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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揀麥穗

  張潔

  在農村長大的姑娘,誰不熟悉揀麥穗的事呢?

  我要說的,卻是幾十年前揀麥穗的那段往事。

  月殘星疏的清晨,挎著一個空蕩蕩的籃子,順著田埂上的小路走去揀麥穗的時候,她想的是什麽呢?

  在那夜霧騰起的黃昏,淌著沾著露水的青草,挎著裝滿麥穗的籃子,走回破舊的窯洞的時候,她想的是什麽呢?

  唉,她能想什麽呢?

  假如你沒在那種日子裏生活過,你永遠不能想象,從這一粒粒丟在地裏的麥穗上,會生出什麽樣的幻想。

  她拚命地揀呐,揀呐,一個收麥子的季節,能揀上一鬥!她把這麥子換來的錢積攢起來,等到趕集的時候,扯上花布,買上花線,然後她剪呀,縫呀,繡呀……也不見她穿,也不見她戴。誰也沒和誰合計過,誰也沒找誰商量過,可是等到出嫁的那一天,她們全會把這些東西,裝進新嫁娘的包裹裏去。

  不過當她們把揀麥穗時所伴的幻想,一同包進包裹裏去的時候,她們會突然感到那些幻想全部變了味兒,覺得多少年來她們揀呀、縫呀、繡呀實在是多麽傻啊!她們要嫁的那個男人,和她們在揀麥穗、扯花布、繡花鞋的時候所幻想的那個男人,有著多麽大的不同啊!但是,她們還是依依順順地嫁了出去,隻不過在穿戴那些衣物的時候,再也找不到做它、縫它時的那種心情了。

  這算得了什麽呢?誰也不會為她們歎一口氣,表示同情。誰也不會關心她們還曾經有過幻想。連她們自己也甚至不會感到過分的悲傷,頂多不過像是丟失哪一個美麗的夢。有誰見過哪一個人會死乞白賴地尋找一個夢呢?

  當我剛剛能夠歪歪咧咧地提著一個籃子跑路的時候,我就跟在大姐姐的身後揀麥穗了。

  那籃子顯得太大,總是磕碰著我的腿子和地麵,鬧得我老是跌跤。我也很少有揀滿一個籃子的時候,我看不見田裏的麥穗,卻總是看見蝴蝶和螞蚱,當我追趕它們的時候,揀到的麥穗還會從我的籃子裏再掉到地裏去。

  有一天,二姨看著我那盛著稀稀拉拉幾個麥穗的籃子說:“看看,我家大雁也會揀麥穗了。”然後,她又戲謔地說:“大雁,告訴姨,你揀麥穗做啥?”

  我大言不慚地說:“我要備嫁妝哩!”

  二姨賊眉賊眼地笑了,還向圍在我們周圍的姑娘、婆婆們眨了眨她那雙不大的眼睛:“你要嫁誰嗎?”

  是呀,我要嫁誰呢?我忽然想起那個賣灶糖的老漢。我說:“我要嫁那個賣灶糖的老漢!”

  她們全都放聲大笑,像一群鴨一樣嘎嘎地叫著。笑啥嘛!我生氣了。難道做我的男人,他有什麽不體麵的地方嗎?

  賣灶糖的老漢有多大年紀了?我不知道。他臉上的皺紋一道挨著一道,順著眉毛彎向兩個太陽穴,又順著腮幫彎向嘴角。那些皺紋給他的臉上增添了許多慈祥的笑意。當他挑著擔子趕路的時候,他那剃得像半個葫蘆樣的後腦勺上的長長的白發,便隨著顫悠悠的扁擔一同忽閃著。

  我的話,很快就傳進了他的耳朵。

  那天,他挑著擔子來到我們村,見到我就樂了,說:“娃娃你要給我做媳婦嗎?”

  “對呀!”

  他張著大嘴笑了,露出一嘴的黃牙。他那長在半個葫蘆似的頭上的白發,也隨著笑聲抖動著。

  “你為啥要嫁我呢?”

  “我要天天吃灶糖咧!”

  他把旱煙鍋子朝鞋底上磕著:“娃呀,你太小哩。”

  “你等我長大嘛。”

  他摸著我的頭頂說:“不等你長大,我可該進土啦。”

  聽了他的話,我急了。他要是死了,可咋辦呢?我急得要哭了。

  他趕緊拿塊灶糖塞進了我的手裏。看著那塊灶糖,我又帶著眼淚笑了:“你別死啊,等著我長大。”

  他又樂了。答應著我:“我等你長大。”

  “你家住哪搭呢?”

  “這擔子就是我的家,走到哪搭,就歇在哪搭!”

  我犯愁了:“等我長大,去哪搭尋你呀!”

  “你莫愁,等你長大,我來接你!”

  這以後,每逢經過我們這村子,他總是帶些小禮物給我。一塊灶糖,一個甜瓜,一把紅棗……還樂嗬嗬地對我說:“看看我的小媳婦來呀!”

  我呢,也學著大姑娘的樣子--我偷偷地瞧見過--要我娘找塊碎布,給我剪了個煙荷包,還讓我娘在布上描了花。我縫呀,繡呀……煙荷包縫好了,我娘笑得個前仰後合,說那不是煙荷包,皺皺巴巴,倒像個豬肚子。我讓我娘收了起來,我說了,等我出嫁的時候,我要送給我男人。

  我漸漸地長大了,到了知道認真揀麥穗的年齡了,懂得了我說的都是讓人害臊的話了。賣灶糖的老漢也不再開那玩笑--叫我是他的小媳婦。不過他還是常常帶些小禮物給我。我知道,他真的疼我呢。

  我不明白為什麽,我倒真是越來越依戀他,每逢他經過我們村子,我都會送他好遠。我站在土坎坎上,看著他的背影漸漸地消失在山坳坳裏。

  年複一年,我看得出來,他的背更彎了,步履也更加蹣跚了。這時,我真的擔心了,擔心他早晚有一天會死去。

  有一年,過臘八的前一天,我約摸著賣灶糖的老漢那一天該會經過我們村。我站在村口上一棵已經落盡葉子的柿子樹下,朝溝底下的那條大路上望著,等著。

  路上來了一個挑擔子的人。走近一看,擔子上挑的也是灶糖,人可不是那個賣灶糖的老漢。我向他打聽賣灶糖的老漢,他告訴我,賣灶糖的老漢老去了。

  我哭了,哭得很傷心,哭那陌生的但卻疼愛我的賣灶糖的老漢。

  我常想,他為什麽疼愛我呢?無非因為我是一個貪吃的,因為極其醜陋而又沒人疼愛的小女孩吧?我常常想念他,也常常想要找到我那個皺皺巴巴的像豬肚子一樣的煙荷包。可是它早已不知被我丟到哪裏去了。

  緣分陳丹燕緣分忘記了哪一天,一個大女孩粗魯地把我頭發掀開,在我後脖頸兒上發現了一個深坑,她立刻幸災樂禍地宣布:“她很饞。”這是孩子社會的法則,大家都認為脖頸兒上有坑的小孩很饞。

  那以後,我一直不能忘記當時那羞愧難當的心情。小時候,我的確饞,由於家裏從不給零花錢,家裏的報紙、牙膏皮和秋冬吃完被我小心曬幹並且天天翻動的橘子皮,就是我的陳皮條、半話李和丁香葡萄。

  秋天的橘子又新鮮,又漂亮,又芬芳。

  拿個舊信封裝好曬幹、變硬的橘子皮,捧著,一路聞著袋子裏逃逸出來的好聞氣味,來到中藥店。

  中藥店是間又大、又暗、又高、又舊的中式房間。一走進去,就落進由各種各樣的中藥混在一起的辛辣幹燥,但是很香的氣味裏,很多的甜、酸、苦、辣混和在一起,竟演變出那樣的一種清香來。走進藥店以後,心就變得恍惚而且安穩起來,似乎想著一些什麽,就像以後所漸漸嚐到的生活的味道。隻想好好坐一會兒,想一會兒,甚至想什麽也不是重要的。

  在半明半暗的房間深處,有許多精巧不過的小抽屜,抽屜上貼著紅紙,紅紙上寫了藥名,是用極細的毛筆工工整整地寫下來的繁體字。這些繁體字簡直就像複雜而美麗的花紋。路路通、當歸、車前草、黃連、麝香……都是有著說不出優雅的名字。這些都是中國的。

  但我仿佛從小就不喜歡這些中國古代傳下來的東西,總是有一個“外國好”的模糊想法。連小孩互相借書,一本外國書,都可以換兩本中國書。即使語文老師從不在給我寫的大字上畫紅圈,我也毫不生氣,卻沾沾自喜地認為,我生來就是和這些東西不合拍的。但是,從心裏說,雖然外國的花體字是那樣浪漫,但當我看到優美的毛筆字時,卻是從心裏感到了它的親切。

  櫃台旁邊有把太師椅,坐在那上麵,感覺自己就像個財主。我在等老頭拿秤稱我的橘子皮。

  越過櫃台,能看到抽屜上的黃銅把手那黯淡的光芒。時常,我會覺得那裏麵有許多熟悉但又莫名的舊秘密,似乎隻要輕輕一拉抽屜,就會驚異地叫:“原來是你呀!”但它們又隔得那樣遙遠。

  店裏隻有一扇窗,太陽好的時候半開著,窗外的天非常藍,但它隻有很遙遠的小塊,它完全被舊木窗框住了,像一口深井。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年的風吹日曬,木窗顏色已經變得很白,但在凹陷下去的地方卻還留著很好的桐漆。玻璃上的灰也不知道是多少年的了。窗外的天上沒有鳥,沒有雲,沒有聲音,在這裏不能相信窗外的竟然是天空,而它的確就是天空。在太師椅上仰望著它,心重重地沉了下去。那樣的一種說不出的沒有怨的憂愁!

  我的橘子皮放在櫃台的舊木桌上,像一小堆無比明媚的陽光,或者更像一個落難公主,本不該出現在這樣的地方。

  中藥店是不講時間的,坐在窗下,能望上好久,心裏一片寧靜。小孩也有寧靜恬然的心情,雖然那時還無法表達出來。回想小時候,由於“文化大革命”,我受的教育很片斷,大多數時間都是自己的。由於“文化大革命”殃及到仇恨中國人,所以在我讀的書中,外國的占三分之二,中國的占三分之一。十九世紀的法國小說,似乎永遠是更真實、更人道、更理想的社會。

  如果在馬路上看到許多人圍觀外國人,我會盡量昂起頭從人群外走掉,並為圍觀的人們深感羞恥。有次,我在拐角的大店裏看到一個濃妝豔抹的香港人,她很厭惡、很誇張地對櫃台上的灰大驚小怪。我站在她後麵,忍不住拿鞋底去抹她的白色皮鞋:“你以為你是什麽?你是狐假虎威的東西!”而我又是什麽?我是沒有家教、不愛祖國的流浪孩子。小孩總是小孩,總以為不愛就是斷絕。

  太師椅很舊了,異常光滑細膩,撫摩它時,總驚異於木頭會這樣老,這樣硬,但卻豪華,這樣地充滿了破落陳舊的哀愁和沉默的記憶。它使我感動。

  中藥店的老頭把我的橘子皮鏟進秤盤,用長指甲尖把秤砣上的細絲繩刮過去,秤杆上有極細的銀子做成的秤星。

  他的指甲修剪得極圓,就像抽屜頂上的那排白底藍花的小瓷罐一樣古老精巧,但是微髒。他和它們都在昏暗的屋裏浮現。

  他捧著我的橘子皮到櫃台後麵去,垂著肩往前快走的樣子,實在像是夢中的灰衣人,他的襖領上有塊縫得細密的半圓,他身上滲出了一種中藥一樣幹燥的芳香和一種死了以後才有的神秘。

  一樣東西在精致的同時總使人感到衰落、陳舊。

  我跟在他身後,真想輕輕摸一下他的後背。他就像我家的一個親人,我就像回了自己幾世以前的老家。櫃台後麵一拐彎,有張更大的方桌,繞過它一看,果真在繞過的地方有一張磨得好光的木凳,在桌下探頭探腦。再往前走,哪怕已特別地放輕了腳步,那裏的舊地板還是發出吱吱的響聲。仔細聞聞,果然在中藥的清香裏還有那股在住熟了的老房子裏才有的混合的氣味。

  在昏暗角落裏堆著一小堆橘子皮,很遠就能聞到它們的香氣,整個屋子隻有它們不像幹了好久、死了好久的東西。但其實它們也是幹了和死了的。把我的橘子皮倒進一大堆燦爛的橘子皮裏麵,但那座“金山”並沒有增加了一點。

  老頭數了錢給我。

  我說:“再給一點,我的橘子皮多好!”

  他搖搖頭。

  我說:“再給一丁點。”

  他還是搖頭。

  我走出來。街上太陽很好。我把裝橘子皮的舊信封做成一個紙球,然後放在腳下麵猛踩一腳。它忽地一下爆開,散開了一點橘子皮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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