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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老哥哥

  臧克家

  秋是懷人的季候。深宵裏,床頭上叫著蟋蟀,涼風吹一縷明光穿過紙窗來。在我這沒法合緊雙眼的當兒,一個老態龍鍾的老人的影像便蒙朧在我眼前了。

  可以說,我的心無論什麽時候都給老哥哥牽著的。在青島住過了五年,可是除了友情沒有什麽使我在回憶裏悵惘,有那便是老哥哥了。青島離家很近,起早也不過天把的路程呢。記得在中山路左角一家破舊的低級的交易場中常常可以得到老哥哥的消息。前來的鄉人多半是販賣雞子回頭帶一點洋貨,老哥哥的孫子也每年無定時的來跑幾趟,他來我總能夠知道,臨走,我提一個小包親自跑到嘈雜的交易所裏從人叢中從忙亂中喚他出來交到他的手裏。

  “這是帶給老哥哥的一點禮物。”

  “這還使得呢!”口在推讓著小包卻早已接過去了。我知道這點禮物不比鴻毛有分量,然而一想老哥哥用殘破的牙齒咀嚼著餅幹時的微笑,自己的心又是酸又是甜的。

  老哥哥離開我家,算來已經足足十年了。在這個長的期間裏:我是一隻亂飛的鳥,也偶爾的投奔一下故鄉的園林。照例,在未到家以前,心先來一陣怕,怕人家說我變了,更怕有些人我已不認識有些人已見不到了。到了家一定還沒坐好,就開始問短問長了。心急急想探一下老哥哥的存亡,可是話頭卻有些不敢往外吐,早晚用話頭的偏鋒敲出了老哥哥健在的消息,心這才放下了。

  前年舊年是在家裏過的。正月的日子是無底幽閑,便把老哥哥約到我家來了。見了麵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他,他卻大聲喊著說:“你瘦了!小時候那樣的又胖又白!”從他剛勁的聲音裏我聽出了他的康健了。

  “老哥哥,你拖在背上的小辮也禿尖了。”他沒有聽見,便在我的扶持下爬到我的炕頭上了。

  我們開始了短短長長的談話,話頭隨意亂擺是沒有一定的方向的。他的耳朵重聽,說話的聲音很高,好似他覺得別人的聽覺也和他一樣似的。用手勢,用高腔,不容易把一句話遞進他的耳朵裏去。他說,他常常掛念著我,他的身子雖然在家裏,可是心還在我的家呢。

  語絲還纏在嘴角上,可是他已經虎虎的打起鼾聲來了,我心裏悲傷的說,“老哥哥老了!”

  呼吸象拉風箱,一霎又咳嗽醒了,楞掙起來吐一口黃痰。他自己仿佛有點不好意思,要我扶他趨搭的到耳房裏去,在那兒也許他覺得舒心一點,五十個年頭身下的土炕會印上個血的影子吧?於今用了一把殘骨他又重溫別過十年的舊夢去了。

  傍晚了。我留他住一宿,他一麵搖頭一麵高聲說:“老了,夜裏還得人服侍!日後再見吧!”我用眼淚留他,他象沒有看見,起來緊了緊腰踉蹌著向外麵移步了。我扶著他,走下了西坡,老哥哥的村莊已在炊煙中顯出影子來了。

  我回步的時候晚霞正灼在西天,回頭望望老哥哥,已經有些模糊了,在冷風裏隻一個黑影在閃。

  “日後再見吧!”我一邊走著一邊味著老哥哥這句話。但是一個熟透了的果子誰料定它那刹會落呢?

  回到家來更念念著老哥哥了。老哥哥真是老哥哥,他來到我家時曾祖父還不過十幾歲呢。祖父是在他背上長大,父親是在他背上長大的,我呢,還是。他是曾祖父的老哥哥,他是祖父和父親的老哥哥,他是我的老哥哥。

  聽老人們講,他到我家來那不過才二十歲呢。身子銅幫鐵底的,一個人可以單拱八百斤重的小車,可是在我記事的時候他已是六十多歲的暮氣人了。那時他的活是趕集,喂牲口,農忙了擔著飯往坡裏送。曬場的時節有時拿一張木叉翻一翻。揚場,他也拾起張鍁來揚他幾下,別人一麵揚一麵稱讚他說“好手藝,揚出個花來,真果老將出馬一個趕倆”。

  從我記事以來,祖父沒曾叫過他一聲老哥哥,都是直呼他老李。曾祖父也是一樣。曾祖父的脾氣很暴,好罵人“王八蛋”。他老人家一生起氣來,老哥哥就變成“王八蛋”了。祖父雖然不大罵人,然而那張不大說話的臉子一望見就得叫人害怕。老哥哥趕集少買了一樣東西,或是祖父說話他耳聾聽不見,那一張冷臉,半天一句的冷話他便伸著頭吃上了。我在一邊替老哥哥心跳,替老哥哥不平。心裏想“祖父不也是在老哥哥手下長大了的嗎?”

  老哥哥對我沒有那麽好的。我都是牽著他的小辮玩。他說故事給我聽。他說他才到我家來,我家正是旺時,六曾祖父做大京官,門前那迎風要倒的兩對旗杆是他親手加入豎起來的,那時候人口也多,真是熱鬧。語氣間流露著“繁華歇”的感歎。我小時候最是迷賭,到了輸得老鼠洞裏也挖不出一個銅錢來的困窘時,我便想到老哥哥的那個小破錢袋來了。錢袋放在他枕頭底下,順手就可以偷到的,早晚他用錢時去摸錢袋,才發現裏麵已經空空了。他知道這個地道的賊,他一點也不生氣。我後來向他自首時是這樣說的:

  “老哥哥,這時我還小呢,等我大了做了官一定給你銀子養老。”

  他聽了當真的高興。然而這話曾祖父小時曾說過,祖父小時也曾說過了!

  在黃昏,在雨夜,在月明的樹下,他的老話便開始了。我側著耳朵聽他說長毛作反,聽他說天上掉下彗星來。然而給我印象最深的要數這一次了。那年我八歲,母親躺在床上,臉上蒙一張白紙,我放聲哭了,老哥哥對我說母親有病他到呂標去取藥吃上就好了。後來給母親上墳也老是他擔著菜盒我跟在後頭,一路上他不住的說母親是叫父親氣死的。“當年大相公,剪了發當革命黨,還在外麵和別的女人好,你小時穿一件時樣的衣裳,姑們問一聲‘又是外邊那個娘做來的’,這話叫你娘聽見,你想心裏是什麽味?而後,皇帝又一勁的殺革命黨,你爺戴上假發到處亡命。這兩樁事便把你娘致死了。”

  老哥哥一天一天的沒用了。日夜蜷縮在他那一角炕頭上,象吐盡了絲的蠶一樣,疲憊抓住了他的心。背屈的象張弓。小辮越顯得細了。他的身子簡直成了個季候表,一到秋風起來便咯咯的咳嗽起來。

  “老李老了!老李老了!”

  大家都一齊這麽說。年老的人最不易叫人喜歡。於是老哥哥的壞話塞滿祖父的耳朵了。大家都討厭他。討厭他耳聾,討厭他咯咯鬧得人睡不好覺,討厭他冬天把炕燒得太熱,他一身都是討厭骨頭,好似從來就沒有過不討厭的時候!祖父最會打算,日子太緊,廢物是得鏟除的,於是尋了一點小事便把五十年來跑裏跑外的老哥哥趕走了。我當時的心比老哥哥的還不好過,真想給老哥哥講講情,可是望一下祖父的臉,心又冷了。

  老哥哥臨走淚淋淋的,口裏半詛咒半咕嚕著說“不行了,老了”。每年十二吊錢的工價算清了賬,肩上一個小包(五十年來勞力的代價)走出了我的大門。我牽著他的衣角,不放鬆的跟在後麵。

  老哥哥兒花女花是沒有一點的。他要去找的是一個嗣子。說家是對自己的一個可憐的安慰罷了。但是,不是自己養的兒子,又沒有許多東西帶去,人家能好好養他的老嗎?我在替他擔心著呢!

  十年過去了,可喜老哥哥還在世。暑假在家住了一天,沒能夠見到他。但從三機匠口裏聽到了老哥哥的消息,他說在西河樹行子裏碰到老哥哥在背著手看夕照,見了他還親親熱熱的問這問那,他還說老哥哥一心掛念著我莊裏的人,還待要鼓鼓勁來耍一趟,因為不過二裏地的遠近,老哥哥自己說腳力還能來得及呢。

  又是秋天了,鷹秋風最能吹倒老年人!我已經能賺銀子了,老哥哥可還能等得及接受嗎?

  老王楊絳老王我常坐老王的三輪。他蹬,我坐,一路上我們說著閑話。

  據老王自己講:北京解放後,蹬三輪的都組織起來;那時候他“腦袋慢”“沒繞過來”,“晚了一步”,就“進不去了”。他感歎自己“人老了,沒用了”。老王常有失群落伍的惶恐,因為他是單幹戶。他靠著活命的隻是一輛破舊的三輪車。有個哥哥死了,有兩個侄兒“沒出息”,此外就沒什麽親人。

  老王不僅老,他隻有一隻眼,另一隻是瞎的。乘客不願坐他的車,怕他看不清,撞了什麽。有人說,這老光棍大約年輕時候不老實,害了什麽惡病,瞎掉一隻眼。他那隻好眼也有病,天黑了就看不見。有一次,他撞在電線杆上,撞得半麵腫脹,又青又紫。那時候我們在幹校,我女兒說他是夜盲症,給他吃了大瓶的魚肝油,晚上就看得見了。他也許是從小營養不良而瞎了一眼,也許是得了惡病,反正同是不幸,而後者該是更深的不幸。

  有一天傍晚,我們夫婦散步,經過一個荒僻的小胡同,看見一個破破落落的大院,裏麵有幾間塌敗的小屋;老王正蹬著他那輛三輪進大院去。後來我坐著老王的車和他閑聊的時候,問起那裏是不是他的家。他說,住那兒多年了。

  有一年夏天,老王給我們樓下人家送冰,願意給我們家帶送,車費減半。我們當然不要他減半收費。每天清晨,老王抱著冰上三樓,代我們放入冰箱。他送的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冰價相等。胡同口蹬三輪的我們大多熟識,老王是其中最老實的。他從沒看透我們是好欺負的主顧,他大概壓根兒沒想到這點。

  “文化大革命”開始,默存不知怎麽的一條腿走不得路了。我代他請了假,煩老王送他上醫院。我自己不敢乘三輪,擠公共汽車到醫院門口等待。老王幫我把默存扶下車,卻堅決不肯拿錢。他說:“我送錢先生看病,不要錢。”我一定要給錢,他啞著嗓子悄悄問我:“你還有錢嗎?”我笑說有錢,他拿了錢卻還不大放心。

  我們從幹校回來,載客三輪都取締了。老王隻好把他那輛三輪改成運貨的平板三輪。他並沒有力氣運送什麽貨物。幸虧有一位老先生願把自己降格為“貨”,讓老王運送。老王欣然在三輪平板的周圍裝上半寸高的邊緣,好像有了這半寸邊緣,乘客就圍住了不會掉落。我問老王憑這位主顧,是否能維持生活。他說可以湊合。可是過些時老王病了,不知什麽病,花錢吃了不知什麽藥,總不見好。開始幾個月他還能扶病到我家來,以後隻好托他同院的老李來代他傳話了。

  有一天,我在家聽到打門,開門看見老王直僵僵地鑲嵌在門框裏。往常他坐在蹬三輪的座上,或抱著冰傴著身子進我家來,不顯得那麽高。也許他平時不那麽瘦,不那麽直僵僵的。他麵色死灰,兩隻眼上都結著一層翳,分不清哪一隻瞎、哪一隻不瞎。說得可笑些,他簡直像棺材裏倒出來的,就像我想象裏的僵屍,骷髏上繃著一層枯黃的幹皮,打上一棍就會散成一堆白骨。我吃驚地說:“啊呀,老王,你好些了嗎?”

  他“唔”了一聲,直著腳往裏走,對我伸出兩手,他一手提著一個瓶子,一手提著一包東西。

  我忙去接。瓶子裏是香油,包裹裏是雞蛋。我記不清是十個還是二十個,因為在我記憶裏多得數不完。我也記不起他是怎麽說的,反正意思很明白,那是他送我們的。

  我強笑說:“老王,這麽新鮮的大雞蛋,都給我們吃?”

  他隻說:“我不吃。”

  我謝了他的好香油,謝了他的大雞蛋,然後轉身進屋去。他趕忙止住我說:“我不是要錢。”

  我也趕忙解釋:“我知道,我知道--不過你既然自己來了,就免得托人捎了。”

  他也許覺得我這話有理,站著等我。

  我把他包雞蛋的一方灰不灰、藍不藍的方格子破布疊好還他。他一手拿著布,一手攥著錢,滯笨地轉過身子。我忙去給他開了門,站在樓梯口,看他直著腳一級一級下樓去,直擔心他半樓梯摔倒。等到聽不見腳步聲,我回屋才感到抱歉,沒請他坐坐喝口茶水。可是我害怕得糊塗了,那直僵僵的身體好像不能坐,稍一彎曲就會散成一堆骨頭。我不能想象他是怎麽回家的。

  過了十多天,我碰見老王同院的老李。我問:“老王怎麽了?好些沒有?”

  “早埋了。”

  “呀,他什麽時候……”

  “什麽時候死的?就是到您那兒的那天。”

  他還講老王身上纏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因為老王是回民,埋在什麽溝裏。我也不懂,沒多問。

  我回家看著還沒動用的那瓶香油和沒吃完的雞蛋,一再追憶老王和我對答的話,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領受他的謝意。我想他是知道的。但不知為什麽,每想起老王,總覺得心上不安。因為吃了他的香油和雞蛋?因為他來表示感謝,我卻拿錢去侮辱他?都不是。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多吃多占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

  上帝咬過的蘋果黃小平上帝咬過的蘋果“我有愛我和我愛著的親人與朋友;對了,我還有一顆感恩的心……”

  誰能想到,這段豁達而美妙的文字,竟是出自一位在輪椅上生活了三十餘年高位癱瘓的殘疾人。這位殘疾人是誰?他就是世界科學巨匠霍金。

  一次,在學術報告結束之際,一位年輕的女記者不無悲憫地問:“霍金先生,盧伽雷病已將你永遠固定在輪椅上,你不認為命運讓你失去太多了嗎?”麵對這些突兀和尖銳的提問,霍金顯得很平靜,他的臉依然帶著微笑,他用那根還能活動的手指,艱難地敲擊鍵盤,打下了以上那段文字。

  對霍金來說,命運對他可謂是苛刻的:他口不能說,腿不能站,身不能動,他失去了許多常人擁有的最基本的生存條件。可霍金仍感到自己很富有,比如,一根能活動的手指,一顆能思維的大腦……這些,都讓他感到滿足並對生活充滿了感恩。

  有人說,每個人都是被上帝咬過後的蘋果,隻因上帝特別喜愛某些人的芬芳,所以才對他咬得特別重。霍金就是這樣一隻蘋果,上帝給了他殘缺的肢體,卻讓他擁有了一個芳香的心靈。

  生活給予每個人的都不會太少,隻要好好珍惜其中的一二,並不斷用心血去打造,就能擁有生命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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