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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崇高的母性

  黎烈文

  辛辛苦苦在外國念了幾年書回來,正想做點事情的時候,卻忽然莫名其妙地病了,妻心裏的懊惱、抑鬱,真是難以言傳的。

  睡了將近一個月,妻自己和我都不曾想到那是有了小孩。我們完全沒有料到他會來得那麽迅速。

  最初從醫生口中聽到這消息時,我可真的有點慌急了,這正像自己的陣勢還沒有擺好,敵人就已跑來挑戰一樣。可是回過頭去看妻時,她正在窺伺著我的臉色,彼此的眼光一碰到,她便紅著臉把頭轉過一邊,但就在這閃電似的一瞥中,我已看到她是不單沒有一點怨恨,還簡直顯露出喜悅。

  “啊,她倒高興有小孩呢!”我心裏這樣想,感覺著幾分詫異。

  從此,妻就安心地調養著,一句怨話也沒有;還恐怕我不歡迎孩子,時常拿話安慰我:

  “一個小孩是沒有關係的,以後斷不再生了。”

  妻是向來愛潔的,這以後就洗浴得更勤;起居一切都格外謹慎,每天還規定了時間散步。一句話,她是從來不曾這樣注重過自己的身體。她雖不說,但我卻知道,即使一飲一食,一舉一動,她都顧慮著腹內的小孩。

  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她所有的洋服都小了,從前那樣愛美的她,現在卻穿著一點樣子也沒有的寬大的中國衣裳,在霞飛路那樣熱鬧的街道上悠然地走著,一點也不感覺著局促。

  有些生過小孩的女人,勸她用帶子在肚上勒一勒,免得孩子長得太大,將來難於生產,但她卻固執地不肯,她寧願冒著自己的生命的危險,也不願妨害那沒有出世的小東西的發育。

  妻從小就失去了怙恃,我呢,雖然父母全在,但卻遠遠地隔著萬重山水。因此,凡是小孩生下時需用的一切,全得由兩個沒有經驗的青年去預備。我那時正在一個外國通訊社做記者,整天忙碌著,很少功夫管到家裏的事情,於是妻便請教著那些做過母親的女人,悄悄地預備這樣,預備那樣。還怕裁縫做的小衣給初生的嬰兒穿著不舒服,竟買了一些軟和的料子,自己別出心裁地縫製起來。小帽小鞋等件,不用說都是她一手做出的。看著她那樣熱心地,愉快地做著這些瑣事,任何人都不會相信這是一個在外國大學受過教育的女子。

  醫院是在分娩前四五個月就已定好了,我們恐怕私人醫院不可靠,這是一個很大的公立醫院。這醫院的產科主任是一個和善的美國女人。因為妻能說流暢的英語,每次到醫院去看時,總是由主任親自診查,而又診查得那麽仔細!這美國女人並且答應將來妻去生產時,由她親自收生。

  因此,每次由醫院回來,妻便顯得更加寬慰,更加高興。她是一心一意在等著做母親。有時孩子在肚內動得太厲害,我聽到妻說難過,不免皺著眉說:“怎麽還沒生下地就吵得這樣凶!”

  妻卻立刻忘了自己的痛苦,帶著慈母偏護劣子的神情,回答我道:“像你羅!”

  臨盆的時期終於伴著嚴冬迫來了。我這時卻因為退出了外國通訊社,接編了一個報紙的副刊,忙得格外凶。

  現在我還分明地記得:十二月二十五那晚,十二點過後,我由報館回家時,妻正在燈下焦急地等待著我。一見麵她便告訴我小孩怕要出生了,因為她這天下午身上有了血跡。她自己和小孩的東西,都已收拾在一隻大皮箱裏。她是在等我回來商量要不要上醫院。

  雖是臨到了那樣性命交關的時候,她卻鎮定而又勇敢,說話依舊那麽從容,臉上依舊浮著那麽可愛的微笑。

  一點做父親的經驗也沒有的我,自然覺得把她送到醫院裏妥當些。於是立刻雇了汽車,陪她到了預定的醫院。

  可是過了一晚,妻還一點動靜都沒有,而我在報館的職務是沒人替代的,隻好叫女仆在醫院裏陪伴著她,自己帶著一顆惶憂不寧的心,照舊上報館工作。臨走時,妻拿著我的手說:“真不知道會要生下一個什麽樣子的小孩呢!”

  妻是最愛漂亮的,我知道她在擔心生下一個醜孩子,引得我不喜歡。我笑著回答:“隻要你平安,隨便生下一個什麽樣子的小孩,我都喜歡的。”

  她聽了這話,用了充滿謝意的眼睛凝視著我,拿法國話對我說道:

  --Oh!merci!tu es bien bon!(啊!謝謝你!你真好!)

  在醫院裏足足住了兩天兩晚,小孩還沒生,妻是簡直等得不耐煩了。直到二十八日清早,我到醫院時,看護婦才笑嘻嘻地迎著告訴我:小孩已經在夜裏十一點鍾生下了,一個男孩子,大小都平安。

  我高興極了,連忙奔到妻所住的病房一看,她正熟睡著,作伴的女仆在一旁打盹。隻一夜工夫,妻的眼眶已凹進了好多,臉色也非常憔悴,一見便知道經過一番很大的掙紮。

  不一會,妻便醒來了,睜開眼,看見我立在床前,便流露一個那樣淒苦而又得意的微笑,仿佛在對我說:“我已經越過了死線,我已經做著母親了!”

  我含著感激的眼淚,吻著她的額發時,她就低低地問我道:“看到了小東西沒有?”

  我正要跑往嬰兒室去看,主任醫師和她的助手--一位中國女醫士,已經捧著小孩進來了。

  雖然妻的身體那樣弱,嬰孩倒是頗大的,圓圓的臉盤,兩眼的距離相當闊,樣子全像妻。

  據醫生說,發作之後三個多鍾頭,小孩就下了地,並沒動手術,頭胎能夠這樣要算是頂好的。

  助產的中國女士還笑著告訴我:“真有趣!小孩剛剛出來,她自己還在痛得發暈的當兒,便急著問我們五官生得怎樣!”

  妻要求醫生把小孩放在她被裏睡一睡。她勉強側起身子,瞧著這剛從自己身上出來的,因為怕亮在不息地閃著眼睛的小東西,她完全忘掉了晚來--不,十個月以來的一切苦楚。從那浮現在一張稍稍清瘦的臉上的甜蜜的笑容,我感到她是從來不曾那樣開心過。

  待到醫生退出之後,妻便談著小孩什麽什麽地方像我。我明白她是希望我能和她一樣愛這小孩的。--她不懂得小孩愈像她,我便愛得愈切!

  產後,妻的身體一天好一天。從第三天起,醫生便叫看護婦每天把小孩抱來吃兩回奶,說這樣對於產婦和嬰孩都很有利的。瞧著妻靦腆而又不熟練地,但卻異常耐心地,睡在床上哺著那因為不能暢意吮吸,時而呱呱地哭叫起來的嬰兒的乳,我覺得那是人類最美的圖畫。我和妻都非常快樂。因著這小東西的到來,我們那寂寞的小家庭,以後將充滿生氣。我相信隻要有著這小孩,妻以後任何事情都不會想做的。從前留學時的豪情壯誌,已經完全被這種偉大的母愛驅走了。

  然而從第五天起,妻卻忽然發熱起來。產後發熱原是最危險的事,但那時我和妻都一點不明白,我們是那樣信賴醫院和醫生,我們絕料不到會出毛病的。直到發熱的第六天,方才知道病人再不能留在那樣庸劣的醫生手裏,非搬出醫院另想辦法不可。

  從發熱以來,妻便沒有再喂小孩的奶,讓他睡在嬰兒室裏吃著牛乳。嬰兒室和妻所住的病房相隔不過幾間房子,那裏麵一排排幾十隻搖籃睡著全院所有的嬰孩。就在妻出院的前一小時,大概是上午八點鍾罷,我正和女仆在清著東西,雖然熱度很高,但神誌仍舊非常清楚的妻,忽然帶著驚恐的臉色,從枕上側耳傾聽著,隨後用了沒有氣力的聲音對我說道:“我聽到那小東西在哭呢,去看看他怎麽弄的啦!”

  我留神一下,果然聽著遙遠的孩子的啼聲。跑到嬰兒室一看,門微開著,裏麵一個看護婦也沒有,所有的搖籃都是空的,就隻剩下一個嬰孩在狂哭著,這正是我們的孩子。因為這時恰是吃奶的時間,看護婦把所有的孩子一個一個地送到各人的母親身邊吃奶去了,而我們的孩子是吃牛乳的,看護婦要等別的孩子吃飽了,抱回來之後,才肯喂他。

  看到這最早便受到人類的不平的待遇,滿臉通紅,沒命地哭著的自己的孩子,再想到那在危篤中的母親的銳敏的聽覺,我的心是碎了的。然而有什麽辦法呢?我先得努力救那垂危的母親。我隻好欺騙妻說那是別人的一個生病的孩子在哭著。我狠心地把自己的孩子留在那些像虎狼一般殘忍的看護婦的手中,用病院的救護車把妻搬回了家裏。

  雖然請了好幾個名醫診治,但妻的病勢是愈加沉重了。大部分時間昏睡著,稍許清楚的時候,便記掛著孩子。我自己也知道孩子留在醫院裏非常危險,但家裏沒有人照料,要接回也是不可能的,真不知要怎麽辦。後來幸而有一個相熟的太太,答應暫時替我們養一養。

  孩子是在妻回家後第三天接出醫院的,因為餓得太凶,哭得太多的緣故,已經瘦得不成樣子,兩眼也不靈活了,連哭的氣力都沒有了,隻會幹嘶著。並且下身和兩腿生滿了濕瘡。

  病得那樣厲害的妻,把兩顆深陷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將抱近病床的孩子凝視了好一會,隨後緩緩地說道:“這不是我的孩子啊……醫院裏把我的孩子換了啊……我的孩子不是這副呆相啊……”

  我確信孩子並沒有換掉,不過被醫院裏糟蹋到這樣子罷了。可是無論怎樣解釋,妻是不肯相信的。她發熱得太厲害,這時連悲哀的感覺也失掉了,隻是冷冷地否認著。

  因為在醫院裏起病的六天內,完全沒有受到適當的醫治,妻的病是無可救藥了,所有請來的醫生都搖頭著,打針服藥,全隻是盡人事。

  在四十一二度的高熱下,妻什麽都糊塗了,但卻知道她已有一個孩子;她什麽人都忘記了,但卻沒有忘記她的初生的愛兒。她做著囈語時,旁的什麽都不說,就隻喃喃地叫著:“阿囝!囝囝!弟弟!”大概因為她自己嘴裏幹得難過罷,她便連想到她的孩子也許口渴了,她有聲沒氣地,反複地說著:“囝囝嘴幹啦!叫娘姨喂點牛奶給他吃罷……弟弟口渴啦,叫娘姨倒點開水給他吃罷……”

  妻是從來不曾有過叫喊“囝囝”、“弟弟”、“阿囝”那樣的經驗的,我自己也從來不曾聽到她說出這類名字,可是現在她卻這樣熟稔地,自然地念著這些對於小孩的親愛的稱呼,就像已經做過幾十年的母親一樣。--不,世間再沒有第二個母親會把這類名稱念得像她那樣溫柔動人的!

  不可避免的瞬間終於到來了!一月十四日早上,妻在我的臂上斷了呼吸。然而呼吸斷了以後,她的兩眼還是茫然地睜開著。直待我輕輕地吻著她的眼皮,在她的耳邊說了許多安慰的話,叫她放心著,不要記掛孩子,我一定盡力把他養大,她方才瞑目逝去。

  可是過了一會,我忽然發現她的眼角上每一麵掛著一顆很大的晶瑩的淚珠。我在殯儀館的人到來之前,悄悄地把它們拭去了。我知道妻這兩顆眼淚也是為了她的“阿囝”、“弟弟”流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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