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上洋
一
徜徉在中國的山川大地,在星羅棋布的人文名勝中,你幾乎找不出一處有名有姓的普通老百姓的曆史古跡。人們所看到的,要麽是像萬裏長城那樣的古代軍事設施,要麽是像北京故宮和十三陵那樣的帝王宮殿和陵墓,要麽是像蘇州拙政園那樣的達官貴人的府邸和園林,要麽是像杭州靈隱寺那樣的什刹廟宇,要麽是像山西鸛雀樓那樣的亭台樓閣,要麽是像韓愈和蘇東坡那樣的曆代文人騷客的題吟之地。一部中國名勝古跡史,其實就是一部帝王將相和才子佳人的遺跡史。
聞名千秋的滕王閣亦是如此。它不僅為一位赫赫皇子所建造,而且以他的封號所命名。
這位皇子就是唐朝開國皇帝李淵最小的兒子李元嬰。
公元653年,也就是唐高宗李治永徽四年,帶著一道諭旨,李元嬰由蘇州刺史轉任洪都都督。那時的洪都,雖地處江南,卻偏僻落後,一片荒涼,既無京城的繁華,又無蘇州的絢麗,過慣了聲色犬馬、燈紅酒綠生活的皇子,哪能受得了這樣的貶用和冷寂。於是,李元嬰將一切政事置於腦後,整日尋歡作樂,不是花天酒地、歌舞相陪,就是到郊外的山林裏打獵遊玩。有一天,他來到洪都城外贛江東岸的一片小山岡上,放眼望去,隻見西山披翠,長空如碧,贛水滔滔,白帆點點,鳥鳴於綠林,蝶舞於花叢。置身於這怡人的美景之中,一個念頭在滕王的腦海裏產生了,他要在這山丘之上修建一座樓閣,這樣既可攬山川之秀,又可極歌舞之樂。果然,沒有多久的時間,一座瑰麗的高閣便聳立在贛江之濱了。
曆史往往就是這樣具有諷刺意味,一座具有濃鬱高雅文化氣韻的江南名樓,最初卻是一位皇子沉湎歌舞、追求享樂的產物。
其實,豈止是滕王閣,縱觀古今中外,有許多為我們今天引以為豪的建築,不都是如此麽?無論是法國的凡爾賽宮,還是俄羅斯聖彼得堡的夏宮;無論是中國的頤和園,還是印度的紅堡,全部都是最高統治者們為了追求豪華奢侈生活而建造的。沒有帝王顯貴們永無休止的貪婪和享樂,我們就會少了許多的名勝古跡,曆史也就不會顯得如此的暈眩耀眼。
所以,從文化的視角看,有些大醜是可以產生大美的,一些不朽的東西往往是從腐朽之中產生的。
二
一千多年來,在滕王閣上發生了許多動人的故事,但最膾炙人口的是“時來風送滕王閣”。
那是公元675年,被譽為“初唐四傑”之一的年輕詩人王勃,從家鄉山西動身去探望被遷謫到南海任交趾令的父親。當他乘船沿長江而上行至江西彭澤的馬當時,突然狂風驟起,波浪滾滾,船一會兒被拋上浪尖,一會兒被摔下波穀,隨時都有翻沉的危險。就在這萬分緊急的時候,老艄公當機立斷,迅速將船搖到了馬當山下停靠,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就這樣避免了。
然而,奇怪的是,沒過多久,江麵又風平浪靜了。喜好山水的王勃於是下船借機遊覽。剛至山頂,他就被眼前的景色所陶醉了。兩岸的青山像一把鉗子般地夾峙,長江像一條遊龍逶迤西來,突然在此裹緊腰身穿峽而過,然後又甩開身子呼嘯東去,真是好一道水上天險啊!
王勃一邊漫步一邊觀賞,突然,他看見前麵不遠的一塊巨石上,端坐著一位白髯皓眉、貌若仙人的老者,連忙整衣向前,作揖施禮。哪知老者一動不動,甚至連眼皮也沒抬,就告訴他,明天是九九重陽,滕王閣有高人聚會,你快前往參加並作文章,定可名垂千古。王勃聽後感到迷惑不解,此地離洪都約有六七百裏之遙,一個晚上哪能到得了呢?老者微微一笑道,你隻管上船,自有清風助你如期到達。話音剛落,老者就遁而不見了。
遵照老者的吩咐,王勃迅即返回船上。果然,隨著一陣清風漸起,小船張著白帆,如箭一般向前馳去。天漸漸黑了,大地一片迷茫,月亮的銀輝灑在水麵上,不時在船的四周閃動著一圈圈白色的漣漪。王勃隻聽見耳邊風聲呼呼,好似騰雲駕霧,於是慢慢進入了如幻如夢的境界。等他醒來,天已大亮,船也穩穩當當地停靠在洪都的贛江之畔了。
此時,一場盛宴正在滕王閣上熱鬧非凡地進行,真可謂高朋滿座,勝友如雲。王勃悄然到來,坐在其中,麵對各界名儒學士,宴會的主人閻都督再三起身舉杯,請求諸公為重修竣工的滕王閣作序,並刻石為碑,以傳後世。因為此前大家都知道閻都督已要其女婿先寫好了序文,所以都一一推辭,假裝不敢接受。也許是因為年輕才高,在輪到王勃時,他毫不謙讓,立即鋪紙揮毫,洋洋灑灑地寫了起來。不多時,一篇《滕王閣序》就一氣嗬成了,引得滿座一片驚奇和羨慕。
曾經聽到過一種議論,有關王勃“時來風送滕王閣”的故事,不過是後人的杜撰,以那時的交通條件,王勃根本不可能在一夜之間從彭澤馬當到達洪都。據查,這個故事最早出自唐末五代時期進士王定保所著的《唐摭言》一書,這時離王勃登臨滕王閣作序已經兩百多年了。可見作者也是根據民間傳說記載的。我們沒有必要去考證這個故事的真偽。因為文學需要的是具有豐富想象力的神話,而不是經過嚴密考證的科技。考證隻會扼殺文學的生命。一座著名的樓閣,一個著名的才子,一篇著名的文章,一定會伴有一個無比動人的神話故事。如果沒有王勃的神話故事,滕王閣就會失去神秘,失去浪漫,失去魅力,失去色彩。中國文學史上就會失去一個美麗的傳奇,《滕王閣序》也就不會得到如此廣泛的流傳。
也有一些人認為,王勃雖然才思敏捷,但從未到過洪都,不可能一登滕王閣就當場寫出那麽好的序文,應該是他來了多日之後的有感之作。這種推斷有一定道理。其實,對於一個文章大家來說,寫一篇華麗的文賦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在中國文學的燦爛星空中,有些華章就是作者並沒有身臨其境而寫的。唐代的杜牧根本沒有見過阿房宮,卻寫出了撼人心魄的《阿房宮賦》。明初的南京,根本沒有閱江樓,而大臣宋濂卻寫出了千古名篇《閱江樓記》。由此可想而知,王勃在來到洪都之前,他盡管沒有登過滕王閣,但一定登過其他樓閣,同時他事先也一定了解了洪都和滕王閣的人文曆史和地理環境,所以,憑著已有的經曆、體驗、知識和文才,他登閣即興有感而發寫一篇滕王閣的序文也就不足為奇了。
三
在中國曆史上,恐怕沒有一座樓閣像滕王閣這樣屢毀屢建,至今已是第二十九次了。
世事滄桑,興毀頻仍,滕王閣是不幸的,又是有幸的。
那麽,究竟是什麽原因促使人們在滕王閣不斷地被毀之後又不斷地去重建呢?
一種比較普遍的看法就是因為王勃的《滕王閣序》寫得精彩,多少年來,人們對它讚賞有加,被譽為千古絕唱。事實也是這樣,序以閣名,閣以序傳。人們來登樓,更是來尋文。從王勃的序文開始,滕王閣便開始了它漫長的文化旅程。曆代文人的詩詞文章使這座始建時並不起眼的樓閣,逐漸成為了譽滿天下的江南名樓。
所以,清代詩人尚鎔說:“倘非子安序,此閣成荒陬!”這也許就是文學的力量。
但是,如果把王勃的序文放在中國古代文學的同類作品中相比較,就不能算是一流的了。
中華民族曆來有文以載道的傳統。一篇一流的文學作品,思想一定是深刻的,境界一定是高遠的。否則,就是文字再生動,也隻不過是一篇內容膚淺的美文。王勃的《滕王閣序》,人們從中讀到的,盡管也有大氣磅礴的描寫,也有觸景生情的議論,但那大都是對洪都物華天寶、人傑地靈的讚美,對滕王閣瑰偉奇特、萬千氣象的驚歎,對自己生不逢時、懷才不遇的感慨,總體上給人的感覺是華美有餘,內涵不足,既缺乏寬廣向上的人生氣度,也缺乏振聾發聵、使人深省的嚴峻理性。
相反,同是登樓賦文,範仲淹的《嶽陽樓記》就不一樣了。他在以恢弘的筆墨描繪了洞庭湖“銜遠山,吞長江”的波瀾壯闊,描繪了洞庭湖淫雨麗日的變幻多姿之後,進而發出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心聲。毫無疑問,這種境界與胸襟遠比王勃要寬闊和高尚,給人們的啟迪也遠比王勃要巨大和深刻。
如果說王勃的《滕王閣序》所抒發的是“小我”的話,那麽,範仲淹的《嶽陽樓記》所抒發的則是“大我”。
人們推崇王勃的《滕王閣序》,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認為其文字優美,文采飛揚。確實,不論是寫景還是抒情,王勃在序文中都大量運用排比和對仗,極盡華麗、誇張之詞,把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對稱美和音韻美發揮得淋漓盡致,給人以強烈的感染力,特別是有些既精辟又形象的語言,至今還活在人們的口頭上。但是,人們在華麗之中,也看到了序中深深浸透著魏晉南北朝時期空洞奢靡、矯揉造作的遺風,缺乏一種清新樸實自然的韻味。不僅如此,就是文中一些常常讓人擊節的佳句,也大多不是王勃的創造。“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是仿出於庾信的“落花與芝蓋同飛,楊柳共春旗一色”;“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是仿自馬援的“丈夫為誌,窮當益堅,老當益壯”;“東隅已逝,桑榆非晚”,是仿自《後漢書馮異傳》裏“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所以,就文字水平來講,《滕王閣序》也不能算是一流的。
當然,我們也不能去苛求王勃。因為任何文學作品的產生,都要受到作者所處時代、經曆、思想和藝術水平的限製。作為出身書香世家、有“神童”之譽的王勃,二十歲以前,可謂是少年得誌,春風得意,不僅仕途順達,未及弱冠,便授朝散郎,而且詩文綺麗,聲名遠播。由於當時的京城裏諸王鬥雞取樂成風,王勃仗著文才,戲寫了《檄英王鬥雞文》,惹得唐高宗龍顏大怒。一頭霧水的王勃哪裏知道,在至高無上權力森嚴的宮殿裏是決不允許文學家們任意揮筆戲說的,於是,他被逐出了長安城。從此,年輕的詩人便步入了命運多舛的途程。他先在四川客居了三年,返回京城後又到虢州任參軍,繼而因匿殺官奴被判重罪。雖然恰遇朝廷大赦恢複舊職,而此時的王勃,已經心灰意冷,徹底絕望了。加上他本質上隻是一介書生,且經曆單純,不像範仲淹那樣是一個久經磨礪、思想成熟的政治家。所以,在這樣的一種背景下,要求王勃的《滕王閣序》像《嶽陽樓記》那樣具有高遠的思想境界和強烈的震撼力也就勉為其難了。
這也從一定程度上印證了一個奇特的文學現象,中國文學史上最優秀的作品,往往都不是那些純粹的文人所寫的,而是出自那些集政治家、思想家和文學家於一身的人之手。
四
古人的樓閣,一般都建立在山岡等製高點上,就是沒有高地,也要建在高高的基座上。所以,樓閣一般都是全城最高的建築,也是全城的標誌性建築。
唐初的滕王閣,盡管高度隻有十幾米,規模也不大,但由於建在城外江邊的山岡上,因而看上去顯得非常的雄偉。王勃在序文中形容它“層台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那時的滕王閣,不愧為人們登高抒懷的最佳之地。
是啊,當人們站在高高的滕王閣上,極目遠眺,山川大地盡收眼底,詩情畫意湧上心頭,那是一種多麽愜意的情景啊!
這種感覺在一千三百多年後的滕王閣上還能找到嗎?
今天的滕王閣,是由我國著名建築專家梁思成先生根據宋代的草圖而設計,於1989年10月8日“重九”之日竣工落成的。它高達57.5米,占地4.3公頃,不僅氣勢雄偉,規模宏大,而且畫棟雕梁,金碧輝煌。尤其是那拾級而上的城牆式基座,那淩空欲飛的七層重簷,那懸纏在閣上的三層回廊,那翠如碧玉的琉璃脊頂,使整座樓閣顯得既古色古香,典雅莊重,又靈動飄逸,超凡脫俗。
毫無疑問,重建後的滕王閣,是曆史上無與倫比的。不僅如此,在江南三大名樓中,它也是最高的,真可謂是不折不扣的“西江第一樓”。
但是,在登臨另外兩座名樓後,對高居第一的滕王閣又感到有些名不副實。
黃鶴樓,雖然沒有滕王閣高,但由於建在龜山之頂,又麵向長江,佇立其上,使人有一種橫空出世、如臨雲霄之感。
嶽陽樓,這座僅高三層的清代建築,麵對洞庭湖浩渺無際的煙波,佇立其上,使人有一種思接千載、氣吞萬裏之感。
而站立在滕王閣上,盡管也能像王勃當年那樣看贛水奔流,觀江洲芳草,聽綿綿春雨,迎蕭瑟秋風,然而缺乏那種“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的高遠與深邃。在其四周,幾乎被水泥森林包圍了,東麵、南麵和北麵都是幾十層高的五光十色的大廈,隔著贛江的西麵則是新崛起的紅穀灘新城。在現代化的進行曲中,滕王閣變得越來越矮小了,變得越來越逼仄了。在這裏,已看不見了南浦飛雲,看不見了西山積翠,看不見了徐亭煙樹,看不見了東湖夜月,也看不見大地與長天的交匯了。
喪失了昔日那種獨立高聳氣勢的滕王閣,當然在人們的心目中也就產生不了那種“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的詩意,就產生不了那種叩問蒼茫、感慨萬千的激情。產生不了詩意和激情的滕王閣,隻能是一個純粹供人們遊玩的景點。
從建築學和美學的角度看,這不能不是一個巨大的遺憾。可見,對於一座供人們登高抒懷的古代樓閣來說,如果失去了高度優勢,失去了視線的寬廣和通達,也就失去了其基本的功能和意義。
人們讚美西安大雁塔的雄偉,並不是因為它是古老佛教的象征,而是因為在今天日新月異的建設中仍保持著一塔矗立的氣勢。
人們驚歎巴黎凱旋門的壯觀,不僅因為十二條大道以它為中心呈放射形向四麵伸展,更因為它從建成至今一直是巴黎老城區的最高建築。
因此,麵對那些曆史文化名樓,人們在推進現代化的過程中,千萬要小心翼翼地保護好它們的原始風貌,保護好它們周邊的原始環境。否則,我們就會失去一段曆史的文化高度,失去一段曆史的文化視線,失去一段曆史的文化空間。
滕王閣,人們期盼著你重新高聳在南昌城頭。
滕王閣,人們期盼著你重現昔日的人文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