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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戰事

  弋舟

  你總是在挑選著鑰匙。

  --策蘭

  第二次海灣戰爭的時候,叢好回到了蘭城。十三年過去了,蘭城變化自然不小。街道寬了,樓高了,但骨子裏,還是那個蘭城。在街上,甚至還能見到穿著那種叫做“健美褲”的緊身毛褲的女人。下車後叢好先去配了眼鏡。出門時她和丈夫潘向宇吵了架,推搡中,摔碎了眼鏡。那副鏡架被她帶著,隻是重新配上鏡片。蘭城作協接待叢好他們一行,安排他們去周邊的一些景點遊山玩水。叢好對此沒有興趣,雖然作為一個蘭城出來的人,這些景點大部分她都沒有去過。她向負責接待的一個小姑娘提出要求,請人家給她借一輛自行車來,而且要那種男式的“二八”自行車。小姑娘當然感到奇怪,但還是滿足了她的要求,心想,這些作家們自然有他們不同尋常的地方。

  叢好騎著這輛車子在蘭城的大街上穿行,慢悠悠的,一副心無所屬的樣子。她的心裏也的確是空著的,十多年的時間被抽去,她仿佛還是那個蘭城齒輪廠技校的女生。叢好想,如果當年張樹沒有在技校門前攔住她,也許她就順利地畢業了,然後順利地成為一名齒輪廠的女工,接著呢,結婚,生子,下崗,無外乎就是這些吧。

  如今叢好回到了齒輪廠家屬七區,居然還有人認出她。一個半老不老的婦女正坐在院子裏織毛衣,看到她就癟癟地叫一聲:

  “啊呀,這不是叢好嗎!”

  馬上就有人圍過來,七嘴八舌地跟她打招呼,卻沒有一個是她能認得出來的。他們問老叢--叢好的父親--好嗎,問老叢結婚了嗎,嘻嘻哈哈的。叢好逃跑一般騎上車子走了,聽他們在身後古怪地笑,想起了什麽似的。叢好的車子拐進了家屬區東邊的那條小巷。這裏依然闃無人跡,初春的風在裏麵形成一股阻力。迎著風穿越過去,叢好已經是淚流滿麵了。心裏的波瀾大到誇張的地步,那種瀕臨絕境的情緒,令她自己都覺出一種戲劇感。她最終還是沒有去張樹的家,她沒有那樣的勇氣去探聽什麽。好像是一個泥濘的陷阱,即使還埋藏著某些珍寶,也令人不敢涉足其間。叢好隻是漫無目的地騎行著,仿佛就要一直這樣騎下去,隻是騎,一直騎到死去。出門時潘向宇的那記耳光,把她打到一種無意識的狀態中了。一切都是沒有道理的,一切也都將向著沒有道理而去。

  晚上回到駐地,同行的人已經回來了,拉著她出去唱歌,她就跟著去了。同行的有兩個有些名氣的評論家,一個叫何況,一個叫祝乃至,都是四十歲出頭的男人,但還被歸在“青年評論家”的範圍內。叢好對這兩個人沒什麽好感,知道他們喜歡和圈子裏的女人搞出些名堂,平時多少對他們有些不屑。但是女詩人楊一堅決要她一起去,都有些要翻臉的意思了,隻好就答應下來。在KTV唱歌的時候,好像商量好了,祝乃至擠住楊一坐,何況擠住叢好坐,分贓似的。這是兩個聰明男人,連歌都唱得很不錯。在KTV唱歌,五音不全不要緊,隻要情緒飽滿,該亢奮的時候能亢奮上去,該悲傷的時候能悲傷下來,就是一個好歌手。他們唱得盡興,有股表演的味道在裏麵,自己感覺發揮得不錯,就喝下去很多啤酒。女詩人楊一也很高興,唱著,喝著,鼓掌著,就依在了祝乃至的懷裏。叢好起來上洗手間,從他們身邊經過,一眼看見祝乃至的一隻手是探在楊一裙子下麵的。她有些吃驚。雖然這種事情在圈子裏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但他們這樣明目張膽的,還是令叢好感到有些尷尬。從洗手間回來,卻沒了這兩個人的影子,隻何況一個人舉著麥克風在唱《三套車》。

  叢好也不便問他什麽,他也不解釋什麽,唱一句“你看吧這匹可憐的老馬”,對著她心照不宣地擠下眼睛。唱完這首歌他就不唱了,坐回到叢好身邊,一隻手很自然就搭在叢好腿上。叢好點支煙夾在手裏,茫然地看著電視機上的畫麵。從來沒有哪個圈子裏的男人試探過她,大家都知道她有一個有錢的老公。潘向宇的成功對他們構成了障礙,雖然他們也都是些自認為成功的男人,但和一個商人的成功比起來,就都有些縮手縮腳了。也許此時離開潘向宇幾千公裏了,那個成功商人的影子覆蓋不到這裏,所以評論家何況的手就自信起來。

  叢好感覺那隻手漸漸在用力,漸漸放肆起來,越來越接近她敏感的地方。令她驚訝的是,她居然不反感這隻手。她也喝了不少的酒,而且包房裏的光線也曖昧,這些都令她沉溺。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叢好是一個不怎麽會拒絕的人。她的冷漠其實有時候是種無能為力的表現。何況用另一隻手摟在她肩頭上,她也就靠進他懷裏了。那種想要腐爛的願望是一瞬間席卷上來的。叢好突然間渴望讓自己或者變輕,或者變重,輕到浮起來,重到墜下去,總之有一個方向就好,下或者上,都是無所謂的。她感覺到了自己的欲望,腹部不自覺地在收縮。這麽多年以來,在性事上,叢好基本上是沒有過歡樂的,潘向宇那種單方麵的索取一以貫之,她已經習慣了那種被“使用”的姿態,以為天底下就隻這一種方式,但欲望卻是真實地蟄伏在身體裏。潘向宇不可謂不強,而且是那麽強,但是,叢好總感到身體裏流動的那部分東西對他關閉住,越積越多,沒有釋放的希望。

  何況的一隻手伸進她的毛衣裏,迂回著摸上去。叢好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溫柔,眼睛閉起來,忍不住發出呻吟。她感覺自己的衣服被卷了起來,胸罩被打開了,感覺被不停頓地吻在胸前,整個乳房被含進一張溫熱的嘴裏。叢好覺得自己真的是浮起來了,也真的是墜下去了。突然左手的兩根指頭一陣刺痛,原來那支煙燃到了盡頭,燙到了她的手指。叢好痛得張開眼睛,看到了這個爬在自己胸口上舔食著的男人。他的眼睛也是閉著的,臉上掛著一種類似手淫般的別扭的幸福感,微酡著,很陶醉。

  由於半天沒人點歌,那台顯示器自動換到了電視頻道上。戰爭已經打響了,伊拉克駐聯合國的代表,在電視裏慷慨激昂地指責入侵者對於平民的殺戮,然後是軍事專家對戰爭的預測,他們用一些確鑿的數據作分析,結論卻不是很確鑿,他們給不出一個肯定的答案,贏,或者輸。但是叢好在心裏卻作出了自己的判斷。她已經不是那個蘭城時期的少女了,對於世界,不但具備了基本的常識,而且可以算是有了比較透徹的理解。可是此刻,陷身在一個男人攻擊下的叢好,再一次對自己強調:薩達姆侯賽因,這一次,你一定贏。電視裏,這位大名鼎鼎的伊拉克領袖在發表講話,內容被同期翻譯出來:

  我可以告訴你們,我並不感到任何膽怯和恐懼……

  我並不感到任何膽怯和恐懼--叢好在心裏重複一遍這句話,從中汲取到一股力量。她恍然醒悟,十三年,原來自己的開始與結束,是夾在兩場戰爭之間的。電視裏的伊拉克領袖一身戎裝,頭戴黑色貝雷帽,神態漠然,甚至有種漫不經心的木訥。叢好呆呆地望著他,心裏想,自己生命中的嚴峻時刻,居然總是和這個男人神奇地對應起來。與這一身戎裝相比,叢好覺得他更應該是披著長長的阿拉伯白袍,衣冠如雪,鬆弛地騎在單峰駱駝的背上,嘴角掛著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這樣的形象,更符合三十歲的叢好對於一個勇士的設想。

  電視的畫麵切換到夕陽下的巴格達。整座城市陷入在寥廓的靜寂中,伊斯蘭建築的圓頂在斜陽下劃出高貴的弧線,如同一幅剪影。叢好感受到這座城市危如累卵的驕傲,心想,其實一切就是從這樣的畫麵開始的。

  叢好被一下有力的啃噬驚醒。何況沒了分寸,弄疼了叢好。她動作粗暴地推開了他。何況還沒有明白過來,稀裏糊塗地又往上湊,被她抬起的一隻腳阻擋住,才愣在那裏。叢好慢慢地整理自己的衣服,有種毀於一旦的痛徹。楊一和祝乃至突然從牆壁裏冒了出來。原來這間包房是有夾層的,門開得很隱蔽,讓人難以發現。這兩個從牆壁裏出來的人都軟軟的,一臉的散亂。叢好覺得自己陷入在一個“大變活人”的魔術表演裏了,成為了一件道具。

  接下去幾天,叢好依然騎著那輛“二八”自行車在蘭城遊蕩。她的樣子令人矚目,穿著件煙灰色的薄羊絨大衣,用一雙質地優良的小羊皮靴,蹬著一輛破舊的男式自行車。

  離開蘭城的那天,叢好坐在火車上,看著站台上的那些蘭城人,心突然揪緊。她摘下眼鏡揉揉眼睛,然後戴回去仔細再看,心裏就顫抖著叫出一聲:

  媽媽!

  那個推著食品車在站台上叫賣的女人,的確是她的母親。她明顯地肥胖了,身材似乎也矮了下去,臃腫地裹著一件已經不是很白了的白大褂,剪得很短的頭發已經白多黑少,胡亂地在風中支愣著。叢好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控製住自己沒有走下火車。母親什麽時候又回到了蘭城?又為什麽到了這樣的地步?叢好想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種沒有餘地的衰老,和那種絕對意義上的宿命。火車啟動了,叢好滿臉淚水地在心裏和母親作出了告別。

  一

  十七歲時的叢好,比同齡的女孩子高出一些,同時也瘦上一圈,留著很短的、蓬茸的頭發,騎一輛龐大得足以使蘭城齒輪廠技校女生們望而生畏的“二八”自行車,慢悠悠地往返在蘭城的街道上。

  車子是父親的,說不上舊,但絕對算不上是新。叢好從來不擦它。一個纖弱的少女,騎一輛巨大的男式車子已經很不相稱了,如果這車子還不恰當地被擦拭一新,隻會令人覺出滑稽。相反,家裏被父親騎著的那輛紅色女車,卻總是光彩耀眼。父親把它的車圈擦出光亮刺目的效果,甚至動手給它的車梁縫了布套。這輛車子是母親的。但是,兩年前母親不告而別,從這個家消失掉。一個中年男人,突然在一夜之間失去了妻子,當然會頹唐沮喪。父親表達他痛苦的方式,就是堅定地改騎母親留下的這輛自行車。他騎著它,把它裝扮得如同一位新娘。有一天,父女倆湊巧同時回家,一進齒輪廠家屬七區的大門,就被一群孩子捕捉到了靈感,他們響亮地笑起來,其中一個非常樸素地總結出了他們父女的狀況,並嚴肅地宣布出來:“公的騎母的,母的騎公的。”叢好惡狠狠地從車子上跳下來,逼視住父親,等待他做出懲罰性的舉動。其實她並不是很憤怒,她隻是把這當成了又一次檢驗,看看她的父親,是不是真的那麽猥瑣。沒有出乎她的意料,麵對檢驗的父親,再一次被打上了“猥瑣”的標簽。他垂頭喪氣地從車子上下來,小心翼翼地把它扛在肩上,自顧上樓去了。

  一個十七歲的少女能經曆什麽不幸呢?對於叢好來說,它們依次是:近視,痛經,學習成績不佳(於是隻能去讀齒輪廠的技校),母親離家出走,卻留下一個“猥瑣”的父親給她。“猥瑣”這個詞叢好是在某本小說上讀到的,母親走後,突然就被她安放在了父親頭上。這個對於父親的定義一旦落實,它所具備的那種淩厲的屈辱感令叢好不由得哭了一場。叢好真的是認為父親是猥瑣的。父親的猥瑣無處不在。譬如騎那輛女式自行車騎出的曖昧,譬如麵對一群孩子的侮辱也隻能忍氣吞聲。

  父親在叢好心目中的形象,早已經在那個雨天崩潰了。叢好記得那一天的每一個細節,甚至父親被雨水打濕後耷拉在鼻梁上的頭發--它們伏伏貼貼地低垂著,間隔很長的時間滴下一滴水,然後又間隔很長的時間,再滴下一滴水。能夠被叢好這麽細致地觀察到,完全有賴父親當時的造型。父親目瞪口呆地靜止住,在不該靜止的時候。母親和一個男人緊緊地抱在一起,兩顆頭前後左右地交錯,令叢好分辨不出你我。他們躲在廠區那排人跡罕至的倉庫後麵,擠在一台巨大的廢棄車床的遮蔽之下。叢好忘記了,為什麽會和父親冒雨進入廠區,她隻記得那把支撐在自己頭上的傘,突然就被父親扔掉了。雨水像一層冰涼的紗蒙上了她的臉。父親仿佛是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脖子微微縮進肩膀裏,頭向前探出去,聚精會神地看車床下糾纏在一起的兩個人。他們非常忘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暴露。叢好緊張地觀察父親。她認為父親應該發作,應該撲上去,應該采取某種她無法估計的殘酷行動。但是父親的態度令她迷惑。他那麽安靜,眼神裏甚至有股自己做了錯事的不知所措。叢好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了胸口那種酸酸的滋味。這樣的父親是令人悲憤的。很多事情叢好不能夠確定,但那股悲傷的滋味卻非常確鑿,直覺令她生出憎惡。母親的麵目被另外一顆腦袋所掩蓋,但父親的模樣卻曆曆在目。他呆若木雞的麵孔近在咫尺,並且被放大變形,像是照在遊樂場的哈哈鏡裏,產生出古怪的扭曲。叢好憎惡這張臉,這張臉曾經蒙受過的所有羞辱都被喚醒:它對每一個人的訕笑;它的兩道眉毛像兩根中間被埋下了枕木的鐵軌,永遠沒有聚合在一起形成那種叫做憤怒的表情的可能……

  父親行動起來後的第一個舉措,是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又抹了一把,接著撿起雨傘(他居然還記得雨傘),扯住叢好的手回頭便走。起初他的步子有些躡手躡腳的味道,像一個賊,走出他所認為的危險範圍後,突然加速,叢好在後麵被他拖得踉踉蹌蹌。

  回到家裏,父親撲向陽台上那隻養了一年多的母雞,左手掐在雞脖子上,右手抄起盛著雞飼料的搪瓷碗,表情麻木地砸向雞腦袋。那隻雞淒厲的悲鳴戛然而止,屍體被重重地擲出去,兀自撲棱著翅膀跌跌撞撞地亂衝了一氣,然後,才死不瞑目地栽倒。叢好第一次目睹這樣的暴力,嚇得縮成一團。她突然認為,父親還是像個傻瓜那樣地靜止住好,因為她已經肯定地認為,母親也會被父親像對待這隻母雞那樣地屠殺掉。

  少女的心就這樣被恐懼攫住。這是一場漫長的、令人窒息的恐懼,除了恐懼,叢好喪失了任何其他的意識。結果卻大相徑庭。母親一身泥水地回來,那隻母雞,被父親加工成了一盤香噴噴的雞塊。他們坐在飯桌的兩端,若無其事。父親甚至夾了雞塊在母親的碗裏。他們像商量好了,都堅定地忽視坐在中間的叢好。如此出乎意料的局麵,是叢好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的。她沒有絲毫如釋重負的感覺,反而覺得胸口更加壅塞。一想到自己的恐懼原來是一場代價昂貴的浪費,雨中蓄積成的那股憎惡,就空前地滋長起來。

  叢好把憎惡不留餘地地給予了父親。母親最終選擇離家出走,叢好沒有感到多少意外,甚至都少有怨懟。在她眼裏,母親是能夠被寬恕的。母親和父親總是在夜裏搏鬥,發出些沉悶的撞擊聲,然後就會披頭散發地潛入她的房間。黑暗中,母親的氣息依然急促,剛剛進行過一場艱苦的抵抗,她無法做到令自己悄無聲息。她總是躲得離叢好的床頭遠一些,努力壓抑住自己的喘息。其實她不知道,叢好總是瞪大了眼睛看著她。叢好從來都是醒著的,她的睡眠都已經交給了白天,她把黑夜用來聆聽各種喑啞的對峙,用來凝視母親像一個女鬼般的身影。

  這就是少女叢好的青春期,諸般不幸導致出一種渾渾噩噩的倦怠,令她在白天總是處在一種睡不醒的態勢中。在學校裏,叢好基本上是靠著睡覺打發掉時間的。她沒有朋友,也不期望有,有了朋友,就意味著要把自己猥瑣的父親推薦出去。叢好隻期望不受幹擾地睡覺,結結實實地睡著比什麽都好。

  二

  那年夏天,叢好無意中看到了這樣一幕,心裏才像個真正的少女那樣泛起了漣漪:

  暑假是如此漫長,漫長到都使叢好睡得失去了倦意。一個午後,叢好在窗前漫無邊際地眺望出去。越過烈日造成的氤氳,越過家屬區布滿尖銳玻璃的牆頭,她看見十字路口被紅燈阻攔住的車輛。在燠熱到幾近醜陋的空氣裏,在甚囂塵上的街中央,這些擠作一團的家夥顯得那麽猥瑣。是的,猥瑣。正是在這樣的時刻,少年張樹像一道閃電,劃破了庸常,而猥瑣,成為他最好的襯托。被紅燈阻攔住的,有一輛拉貨的卡車,上麵壘滿了貨物。少年張樹從車後飛身而上,拎起兩箱東西跳下來,在眾目睽睽之下飛奔而去。他是如此迅捷,如此從容不迫,以至於使他的偷竊行為具備了一股舍我其誰的正義氣概。叢好震驚了,如同目睹了一個奇跡。她想立刻跑下樓去,她看到這個少年拐進了家屬區東邊那條小巷,她想去看看他,麵對麵地看看他。但是她不敢,一種絕望的恐懼,沒有道理地攫緊她,讓她的呼吸都局促起來。

  日後叢好不止一次地進入到那條小巷,騎著那輛巨大的自行車,飛快地穿越過去,像一個真正的賊那樣,感受著那個少年英雄的內心。她希望有一天可以看到他的背影,幻想著自己像風一樣從他身邊刮過時的心情。但是,她再也見不到他了。有一段時間,叢好甚至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那不是一個夢吧,或者是一個少女在溽熱的夏日午後,飽睡了一覺後產生出的幻覺?

  直到有一天,張樹攔在她的車子前,嬉皮笑臉地問她騎的車子是不是偷來的,叢好的心裏才呀地叫出了聲:原來是他啊!

  張樹是蘭城齒輪廠一帶有名的問題少年,隻讀到初中畢業,就開始在社會上為非作歹了。其實像張樹這樣的少年,在這一帶像雜草一樣的叢生並且茂盛,隻是他更狠,更招搖,是雜草裏獨領風騷的那一棵。他突然盯上了叢好,這個瘦削高挑、留著男孩子般短發的少女,與齒輪廠技校那群處在青春期特殊肥胖的女孩子一對比,馬上就顯出了與眾不同。張樹把叢好比作“花兒”,這是這個問題少年心目中最高級的比喻。他決定追求叢好,用齒輪廠一帶問題少年的話說,就是決定把這朵花“摘了”。

  他在技校門口攔住叢好,先調笑著問叢好騎的車子是不是偷來的,然後就開宗明義地說:“你給我做媳婦吧!”

  這也是齒輪廠一帶的語言,任何處在戀愛關係中的女方,都可以被稱為媳婦。由於那個夏日午後所目睹的一切,和其後一直貫穿在心裏的那份盼望,使得叢好在聽到這樣尖銳的要求後,再一次陷入到迷亂的情緒當中。如今,當這個像閃電一樣穿透猥瑣的少年站在她麵前時,她根本就無法拒絕什麽了。她從車子上下來,交給張樹騎上去,然後側坐在後座上,被張樹風馳電掣地載走了。

  張樹帶著叢好在一家路邊店吃了麵條。吃的時候兩人告知了對方自己的名字。叢好知道了,原來張樹也是齒輪廠的子弟,比自己大兩歲。現在,她沒有絲毫的緊張,剛剛坐在車子的後座上,她的不知所措,已經被速度造成的冷颼颼的風,逐漸地吹散了。眼前的張樹又是這麽鬆弛的一個架勢,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填著麵條,真的像是一個在自己媳婦麵前吃飯的男人。這種態度感染了叢好,讓她也覺得心安理得,好像已經給張樹做了一輩子的媳婦。吃完麵,叢好又重新坐回到車子的後座上,繼續被張樹帶往下一個地點。

  這就算是叢好初戀的開始了。沒有其他少女那樣的忐忑,雖然也缺乏那種巨大的喜悅,但卻是被滿滿的踏實感填充著,也不失為一種美好。坐在後座上,叢好想,這輛車子終於適得其主了。

  張樹把車子拐進了家屬七區東邊的那條小巷。他的這個選擇,卻在無意中討好了叢好。這條她曾經多次懷著夢一般期待進入過的小巷,在一瞬間令叢好生出了甜蜜的感覺。小巷平時就鮮有行人,此刻已是黃昏,整條巷子裏更是闃無人跡,卻灌滿了一個少女稀薄的夢。張樹從車子上下來,叢好還沒有站穩,就被他一把摟進懷裏。失去駕馭的車子倒下去,砸在叢好腳麵上,痛得她倒吸一口涼氣,聲音卻被張樹的嘴熱烘烘地堵了回去。某種複雜的氣味和溫度湧進叢好的口腔。她感覺張樹是在給她的身體裏吹氣。那股氣流被蠻橫地送進來,一往無前,源源不斷,甚至具備磅礴的氣勢,令她膨脹,身體被一點一點充盈著,漸漸地向上浮起。然後,她又感覺到了擠壓。張樹的手沒頭沒腦地鑽進她的衣服裏,隔著胸罩,抓在她的乳房上。他在反複地擠壓,將叢好的感覺置於這樣的境地:像一隻碩大的,並且在不斷擴充的氣球,卻被塞進了逼仄的籠子裏,隨時都有破裂的危險。他的手試圖從胸罩下擠進去,剛剛進去一點,卻在一瞬間變得遲疑了,動作也變得緩慢,竟然有股纏綿悱惻的意味。他的手指試探著碰觸到了叢好的乳頭,就從衣服裏抽了出來。

  他趴在叢好的耳朵邊,熱乎乎地說:“我怕你羞。”

  眼淚一下子從叢好的眼睛裏湧出來,沒有絲毫的征兆。

  他又窄著嗓子說一遍:“我怕你羞呢。”

  叢好的心被溫暖地撫摸過去,她認為自己從來沒有被人如此愛惜過。

  停止下來的張樹變得有些忸怩,有些憤憤不平。他並不習慣這種所謂的溫柔,所以扶起倒在地上的車子後,突然就衝著叢好發起火來:“你哭個屁,老子又沒真搞你!”

  叢好沒有一點反感,心裏暖洋洋的,身體裏有種酸酸的舒服,想立刻睡一覺。

  為了說明什麽似的,張樹又補充道:“老子摘過的花兒多了。”

  叢好撲哧一聲笑出來。她也不知道,聽了張樹這句話為什麽就會破涕為笑,紅著臉,偷偷地看著張樹。這個大她兩歲的男孩子,在叢好眼裏,已經具備了一個男人的身板,牛高馬大,熱氣騰騰,那輛“二八”自行車被他一對比,一下子變得委委屈屈。

  回到家天已經黑透了。叢好本來是有些緊張的,她從來沒有回來晚過。但是一進門,就看到父親蹲在客廳裏,正在擦拭他的那輛女車。父親全神貫注,甚至沒有察覺到叢好的歸來。於是,叢好吃驚地在父親的臉上捕捉到詭異的表情。他的臉雖然平平整整,卻無端地顯示出一種咬牙切齒的味道。這種味道不但表現在臉上,而且貫穿在他身體的每一個姿態中。他一絲不苟地擦拭著那輛車子,那團蘸了機油的棉紗,陰險地摁在放倒的車身上,怎麽看,怎麽像一種刑具正被施加在肉體上。叢好在父親的行為裏讀出了猙獰。恐懼在鄙視中湧上來,叢好快速衝進自己的房間,把門插住,一頭撲在床上。父親在門外小心翼翼地叫她,讓她出去吃飯。她一聲不響地趴著,眼淚洇濕了床單,心想,如果自己是母親,也會離開這樣的男人,他隻會對著一輛車子發狠,把自己全部的尊嚴,寄托在對於一輛車子的懲罰上。這樣想著,叢好就更覺得張樹的出現對於自己是一件可貴的事。

  三

  蘭城是個什麽樣的城市呢?若幹年後,當叢好成為了一名作家,她是這樣回憶蘭城的:

  如果一定要區分,那麽它是由兩部分組成的,一部分是工廠,一部分是家屬區。然而這兩部分幾乎是沒有區別的,工廠像家屬區,家屬區像工廠。這樣的狀況就導致,家屬區一樣的工廠令人不能指望會產生出效益,而工廠一樣的家屬區同樣令人不敢奢望舒適。你經常可以在工廠的某個角落裏發現衣衫不整的偷情男女--他們把這裏當成公園;你也可以在家屬區裏看到某個男人揮舞著工具加工某種精細的工業產品--他們把這裏當成車間……生活在蘭城的人,如果想要活得滋潤,就必須具備一種‘不講究’的作風,並且還得敢於出擊,具備一種‘車間主任’的派頭。

  蘭城人在他們的大工廠裏喝茶,打麻將,口音癟癟地開著玩笑,鼓勵兒子早日把女孩子領回家,於是就經常上演這樣的畫麵:一位具有少婦神態的少女穿著睡裙衝到馬路上大聲呼喚,被她召來的,也是一位少女,但你不要以為這是她的姊妹,這其實是她的女兒。

  “這就是我永遠無法忘懷的蘭城的畫麵。”

  這是女作家叢好記憶中的蘭誠,也是現實中的蘭城。

  張樹的到來,深刻地改變了少女叢好青春期的軌跡,把她從相對封閉的狀態帶進了具體的蘭城狀態。他們幾乎天天見麵,為此,叢好開始逃學,坐在車子的後座上,被張樹帶著在蘭城四處遊蕩。很快她就被張樹帶回了家。張樹的父母同樣是齒輪廠的工人,但他們並不認識叢好,因為蘭城齒輪廠足夠的大,大到半個蘭城那樣的規模。他們也不會幹涉自己的兒子,這是蘭城父母們的觀點:隻要自己生的是兒子,在這種事情上,總歸是不會吃虧的。張樹的家也幾乎和叢好家一模一樣,都是那種一層十戶的格局,都是兩室一間小廳,這是蘭城統一的麵目。他們在張樹的房間裏摟抱,親吻,逐步開始相互撫摸。

  張樹的手第一次鑽進叢好的內褲,心虛地問她:“碰這裏會不會很疼?”叢好也不太能確定,於是更有些緊張。這樣一來,撫摸就帶有了實驗般的探索性質。張樹粗糙的手虛張聲勢地拂過去,拂回來,“疼嗎?”再拂過去,拂回來。漸漸開始用力,直到叢好發出了類似痛苦的聲音。看來是疼了!張樹立刻住手,不安地觀察叢好。叢好的臉埋到他的懷裏,不讓他看到自己古怪的表情。他張嘴要問個明白,卻被叢好的嘴堵了回去。叢好喜歡張樹的親吻,那種像打氣一樣的親吻,洶湧澎湃,令她整個人都充實起來,血似乎都變濃了。

  少女叢好的臉上終於有了青春痘。而且,一直困擾著她的痛經,也似乎得到了緩解。但是,這個毛病還是給他們帶來了一次麻煩。

  張樹帶著叢好去看電影。進場的時候,叢好突然捂住肚子蹲下去。疼痛來得不可理喻,讓她絲毫沒有分辯的機會。她在電影院的入口蹲下去,就像是給正在泄水的龍頭塞進了塞子,正往裏擁擠的人流一下子黏住。

  立刻就有人罵上了:“媽的X,怎麽在這尿上了!”

  張樹立刻不幹了,梗起脖子往人堆裏梭巡,嘴裏狠狠地問:“誰?媽的X誰?”

  問著就確定了目標,隔著幾個人就硬撲了過去。四周根本沒有可供打鬥的空間,人擠住人,被張樹凶猛地一衝,嘩地倒下一片。張樹撲騰著揪住那個人就打,連同滾在地上的有五六個人,並且立刻又被擠上來的人淹沒。罵聲,怪叫聲,沸反盈天。叢好的疼痛都被這巨大的混亂趕跑了,死命往人堆裏擠,拖著哭腔叫張樹。但她的呼喚像掉進沸水裏的蟲子,根本就沒有掙紮的餘地。更糟糕的是,這個時候治安人員出現了,一下子湧來十多個壯漢,仿佛平添出一股洪水猛獸,令局麵更加地不可收拾。人群開始沒有方向地衝撞起來,叢好被裹挾在裏麵,身不由己地往前湧動。等身邊鬆懈下來,發現已經被擠到了電影院外的廣場。她試圖擠回去,但這顯然無法辦到,於是隻好站在人流稀疏的地方哭。等到人群漸漸被疏導開,叢好衝進去,卻不見了張樹的蹤影。剛剛廝打的地方,居然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她趕緊往外跑,她覺得張樹一定是跑回家了。

  她氣喘籲籲地敲開張樹家的門,卻被告知張樹並沒有回來。叢好的心一下子就亂了。她想張樹一定是被抓起來了,或者就是被打壞了,總之一定是出了危險。越想越怕,仿佛天塌下來了一樣。她哭著又往電影院跑。蘭城的夜晚總是刮著風,路燈半明半晦。叢好哭著往前跑,遠遠地就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歪歪斜斜地騎著車子過來,麵孔在路燈的變幻中難以辨認。等到了近處,一眼認出來,淒慘地叫一聲:“張樹!”整個人就倒下去。

  張樹的額頭上破了一大塊皮,眉骨處也傷了,血痂凝固了半張臉。他從車子上下來扶叢好,叢好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一看到他滿臉的血汙,心更是擰成了一團。

  張樹被她哭得發起火來,罵道:“老子又沒死,你哭喪呢?”

  叢好還是止不住地哭,一股氣上不來,又攪在了小腹,疼得她整個身子都窩下去。張樹看她真的是要疼死過去的樣子,就慌了手腳,圍著她來回轉。他不知道少女疼痛的根源,從身後攬起叢好,下意識地把一隻手伸進她的衣服,貼在她的肚皮上輕輕地揉搓。叢好肚子裏那股跋扈的疼痛,居然被他一下一下地趕走了。

  在蘭城刮風的夜晚,在晦暝的路燈下,疼痛被滿臉血汙的張樹溫柔地驅散--這樣的一個記憶,永久地刻在了叢好的心裏,令她日後無論跋涉到哪裏,仍然被那種巨大的、陽剛的溫存包裹住。

  這天夜裏叢好住在了張樹家。張樹試圖脫光她的衣服,但叢好裸著上身死死地攥住褲腰,說什麽也不願意褪下褲子。張樹不理解她的做法,試了幾次不能得逞,手底下就沒有了分寸,一隻手把叢好的胳膊反扭過去,另一隻手一拳搗在叢好的肚子上。叢好的眼淚湧出來,說不出的悲傷令她放聲大哭。

  張樹的母親聽到了吼:“在外麵還沒有打夠,跑回來還要打!”

  叢好嚇得止住聲音,把一隻拳頭塞在嘴上去堵,肩膀起起伏伏地瑟縮。她也不清楚是什麽令自己如此悲傷。

  說得出口的理由似乎隻有一個,就嗚咽著對張樹說了:“我來月經了。”

  說完,所有的委屈都隨著這個理由釋放出來,眼淚頓時更加地洶湧。張樹立刻被說服了,這點常識他還是有的,而且還要表示出來。

  他理解地點頭,窄著嗓子說:“早說啊,靠,有什麽害臊的?”

  他們關了燈,擠在張樹的小床上。叢好還在抽泣,張樹就趴上去親她,用舌頭舔她的耳朵、頸窩、眼睛。叢好哭著哭著就去回應,用嘴去找他的嘴。終於找到了,那股磅礴的氣息一點點被送進來,一點點擠走了悲傷。張樹喉嚨裏發出呼呼的喘息。他還有些不甘心,又試圖去脫叢好的褲子,隻是被叢好一阻攔,就收回了手,卻把自己的短褲脫了,拉過叢好的手,放上去。叢好配合著撫摸他,感覺他一聳一聳地抵達著。這個時候張樹的父母突然吵起架來,用癟癟的蘭城話,響亮地相互謾罵。

  叢好緊張地停止住,張樹呼哧呼哧地說:“別理他們,他們一會兒就日上了。”

  這句話突然讓叢好渾身發冷,在黑暗中,淚水再一次湧出來。她動著,哭著。想,哦,這惡劣的家夥,我這熱乎乎的情人!

  四

  第二天早上十點多鍾叢好才醒來。身邊已經沒了張樹的影子,她不知道張樹哪兒去了,她從來不知道張樹在外麵都做些什麽,隻是隱約地判斷,張樹一定是在幹那個夏日午後自己目睹的危險勾當。因為無業的張樹兜裏似乎從來沒缺過錢,兩百,三百,有時候更多,這絕不會是父母給的--作為蘭城齒輪廠的職工,張樹父母每一次凶猛的爭吵,都是圍繞著金錢展開的。對於張樹在外麵的營生,叢好沒有惡感,甚至也沒有多少擔憂。她想,如果張樹不去無畏地做壞事,他還是張樹嗎?少女叢好的心裏,就是期望著這樣一個男人,眉頭能夠擰起來,能夠撲上去打人,膽大妄為,絕不會隻對著一隻母雞或者一輛自行車耍威風。

  叢好很疲倦,身體有種空空如也的痛。她不想去學校,就直接回了家。家裏也空空如也,陽光毫不吝嗇地撲進來,就像她少女的身體,明媚,卻空空如也。少女叢好突然生出一種陌生的感覺:散漫,寂寞。若幹年後,她懂得了這種感覺,那就是一個少婦才經常會有的百無聊賴。她開始在自己的家裏漫無目的地踱步,用審視的目光打量這個家:各種各樣的廢罐子,墨綠色的舊式沙發,貼著舊掛曆的門。她走進父親的房子,母親走後,她就很少進入過這個空間,於是產生出一些好奇。一張大板床塞滿了她的眼睛。鋪得平平展展的格子床單,疊得一絲不苟的被子,唯一的瑕疵是稍顯零亂的枕頭。叢好不由得就俯下身子去整理了,於是就翻出了枕頭下的那本畫報。她立刻被這本畫報上的畫麵嚇住了,肉,毛發,姿勢,色澤,組合成一道密集的子彈,凶猛粗暴地射進叢好的眼睛裏。這就是父親的秘密!叢好驟然憤怒了,有一股撕碎這本黃色畫報的衝動。但另一股欲罷不能的衝動又促使她翻閱起來。心是潦草的,手是潦草的,終於麵紅耳赤,心都要蹦出來。這令她更加憤怒,狠狠地把畫報摔在地上,狠狠地踩,踩得它醜陋地翻卷起來。她奔回了自己的房間,撲在床上,又一次慟哭起來。

  她想起有一天夜裏自己起夜,看到父親站在漆黑的廁所裏,背對著自己,雙手放在前麵,兩個肩膀專心致誌地聳動著。叢好以為他在撒尿,卻聽不到聲音,在後麵等了幾秒鍾,就帶著迷迷糊糊的疑惑回房睡下了。現在,她恍然大悟出父親古怪的行為,聯想到昨天夜裏,張樹在她的撫摸下熱乎乎的噴湧,就一切都明白了。她記起一些鄰居總是攔住父親說:“老叢啊,夜裏又打飛機了吧?看看你這張臉,流出來的鼻涕都成稀的啦……”是的,“打飛機”!少女叢好在一瞬間破譯了蘭城的這些秘密的暗語,一個世界在她眼前驟然打開,除了一種莫名的悲憤,她找不到更準確的情緒。

  父親回來了。蘭城齒輪廠從來沒有過嚴格的製度,所以他這個時候回來也不奇怪。

  他站在叢好麵前,低聲下氣地問:“你昨晚去哪兒了?”

  叢好坐起來,滿臉淚水地瞪著他,一言不發,隻是瞪,隻是,瞪。父親被嚇住了,吞了口口水,喉嚨誇張地起伏一下,訕訕地回自己屋了。他越是這樣,越是令叢好憤怒,心裏的瘋狂被縱容出來,她要鬧得更凶一些,像是要砸爛一個舊世界。她開始翻箱倒櫃,故意把聲音搞得轟轟烈烈。她收拾好了自己的衣服,塞進一隻大編織袋。當她拖著編織袋走到門前時,父親終於出來了。他當然看到了被摔在地上的那本畫報,此刻更是滿臉的惶惑。

  他哆嗦著問:“你去哪兒?”

  叢好冷冷地看他,平靜地說:“我要走,離開這個家。”

  父親的聲音拖著哭腔了,他說:“你要走,你要去哪兒啊?你媽有地方去,你去哪兒啊?”

  叢好突然爆發了,尖厲地叫道:“我去給人打飛機!”

  說完就衝出門去,她拖著包,包拖著她,踉踉蹌蹌地從樓梯向下衝。父親在身後哇地大哭起來,聲音像某種動物的哀鳴。他隻是哭,卻沒有追出來。

  很多年後,叢好回到蘭城齒輪廠的家屬七區,還有記得這一天情景的人在她的背後指指戳戳。他們的記憶太深刻了,老叢家的閨女拖著一隻大編織袋,幾乎是從樓上滾了下來,她的臉上浮著微笑,卻有種綠油油的殺氣,以至擋了她道的人,趕快機敏地閃到一邊。

  張樹的家,在齒輪廠家屬區的第四十三區。僅從數字上,就可以推測出距離的遙遠。叢好就是這樣麵帶著綠油油的微笑,一步一步地拖著沉重的編織袋,穿越了幾乎半個蘭城,走到了張樹家。

  她在樓下喊張樹:“張樹!張樹!”

  張樹的父親從陽台上探出頭來,吼一聲:“死了!”

  繼而是張樹的母親,她口氣比較和藹,說:“還沒瘋回來呢。”

  叢好就坐在編織袋上開始等。一坐下她就感覺到了累。天氣還不是太冷,她卻不由自主地微微發抖,更糟糕的是,小腹也攪痛起來。但她真的是困啊,居然在疼痛中迷糊過去了。直到感覺有人在揪自己耳朵。一抬頭就看到了張樹的臉,粗重的、向上卷起的眉毛,碩大的鼻子,寬闊的嘴。他正俯下身子看她。叢好圈住他的脖子,把自己的臉深深地埋進他的懷裏,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埋進去。

  夜裏叢好開始發燒,說了一夜的夢話。張樹的母親過來幫著兒子照顧她,聽她斷斷續續地叫“媽,媽!”不由得也紅了眼圈,說:“多可憐的閨女。”

  這樣,叢好就在十七歲時輟學了,搬到大她兩歲的張樹家與其同居。在蘭城,這沒有什麽好奇怪的。

  五

  父親在第二天找到張樹家。張樹是齒輪廠有名的人物,自然會有熱心人告訴父親叢好的去向。這不奇怪。令叢好奇怪的是,父親真的會找來。他在黃昏的時候來了,站在外麵謹小慎微地敲著門。叢好躺在床上,聽自己的父親被讓進了屋,和張樹的父母在客廳裏熱烈地交談。主要是張樹的父親很熱烈,大著嗓門,用癟癟的蘭城話,一口一個“咱們廠”。當然是蘭城齒輪廠了,他們雖然不認識,但擁有一個共同的蘭城齒輪廠。父親的話題被他的工友帶上了歧路。他似乎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身不由己地附和著張樹的父親,聲音嘶啞著拉起了“咱們廠”的是非。好像說了某位廠長的廉潔問題,還有某個車間昨天出了事故,一名工人的肚子被機床上突然飛出的零件擊穿,“腸子嘩就流出來了,有那麽長!”--這是父親的聲音,音調突然高漲起來。叢好縮在被子裏,想象父親此時的神態,一定是興奮了,什麽時候聽他說過這麽多話呢?又有誰和他說過這麽多話呢?這麽想著,就覺得自己像個多餘的人,被置於了尷尬的境地。於是就悄悄下了床,走過去把門插牢,然後跑回床上,繼續縮在被子裏。

  張樹的父親讓張樹的母親去做飯:“多炒幾個菜,我要和老叢喝酒。”

  父親好像突然間清醒了,聲音一下子弱下去,說:“還是讓我見見叢好吧,酒呢,就不要喝了。”

  張樹的母親就來敲叢好的門。叢好的心裏矛盾著,她不能夠確定,自己要不要見父親。張樹又出去了,不知道幹些什麽勾當,一想到這,叢好就無聲地哭起來。她覺得自己真的是可憐,孤零零睡在別人家裏,發著燒,唯一的一個親人就站在門外,卻不知道應不應該見麵。

  張樹的母親在外麵喊:“小好你開門,哪有這樣的,自己的爹來了都不露個臉!”

  這就是指責了,張樹的母親當著父親的麵,指責她。叢好立刻覺得無地自容。這樣的局麵令她委屈萬分,覺得自己真的是賤,似乎就沒有人是袒護她的。她一言不發地躺著,身子微微抖起來。

  張樹的母親失去了耐心,開始用力拍門:“小好你插什麽門?這還怪了,在我們家,你插的哪門子門?”

  這話像刀子一樣割在叢好心上。她沒有方向,無處可去,隻有緊緊地縮住身子,大顆大顆地流著淚。

  “這孩子!簡直是有毛病嘛,在我家裏,倒把我關外麵了!”張樹的母親氣急敗壞地嘟噥。

  父親說話了,聲音囁曘:“算了,我還是回去了,我們家叢好給你們添麻煩了。”

  然後就沒了動靜。過去了十多分鍾,叢好才判斷出父親已經走了。沒有人送送他,張樹的母親在生氣,張樹的父親因為“和老叢喝酒”的倡議沒有得到響應,也在生氣。這就是蘭城人的作風。

  房間裏變得安靜。夕陽的光把叢好包裹住。她的心裏甚至有些感激父親,如果不是他的退卻,叢好真的不知道該怎樣收場。但是叢好被一個更大的問題覆蓋住--她將麵對什麽樣的未來?這個問題是如此宏大,少女的心是無力承載的。她隻有再哭一次,忽然覺得生命是這麽不值得留戀,如果讓她現在就死去,也幾乎是沒有什麽遺憾的。想到了死,這讓叢好恐懼起來,她必須找到一個理由來對抗這份威脅。那麽是的,她還有張樹!她在心裏熱烈地思念張樹,她的戀人,唯一的支撐,一個“生”的象征。

  張樹在深夜才回來。叢好一直躺在床上,從黃昏一直到黑夜。她沒有被叫出去吃晚飯,這個家裏仿佛沒有這個人。她躺著,充分捕捉了時間從光明走向黑暗的每一個瞬間。若幹年後,當她成為了一名作家,她回憶起,自己作為作家的所有稟賦,都是在這一刻生成的。這是一個根源,是一條河的起點,是一個偷偷的開始。

  叢好挽住張樹的脖子,說她要洗個澡。

  張樹粗聲粗氣地說:“洗什麽澡呢?你不發燒了?”

  叢好真的是不燒了,那種額外的溫度,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她的身體裏奇跡般的退去了。她需要洗個澡,這個願望非常明確。張樹隻是不理解,但還是去廁所替她準備了。

  張樹的母親在自己屋裏說:“這麽晚了洗哪門子澡?神經病啊?”

  張樹吼一聲:“睡你的覺,管得寬!”

  裏麵就再也沒聲音了。

  洗澡的設備是自製的,一個大鐵皮筒子掛在牆上,一條管子進水,一條管子出水,一根電線接出去把水燒熱。這樣的洗浴設備,在蘭城幾乎比比皆是,它們都是出自蘭城齒輪廠職工靈巧的雙手。叢好站在過於滂沱的水花裏,一瞬間產生了錯覺,覺得是站在自己家的廁所裏。所有的東西都是一致的,結著黃漬的便池,單缸洗衣機,50瓦的燈泡。這是蘭城統一的廁所,這是蘭城人統一的洗浴。唯一不同的,是自己,是這個叫做叢好的少女,今夜,要把清潔的自己交出去。她洗得格外仔細,如同進行一個儀式。

  洗幹淨的身體微微發涼,張樹熱乎乎的身體貼上來,嘴裏就叫了聲“舒服”,問她:“你那玩意哪兒去了?”

  他的意思當然是問那個周期是否過去了。但問得滑稽,叢好就不由得要笑,一笑,心裏那份肅穆的感覺就淡了。張樹在她身上心浮氣躁地嚐試,漸漸地猛烈起來。叢好起初有一些蕩漾的感覺,但越往後,越有一種無聊的情緒生出來。一切似乎不是她所預計的那樣,沒有奇妙,甚至沒有疼痛,以至於她被饑餓的感覺困擾住。她感到肚子餓極了,想到自己隻是在中午時喝了一碗大米稀飯,就更覺得餓,恨不得立刻被食物填滿肚子。叢好從來沒有過關於饑餓的體驗,所以這種感覺令她記憶深刻。這種感覺使她的胃像漲潮一樣地泛起酸水,酸得她嗓子都辣起來。她在心裏對自己說:原來這就是餓啊!

  張樹悶悶地哼一聲,又長長地噓一聲,像是一個悠長的歎息。他有點奇怪,突然就有了些頹廢的腔調。

  他有氣無力地說:“我摘得花兒多了,就你最好哇。”

  叢好不知道跟他說什麽好,過了半天,才忸怩地說:“張樹你去給我找些吃的,我餓。”

  這就是叢好告別少女時代的夜晚,被饑餓充斥著,並且留下長久的陰影,令她和張樹的每一個夜晚都被饑餓統治著。直到若幹年後,叢好在自己的丈夫潘向宇那裏才證實了這樣的一個事實:原來,自己依然完好如初。

  六

  第二天中午,叢好還睡在夢中,聽到張樹在陽台上喊她:“你快來看,這個老頭在這蹲一早上了,一定是個老賊!”

  叢好迷迷糊糊就預感到什麽,爬起來跑到陽台上,向下一望,就看到父親蹲在一棵槐樹下,勾著頭,用一根樹枝在地上劃來劃去。

  張樹肯定地說:“這老家夥一定是盯上哪家了,在這死等,有機會就下手呢!”

  叢好怔怔地說:“他是我爸。”

  張樹立刻來了精神:“叫上來啊,快叫上來,我要見我老丈人!”

  叢好說:“不要,他不愛進別人家。”

  張樹說:“那我下去會會他。”

  叢好在樓上看到他跑出去蹲在了父親身邊,一條胳膊搭上父親的肩膀。父親驚恐地看張樹,聽他說著些什麽,突然呼地站起來,把張樹的胳膊甩開,舉著那根樹枝,在張樹的麵前戳戳點點。

  叢好驚訝極了,她料不到父親會做出這樣的舉動。他怎麽會發火呢?張樹已經不是一個孩子了,那麽壯,他一定打不過的,而且,即使麵對的是一個兒童,父親也是不該發火啊。可是父親的確是在發火。他的表情叢好看不到,她在樓上隻能看到他微禿的頭頂。但是那根樹枝,那根激昂的樹枝,卻讓叢好看得真真切切。它飛舞著,有力地淩空起伏,令張樹不由退了幾步,躲避著,差一點被身後的道沿絆倒。叢好的臉上浮出笑來。哦,這個判若兩人的父親!父親在一瞬間警告了張樹,然後轉身就走,一邊走,一邊抽搐著肩,步態散亂。這些都逃不過叢好居高臨下的眼睛。他在短暫的爆發後,就迅速地恢複了常態,並且心有餘悸。叢好看著父親的背影,突然就可憐起這個男人,胸中被一股酸澀噎住。父親漸行漸遠,一點點變得模糊。叢好發現自己的視力又衰退了。她的眼睛本來就是近視的,看書的時候就得戴上眼鏡,但是從來還沒發現過景物也會模糊。

  張樹灰溜溜地回到她身後,說:“你爸挺狂啊,說我要是欺負你,他就把命跟我換了。”

  叢好問:“他真這麽說嗎?”

  張樹說:“真這麽說,還說他快活了三個我這麽大啦,跟我換命,他不賠本。”

  叢好的眼睛就紅了。卻不想讓張樹看到,臉扭到一邊,說:“張樹我眼睛看不清東西,我的眼鏡忘記帶著了,你能陪我配一副嗎?”

  下午,兩人一起去蘭城百貨大樓配眼鏡。百貨大樓的櫃台都租賃出去了,尤其是賣眼鏡的,都被一些說著南方話的人占據著,他們是第一批滲透進蘭城的異地口音,從蘭城人的視力開始,逐步改變蘭城。叢好驗光回來,張樹已經替她選好了鏡架,黑色的,細細的邊框,叢好戴在臉上,對著一麵鏡子看。她被鏡子裏的自己迷惑了。她發現,自己在一夜之間變得令自己陌生。有種捕捉不到卻又非常確鑿的根據,讓她在心裏對著鏡子中的自己說,看啊,這個戴著黑色細邊眼鏡的女人,她的頭發長了,那麽軟,她身上穿著三年前媽媽買的白色毛衣,已經有些短了……是的,她已經是個女人。

  付錢的時候,叢好才知道這副鏡架居然要800元。這在1990年代的蘭城,絕對是一件奢侈品。但她並不去阻止張樹,看著他從皺巴巴的褲兜裏往外摸錢,卻不一次摸出來,變戲法似的,一張一張往外摸,直到摸夠了那個數,在櫃台上摔打一下,遞出去。張樹一直用眼睛斜睇著她,沒有等到他期望的驚訝,就有些喪氣。他想讓叢好表現出對他刮目相看的樣子,卻落空了。他們走到蘭城的大街上,張樹開始找事,明目張膽地踢翻了路邊的一個垃圾筒。

  叢好吃驚地問他:“你發神經啊?”

  張樹看了她兩眼,手插在褲兜裏自顧往前走了。走出老遠,又折回來,像個陌生人似的與她擦肩而過,神神鬼鬼的,反方向而去。叢好不知道他搞什麽把戲,站住,遠遠地看他突然又狂奔了回來,一眨眼就到了身邊,挽起她的手,繼續正正經經地走。叢好的心裏一瞬間感到了幸福,哦,這個渾身精力的孩子,這個如此簡單的人!她歎息著,有一種蒼老的感慨在裏麵,手就把他的手挽得更緊。

  深秋的蘭城是一年最好的季節。強勁的風把一切都刮跑了,工廠煙囪裏冒出的煙,空氣中的有害顆粒,馬路上的果皮紙屑,小吃店前油乎乎的塑料袋,雖然都在漫天飛舞,卻似乎都接近不了人的周圍,就在你目力所及的範圍內與你隔絕著。叢好和張樹手挽著手往前走。迎麵走來兩個和他們年齡相仿的少年,手都背在身後,若無其事的樣子。等到了跟前,突然就從背後掄出兩根胳膊粗細的木棍,劈頭蓋臉地打向張樹。沒有等叢好來得及恐懼,張樹已經倒在了地上。兩個少年打一聲呼哨,飛奔而去。叢好新配的眼鏡上一片噴薄的鮮血。她蹲下去看張樹。張樹的臉整個變了形,翻著腫脹的嘴唇對她說著什麽。叢好哭著把耳朵貼近些,才聽懂了,是“上醫院啊”。於是跑到路邊去攔出租車。連續攔下幾輛,都是看一眼情況就開走了,沒有人願意拉血肉模糊的張樹。他趴在地上,被一圈人圍住看,看得生氣起來,義憤填膺地衝著圍觀者嘟噥:“滾,滾!”由於口齒不清,就成了無力的“渾,渾!”人群笑起來,叢好卻放聲大哭了。終於擠進來一個膀大腰圓的婦女,兩隻手插進張樹的腋下,毫不費力地把他拖了起來,放在一輛平板三輪車上,然後招呼著叢好也坐上去。婦女在前邊蹬著車,把整個後背擺在叢好麵前,那麽寬,肉一路顫抖著。

  在醫院裏,也是這位婦女幫著叢好安頓了張樹,一直陪她把張樹抬到治療台上。然後她就走了。

  叢好在張樹兜裏摸出所有的錢追出去,喊:“大姐,你等一下。”

  可是人家已經騎著三輪車走了。叢好有些發愣,終於找到了原因--她喊那位婦女大姐,這在昨天都會是滑稽的,換了昨天,她是要叫人家阿姨的。

  七

  張樹在外邊和人鬥毆是家常便飯的事,有時候他打別人,有時候就被別人打。他躺在門診的治療台上,嗚嗚嚕嚕地衝著醫生發火:“我躺在這兒她能跑了嗎?她跑了你割我個腎賣掉,也賠不了錢吧?”

  他讓叢好回去找他父母要錢,但醫生認為他的傷勢嚴重,光檢查的費用就得一大筆,所以堅持交了費才給他就診。張樹發火,理直氣壯的樣子,似乎還有用,醫生終於答應了,讓叢好快去快回,說著招呼進來幾個護士,幫忙收拾張樹。

  叢好攥著張樹給的鑰匙一路跑回去,打開房門就直奔他父母的房間。她認為他們這個時候一定是不在家的,張樹也說了:“如果不在,就從他們床頭櫃的抽屜裏把存折拿出來。”

  但是他們卻在。大白天的,赤裸裸的,一個坐在一個身上。叢好一下子怔住,定定地看了幾秒鍾才呀的一聲跑出來。張樹的母親罵起來,一邊套件衣服,一邊急吼吼地追出來,對叢好喝道:“你真的有神經病哇!”

  叢好臉色煞白,半天才把事情語無倫次地說清楚。張樹的母親像一隻焦躁不安的母雞,立刻在屋裏撲騰起來。叢好六神無主地跟在她後麵,又回到他們的房間,看她整個身子鑽進衣櫃裏,摸索半天,舉著一張存折爬出來。原來它並不在床頭櫃裏,是張樹故意迷惑醫生才這麽交代的。張樹的父親依然躺在床上,臉扭向牆的一麵,身上蒙著條被子,一直蒙到耳朵上,隻留出一片亂糟糟的頭發。叢好突然間陷入到莫名的悲傷中--這就是自己以後的生活嗎?在大白天,和張樹“日”!這個想法伴隨著一幅非常具體的畫麵衝進她的腦海,像一排巨浪,來得勢不可當,猛烈地撲向她,撞得她頭暈目眩,驟然向下栽倒。多虧張樹的母親手快,一把拽住她,一迭聲地問:“怎麽了,怎麽了,你哪兒不對了?”

  叢好清醒過來,但身體像虛脫了一樣。

  她說:“沒事,我沒事,我們快去醫院吧。”

  張樹的確傷得不輕。頭上縫了十多針,左臂骨折,打上了石膏。張樹的母親見到他後就恢複了平靜。在她眼裏,自己兒子被打成這樣早不是第一次了,根據她的經驗,張樹沒什麽危險,所以就安靜了,隻是一個勁地抱怨:“三千多,你又花了我三千多!”

  張樹看都不看地說:“去去去。”

  張樹住在醫院裏,叢好就一天三回地往返在家和醫院之間,提一把分成幾層的保溫瓶,分別盛上飯和菜,為張樹運輸三餐。

  有天中午,她快走到家屬區門口時,身邊突然插過來一個老頭,笑嘻嘻地對她說:“張樹媳婦,張樹又和人打架了啊?”

  叢好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以為這人是在和別人說話。走出很遠了,才回味過來,人家這是和她說話呢--“張樹媳婦”,這不就是她嗎?叢好走在深秋的街道上,身邊不時經過一些肥了腰身的中年女人,有一個居然和她一樣,也提了一把同樣的保溫瓶。這個偶然的一致,在叢好的心裏就有了某種象征性的意義。於是,一片落葉從眼前飄過去,就令叢好有些不能自持的難過。可是難過什麽呢?又說不出。

  晚上一進家門,張樹的母親就問她:“隔壁王伯跟你說話,你為什麽不理人家?”

  叢好又一次反應遲鈍了,想一想,才回答道:“我可能沒聽見吧。”

  張樹的母親口氣帶著訓斥,說:“人家是伯呢,你不理不睬的沒個樣子。”

  叢好埋頭回了張樹的房間,不開燈,坐在床邊,心裏麵一瞬間是空著的,什麽感覺也沒有,隻用一隻手反複地撫摸著自己的臉。張樹的母親卻跟了進來,端一碗飯,上麵尖尖地全是菜。

  張樹的母親像大多數蘭城的婦女一樣,基本上是可以算作善良的,起碼不低於一個勞動婦女所應有的平均善良。叢好代替她行使起照顧張樹的職責,她就完全把叢好當做媳婦看待了,操心起叢好的飲食,而且動手給叢好織一件紫色的毛衣。叢好有些溫暖的感覺,不強烈,和時常湧起的一些沒有根據的難過一樣,都是含糊不清的。對於張樹的眷戀,卻是日甚一日。叢好覺得隻有待在張樹身邊,她才是踏實的。張樹的左臂打著石膏,向前半舉著,像動畫片裏的鐵臂阿童木。叢好喜歡看他的這個樣子,喜歡把頭依靠在他的“鐵臂”上,那種涼涼的、硬的感覺,卻令叢好的心柔軟。她把張樹伺候得很好,飯都是一勺一勺喂在嘴裏。張樹天生就是有些不知好歹的,被叢好體貼著,倒多出許多脾氣來,有次讓叢好去醫院門口給他買煙,叢好稍慢了些,就發起火,讓叢好滾蛋。其他病友都看不下去,說他:“這麽好的媳婦,上哪找?”其實這是張樹愛聽的,一轉眼就換上了笑臉,有些洋洋得意的味道。叢好也笑,覺得做一個媳婦,也沒什麽不好。

  張樹的體格似乎生來就是抗打擊的,住了一周的醫院,就恢複得差不多了。出院那天,叢好和他母親一左一右陪著他回家,走在風中的蘭城街道上,完全是一家人的樣子了。

  恢複了的張樹依然在外麵混,通常都要很晚才回來。叢好一個人在家,心裏空蕩蕩的,倒不是寂寞,沒有那麽銳利,隻是空,時間一長,性格似乎就固定成這樣的模式,成為一種頑固的無聊感,什麽也不往深了去想。她自然而然地開始給張家的三口人做飯了,一上手,居然就是一個嫻熟的主婦,一切都做得像模像樣,仿佛她十七年來,隻神秘地學會了一件事情,就是成為一名合格的主婦。叢好不知道,這種奇跡隻是發生在她一個人身上,還是所有的蘭城少女們,都是這樣神奇而又簡單地轉變著。她當然不會去這麽想,她在做飯的時候,偶爾想起過父親,想起過母親,也都是不往深處想。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張樹的母親把家裏的菜錢都交給叢好來掌握了。於是,在蘭城的菜市場上,又多了這樣一個女人:趿拉著棉拖鞋,經常穿一條叫做“健美褲”的那種緊身毛褲,手裏拎著各種蔬菜,有時候還有一塊硬邦邦的凍肉,和其他的女人們沒什麽不同,隻是戴著一副蘭城女人們臉上少見的細邊眼鏡。

  八

  冬天的一個傍晚,叢好在菜市場見到了自己的母親。當時她正在菜攤前挑蘿卜,付完錢回過身來,就看到了母親。母親眼睛紅紅的,看著她。叢好的心最初是沒有絲毫波瀾的,她隻是很專注地看著母親的形象。母親顯得年輕了,頭發光滑地綰在腦後,額頭和眼角沒有一絲皺紋,穿一件鮮紅色的大衣,質地很好的樣子。可是,母親的眼淚從眼眶中滑出來的瞬間,叢好的心也跟著猛烈地痛起來。母親的嘴唇一直在抖,說一句“好好怎麽會這樣……”就再也說不出什麽了。叢好木木的,也覺得什麽也說不出。母女倆站在菜市場裏,需要不時躲避一下身邊經過的三輪車,這似乎分散了她們的悲傷。

  終於母親又說話了,她說:“媽回來看看你,媽都知道了,那個男孩子對你好嗎?”

  叢好點點頭。

  母親說:“他們家人對你好嗎?”

  叢好的頭埋下去,依然點一點。

  母親嗚咽著說:“好好,媽還會回來的,下次,下次媽回來,就會帶你走,把你也帶走……”說完她塞給叢好一隻信封,然後就回頭走了。

  叢好看著母親的背影,像一把熊熊燃燒的火炬,看著這把火炬走著走著就跑起來,拐過菜市場的出口,消失了。

  母親給她的那隻信封裏裝著一疊錢。叢好從來沒有拿到過這麽多的錢,她猶豫了一會兒,從裏麵抽出一張,買了兩條草魚。

  這兩條草魚一進家門,就被張樹的母親發現了。她誇張地叫一聲:“啊呀,怎麽買了魚--還是兩條?”

  叢好一言不發地進到廚房裏。廚房的燈泡慘淡慘淡的,照在魚鱗上卻發出斑斕的光澤。叢好突然間就覺出了張樹家的寒酸。以前她從沒有這樣覺得過,但是今天,似乎兩條魚的鱗片成為了鏡子,把這種感覺反映了出來。

  飯還沒有做好,張樹就大呼小叫地回來了。“打起來了!要打起來了!”

  他興奮地叨咕著,額頭上滲著一層細密的油汗。

  他父親怒衝衝地問他:“你又要跟人打仗啦?我跟你媽生下你,就是為了讓人在外麵打死掉嗎?”

  這是蘭城人的語言,他們把打架叫打仗,說明打起來就很有氣勢,很有規模,不死不休那樣的。

  張樹不屑地反駁他的父親:“你懂什麽?是老美要和伊拉克打起來了!多國部隊聽說過吧?薩達姆聽說過吧?--你懂什麽!”

  他父親不甘示弱,說:“我天天看新聞,我什麽不知道?我還知道愛國者導彈呢!”

  張樹咧開嘴笑了,說:“那好,你天天看新聞,現在輪到我看了。”說著就動手把客廳那台十八寸的電視機抱到了自己的房間。他父親不願意,被他反插住門擋回去,也隻好罷了。

  叢好做好飯,喊張樹出來吃。

  他說:“給我端進來。”

  他母親大聲說:“你出來吃,有魚!”說著剜一眼叢好。

  叢好心裏生出抵觸的情緒,分出一條魚,和盛好的飯菜一起端進了張樹的房間。

  張樹躺在床上看電視,讓叢好找張報紙鋪在床上,把飯菜放上去,就這麽坐在床上吃。電視裏是黃昏中的伊斯蘭城市,剪影般的建築物,無聲行駛著的車輛。畫麵的質量很差,鏡頭時常搖晃起來,令夕陽下的城市顯得更加陰鬱,像一艘被浪濤拍打著的船舶。叢好端著碗,有一下沒一下地看看電視。她的心也是陰鬱的,像沒開燈的房間,隻被電視裏那抹巴格達的斜陽勉強地照亮著。

  光線在一瞬間明朗起來。電視裏連貫地穿插進一組畫麵:那個留著神氣的小胡子的阿拉伯男人,他在陽光下親吻兒童的額頭,他微微凸出的小腹在戎裝下傲慢地挺起,他在氣定神閑地吸著粗大的雪茄,他在漫不經心地微笑,他濃密的眉頭蹙起來,他不動聲色地舉著槍向天鳴放,他被簇擁著,臉上掛著一種似是而非的夢態……“他是一個遺腹子,他是一個有號召力的少年,他曾刺殺過國家一號人物,他曾屠殺過持不同政見的人,他發動過兩場戰爭,他同世界第一號強國對抗……這就是薩達姆侯賽因……”電視裏這樣解說著這個男人。叢好記下了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和它一同出現的畫麵,共同使張樹的房間,在冬天的夜裏明亮起來,無端地成為一種具有意味的東西,牢固地定格在少女叢好的心裏。如果說那個盛夏的午後,少年張樹的出現,在叢好的心裏,像一道閃電劃破了猥瑣的庸常,那麽,在這個冬天的蘭城之夜,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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