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五章馬拉鬆戀歌

  李晉向鄭風華建議安排王大愣的意見沒被采納,要求收留王明明給自己當“兵”又當即遭到拒絕,心海裏翻起了一股股羞惱的小小波瀾,本想和鄭風華理論理論,可細細一琢磨,自己的確都是從個人的恩恩怨怨出發,擺不上大雅之堂,嘴打摽硬不起來。他明白如果把自己擺到鄭風華的黨支部書記位置上,自己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想、這樣做的,也許這就是常言說的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吧。可是,在他心裏長時間,不,是整整八九年的時間擰成的一股勁兒,總惦記著非要收拾收拾曾在這裏猖獗一時的王大愣爺倆,當然,也沒想像王大愣當年收拾知青那樣,不過是想給他點啞巴虧吃,讓他們嚐嚐治人和受治於人的不同滋味。捫心自問,是想置他們於死地嗎?不。是想讓他們生活不下去,像當年對知青那樣戴手銬、私設公堂關小號嗎?也不是。隻不過是想適當地報複一下,尋求一些心理上的平衡。比如說今天,隊裏組織所有勞動力搞糧食突擊入囤,李晉就指使人在王大愣扛的麻袋裏多裝了兩撮子糧食,看見他被壓得東倒西歪心裏暗暗罵:他娘的,讓你知道知道勞動人民不容易!王大愣耍熊了,又讓他到揚場機下風口去打掃帚,吃吃泥灰,他當連長時一走一過常罵罵咧咧的,說別人打不幹淨,今天讓他親身嚐嚐苦活累活的滋味。他看到馬廣地那樣捉弄王明明,也不屑去勸解,鄭風華訓斥阻止馬廣地時,他端著飯盒在旁邊看熱鬧,覺得很開心。直到王明明提到“信”的事兒,他才接過信急匆匆地走了。

  李晉讀完信,心中不禁波瀾起伏。他反複讀了幾遍,對珍珠山農場秦紅衛介紹的情況,還是確信無疑的。這幾天,大宿舍裏的知青們從各方麵得來消息,紛紛議論省內外農場、兵團、鄉村的知青請求和辦理返城的話題,有的神乎其神,卻沒聽說過北大荒兵團、農場已有人挑頭簽名請願,也沒聽說雲南兵團成千上萬的知青進京請求中央領導同誌接見。有的也傳說,知青們強烈要求改善知青現實的生活條件,提出毛主席給李慶霖複信中說的“統籌解決”為什麽不見動靜,甚至提出要把上山下鄉問題也歸到文化大革命“撥亂反正”、“正本清源”的範疇……

  可能嗎?憑猜測是很難很難。前幾天,他抑製不住粉碎“四人幫”後的喜悅心情,又解不開自己心中的一些霧團,給已恢複作家名譽現在省作家協會專業搞寫作的爸爸寫了一封長長的信,與爸爸探討關於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前途問題。爸爸的一些觀點竟與自己大同小異,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作為“培養和造就千百萬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政治運動發起的,還是應該從政治運動的角度去探索研究它的前途問題。爸爸恢複作家職務後,仍鋒芒畢露,敢說真話,對知青的前途他是有獨到見解的:即使這場政治運動沒有前途,有關部門也不會像當年動員下鄉時那樣有組織、有領導地把知青們一股腦兒送回城裏。中國的現狀是:從六六年全國範圍內開始的文化大革命“內戰”,除了老天賜予了一個個農業豐收年外,可以說是千瘡百孔,百業待興,工業生產幾乎是停滯不前,其他產業也大有倒退之勢,生產力受到了嚴重的破壞,城市人口猛然膨脹,就業渠道本來就窄,倘若一千萬知青湧回城市,各城市成批量安排進機關、工廠都有困難;倘若把這場政治運動繼續深入下去,還可以引其向健康方向發展。其實,“接受再教育”的格局已初步打亂,貧下中農再靠那種“不忘舊社會苦”的憶苦思甜教育形式和方法,重複一次又一次,已經不能再起到教育的作用。不少地方,知識青年反倒教育起了貧下中農,比如,在鄭風華倡導辦的“業餘大學”裏,就有不少老職工、老幹部在學科學、學知識、學文化……知青已經開始對貧下中農進行“再教育”。這場本來是以對知青進行“再教育”發起的政治運動,關係處理得好的,變成了互相教育、互相學習,知識分子與工農群眾取長補短,這對推動當地社會進步起著很好的作用;處理得不好的地方,當地的貧下中農根本管理不了知識青年,怠工、武鬥等各種混亂現象日趨嚴重;更有甚者,有些地方的農場、農村、兵團幹部奸汙迫害女知青的事件屢屢發生,引起了城裏人的極大憤慨……

  李晉又一次拿起秦紅衛的信和爸爸的信讀了一遍,想了很久很久,覺得爸爸的話有道理,但隱隱約約又覺得那種“部分落實返城政策”的見解未免有點保守,黨中央不是曆來倡導“矯枉過正”、“有錯必糾”嗎?全國那麽多錯打的右派可以平反,打倒的幹部可以重新站起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作為一種過頭的政治運動,有何不能糾正的呢?秦紅衛的囑托在他心裏引起越來越強烈的共鳴,對,好賴自己是個小小的排長,在集體場合、組織活動時,都比過去方便和有發言權了,像秦紅衛說的,在全場組織起簽名請願恐怕很難,在隊裏先挑起打旗的在全場造影響是非常可能的。要是能說服鄭風華挑頭,估計影響就更大了,現在動員他參加,看來難度很大,難也要試試。秦紅衛說得對,小興安農場是全國知青工作先進單位,這裏要決個大口子,會有影響力,促進大返城步伐加快……想著想著,一股要幹大事情的衝動力在他心底翻動起來,他情不自禁地一揮手下定決心:要盡力爭取鄭風華,即使他不挑頭也別起勁反對。

  他冷靜下來,腦海中又浮起另一個問題,和竺阿妹的戀愛關係怎麽處理呢?說來這也是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這些年,若說兩個人的戀情如火如荼,自己感覺還達不到,因為幾次和她商量結婚安家,她都含糊其辭,不是說再等一等,就是說再看一看;說她對這份愛情沒有誠意,又似乎冤枉了她,她對這份情的投入和傾心,李晉是能感覺到的。鄭風華帶班脫穀去了,竺阿妹留舍值班,她平時很有主見,可以和她探討一下對大返城問題的看法,但是,倘若返城願望實現了,兩人的戀愛關係又怎樣發展下去呢?

  場區內路燈稀疏,舍燈閃閃,蒙蒙夜色裹卷著向人間奉獻豐收果實的黑沉沉的土地,田野四處彌漫著豐收的氣息,空氣清新怡人,讓人忍不住大張肺葉,深深地去吸一口這新鮮的空氣。唯有路口旁、樹棵下、路燈罩四周一群群蚊子和小咬滾成球、扯成線,戀著這秋日,似不喜歡讓時日向前推進地嗡嗡嗡急躁地哼鬧著。

  李晉從女宿舍裏約來竺阿妹,在通往場部的砂石麵公路上肩並肩、慢悠悠地向前走著。在北大荒,知青們的戀愛幾乎形成了固定的模式:小徑漫步、倚樹攀談、地頭憩坐。

  這對戀人從下鄉初因王大愣反對並大罵知青戀愛引發的“知青戀愛問題討論會”上萌發戀情至今,沿著這始而複返的模式,曆經了八個多年頭,除最緊張的搶收搶種、夏鋤大會戰或狂風暴雨外,漫天大雪和嚴寒幾十度也不例外,幾乎每隔兩天,最多不過三天,兩人都要這樣手拉手、肩並肩,卿卿我我地走著。每次至少兩個多小時,有時是三個多小時,來回差不多要走出二十多裏路,合計算來已走出兩萬多裏路程。都說李晉處事常表現出魯莽,但在被他稱為兩萬裏馬拉鬆戀途上,他們親昵地談理想、論是非,沒拌過嘴,沒紅過臉。在知青們紮根落戶的小高潮中,李晉幾次商量結婚,竺阿妹總是說:現在仍有一種知青上山下鄉運動初起時的飄忽感覺,待穩定下來再把婚事敲定。雖然婚事一拖再拖,兩人的戀情不但從未出現過危機,反而在日漸加深,而且形成了一支獨特的小戀曲:這個問題達不成協議,也是心心相印地達不成協議,隨著漫步悠悠,立即切入另一問題的探討,談啊談啊,特別是那些在大宿舍裏不能公開議論的話題,比如林彪乘機逃跑怎麽就能摔死在溫都爾汗等等,先是爭執,而後趨向一致,越談越辯感情越升華,不是你趨於我就是我趨於你,於是當兩人對問題有了共同認識的時候,感情也得到了升華。每到這時候,他們就會依偎著一棵大樹或在青紗帳邊,如膠似漆地親吻一次又一次,擁抱一次又一次……

  今天,李晉在啟齒的刹那,突然意識到,這次要和她探討的問題不比平常,這個問題既尖銳又有風險,它和知青的前途、命運緊緊聯係在一起。事到如今,自己主意已定,不管如何,要由淺入深、一個層次一個層次地與她細談,盡量爭取和她達成共識。

  “阿妹,記得也是在這條路上,我曾和你說過一件事情,”李晉透過夜色斜下臉瞧著竺阿妹,“那年我逃跑回城過春節,在火車上認識了珍珠山農場一名叫秦紅衛的知青,他托人捎來一封信,說是雲南、新疆,還有我們省兵團、農村插隊的一些知青都行動起來了,聯名簽字上書中央,強烈要求改善知青生活條件,強烈要求返城……”

  “他是想--”竺阿妹敏感地停住腳步,截斷李晉的話,“讓你在這裏挑頭?”

  “是啊。”

  “你總是要當出頭的椽子,這件事可非同小可,”竺阿妹仍然沒有挪步,“我也讚同這觀點。不過,既然有人帶頭搞起來了,就讓他們搞吧,我們等等看。”

  竺阿妹具備這裏大部分知青的特點:問題看得透,是非也清楚,當大潮流到來時,求穩,總想待時機成熟再湧入。

  李晉搖搖頭:“都這樣就搞不成了!”他知道她即使有想法、有擔心,也不會拚命反對,一轉話題:“你說,張曉紅那小子那個德性處境,動員動員,他能不能帶頭簽個名?”

  “不可能!”竺阿妹說,“你要知道,自古以來是很少有人能自動退下政治舞台的,他的官已混到這個地步了,和鄭風華還不一樣,他已經是省裏任命的幹部了。”

  李晉覺得有道理,但似乎又覺得張曉紅那裏有縫隙,沒再辯白,又問:“那麽,鄭風華呢?”

  竺阿妹反問:“你說呢?”

  “做做工作,把話說透了,說深了,問題的前景看明白了,估計有希望,”李晉邁開小步,仰仰頭,理理輕風吹擺的頭發,歎口氣,“唉,這小子一天一本正經的,也有點兒琢磨不透,我就覺得他淨幹些違心的事,不像我們,想說啥就說啥,想幹啥就幹啥,挨關挨批的事不少,想起來卻痛快、舒服。七品才算個芝麻官,他連芝麻官都算不上,還總裝他媽的大瓣蒜!”

  “嘻嘻嘻,”竺阿妹讓李晉逗樂了,微微一笑,搖搖頭說,“鄭風華這個人是挺有意思的,就憑他對白玉蘭的戀愛態度,還是個值得交的朋友,我們不少上海知青私下都這麽說。總的感覺他很‘君子氣’。其實,他對咱們這一小幫也算可以的,既像是一個鼻孔出氣又不‘同流合汙’,有些事呢,別著勁兒,也是叫人又氣又惱。”她停停接著說:“我從內心裏說,對他不讚成咱們的事情,也恨不起來。”

  李晉有了同感:“他和張曉紅都是混官場,本質卻不一樣,即使他嗆著我辦事,我對他也沒多大惡感。”

  “剛才你沒讓我說完,”竺阿妹靠近了李晉,肩擦肩地放慢了腳步,“先別提說服鄭風華簽名請願,自己先弄明白,這可不是文化大革命初期了,遊行示威、請願、武鬥……弄不好別戴上個破壞這、擾亂那的罪名呀!”

  “你呀你,我的阿妹,有時看問題深邃豁達,比如知青婚戀問題啦、農墾發展前景展望問題啦、科學種田問題啦等等吧,可是一涉及到政治問題就縮手縮腳,是不是紅衛兵抄你那個資本家爸爸的家抄怕了?”李晉不等竺阿妹回答,猛向前大跨一步,轉過身來麵對麵地截住她,用有些神秘又充滿感情的語氣說:“我發現了一個秘密的信號!”

  “什麽秘密信號?”

  李晉滔滔地說起來:“我讀完文匯報後,核實了,全國幾家大報都刊登了作家徐遲寫的一篇報告文學叫做《哥德巴赫猜想》,故事情節雖然是寫大數學家陳景潤摘取世界數學王國裏一頂王冠的故事,卻涉及政治,是嚴肅的政治,有這麽一句話,說文化大革命是‘有組織的內戰’、‘有組織的混亂’……”

  竺阿妹有些吃驚:“哦--真的是這樣?”

  “沒錯!”李晉神氣十足起來,忘記一切似的,“徐遲和我爸爸是好朋友,我家還有徐遲送的書,他敢這麽寫,報紙敢這麽登,肯定有來頭!”

  竺阿妹皺皺眉頭:“粉碎‘四人幫’這一陣子,報紙上一個勁兒地離不開兩個詞兒,一個是‘撥亂反正’,一個是‘正本清源’,隨之,‘臭老九’恢複崗位,像薛文芹她老公公那樣一大批右派被平反……”

  李晉伸出雙手,撫摸著竺阿妹的兩個肩頭,抑製不住幾天來的判斷和猜測說:“我看,這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恐怕要被全盤否定,‘有組織的內戰’、‘混亂’這不明明白白就說出文化大革命是錯誤的嘛?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文化大革命運動中的運動,不也就隨之被否定付諸東流了嘛!”

  竺阿妹心裏一悸,要是往常,李晉高談闊論出一些新的觀點,會像火花迸發燃起熊熊烈焰一樣引起她的共鳴。可眼下,她神經繃得極緊,眼睛大睜著,目光在極力穿透夜色,緊盯著李晉模糊的臉龐說:“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親自發動的,誰敢否定?你還沒看出來嗎?”她懷疑起徐遲的報告文學來了,“那些文人、史學家就會跟風使舵……就是全國都形成輿論氣候,在咱們農場這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你要冒進一步,也會治你個罪,就算以後實踐證明你是對的,也吃足了眼前虧!張隊長不像王大愣那麽露骨,也……”

  李晉毫不在乎地說:“我不是都和他們較量過了嘛!”

  是的,王大愣之後就是張隊長,情況在不斷變化不說,有個鄭風華任黨支部書記,張隊長又深曉他們之間有吵有合、分少合多的奧妙關係,製裁知青沒有像王大愣那樣不擇手段,有幾次,也曾被李晉氣得天旋地轉,而知青們卻開心。因為李晉出身好,張隊長幾次想拿掉他的排長和武裝基幹民兵都沒有成功,曾背後大罵李晉是地地道道的流氓無產者。

  “這我知道,從實質上說,王大愣,包括張隊長,確實沒較量過你,”竺阿妹冷靜了下來,心平氣和地說,“較量涉及一千萬知青上山下鄉運動的是非問題可不比你較量王大愣和張隊長,這可是個嚴肅問題呀,我覺得那次肖書記來隊裏開座談會說的那些話很有道理,‘接受再教育’問題可以繼續討論,這裏包含著中國知識分子必須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誰也不能否認,這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包含總結了五十年代邢燕子、董家耕等優秀知識分子自願獻身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

  “得了得了,別給我擺這套大道理了,我的阿妹女士,讓後人驗證去吧。鄭風華、加上我,組織討論過多少次了,沒弄出個子午卯酉來,包括上海知青辦那些專門領導和研究這場運動的,來咱這裏討論一陣子,腦袋熱了一會兒,也他媽拉倒了。對於理論上說不清、行動上沒法繼續下去的問題--”他說著鬆開竺阿妹,並放大了點嗓音:“我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希望我的阿妹能支持我!”

  “你聽我把話說完,”竺阿妹有點急了,“我的觀點是,即使文化大革命被否定,這場知青上山下鄉運動也不會全否定。你要做到這一點我就支持你……”

  李晉趕忙問:“哪點?”

  竺阿妹爽快地說:“請求返城不要絕對地提倡都打回老家去。比如弄出個什麽樣該返城的條件來,符合條件的要返城,上邊不攔,想留下的呢,這裏不絆,比如像張曉紅那樣當了大官的,還有技術工種幹上好活的……”

  “哦,我的阿妹--”李晉緊緊擁抱住竺阿妹,“你還真有點精辟獨到之處呢!”他重複一遍:“符合條件返城的上邊別攔,想留下、應留下的這裏別絆。同意,我完全同意這個觀點!”

  李晉擁抱著竺阿妹說:“我真佩服上海知青觀察這場運動有抻頭,腦瓜子好使呀!”

  “怎麽說?”

  李晉和竺阿妹腦門兒頂腦門兒地說:“光戀愛不結婚,據說散布在全國各地的上海知青大都這樣,大概在中國,或者在世界戀愛史上,也少見上百萬男女青年這樣馬拉鬆式的談戀愛--八九年之久呀!”

  李晉抱緊了竺阿妹:“我幾次和你商量結婚,總是等等,等等……”

  竺阿妹輕輕吻了吻李晉,動情地、溫柔地細語:“讓你等苦了。”

  “其實也沒苦,”李晉也變得柔聲柔氣,熱烈地吻竺阿妹一大口,把嘴貼近她的耳朵,輕聲地說,“你忘了,八月十五那天傍晚,花好月圓,我們漫步到菜地的瓜窩棚。看瓜的老馬頭一看是咱倆,讓替他看會兒瓜地,他要和來找他的孫子回家吃團圓飯。就在那個窩棚裏……”

  竺阿妹臉羞得通紅,猛地往後掙著身子,雙手攥成拳頭使勁捶著李晉:“你真壞!你真壞……”

  李晉毫不放鬆,把竺阿妹擁抱得更緊了。竺阿妹越掙紮李晉越緊,施展不開拳頭,沒多會兒就乏力泄勁了。李晉仍然緊緊擁抱著不肯放鬆一點,他正要去親吻時,竺阿妹主動迎了上來,也把李晉擁抱緊了,忽而輕柔地吻著,忽而狂熱地吻著,持續了很久很久。忽然傳來喇叭聲,呼呼駛來的一輛解放牌大卡車衝散了他們甜蜜的擁抱。

  倆人為了躲車,隱進路邊防護林,繼續漫步前進。

  “阿妹,我考慮了一下,覺得你說的也不無道理,你再好好考慮考慮,找時間再交換下意見,怎麽樣?”

  竺阿妹點點頭。

  “不過--”李晉挽起竺阿妹的胳膊,倆人趟著防護林裏的野蒿,伴著被踩倒的野蒿發出的沙沙沙的奇妙的聲音,慢悠悠地走著,“我信一點,人必須有一點兒精神,有點兒敢做大事的魄力,才能成就一番事業。”

  “哼,”竺阿妹似冷笑又褒貶相混似的說,“我們上海人都議論你有點精神,恃才傲物,不與世俗同流,說你帶了知青大軍中一支獨立小分隊,也有人說是一支這兒放一槍、那兒打一炮的小遊擊隊,什麽冒牌知青馬廣地,還有丁悅純等,”她說著又像是開玩笑似的,“我看,這支小遊擊隊說來也算有點戰鬥力、破壞力,但還不如《沙家浜》裏的草頭王胡傳魁,他還十幾個人、七八條槍呢……”

  李晉也有點陰陽怪氣地:“嗬,上海人把我李某看成什麽人了?”

  “說不清楚,”竺阿妹仍保持那種語調:“用你們東北人的話說,你帶的全是些半吊子、二百五,即使有點兒精神,能幹出什麽大事業來?遠不如人家張曉紅和鄭風華。”

  李晉知道竺阿妹話裏的味道:“他媽的,不管是半吊子還是二百五,王大愣尋思尋思我就哆嗦,張隊長也把我看成不是省油的燈,鄭風華提出讓我當排長,他明明心裏不痛快,就不敢冒炮,連王肅那家夥當年也打怵,心懷鬼胎地抽掉漂亮女知青去小分隊,就沒敢抽你。作為男子漢,重要的一條就是能保護自己的妻子……”

  這番話確實說到了竺阿妹的心裏,她一下子撲進李晉的懷抱,主動地由輕到重地親吻起李晉來。

  李晉呢,雖有心接受親吻,卻讓竺阿妹的一番話逗引得躊躇滿誌,有些話蹦到了嘴邊,不說出來不行。他主動鬆吻,繼續挎起竺阿妹的胳膊往前走:“阿妹,我不是背後貶低他們,張曉紅這家夥過分油滑、世故,露骨又明顯,一心想往上爬,讓世人評說吧!別看他當了個副縣級幹部,我從心眼裏不羨慕。”他一改激越的口氣,“至於鄭風華那種穩健適度,不像張曉紅是硬裝出來的性格。他有條件可能被使用,也可能被重用,但成不了大事,對誰都構不成大威脅。你沒看嘛,王大愣那夥家夥怕我不怕他,他還是頭呢!”

  “人家都說,”竺阿妹放慢了腳步,“鄭風華和你們是一夥,明裏他是頭,暗裏你是頭。”

  “不是不是,”李晉表示不同意,“隻能說有的問題誌同道合,他根本不聽我的。不過,鄭風華倒是鄭重其事地說過,他很欣賞我的個性。”他側臉問竺阿妹,“阿妹,我問你,內心話講,你到底喜歡我這個性不?”

  “不喜歡,不喜歡,不喜歡……”

  李晉早已品出竺阿妹這一點,她經常說俏皮話,說反話,從她那孩子般搖得撥浪鼓似的腦袋、連珠炮似嬌嗔的口氣裏感到了一份愛的純真與深厚。他忽地伸開雙臂一下子把竺阿妹猛力摟進懷裏,那魯莽,那粗野,使竺阿妹感受到了戀情的滿足。每每這個時候,便是感情交織融合的高潮,這個時候,除了狂熱之外,忘記了天,忘記了地,失去了對周圍一切的知覺,隻有濃濃的感情像是把兩顆心包裹在一起跳蕩。

  也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才緩緩分開上了沙石馬路。這條路雖然筆直地伸向遠方,已不像白天那樣能看到遙遙盡頭與地平線緊緊相接,這初秋陰晦的天空上,幾顆赤裸裸的星星若明若暗地閃爍著微弱的光芒,蒙蒙夜色下的北大荒,晚風習習,泥土沁香,脫穀、翻地、送糧的車燈四處閃爍交織。年複一年,知青們擷取豐收的同時,盼望著明年新的希望……

  “阿妹,”李晉停住腳步,“我累了,咱們到地裏坐一坐歇一會兒。”

  “好吧。”

  李晉拉著竺阿妹的手,跨過路旁的排水溝,穿過一道防護林帶,坐到了靠地邊的一堆麥秸垛旁,坐來鬆軟,倚來舒適。這宛如北大荒豐收搖籃裏的奇妙沙發,這裏有自己的汗水、辛酸與希望,坐起來才有這種別人享受不到的感覺。李晉在曬糧場用大撮子灌裝麻袋、裝車,整整一天,竺阿妹跟了一天拾禾機車,倆人肩挨肩一坐一靠,頓時間,衝散勞累的舒適暖流在癱散般的周身擴散開來。

  晚風吹拂的防護林帶,棵棵筆直俊秀的小楊樹輕輕搖曳著枝條,仿佛在神秘地低語著。那低語中的片片綠葉在漸漸變幻成黃綠交織的奇妙圖案。

  啊,北大荒正在向深秋緩緩邁著輕盈的步子。

  “阿妹,”李晉背靠麥垛,後腦勺枕著扣緊的雙手,仰望著星星稀落的茫茫夜空,倏然產生了一種茫然,“假如返城問題開了口子,這異地遷入未婚投友恐怕很難很難,我進不了大上海,你進不了烏金市,咱們是過牛郎織女生活?還是發展成泡沫愛情呢?”

  竺阿妹被熾熱的情火燃燒著,對突來的問題沒準備,脫口而出:“那就過牛郎織女生活!”

  “你可別逗了!”李晉一下子坐了起來,語氣直接而火爆,“我這人就是不隱瞞內心世界,八年多的馬拉鬆戀程,再過牛郎織女生活?你真是拿著折磨人當冰棍吃,是不是想在馬拉鬆長征戀愛征途的終點上吹泡沫呀?”

  “你--”竺阿妹讓李晉氣得半天沒吱聲,硬憋出了兩顆大淚珠,忽地站起來,“我人已經成你的了,你要是想吹泡沫,就是流氓!”

  李晉也感到剛才說話過於冒失了一點兒,但話的主調還沒變:“這是事實呀。”

  這是倆人在馬拉鬆戀愛征途上第一次鬧出火藥味。

  “事實就是事實!”竺阿妹情愛的自尊受到了挫傷,語氣很硬,“別一口一個馬拉鬆了,打快拳去吧!”說著氣呼呼地走開了。

  李晉著急了,急忙追上去把竺阿妹抱起來,氣喘籲籲地坐到原來的位置上,喘息兩口後才聽出,竺阿妹在輕輕地啜泣。他輕輕地給她擦完眼淚,右手剛撫上她的胸口,想試一下她的心髒是否在劇烈地跳蕩,被竺阿妹猛地推開。

  “阿妹,”李晉使勁把她摟住,讓她掙脫不得,低聲親昵地說,“你剛才不是說累了嗎,來,我給你捶捶背,捶捶腿……”邊說著邊動作起來。乍初,竺阿妹又掙又推,漸漸地任憑李晉自如起來,這一捶一砸,果然輕鬆了許多,她眯起眼睛安然地享受著。李晉輕重有度地敲打著、按摩著她的肩、背、腿等部位……突然,李晉把手放進她的胳肢窩一抓搔,竺阿妹癢得咯咯笑著又掙又推,倆人嬉鬧起來。笑聲在夜幕下飄蕩著、傳散著:

  這是勞動後愉快的樂曲。

  這是追求美好未來的樂曲。

  這是愛情交織的樂曲。

  ……

  “阿妹,”李晉聲音溫柔了,話還是那個主題,“你想想,我們畢竟都是近而立之年的人了,返城後不能進同一個城市,這是我們必須麵對的現實呀!”

  “現實確是現實,也沒有你那麽說話的!”竺阿妹聲音先生冷一句很快溫和下來,“你想啊,我受黨和國家中等專業學校教育,又有良好的家教,在上海姑娘中我也應該算得上漂亮的,已經步入成熟的青年時代,我怎麽會拿自己婚姻大事和女性貞操當兒戲呢……”

  雖然像一番官話,像政治課上的詞語,李晉聽得卻入耳入心。

  竺阿妹拉過李晉的手,聲音放緩了:“其實,這個問題我早就想過,你知道,即使兩地知青結婚了,有一方符合返城條件,另一方也很難隨遷進去,這現行政策你是清楚的,所以不結婚不等於是對愛情的冷卻,倘若真的各自返城安排工作後結婚,依靠地方和單位領導往一起調轉,你願意進大上海最好,我家房子寬敞,條件方便,不過,外地人調入上海很困難。人要尋求好的生活環境,我還是主張我們把家安在上海,那兒畢竟是世界有名的大都市。經過最大努力實在調不進上海,我就得調到你們烏金市,從大上海往那裏調應該是容易的,那我就隻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啦……”

  “你罵人!”李晉緊緊地把竺阿妹摟進懷裏,讓她躺在自己臂彎裏,用胡茬蹭起竺阿妹的嘴巴和臉蛋兒來。

  竺阿妹眯著眼睛,靜靜地放鬆地伸開腿躺著,任憑他蹭著、紮著。

  “哎喲--”竺阿妹溫柔地喃喃細語,“你的胡子好像又變硬了許多許多。”

  “紮得疼了?”

  “不,”竺阿妹放鬆地閉著眼睛,舒服地說,“紮得我直發癢,紮別處還沒大感覺,紮嘴唇時,癢得全身……”

  李晉接過話:“癢得全身都在高級享受,是吧?”

  “去你的!”竺阿妹睜開眼睛,“最初你用胡子親我的時候,真紮得受不了,真想把你推個跟頭。”

  “現在呢?”

  “別問了!”

  “嘿嘿嘿……”李晉麵對頭枕在臂彎的竺阿妹,輕輕一笑,“最初用胡子親你,才二十郎當歲,小胡子毛茸茸,像春天的嫩韭菜,碧綠碧綠,味鮮韭味不濃,打個比方,那裏愛情的汁液,就如那嫩韭葉裏韭味不濃一樣,清爽純淡,眼下割了一茬又一茬,已由碧綠變成深綠,汁濃情厚,那每根胡須的細胞裏都是愛汁,所以才癢得你渾身過電發抖……”

  “去去去!”竺阿妹笑笑,“我看你想象力強,形象思維很好,怎麽不讓你爸爸指點指點當作家呀?”

  “好,接受你的建議,”李晉爽朗一笑,“等我們的生活穩定了,工作穩定了,我讓爸爸指點指點,就以咱倆為生活原形,寫一部長篇小說,名字叫《馬拉鬆戀曲》!”

  竺阿妹興奮了:“真行!名字也新穎、豁亮,有吸引力!”

  “那--”李晉賣下關子,說,“想當這個主人公就得好好表現,給我積累點素材,尤其是情愛素材……”他沒等說完,就把胡茬貼向了竺阿妹的雙唇。

  竺阿妹閉上雙眼,依偎在李晉的懷裏,甜蜜地承受著,體味著,情愛的暖流在全身緩緩流淌,滲入每一根神經,傳遍了每一寸肌膚。她又一次感到愛情這樣美好,這樣給人享受,又一次感受到作為女性接受愛撫的幸福……

  李晉察覺出了竺阿妹的陶醉,邊親吻著邊用左臂把她摟抱得更緊時,右手突然撫上她那高高凸起的乳房。竺阿妹猛一掙:“你真壞!你真壞……”幾下子沒有掙動,隻好乖乖歸順了。李晉得寸進尺,撩開竺阿妹的衣衫,見她並不反對,順著細膩光滑的皮膚向上撫摸起來……竺阿妹在伸開胳膊把李晉抱住的同時,情不自禁地狂吻起李晉來。

  狂熱、陶醉、疲勞、清醒。

  “你把我的乳房弄得越來越大,”竺阿妹撥開李晉放在自己胸衣裏的手,“返城後,我怎麽在上海的馬路上走啊?”

  “這可不是我的功力!”

  “你再說!”竺阿妹忽地坐起來舉起拳頭要捶李晉,李晉躲也不躲地把腦袋伸過去。竺阿妹在夜色裏詭秘地一抿嘴,一眯眼,靠近李晉像講故事似的說,“李晉,去年春節回上海,我和小妹去洗澡,小妹瞧著我光是嘿嘿笑。我問她笑什麽,她一擠眼,調皮地說:‘姐姐,你的乳房這麽大,準是叫男朋友摸的……’我一下子惱了,上去給了她一個耳光:‘不許胡說!’沒想到打得太重,小妹哭著回家了,還發誓再不和我洗澡,將來不吃我的喜糖。回家後媽媽把我好一頓數落,我現在想來還直後悔。”

  “哎呀,”李晉玩笑般歎口氣,“你就說我李晉摸大的唄!”

  “去你的,”竺阿妹推李晉一把,“哪來的那麽大臉!”

  李晉接著追問:“小妹後來好了沒有?”

  “別提了,”竺阿妹嘿嘿一笑說,“前兩天,我怎麽哄就是不開麵。買好票領著看電影,不去;領著逛南京路,不去;一見我麵小嘴噘得能掛個油瓶……”

  “後來呢?”

  “後來媽媽數落她兩句,”竺阿妹說,“但她有個條件和我和好,非得讓我承認乳房大是男朋友摸的不可,我隻好認賬。她又刨根問底,再說眼瞧過年了,別再讓她噘個嘴巴兒了,我隻好把你賣出去了。她得寸進尺,硬要看你的照片,我說沒有,她死活不相信,我隻好把你開拖拉機的一張照片給她看。她一蹦多高,送給我媽媽去看,咱倆的關係就這樣在我家公開了。”

  “竺阿妹,你看我心多粗,光知道新社會男女戀愛自由了,沒問過你家裏知道不?”李晉借題發問,“你媽媽什麽態度?”

  竺阿妹:“我媽媽乍初一聽有點兒猶豫,我把打算、你的情況和她詳細講了,媽媽說,兒大女大,媽媽別的事都要管,就是這事情,你們自己當家吧。”

  李晉:“你媽媽好開通呀……”

  “這不是說呀,”竺阿妹有點兒驕傲的口氣,“大上海人,包括我們父母對兒女的婚姻問題、生男育女問題,比這裏人要開通多少年,比黑龍江人也開通得多!”

  “有領教!有領教……”李晉又要動手動腳,被竺阿妹一下子扒拉開,雙手掐掐自己的腰,有點難為情地說:“李晉哪,別摸摸索索了,你看,我哪還像個上海姑娘啊,腰粗得像小水缸,後背像小麵板兒。去年春節回上海時,裏弄裏的叔叔阿姨,還有老師和同學,誰看著我誰問,吃什麽吃得這麽身寬體胖,說我成了變種的東北妞兒,弄得我不好意思,開玩笑搶白他們,你們管我粗胖瘦細的,我男朋友不嫌我就行,逗得他們都笑了。”

  “阿妹胖是胖了,胖得勻稱,臉蛋兒不失俊俏,一副發福的神態,依我的審美觀點,比那幹巴排骨架子好……”

  “別貧嘴!”竺阿妹略有所思地說,“即使親身經曆過的事情,將來回顧起來也會覺得不可思議,一天十三四個大饅頭,幹活吃飯,吃飯幹活,傻吃傻睡還能不胖?我挨個數了,我們上海姑娘,除奚春娣病病秧秧,哪個不是這樣……”

  八年了,八年多,北大荒的風,北大荒的雨,北大荒的風雨和大煙泡,戰天鬥地的辛勤勞作,塑造了一個個健壯的體魄和好勞力。

  伴著卿卿我我,小興安嶺那道餘脈山崗上傳來了風卷林海的細碎濤聲,絨毛般溫柔的秋風似從那濤聲裏徐徐飄來,防護林帶密密匝匝的楊樹葉簌簌啦啦地響著,秋翻地裏散發出的漉漉潮氣,和著麥秸的清香包圍著這對馬拉鬆戀途上如醉如癡、推心置腹的戀人。

  “你聽--”竺阿妹忽然仰起脖兒,側著耳朵細聽著。

  李晉也側耳細聽起來。

  嚓嚓嚓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地傳來。

  這聲音是從倆人坐的麥垛背後沙石路那邊傳來的,一動身探望就會弄出動靜,倆人屏住呼吸。李晉要側身瞧一瞧,竺阿妹使勁按著他不讓。估計也是情侶漫步,他倆想起身返回,也要等一會兒。

  “我累了,坐一會兒吧?”

  “好吧。”

  好耳熟的北京口音,李晉和竺阿妹一聽,就知道是北京知青黃曉敏和方麗穎。

  黃曉敏的聲音:“到地頭麥秸垛那兒吧?”

  “上次你不是發現了嗎,坐得一個坑一個坑的,常有人在那兒談戀愛,碰上多不好!”方麗穎反對說,“再說麥垛裏有老鼠,還到那天晚上蒿棵裏鋪好麥秸的地方吧。”

  “你就是怕這怕那,那麽巧就碰上談戀愛的?”黃曉敏嘴上不讚同,行動順從了,“好吧,我去抱一抱麥秸。”

  “巧事多啦,你沒聽宿舍裏傳的那些故事嗎,笑掉牙了。”方麗穎囑咐說,“快點,我等你一塊兒過去。”

  李晉緊緊抱住竺阿妹,緊緊靠著麥垛,既怕被發現又在連隊裏傳成故事,又怕驚動了這對情侶掃他們的興。

  僥幸,黃曉敏從後側抱一抱麥秸走了。

  隊裏知青幾乎都曉得,當從北京傳來小道消息要從知青中招考大學生時,知青們半信半疑,議論紛紛。黃曉敏的爸爸獲得準確消息後來信鼓勵他複習功課,做好迎考準備,他悶住這消息悄悄複習,惹來了夥伴不少斜眼和冷語,一心想和女友方麗穎雙雙考入北京的大學。沒承想,招生開始采取的是推薦、選拔、考試三結合的辦法,比過去選送工農兵上大學多了一項考試,隻不過是比劃比劃而已,農場推薦和學校選拔仍占主導地位,袁大炮和田野拿著報紙上刊登的張鐵生考場上交白卷的報導,向張隊長建議治治“大學迷”,推薦方麗穎上了農墾係統辦的師範學院,三年畢業後分配回到農場,農場又分回三隊小學校當了教員。田野和袁大炮,包括張隊長都宣揚過,花農場錢培養出的大學生,什麽情況也不準返城!

  方麗穎畢業分配回隊的時候,這兒也祝賀大學畢業,那兒也祝賀隊裏有了自己的大學生,倆人喜在臉上,憋屈在心裏。在張隊長和袁大炮、田野等一再掇弄下,不久倆人也登記結了婚。計劃有名調轉幹部倒出的房給他倆住,不巧,那名幹部因種種原因調不成了。張隊長安排他倆住進了隊裏的小招待所,三天後,外地來了客人要安排住宿,他倆隻好又搬出來。客人剛走場部又派來了工作組,急得張隊長和鄭風華都沒辦法,倆人索性各自回到了大宿舍的原鋪位,成了近在咫尺的牛郎織女。

  倆人在蒿叢中鋪好的鬆軟麥秸上躺下,誰都像有話要說,誰都又像沒法開口,焦躁和矛盾在他們心裏織成了一片迷離的網。特別是這些日子,各種返城的消息不斷傳來,他們總覺得比別的知青頭上多了一副緊箍咒。

  倆人沉默著,沉默著。

  黃曉敏一閉上眼睛,就是在高幹家屬區的樓房裏,和爸爸媽媽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條件優越的家……

  方麗穎一閉上眼睛,就是那綠樹遮掩的環境清悠的四合院,自己從小就住在那裏……

  “麗穎,你說,咱倆的婚姻生活多麽浪漫,”黃曉敏先打破沉默開了口,“天做房頂地做床,蒿草一圍做新房……”

  方麗穎此刻心境裏少了詩情畫意,截斷黃曉敏的話:“今天下午,我接到家裏一封信,說雲南等地一些知青進京請願,要求返城或改善知青的現實生活條件,還說咱北京有的區接收返城知青條件寬鬆多了,有的地方明明知道是假手續,都睜一眼閉一眼,還說,知青問題已引起社會上的同情……”

  “老百姓講話了,咱倆叫心強命不濟呀,一步不走運,步步都趕不上趟了!你上了這個工農兵大學咱倆算是倒黴了!你瞧張隊長那個德行,返城風刮起的雨點再大,也難澆到咱倆頭上,”黃曉敏有點兒悲觀,“咱倆說要辦返城,他還不得用大馬力拖拉機把咱倆拽住呀!”

  “走著瞧瞧,到時候他就顧不過來了!”方麗穎不甘心的樣子說,“我看呀,這些知青中就數竺阿妹有主意,東北佬講話了,猴奸猴奸……”

  李晉和竺阿妹聽到這兒,都豎起了耳朵,真想聽聽背後人們都在議論自己些什麽。

  像是佩服又像是嫉妒,方麗穎的聲音裏透露出了這兩股味兒:“從來農場頭一年,王大愣反對知青戀愛,李晉就帶頭搞什麽討論會,沒多久,他倆就好上了,戀了八年多了,紮根大潮都沒衝動他倆,別人怎麽掇弄,就是有個老豬腰子……要是返城風一來,人家就方便多啦……”

  黃曉敏接話:“一返城,他倆還不就得吹燈拔蠟,各奔他鄉,苦戀八年成泡影啊!”

  “不能!”方麗穎語氣很肯定,“竺阿妹不是那種人,對李晉可好了,在宿舍裏議論起來,總是說李晉好。”

  黃曉敏一側身一把摟住方麗穎:“你不知道吧?我人前背後也是說你好啊,不光當你麵好……”

  近在咫尺的牛郎織女談著談著,漸漸由感歎、惋惜、盼望轉入了勞累一天後的相互關懷和體貼中。

  李晉聽到方麗穎對竺阿妹的誇獎,心裏美滋滋的,緊靠著竺阿妹,倆人屏住呼吸,按捺著性子紋絲不動,隻是想靜靜地聽聽人家的私房話,並不想打擾他們。

  清爽、肅靜裏傳來了解腰帶的鐵環脫扣聲。

  竺阿妹死板板、靜默地忍耐到了一定程度,不好意思地推推李晉,意思是悄悄走開。

  盡管他倆躡手躡腳,還是驚動了黃曉敏和方麗穎,在他倆悄悄起身離開的刹那,那邊的喃喃細語也戛然而止,變成了死一般的沉寂和冷清。

  黃曉敏和方麗穎一直等到腳步聲消逝在去隊的沙石路上,才敢舒然地大吸口氣。

  “哎呀!”方麗穎再也忍不住了,伸出巴掌在左腮上狠狠拍了一下子。

  黃曉敏問:“麗穎,怎麽啦?”

  方麗穎緊皺眉頭,急咧咧地回答:“也不問買的還是賣的,上來就是一口!”

  “蚊子還是小刨锛?”黃曉敏用手輕輕撫摸方麗穎自拍的地方,已鼓起一個大包兒。

  原來,就在李晉和竺阿妹悄悄離開的時候,一隻小刨锛嗡嗡叫著落到了方麗穎的臉蛋上,把吸血管插進肌肉裏就沒命地吮吸起來……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