了,咬咬牙說:“這口氣不算完,早晚我得掂量出點兒花招來教訓教訓他們。”

  王大愣又何嚐不氣得心跳氣喘呢,他還吃了些丁香、王明明不曉得的啞巴虧。他默認丁香說的“不怕沒好事兒,就怕沒好人”。幹點兒這事兒那事兒的人多了,怎麽就不這不那呢?他也同意王明明要找點機會報複報複李晉、馬廣地這幫知青,他沒有公開表露出來,就是細琢磨細掂量,覺得在位時有權有勢,都沒製住他們,何況現在是這副狀態,但心裏又不服氣!王大愣在小興安大地上服過誰?那曾是站在這頭跺腳那頭發顫的人物……即使這樣,倒也更好,無官一身輕,日後,除了幹點活兒出工,就掂量怎麽對付這幾個小子,不信就治不了他們。好在走的橋比他們走的路多,吃的鹹鹽比他們吃的米多,一定,一定能琢磨出絕招來教訓教訓他們,笑在最後,讓他們嚐嚐王大愣的厲害。

  這些想法,他埋在心裏,嘴上臉上都沒表露出來一點兒。

  這三口吃著嘮著喝著,菜涼了,一瓶老白幹不知不覺隨著各自的悶氣兒下了肚。夜色漸晚,晚飯時辰已大過,都覺得話沒說透,怨沒發夠。王大愣盤腿坐了這半天,一伸腿覺得腳痛--剛才跌的--又一動,腰也疼,提議吃飯然後早點休息。其實,他是要躺下,深深地、細細地琢磨,怎麽對付李晉、馬廣地。

  這是一所隻有一間半的普通職工住房,和勞改就業農工住宅區的家屬房格局、麵積幾乎相同,隻不過是磚瓦結構,內屋一間是臥室,一鋪大炕,一家三口隻好都睡在這裏,外屋半間是廚房。這種結構居室,再原始不過了,大概上推幾千年,我們的祖先學會蓋房子時,就是這麽個簡單格式。王大愣極力要求住這種房,為什麽,他心裏是清楚的。其實住就業農工家屬區草房也無所謂,甚至冬天有的比這兒還暖和,但,住在哪裏,意義卻大不相同,特別是在這曾是勞改農場的底子改造的以知識青年為主體的國營農場,仍殘留著這紅磚瓦房區是“革命職工家屬區”的說法,文化大革命熱火朝天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時,連住在這裏的家庭婦女、孩子都曾感覺是一種榮耀。

  丁香收拾完飯桌,鋪放好被褥,王明明脫鞋上炕解衣扣脫衣服時,揣在兜裏的信“嚓啦”一聲提醒了他--在辦事處搭車時,那個珍珠山農場的知青委托他給李晉捎的信,他氣呼呼地掏出來,瞧著信封上寫的“李晉”兩個大字眼眶頓時發青,眼球像在噴火星兒,大罵一聲:“他媽的!”罵著就要撕信,“他媽的,沒事兒幹了,我給你跑這個腿呢!”

  王大愣問:“誰的信?”

  “路上撿個差使,”王明明一副好後悔、不該管這事兒的態勢,“我在辦事處等車,珍珠山農場一個叫秦紅衛的知青再囑咐又囑咐,讓我捎給李晉那小子的,”他兩手拽住邊要撕邊說,“他媽的,我伺候這幫王八犢子不是人的東西呢,讓他見閻王爺去吧!”

  王大愣急忙伸手搶過來一看,信的封口上印著手戳和大寫的年月日,這不讓別人拆的昭示,說明裏邊必有小秘密,腦子裏的高粱米花一咕嚕,說:“別忙撕,拆開看看。再說,那個叫秦紅衛的要是知道你捎的信日後到不了李晉的手,說不定要找咱們什麽麻煩,咱不能幹這種糊塗事情……”他說著下了炕,一瘸一拐地走到外屋拿來毛巾濕了濕,洇洇信封口,輕輕揭開抽出信瓤,發現有兩張信箋,一張是鋼筆書寫的字,另一張是蠟紙刻版油印機印刷的,他戴上眼鏡,先展開鋼筆書寫的一張,就著燈細讀起來:

  李晉同學:

  我一提起,你肯定會很快想起來,我是珍珠山農場的知青秦紅衛。那年臘月,咱們同乘一列火車回城過春節,在車上攀談中相識,並留下很深的印象。你幽默而性格開朗,襟懷坦白,至今栩栩如生,似在眼前,隻是其間沒能常通訊聯係,以多得你的指點,甚為遺憾。

  我多次在報紙上看到你們小興安農場是農場係統知青工作先進單位。所以,有關咱知青命運一重大情報不知你們知否?特去信溝通:雲南、新疆等生產建設兵團的上海、北京知識青年已經行動起來了,紛紛去京請願,有的聯名寫信給中央領導同誌,要求打回老家去,返城幹革命。今隨信附上咱們國營農場係統十多個農場知青聯名寫給國務院知青辦領導小組的請願信,請你們二位組織有返城願望的知青自願簽名,然後寄給我,我連同其他場的一起寄出。你們場是全國知青工作先進單位,簽名的越多,越有返城的說服力。我非常佩服火車上相遇你談的那些新鮮觀點,“再教育”的政治運動隨著文化大革命結束已到盡頭,我們再也不能忍受悵惘和精神空虛的煩悶了,願大簽名引起中央領導同誌重視之日,就是我們返城勝利之時!

  此致

  革命的敬禮!

  珍珠山農場知青朋友

  秦紅衛

  一九七×年×月×日

  “不能撕!不能撕!萬萬撕不得!”王大愣一口氣讀完,一拍大腿,如獲至寶,“好啊,太好啦,這幫兔崽子要搞反對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的大暴動啦!這上山下鄉是毛主席發動的,誰要帶頭搞暴動,不槍斃也得進笆籬子蹲個無期!”

  王明明接過信急忙看完問:“爸爸,你說李晉那幫小子能那麽傻?去組織人簽名給中央領導寫信鬧返城?”

  “他們自己覺得精呀,”王大愣來了精神頭,“精大了勁頭,比傻子還冒傻氣!咱農場那些打成右派的家夥,不就是精大了勁,變成了冒傻氣,一個個被打成反革命嘛!”

  丁香也死豬還陽似的:“這麽說,咱們不用動手動嘴,就有熱鬧看了?”

  “當然了!”王大愣就像當年當連長那樣神氣,“鬧騰起來,中央把他們打成暴亂分子,咱們看熱鬧;如果真的鬧騰成了,他們統統滾蛋,咱們也得安寧!”

  丁香說:“哪條咱們都舉雙手歡迎!”

  “他媽的,”王明明咬咬牙說,“要是按暴動把他們抓起來,最解恨;就這麽鬧騰鬧騰走了,這些年咱吃他們這些虧,太便宜他們了!”

  “走著瞧吧,前麵有好戲!”王大愣囑咐王明明,“快打上漿糊把信封好,明天就給送去。”

  王明明點點頭接過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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