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懋庸
母親去世已滿一個月了。近日想起,悲哀已像一塊冷卻的鐵,雖然還壓在心頭,但失去灼痛的熱度了。因此,能夠沉重但冷靜地想想她的命運。我能夠說的,隻有母親的痛苦。
生在貧家,嫁在貧家,物質生活的辛苦,是不必說了。精神上,從也被貧困刺激得性情粗暴的丈夫那裏是得不到安慰的。至於兒女,夭亡的夭亡了,離散的離散了。在十二三年的戰爭期間,千難萬難地養大了一個孫女,是她膝下唯一承歡的人。但是,解放以後,先是我派了人要從她身邊把她的孫女帶走;這沒有成,她卻反而突然被死神帶走了……
解放以後,她的桑榆暮景,本來也不算壞。知道我沒有在戰爭中死掉,還給她添了一大群的孫兒,這“福氣”就不小;我寄的錢,也夠她和父親溫飽地度日;經過改革的社會,對她也尊重起來了……然而,她不滿足,她非常痛苦,她是在痛苦中死去的。
她晚年的痛苦,是我所給她的。
我是她唯一可以指靠的兒子。指靠也算指靠到了,我供給了她的生活費用。但她所指望的,隻是這麽?她還有別的要求。但是我,解放以後,一次也沒有回去過;孫兒一大群,對她也不過是想象中的存在。“福氣”不小,可是虛的。二十多年不見,她該有多少話想同我說說啊,但是,一直沒有得到機會……我要把她們接出來,她不願意,說是過不來異鄉的生活。她也知道同我們沒有多的話可講,而在家鄉,可以同別的老太太們念念八仙佛(八個人一桌共同念佛),講講家常,熱鬧些。她叫我回去看看,我總是說,要去的,但終於沒有去。我為什麽不回去,原因很多,對她,卻總是說工作忙。在她,以為我在欺騙,這是不會的,但她總覺得莫名其妙。對我這個兒子,她養到我十二三歲以後,就開始莫名其妙了,一直到最後還是莫名其妙。這情形,在做母親的,是一件無比痛苦的事;所以,她在瞑目以前的一年中,已經神經錯亂了。
母親賦予我生命,但這個生命,是在窮困的家庭和黑暗的社會中長大起來的,它像一株野生植物,營養不足使它畸形地生長,它沒有色和香與周圍的百卉競豔,它隻長出刺來保護自己--往往在它自身和它所植根的土地受到侵犯的時候,它的刺就緊張起來了。
因此,我在十二三歲的時候,就形成了一種怪僻的性格,這性格使得我跟父母很少說話。父親對這隻是一味地責罵,母親卻隻是用茫然的眼光看我。她看我總是在讀書,正正經經地用著功,以為我一定有道理,而這些道理是她所不能懂的。所以,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她對我絕不表示意見,隻以整個母親的心,不得要領地探測著,無能為力地護衛著我!
1937年,抗日統一戰線形成了。因為叔叔去世,我帶了妻子和兒女回家去。看到了媳婦和兒孫,母親是幸福極了,天天用我帶去的錢請我們吃好的,我再三叫她省儉些,她總不聽。有一天,令仔人對我說,母親去向人家借錢。我問她,她說:“有這回事的。你帶來的錢用完了,我就暫時借著。你不用管。你走了以後,照樣寄錢來,我苦一些,就還清了。你們在家裏,總要吃得好一些的。”在這事情上,她固執得很!
當我要回上海的時候,有一晚,母親以十幾年來從未有過的命令口氣對我說:“你,你也對媳婦去說,你們把嘩子給我留在身邊。我要她,我會養得她好好的……”她流下了眼淚。
我們遵了命,走了。這成了永別的開端,對於母親,也對於我們的女兒。
我同母親的關係,就是這樣的。
現在想來,其他的一切,還有可說的;而我在解放以後不去看看母親,實在是罪無可赦的事。我倘若回去一次,讓她看看我和她的孫兒們,讓她同我說說她在戰爭時期她的苦難生活,讓她聽聽我在戰爭時期的新奇經曆,那在她,該是一種莫大的幸福,而她的晚年,就會過得很愉快。在這世界上,我,到底是她最親切的人啊!寄給她錢讓她吃飽,這算什麽呢?她是吃慣了苦的。能夠見到我的麵,能夠在精神上占有我--至少一部分,在她,這才是幸福的真諦。但是我,剝奪了她的全部幸福!
在她看來,她這親生親養的兒子,她用了整個的心愛了一生的兒子,到底隻變成了每月若幹元的人民幣,這是多麽傷心的事啊!
然而,她到死也不忍責備我一句。也許,她的母愛的盲目性,使她真的相信我並沒有什麽過錯吧。通過解放後的許多事實,她知道共產黨是幹什麽的,而她的兒子也是共產黨,這一點,也應該是她諒解我的理由。但她對我究竟是莫名其妙的,因之可以想象,她內心的矛盾,該是多麽深刻,這是最痛苦,最痛苦的!
我的母親的一生,就是這樣含辛茹苦的一生!我不回家去,是有許多正當的理由可以解釋的,但是,母親已經死了,這些理由沒有機會講了,就是講也講不清楚。她會相信,但她不會理解。她是一個最普通的村婦!
我這些抱憾無窮的思想,直到母親死後才明確起來。過去,從未細想過,隻以為母親還能活好多年,總有一天可以回去看看,不在乎遲早;這事對她的意義之重大,也未曾揣摩過。現在想明白了,但是已經無可奈何了!就算我是全心全意在為人民服務吧,但對於人民--而且是最痛苦的勞動人民之一的母親,給了我生命和全心的愛的母親,卻是這樣地漠不關心;在我輕而易舉而在她卻是最大的幸福的會麵,也不讓她如願。不受詛咒但我自己應該檢討!
隻有一件事,我總算遂了她的心願。前幾年,她來信說要預造“壽墳”和“壽材”,征求我的意見。我稍稍考慮了一下,就同意了。我知道,這一件事再不讓她滿足,她就會死不瞑目了。
人的一生,隻在這一件事上得到滿足,是極可悲的了,但在我的母親,這總算是在生命的最後實現了她的心願。這事,在我,是要從另一方麵進行檢討的:遷就迷信--但我管不得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