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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母親

  石評梅

  母親!這是我離開你,第五次度中秋,在這異鄉--在這愁人的異鄉。

  我不忍告訴你,我淒酸獨立在枯池旁的心境,我更不忍問你團圓宴上偷咽清淚的情況。

  我深深地知道:係念著漂泊天涯的我,隻有母親;然而同時感到淒楚黯然,對月揮淚,夢魂猶喚母親的,也隻有你的女兒!

  節前許久未接到你的信,我知道你並未忘記中秋;你不寫的緣故,我知道了,隻為了規避你心幕底的悲哀。月兒的清光,揭露了的,是我們枕上的淚痕;她不能揭露的,確是我們一絲一縷的離恨!

  我本不應將這淒楚的秋心寄給母親,重傷母親的心;但是與其這顆心,懸在秋風吹黃的柳梢,沉在敗荷殘莖的湖心,最好還是寄給母親。假使我不願留這墨痕,在歸夢的枕上,我將輕輕地讀給母親。假使我怕別人聽到,我將折柳枝,蘸湖水,寫給月兒,請月兒在母親的眼裏映出這一片秋心。挹清嫂很早告訴我,她說:

  “媽媽這些時為了你不在家怕談中秋,然而你的頑皮小侄女昆林,偏是天天牽著媽媽的衣角,盼到中秋。我正在愁著,當家宴團圓時,我如何安慰媽媽?更怎能安慰千裏外凝眸故鄉的妹妹?我望著月兒一度一度圓,然而我們的家宴從未一次團圓。”

  自從讀了這封信,我心裏就隱隱地種下恐怖,我怕到月圓,和母親一樣了。但是她已慢慢地來臨,縱然我不願撕月份牌,然而月兒已一天一天圓了!

  十四的下午,我拿著一個月的薪水,由會計室出來,走到我辦公處時,我的淚已滴在那一卷鈔票上。母親!不是為了我整天的工作,工資微少;不是為了債主多,我的錢對付不了;不是為了發得遲,不能買點異鄉月餅,獻給母親嚐嚐,博你一次微笑,隻為了這一卷鈔票我才流落在北京,不能在故鄉,在母親的膝下,大嚼母親賜給的果品。然而,我不是為了錢離開母親,我更不是為了錢棄故鄉。

  你不是曾這樣說嗎,母親:“你是我的女兒,同時你也是上帝的女兒,為了上帝你應該去愛別人,去幫助別人。去吧!潛心探求你所不知道的,勤懇工作你所能盡力的。去吧!離開我,然而你卻在上帝的懷裏。”

  因之,我離開你漂泊到這裏。我整天地工作,當夜晚休息時,揭開帳門,看見你慈愛的相片時,我跪在地下,低低告訴你:“媽媽!我一天又完了。然而我隻有懺悔和慚愧!我莫有撿得什麽,同時我也未曾給人什麽!”有時我勝利地微笑,有時我痛恨地大哭,但是我仍這樣工作,這樣每天告訴你。

  這卷鈔票我如今非常愛惜,她曾滴滿了我思親淚!但是我想到母親的叮嚀時,我很不安,我無顏望著這重大的報酬。因此,我更想著母親--我更對不起遙遠的山城裏,常默祝我盡職的母親!

  十五那天早晨很早就醒了,然而我總不願起來;母親,你能猜到我為了什麽嗎?

  林家弟妹,都在院裏唱月兒圓,在他們歡呼高亢的歌聲裏,激蕩起我潛伏已久的心波,揭現了心幕底沉默的悲哀。我悄悄地咽著淚,揭開帳門走下床來;打開我的頭發,我一絲一絲理著,像整理煩亂一團的心絲。母親!我故意慢慢地遲延,兩點鍾過去了,我成功地盤了一個很鬆亂的髻。小弟弟走進來,給我看他的新衣裳,女仆走進來望著我拜節,我都付之一笑。這笑裏映出我小時候的情形,映出我們家裏今天的情形。母親!你們春風沉醉的團圓宴上,怎堪想想寄人籬下的遊子!

  我想寫信,不能執筆;我想看書,不辨字跡;我想織手工,我想抄心經;但是都不能。我後來想拿下牆上的洞簫,把我這不寧的心緒吹出;不過既非深宵,又非月夜,哪是吹簫的時節!後來我想最好是翻書箱,一件一件拿出,一本一本放回,這樣挨過了半天,到了吃午餐時候。

  不曉得怎樣,在這裏住了一年的旅客,今天特別拘束起來,舉箸時,我的心顫跳得更利害;不知是否,母親你正在念著我?一杯紅豔豔的葡萄酒,放在我麵前,我不能飲下去,我想家裏的團圓宴上少了我,這裏的團圓宴上卻多了我。雖然人生旅途,到處是家,不過為了你,我才眷戀著故鄉;母懷是我永久倚憑的柱梁,也是我破碎靈魂,最終歸宿的墳墓。

  母親!你原諒我吧!當我情感流露時,允許我說幾句我心裏要說的話,你不要迷信不吉祥而阻止,或者責怪我。

  我吃飯時候,眼角邊看見爐香繞成個A字,我忽然想到你跪在觀音麵前燒香的樣子,你唯一禱告的一定是我在外邊“身體康健,一切平安”!母親!我已看見你龍鍾的身體,慈笑的麵孔;這時候我連飯帶淚一塊兒咽下去。幹咳了一聲,他們都用憐憫的目光望我,我不由地低下頭,覺著臉有點燒了。母親!這是我很少見的羞澀。

  林家妹妹,和昆林一樣大;她叫我“大姊姊”;今天吃飯時,我屢次偷看她,不曉得為什麽因為她,我又想起圍繞你膝下,安慰歡愉你的侄女。慚愧!你枉有偌大的女兒;母親!你枉有偌大的女兒!

  吃完飯,晶清打電話約我去萬牲園。這是我第一次去看她們創造成功的學校:地方雖不大,然而結構確很別致,雖不能及石附馬大街富麗的紅樓,但似乎仍不失小家碧玉的居處。

  因此,我深深地感到了她們締造艱難的苦衷了!

  清很淒清,因她本有幾分愁,如今又帶了幾分孝,在一棵垂柳下,轉出來低低喚了一聲“波微”時,我不禁笑了,笑她是這般嬌小!

  我們聚集了八個人,八個人都是和我一樣離開了母親,和我一樣在萬裏外漂泊,和我一樣壓著淒哀,強作歡笑地度這中秋節。

  母親!她們家裏的母親,也和你想我一樣想著她們;她們也正如我般眷懷著母親。

  我們飄零的遊子能湊合著在天涯一角勉為歡笑,然而你們做母親的,連湊合團聚,互談你們心思的機會都莫有。因之,我想著母親們的悲哀一定比女孩兒們的深沉!

  我們緣著傾斜亂石,搖搖欲墜的城牆走,枯幹一片,不見一株垂柳綠蔭。磚縫裏偶爾有幾朵小紫花,也莫有西山上的那樣令人注目;我想著這世界已是被人摒棄了的。

  一路走著,她們在前邊,我和清留在後邊。我們談了許多去年今日,去年此時的情景;並不曾令我怎樣悲悼,我隻低低念著:

  驚節序,

  歎沉浮,

  穠華如夢水東流;

  人間何事堪惆悵,

  莫向橫塘問舊遊。

  走到西直門,我們才雇好車。這條路前幾月我曾走過,如今令我最惆悵的,便是找不到那一片翠綠的稻田,和那吹人醇醉的惠風;隻感到一陣陣冷清。

  進了門,清低低歎了口氣,我問:“為什麽事你歎息?”她莫有答應我。多少不相識的遊人從我身旁過去,我想著天涯漂泊者的滋味,沉默地站在橋頭。這時,清握著我手說:“想什麽?我已由萬裏外歸來。”

  母親!你當為了她傷心,可憐她無父無母的孤兒,單身獨影漂泊在這北京城;如今歧路徘徊,她應該向那處去呢?縱然她已從萬裏外歸來,我固然好友相逢,感到快愉。但是她呢?她隻有對著黃昏晚霞,低低喚她死了的母親;隻有望著皎月繁星灑幾點悲悼父親的酸淚!

  猴子為了食欲,做出種種媚人的把戲,欄外的人也用了極少的誘惑,逗著它的動作;而且在每人的臉上,都輕泛著一層勝利的微笑,似乎表示他們是聰明的人類。

  我和清都感到茫然,到底什麽是生存競爭的工具呢?當我們笑著小猴子的時候,我覺著似乎猴子也正在竊笑著我們。她們許多人都回頭望著我們微笑,我不知道為了什麽!瓊妹忍不住了。她說:“你看梅花小鹿!”

  我笑了,她們也笑了;清很注意地看著欄裏。瓊妹過去推她說:“最好你進去陪著她,直到月圓時候。”

  母親!梅花小鹿的故事,是今夏我坐在葡萄架下告訴過你的;當你想到時,一定要拿起你案上那隻泥做的梅花小鹿,看著她是否依然無恙;母親!這是我永遠留著它伴著你的。經過了眠鷗橋,一池清水裏,漂浮著幾個白鵝;我望著碧清的池水,感到周圍的寂靜。我的心輕輕地跳了,在這樣死靜的小湖畔,我的心不知為什麽反而這樣激蕩著?我尋著人們遺失了的,在我偶然來臨的路上;然而卻失丟了我自己竟守著的,在這偶然走過的道上。在這小橋上,我凝望著兩岸無窮的垂柳。垂柳!你應該認識我,在萬千來往的遊人裏,隻有我是曾經用心的眼注視著你,這一片秋心,曾在你的綠蔭深處停留過。天氣漸漸黯淡了,陽光慢慢叫雲幕罩了;我們踏著落葉,信步走向不知道的一片野地裏去。過了福香橋,我們在一個小湖邊的山石上坐著,清告訴我她在這裏的一段故事。四個月前,清、瓊、逸來到這裏。過了福香橋有一個小亭,似乎是從未叫人發現過的桃源。那時正是花開得十分鮮豔的時候,逸和瓊折下柳條和鮮花,給她編了一頂花冠,逸輕輕地加在她的頭上。晚霞笑了,這消息已由風兒送遍園林,許多花草樹林都垂頭朝賀她!

  她們戀戀著不肯走,然而這頂花冠又不能帶出園去,隻好仍請逸把它懸在柳絲上。

  歸來的那晚上就接到翠湖的凶耗!清走了的第二個禮拜,瓊和逸又來到這裏,那頂花冠依然懸在柳絲上,不過殘花敗柳,已憔悴得不忍再睹。這時她們猛覺得一種淒涼緊壓著,不禁對著這枯萎的花冠痛哭!不願她再受風雨的摧殘,拿下來把她埋在那個小亭畔;雖然這樣,但是她卻造成一段綺豔的故事。

  我要虔誠地謝謝上帝,清能由萬裏外載著那深重的愁苦歸來,更能來到這裏重憑吊四月前的遺跡。在這中秋,我們能團聚著;此時此景,縱然淒慘也可自豪自慰!母親!我不願追想如煙如夢的過去,我更不願希望那荒渺未卜的將來,我隻盡興盡情地快樂,讓幻空的繁華都在我笑容上消滅。

  母親!我不敢欺騙你,如今我的生活確乎大大改變了,我不詛咒人生,我不悲歡人生,我隻讓屬於我的一切事境都像閃電,都像流星。我時時刻刻這樣盼著!當箭放在弦上時,我已想到我的前途了。

  我們由動物園走到植物園,經過許多殘莖枯荷的池塘,荒蕪落葉的小徑;這似我心湖一樣的澄靜死寂,這似我心湖邊岸一樣的枯憔荒涼。我在豳風堂前望著那一池枯塘,向韻姊說:“你看那是我的心湖!”

  她不能回答我,然而她卻說:“我應該向你說什麽?”

  我深深地了解她的心,她的心是這般淒冷。不過在這樣舊境重逢時,她能不為了過去的春光惆悵嗎?母親!她是那年你曾鑒賞過她的大筆的;然而,她如椽的大筆,未必能寫盡她心中的惆悵,因為她的愁恨是那樣深沉難測嗬!

  天氣陰沉地令人感著不快,每個人都低了頭幻想著自己心境中的夢鄉;偶然有幾句極勉強的應酬話,然而不久也在沉寂的空氣中消失了。

  清似乎想起什麽一樣,站起身來領著我就走,她說:“我領你到個地方去看看。”

  這條道上,莫有逢到一個人。緣道的鐵線上都曬著些枯幹的荷葉,我低著頭走了幾十步,猛抬頭看見巍峨高聳的四座塔形的墓。荒叢中走不過去,未能進去細看;我回頭望望四周的環境,我覺著不如陶然亭寥闊而且淒靜,蕭森而且清爽。陶然亭的月亮,陶然亭的晚霞,陶然亭的池塘蘆花,都是特別為墳墓布置的美景,在這個地方埋葬幾個烈士或英雄,確是很適宜的地方。

  母親!在陶然亭蘆葦池塘畔,我曾照了一張獨立蒼茫的小像;當你看見它時,或許因為我愛的地方,你也愛它;我常常這樣希望著。

  我們見了頹廢傾圮,荒棒沒脛的四烈士墓,真覺為了我們的先烈難過。萬牲園並不是荒野廢墟,實不忍使我們的英雄遺骨,受這般冷森和淒涼!就是不為了紀念先賢,也應該注意怎樣點綴風景!我知道了,這或許便是中國內政的縮影吧!

  隔岸有鮮紅的山楂果,夾著鮮紅的楓樹,望去像一片彩霞。我和清拂著柳絲慢慢走到印月橋畔;這裏有一塊石頭,石頭下是一池碧清的流水;這塊石頭上,還刊著幾行小詩,是清四月間來此假寐時作的。她是這樣處處留痕跡,我呢,我願我的痕跡,永遠留在我心上,默默地留在我心上。

  我走到楓樹麵前,樹上樹下,紅葉鋪集著。遠望去像一條紅氈。我想揀一片留個紀念,但是我莫有那樣的勇氣,未曾接觸它前,我已感到淒楚了。母親!我想到西湖紫雲洞口的楓葉,我想到西山碧雲寺裏的楓葉;我傷心,那一片片緋紅的葉子,都給我一樣的悲哀。

  月兒今夜被厚雲遮著,出來時或許要到夜半,冷森淒寒這裏不能久留了;園內的遊人都已歸去,徘徊在暮雲暗淡的道上的隻有我們。

  遠遠望見西直門的城樓時,我想當城圈裏明燈輝煌,歡笑歌唱的時候,城外荒野尚有我們無家的燕子,在暮雲底飛去飛來。母親!你聽到時,也為我們漂泊的遊兒傷心嗎?不過,怎堪再想,再想想可憐窮苦的同胞,除了懸梁投河,用死去辦理解決一切生活逼迫的問題外,他們求如我們這般小姐們的呻吟而不可得。

  這樣佳節,給富貴人作了點綴消遣時,貧寒人卻作了勒索生命的符咒。

  七點鍾回到學校,瓊和清去買紅玫瑰,芝和韻在那裏料理果餅;我和俠坐在床沿上談話。她是我們最佩服的女英雄,她曾遊遍江南山水,她曾經過多少困苦;尤其令人心折的是她那嬌嫩的玉腕,能飛劍取馬上的頭顱!我望著她那英姿瀟灑的豐神,聽她由上古談到現今,由歐洲談到亞洲。

  八時半,我們已團團坐在這天涯地角,東西南北湊合成的盛宴上。月兒被雲遮著,一層一層剛褪去,又飛來一塊一塊的絮雲遮上;我想執杯對月兒痛飲,但不能踐願,我隻陪她們淺淺地飲了個酒底。

  我隻願今年今夜的明月照臨我,我不希望明年今夜的明月照臨我!假使今年此日月都不肯窺我,又那能知明年此日我能望月!在這模糊陰暗的夜裏,淒涼肅靜的夜裏,我已看見了此後的影事。母親!逃躲的,自然努力去逃躲,逃躲不了的,也隻好靜待來臨。我想到這裏,我忽然興奮起來,我要快樂,我要及時行樂;就是這幾個人的團宴,明年此夜知道還有誰在?是否煙消灰熄?是否風流雲散?

  母親!這並不是不祥的讖語,我覺著過去的淒楚,早已這樣告訴我。

  雖然陳列滿了珍饌,然而都是含著眼淚吃飯;在輕籠虹彩的兩腮上,隱隱現出兩道淚痕。月兒朦朧著,在這淒楚的筵上,不知是月兒愁,還是我們愁?

  杯盤狼藉的宴上,已哭了不少的人;瓊妹未終席便跑到床上哭了,母親!這般小女孩,除了母親的撫慰外,誰能解勸她們?瓊和秀都伏在床上痛哭!這謎揭穿後誰都是很默然地站在床前,清的兩行清淚,已悄悄地滴滿襟頭!她怕我難過,跑到院裏去了。我跟她出來時,忽然想到亡友,他在淒涼的墳墓裏,可知道人間今宵是月圓。

  夜闌人靜時,一輪皎月姍姍地出來;我想著應該回到我的寓所去了。到門口已是深夜,悄悄的一輪明月照著我歸來。月兒照了窗紗,照了我的頭發,照了我的雪帳;這裏一切連我的靈魂,整個都浸在皎清如水的月光裏。我心裏像怒濤湧來似的淒酸,撲到床緣,雙膝跪在地下,我悄悄地哭了,在你的慈容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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