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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老渡船

  李廣田

  我常想用一種最簡單的方法記述一個人。但是每當我提起筆時,就覺得這是一件難事。其初,我認為我可以用一個故事作中心,來說明這人的性格和行為,但計劃了很久卻依然構不出一個故事,這是一個沒有故事的人物。這人與一隻載重的老渡船無異,堅實、穩固,而又最能適應水麵上一切顛顛簸簸,風風雨雨。其實,從這個人眼裏看出來的一切事物,都好像在一種風平浪靜的情形中一樣,他是那樣安於他所遇到的一切,無所謂滿意,更無所謂不滿意,隻是天天負了一身別人的重載,耐勞,耐苦,耐一切屈辱,而無一點怨尤,永被一個叫做“命運”的東西任意渡到這邊,又渡到那邊。若說故事,這就是他的故事,此外再沒有什麽故事了。他在這種情形中已度過了五十幾個春秋;將來的日子也許還要這樣過下去的吧,他已經把他那份生活磨煉得熔進他的生命中去了。

  然則用一種職業來說明這個人又將怎樣呢,這個卻是更難的辦法,我根本就不能決定他作的是什麽職業。他是一個兒子的父親,一個妻子的丈夫;另有一種關係,我就不知道應如何稱呼,或者勉強可以說是他妻子的情人的對手吧--他那妻子的朋友是一個跑大河的水手,強悍有力,狡黠伶俐,硬派他作為對手,他恐怕太不勝任了。此外呢,最確實的他還是一個夥伴的夥伴。他那夥伴是一個鐵匠,當然他也就是一個鐵匠了,但這又決不是他的專門職業,何況他在打鐵的工夫上又隻是幫人家去打“下錘”比起打鐵來,他卻還是在田地裏為風日所吹炙的時候居多,他有二畝薄田,卻恰恰不夠維持全家的生計。

  他的家庭--在名義上他應當是一個家主,為尊重人家的名義起見,我們還不能不說是他的家庭--他的家庭是在一種特殊情形中被人家稱作“閑人館”的,在一座寬大明亮的房間裏,有擦得亮晶晶的茶具,有泡得香香的大葉兒茶,有加料的本地老煙絲,有鋪得軟軟的大土炕,有坐下去舒舒服服的大木椅。在靠左邊的那把椅子上坐落下來的時常是他的妻子,那是一個四十左右的女人,有瘦小身材,白色皮膚,雖然有幾行皺紋橫在前額,然而這個並不能證明她的衰老,倒是因了這個更顯出這人的好性情,她似乎是一個最能體貼人心的婦人。她時常用了故意變得尖細的嗓音招呼:“×,××”--這裏所作的記號是那位主人翁的乳名,為了尊重人家名字起見,恕我不把他的真名寫出。假如在這樣的招呼之下能立刻得到一聲回答,接著當然是“給我做這個,給我做那個”之類的吩咐。但她也絕不會因為得不到一聲回答而生氣,因為她知道,她的××不是去做這個就是去做那個了,不然就是到田裏去了,田裏是永有做不盡的工作的,再不然就是到河上去了。是的,到河上去--這一來倒使我發覺我的話已走了岔路,我原是說那座屋裏的情形的。我已說過,左邊那把木椅上是他妻子,那麽右邊呢,一定是那位水手了,不然,那位水手老爺是一個怪物,他在船上掌舵時是一個精靈,他回到這座屋裏來便成了一個幽魂,他是時常睡在那方鋪得軟軟的大土炕上的。他不一定是睡,他隻是躺著,反正有人為他滿茶點煙。除非他的船要開行,或已經開行了,他是不常留在船上的,他晝夜躺在這兒很舒服,他也時常用像囈語一般的聲音吩咐那個主人:“到河上去,到河上去。”他又是一個能賺銀子的英雄漢,他把他在水上漂來漂去所賺得的銀子都換成這個女人身邊的舒服了。話又要岔下去,還是回頭來再說這座屋子裏的情形吧,這屋子裏是不斷地有閑人來談天的,就是在鄉間,雖然忙著收獲莊稼,或忙著過新年時,這屋子裏也不少閑人來坐坐--這就是被稱作“閑人館”的原因了。這裏有著不必花錢的煙和茶,又有許多可高可低的好座位,至於義務,則隻要坐下來同那位水手或女人閑談就足夠,譬如談種種貨物的價錢,談種種食品的滋味,有時候也談起些遠年的或遠方的荒唐事情。

  他的裁縫兒子是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年輕人,高大,漂亮,戴假金戒指,吸“小粉包”香煙,不愛說話,卻常顯出一種蔑視他人的神氣,而他所最看不起的人也許就正好是他的爸爸。然而他總還喊爸爸,譬如他把人家的新衣完成了,他說:“爸爸,給某家某家送衣服。”於是爸爸就去送衣服了。這位裁縫是很少在家裏過日子的,他有這麽一份手藝,使他能各地找住處,尋飯食,並使他穿一身時髦衣服,他在這個家庭裏不能安心久住,固然尚有其他難言的原因,而他有了人所不及的一派身份,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吧。說起衣服,我們無妨順便談談那位家主的穿著。其實說起來也很困難,這還有什麽可說的呢,你讓他穿了好衣服去幹什麽,反正他又不能騎馬去拜客。他天天同灰土攪在一塊,同煤煙熏在一起,他自己又是閑不得的人,他最能利用時間,別人吩咐著固然肯幹,別人不吩咐也會自己拾起工作來,如沒有什麽事可做時,他可以肩一個糞籃到處走走,或到各處揀拾些人家舍棄的東西,如半截鐵釘,破爛繩頭,瓶口碗底,草鞋底等。他的兒子和妻子也許不喜歡他這樣,然而他總是這樣,他們也許嫌惡他汙穢,然而不汙穢又將如何?有愛同他開玩笑的人說道:“×,你看你這髒樣子,你看你這身破狗皮。人家要信你是裁縫兒子的爸爸才怪呢!”他的回答是黝黑的臉上一堆微笑,和一聲有意無意的“嘻嘻”。

  我幾乎忘記談起他作鐵匠的事情了,現在就讓我來補述一下。他是鐵匠,他當初也許立誌要把打鐵當作安身立命之道的,然而不幸,他的職務卻老停在掄下錘和拉風箱上。他的夥伴倒是一把好手,左一把鉗子,右一把小錘,能打造一切鐵的家具,使這一帶人民覺得他是少不得的一個師傅。他們的工作地點就在本村,而且也不是每天生火,除卻五天一個市集是必然的工作日子外,五天之內也許是一兩次聽到他們叮叮當當地敲著,隻要聽到這叮叮當當的敲打聲,人家也就陸續送來鋤頭犁頭之類的東西。當然,他們兩個賺得錢來隻能劈一個四六份子,十分之四是作了“閑人館”的小花銷了。後來不知因為什麽,這位掌鉗子的師傅忽然瞎了一隻眼睛,生意自然不如從前興盛,但隔不過十天八日,也還能聽到他們叮叮當當地敲著。又過不多久,這位一隻眼睛的師傅居然不再管他的下錘夥伴,自己鑽到土裏睡覺去了,於是掄下錘的工作再也無法繼續,這村子裏也不再聽到叮叮當當的響聲了。

  我寫到這裏不知怎地忽然覺得難過起來,我真是為了這位“閑人館”的主人感到荒涼了。你看,你看,他不是又從那邊走來了嗎?他背上不知負著一大捆什麽東西,沉甸甸的。現在我說他老了,可不是故意玩笑,是真的,他在我的眼裏變得愈來愈老了。我很慚愧,我不該當這時候就把他介紹給世人,假如那位裁縫少爺也能讀到這篇東西,一定再也不來承做我的新衣了,且有被他辱罵一陣的危險。我說這老人像一隻“老渡船”,也是隨便說的,我隻是一想到他時,就想起他妻子那個水手情人,於是便聯想到一隻船罷了,請大家千萬不要以為我給這個老人起了渾號,便跟在背後叫喊。你看,他負了一身重載已經從窗前走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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