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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父愛似山,高直偉岸(2)

  啞父

  遼寧北部有一個中等城市,鐵嶺。在鐵嶺工人街街頭,幾乎每天清晨或傍晚,你都可以看到一個老頭兒推著豆腐車慢慢走著,車上的蓄電池喇叭發出清脆的女聲:“賣豆腐,正宗的鹵水豆腐!豆腐咧--”那聲音是我的。那個老頭兒,是我的爸爸。爸爸是個啞巴。直到長到二十幾歲的今天,我才有勇氣把自己的聲音放在爸爸的豆腐車上,替換下他手裏搖了幾十年的銅鈴鐺。

  兩三歲時我就懂得了有一個啞巴爸爸是多麽的屈辱,因此我從小就恨他。當我看到有的小孩兒被媽媽使喚著過來買豆腐,卻拿起豆腐不給錢就跑,爸爸伸直脖子也喊不出聲的時候,我不會像大哥一樣追上那孩子揍兩拳。我傷心地看著那情景,不吱一聲,我不恨那孩子,隻恨爸爸是個啞巴。盡管我的兩個哥哥每次幫我梳頭都疼得我齜牙咧嘴,我也還是堅持不再讓爸爸給我紮小辮兒了。媽媽去世的時候沒有留下大幅遺像,隻有出嫁前和鄰居阿姨的一張合影,黑白的二寸片兒,爸爸被我冷淡的時候,就翻過方鏡的背麵看照片,直看到必須做活兒了,才默默地離開。

  最可氣的是別的孩子叫我“啞巴老三”(我在家中排行老三),罵不過他們的時候,我會跑回家去,對著正在磨豆腐的爸爸在地上劃一個圈兒,中間吐上一口唾沫。雖然我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麽意思,但別的孩子罵我的時候就這樣做,我想,這大概是罵啞巴的最惡毒的方式了。

  第一次這樣罵爸爸的時候,爸爸停下手裏的活兒,呆呆地看我好久。淚水像河一樣淌下來,我是很少看到他哭的,但是那天他躲在豆腐坊裏哭了一晚上。那是一種無聲的悲泣。

  因為爸爸的眼淚,我似乎終於為自己的屈辱找到了出口,以致以後的日子裏,我會經常跑到他的跟前去,罵他,然後自顧自走開,剩他一個人發一陣子呆。隻是後來他已不再流淚,他會把瘦小的身子縮成更小的一團,偎在磨杆上或磨盤旁邊,顯出更讓我瞧不起的醜陋樣子。

  我要好好念書,上大學,離開這個人人都知道我爸爸是個啞巴的小村子!這是當時我最大的願望。我不知道哥哥們是如何相繼成了家,不知道爸爸的豆腐坊裏又換了幾根新磨杆,不知道冬來夏至那磨得沒了沿鋒的銅鈴鐺響過多少村村寨寨……隻知道仇恨般地對待自己,發瘋地讀書。

  我終於考上了大學,爸爸頭一次穿上1979年姑姑為他縫製的藍褂子,坐在1992年初秋傍晚的燈下,表情喜悅而鄭重地把一堆還殘留著豆腐腥氣的鈔票送到我手上,嘴裏哇啦哇啦不停地“說”著,我茫然地聽著,隻知道他的口氣透露出熱切和驕傲,茫然地看他帶著滿足的笑容去通知親戚鄰居。當我看到他領著二叔和哥哥們把他精心飼養了兩年的大肥豬拉出來宰殺掉,請遍父老鄉親慶賀我上大學的時候,不知道是什麽碰到了我堅強的心弦,我哭了。吃飯的時候,我當著大夥兒的麵兒給爸爸夾上幾塊豬肉,我流著眼淚叫著:“爸,爸,您吃肉。”爸爸聽不到,但他知道了我的意思,眼睛裏放出從未有過的光亮,淚水和著散裝高粱酒大口地喝下,再吃上女兒夾過來的肉。我的爸爸,他是真的醉了,他的臉那麽紅,腰杆兒那麽直,手語打得那麽瀟灑!要知道,十八年啊,十八年,他從來沒見過我對著他喊“爸爸”的口型啊!

  爸爸繼續辛苦地做著豆腐,用帶著豆腐淡淡腥氣的鈔票供我讀完大學。1996年,我畢業分配回到了距我鄉下老家40華裏的鐵嶺。

  安頓好了以後,我去接一直單獨生活的爸爸來城裏享受女兒遲來的親情,可就在我坐著出租車回鄉的途中,車出了事故。

  我從大嫂那裏知道了出事後的一切--過路的人中有人認出這是老塗家的三丫頭,於是腿腳麻利的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都來了,看著渾身是血不省人事的我哭成一團,亂了陣腳。最後趕來的爸爸撥開人群,抱起已被人們斷定必死無疑的我,攔住路旁一輛大汽車,他用腿扛著我的身體,騰出手來從衣袋裏摸出一大把賣豆腐的零錢塞到司機手裏,然後不停地畫著十字,請求司機把我送到醫院搶救。嫂子說,一生懦弱的爸爸,那個時候,顯出無比的堅強和力量!

  在認真地清理傷口之後,醫生讓我轉院,並暗示哥哥們,我已沒有搶救價值,因為當時的我,幾乎量不到血壓,腦袋被撞得像個癟葫蘆。

  爸爸扯碎了大哥絕望之際為我買來的喪衣,指著自己的眼睛,伸出大拇指,比畫著自己的太陽穴,又伸出兩個手指指著我,再伸出大拇指,搖搖手,閉閉眼,那意思是說:“你們不要哭,我都沒哭,你們更不要哭,你妹妹不會死的,她才二十多歲,她一定行的,我們一定能救活她!”醫生仍然表示無能為力,他讓大哥對爸爸“說”:“這姑娘沒救了,即使要救,也要花好多好多的錢,就算花了好多錢,也不一定能行。”爸爸一下子跪在地上,又馬上站起來,指指我,高高揚揚手,再做著種地、喂豬、割草、推磨杆的姿勢,然後掏出已經空的衣袋兒,再伸出兩隻手反反正正地比畫著,那意思是說:“求求你們了,救救我女兒,我女兒有出息,了不起,你們一定要救她。我會掙錢交醫藥費的,我會喂豬、種地、做豆腐,我有錢,我現在就有4000塊錢。”

  醫生握住他的手,搖搖頭,表示這4000塊錢是遠遠不夠的。爸爸急了,他指指哥哥嫂子,緊緊握起拳頭,表示:“我還有他們,我們一起努力,我們能做到。”見醫生不語,他又指指屋頂,低頭跺跺腳,把雙手合起放在頭右側,閉上眼,表示:“我有房子,可以賣,我可以睡在地上,就算是傾家蕩產,我也要我女兒活過來。”又指指醫生的心口,把雙手放平,表示:“醫生,請您放心,我們不會賴賬的。錢,我們會想辦法。”大哥把爸爸的手語哭著翻譯給醫生,不等譯完,看慣了生生死死的醫生已是淚流滿麵。他那疾速的手勢,深切而準確的表達,誰見了都會淚下!

  醫生又說:“即使做了手術,也不一定能救好,萬一下不來手術台……”爸爸肯定地一拍衣袋,再平比一下胸口,意思是說:“你們盡力搶救,即使不行,錢一樣不少給,我沒有怨言。”偉大的父愛,不僅支撐著我的生命,也支撐起醫生搶救我的信心和決心。我被推上手術台。

  爸爸守在手術室外,他不安地在走廊裏來回走動,竟然磨穿了鞋底!他沒有掉一滴眼淚,卻在守候的十幾個小時間起了滿嘴大泡!他不停地混亂地做出拜佛、祈求天主的動作,懇求上蒼給女兒生命!

  天也動容!我活了下來。但半個月的時間裏,我昏迷著,對爸爸的愛沒有任何感應。麵對已成“植物人”的我,人們都已失去信心。隻有爸爸,他守在我的床邊,堅定地等我醒來!

  他粗糙的手小心地為我按摩著,他不會發音的嗓子一個勁兒地對著我哇啦哇啦地呼喚著,他是在叫:“雲丫頭,你醒醒,雲丫頭,爸爸在等你喝新出的豆漿!”為了讓醫生護士們對我好,他趁哥哥換他陪床的空當,做了一大盤熱騰騰的水豆腐,幾乎送遍了外科所有醫護人員,盡管醫院有規定不準收病人的東西,但麵對如此質樸而真誠的表達和請求,他們輕輕接過去。爸爸便滿足了,便更有信心了。他對他們比畫著說:“你們是大好人,我相信你們一定能治好我的女兒!”這期間,為了籌齊醫療費,爸爸走遍他賣過豆腐的每一個村子,他用他半生的忠厚和善良贏得了足以讓他的女兒穿過生死線的支持,鄉親們紛紛拿出錢來,而父親也毫不馬虎,用記豆腐賬的鉛筆歪歪扭扭卻認認真真地記下來:張三柱,20元;李剛,100元;王大嫂,65元……

  半個月後的一個清晨,我終於睜開眼睛,我看到一個瘦得脫了形的老頭,他張大嘴巴,因為看到我醒來而驚喜地哇啦哇啦大聲叫著,滿頭白發很快被激動的汗水濡濕。爸爸,我那半個月前還黑著頭發的爸爸,半個月,老去20歲!

  我剃光的頭發慢慢長出來了,爸爸撫摩著我的頭,慈祥地笑著,曾經,這種撫摩對他而言是多麽奢侈的享受啊。等到半年後我的頭發勉勉強強能紮成小刷子的時候,我牽過爸爸的手,讓他為我梳頭,爸爸變得笨拙了,他一絲一縷地梳著,卻半天也梳不出他滿意的樣子來。我就紮著亂亂的小刷子坐上爸爸的豆腐車改成的小推車上街去。

  有一次爸爸停下來,轉到我麵前,做出抱我的姿勢,又做個拋的動作,然後撚手指表示在點錢,原來他要把我當豆腐賣嘍!我故意捂住臉哭,爸爸就無聲地笑起來,隔著手指縫兒看他,他笑得蹲在地上。這個遊戲,一直玩到我能夠站起來走路為止。

  現在,除了偶爾的頭疼外,我看上去十分健康。爸爸因此高興不已!我們一起努力還完了欠債,爸爸也搬到城裏和我一起住了,隻是他勤勞了一生,實在閑不下來,我就在附近為他租了一間小棚屋做豆腐坊。爸爸做的豆腐,香香嫩嫩的,塊兒又大,大家都願意吃。我給他的豆腐車裝上蓄電池的喇叭,盡管爸爸聽不到我清脆的叫賣聲,但他是知道的,每當他按下按鈕,他就會昂起頭來,滿臉的幸福和知足,對於我當年的歧視竟然沒有絲毫的記恨。

  用你愛我的方式去愛你

  你突然打電話說要來我家,電話裏,你輕描淡寫地說:“聽你二伯說,鞏義有家醫院治腿疼,我想去看看。先到你那裏,再坐車去。你不用管,我自己去……”

  你腿疼,很長時間了。事實上你全身都疼,雖然你從來不說,但我無意中看見,你的兩條腿上貼滿了止痛膏,腰上也是。你脾氣急,年輕時幹活不惜力,老了就落下一身的毛病,高血壓、糖尿病,心髒也不好,老年人的常見病你一樣都不少。年輕時強健壯實的身體,如今就像被風抽幹的果實,隻剩下一副空架子,弱不禁風。

  第二天,我還沒起床你就來了。打開門後我看見你蹲在門口,一隻手在膝蓋上不停地揉著。你眉頭緊鎖,臉上聚滿了密集的汗珠。我埋怨你不應疼成這樣才去看醫生,你卻說沒啥大事。

  你堅決不同意我陪你去醫院,“你那麽忙,這一耽誤,晚上又得熬夜,總這樣,對身體不好……”你的固執讓我氣惱。正爭執間,電話響了,掛斷電話,卻不見了你。我慌忙跑出去,你並沒有走出多遠,你走得那麽慢,弓著身子,一隻手扶著膝蓋,一步一步往前移。

  看你艱難挪移的樣子,我的心猛地疼了一下,淚凝於睫。我緊追過去,在你前麵彎下腰,我說:“爸,我背你到外麵打車。”你半天都沒動,我扭過頭催你,才發現你正用衣袖擦眼,你的眼睛潮紅濕潤,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風迷了眼。”又說:“背啥背?我自己能走。”糾纏了半天,你拗不過我,終於乖乖地趴在我背上,像個聽話的孩子。我攢了滿身的勁背起你,卻沒有想象中那樣沉,那一瞬,我有些懷疑:這個人,真的是我曾經健壯威武的父親嗎?你雙手摟著我的脖子,在我的背上不安地扭動著,身子使勁弓起來,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

  到小區門口,不過二十幾米的距離。你數次要求下來,都被我拒絕。爸爸,難道你忘了,你曾經也這樣背著我,走過多少路啊?

  18歲那年,原本成績優異的我,居然隻考取了一個普通的職業大專。我無臉去讀那個職專,也無法麵對你失望憤怒的眼睛,便毅然進了一家小廠打工。那天,我正背著一袋原料往車間送,剛走到起重機下麵,起重機上吊著的鋼板突然落了下來。猝不及防的我,被厚重的鋼板壓在下麵,巨大的疼痛,讓我在瞬間昏迷過去。

  醒過來時我已經躺在醫院裏,守在我床邊的你,著實被嚇壞了。你臉上的肌肉不停地跳,人一夜之間便憔悴得不像樣子。

  後來我才知道,那塊鋼板砸下來時,所幸被旁邊的一輛車擋了一下,但即便是這樣,我的右腿也險些被砸斷,腰椎也被挫傷。

  治療過程漫長而繁雜,你背著我,去五樓做脊椎穿刺,去三樓做電療,上上下下好幾趟。那年,你50歲,日夜的焦慮使你身心憔悴;我18歲,在營養和藥物的刺激下迅速肥胖起來。50歲的你背著18歲的我,一趟下來累得氣都喘不過來。

  就是這時候,你端來排骨湯給我喝,你殷勤地一邊吹著熱氣一邊把一勺熱湯往我嘴裏送,說:“都燉了幾個小時了,骨頭湯補鈣,你多喝點兒……”我突然煩躁地一掌推過去,嘴裏嚷著:“喝喝喝,我都成這樣了,喝這還有什麽用啊?”

  湯碗“啪”的一聲碎落一地,排骨海帶滾得滿地都是,熱湯灑在你的腳上,迅速起了水泡。我呆住,看你疼得齜牙咧嘴,心裏無比恐懼。我想起來你的脾氣其實很暴烈,上三年級時我拿了同桌的計算器,你把我的褲子扒了,用皮帶蘸了水抽我。要不是媽死命攔住,你一定能把我揍得皮開肉綻。

  然而這一次,你並沒有訓我,更沒有揍我。你疼得嘴角抽搐著,眼睛卻笑著對我說:“沒事兒,爸爸沒事兒!”然後,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你完全像換了一個人,那麽粗糙暴烈的人,居然每天侍候我吃喝拉撒。幫我洗澡按摩,比媽還耐心細致。我開始在你的監督和扶持下進行恢複鍛煉,每天早上五點起床,你陪著我一起用雙拐走路。我在前麵蹣跚而行,你緊隨著我,亦步亦趨,我們成了那條街上的一道獨特的風景。

  為了照顧我,你原來的工作不做了。沒了經濟來源,巨額的醫療費壓得你抬不起頭。你四處借錢債台高築,親戚們都被你嚇怕了。那次你聽說東北有家醫院的藥對我的腿有特效,為了籌藥費,你跑到省城去跟大姑媽借錢。

  8個月後,我開始扔下拐杖能自己走了。

  這次去醫院做檢查,你不停地問我:“到底怎麽樣?不會很嚴重吧?”我緊緊握著你的手,你厚實粗糙的大手在我的掌心裏不停地顫抖。我第一次發現,你其實是那麽害怕。

  結果出來,是骨質增生,必須手術治療。醫生說:“真想象不出,你如何能忍得了那樣的疼?”

  辦完住院手續,我決定留下來陪你,像你從前對我那樣,為你買喜歡的菜,削蘋果給你吃,陪你下棋,攙扶你去樓下的小花園散步,聽你講我小時候的事情。我問你還記不記得曾經拿皮帶抽過我,你心虛地笑。

  那天護士為你輸液,那個實習的護士,一連幾針都沒有紮進血管。我一把推開她,迅速用熱毛巾敷在你的手上。一向脾氣溫和的我,第一次對護士發了火:“你能不能等手藝學好了再來紮?那是肉,不是木頭!”

  護士尷尬地退了下去,你看著暴怒的我,眼睛裏竟然有淚光閃爍。我猛然記起,幾年前,你也曾這樣粗暴地訓斥過為我紮針的護士。

  手術很成功。你被推出來時,仍然昏睡著。我仔細端詳著你,你的臉溝壑縱橫,頭發白了大半,幾根長壽眉耷拉下來……我想起你年輕時拍的那些英俊瀟灑的照片,忽然止不住地心酸。

  幾個小時後,你醒了,看見我在,又閉上眼睛,一會兒,又睜眼,虛弱地叫:“尿……尿……”

  我趕緊拿起小便器,放進你被窩裏。你咬著牙,很用力的樣子,但半天仍尿不出來。你掙紮著要站起來,牽動起傷口的疼痛,巨大的汗珠從你的額角滲出來。我急了,從背後抱起你的身體,雙手扶著你的腿,把你抱了起來。你輕微地掙紮了幾下後,終於像個嬰兒一樣安靜地靠在我的懷裏,那麽輕,那麽依戀。

  出院後你就住在我家裏。每天,我幫你洗澡按摩,照著菜譜做你喜歡吃的菜,繞很遠的路去為你買羊肉湯,粗暴倔強的我也會耐心溫柔地對你說話。陽光好的時候,帶你去小公園裏聽二胡,每天早上催你起床鍛煉,你在前麵慢慢走,我在後麵緊緊跟隨……所有的人都羨慕你有一個孝順的兒子,而我知道,這些都是你傳承給我的愛的方式。隻是我的愛永遠比不上你的愛。你對我的愛,寬闊遼遠--如無際的大海,純粹透明沒有絲毫雜質,而我,隻能用杯水去回報大海。

  父親的油坊

  一

  父親的油坊建在村西孤零零的一座磚瓦平房裏。印象中,自己隻去過幾次父親的油坊,都在夜裏。進了油坊,機器的轟鳴聲瞬間將我包裹,猛烈地撞擊著耳朵和胸腔,世界突然喧嘩,也突然溫暖。油坊的光線很弱,昏黃的電燈泡上蒙了一層厚厚的油脂。我看見了父親的背影,佝僂著,光著上身,淋漓的汗一道道流過脊背。父親正在炒油菜子,他說:“榨油的關鍵是炒油菜子,火候必須恰到好處。”父親兩手緊握一把木鏟,在碩大的炒鍋裏上下翻飛,一鍋油菜子流動、翻轉,油坊裏充滿了熱騰騰的油菜子的香。

  我叫父親,他沒有聽見。我把機器停了,油坊霎時安靜。父親揮舞的雙手不動了。“你來幹什麽?”父親轉過身,衝我吼道。“羅校長說要保送我。”我說。父親蹲下身子盯著我:“羅校長說的?”我點頭。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在睡夢中聽到豬的號叫,驚天動地,把整個村子都弄醒了。父親請來屠夫,把家裏的豬殺了。傍晚,父親笑容滿麵,在村口迎接羅校長和班主任柳老師,一人手裏塞了一包香煙。那天,很少喝酒的父親喝了很多酒。

  晚上,父親沒有去油坊榨油,他把椅子搬到“天地君親師”牌位的正下方,端端正正地坐下,也讓我把椅子搬到他的麵前,坐好。父親開始說話,一直說一直說,說到後來,父親的眼淚出來了。那是迄今為止我唯一見過的父親的眼淚。

  二

  開油坊之前,父親做過種地以外的許多事。每年冬季,村子裏有固定的副業,到漉湖蘆葦場“打捆”。除了“打捆”,村裏各種各樣的短工隊伍裏都能見著父親,有時候,活兒稍稍輕鬆一點兒,父親也會帶著我一起幹,給我算半個工,比如到漉湖修電排、翻修村小學校舍等等。

  那年夏天,天氣酷熱,要修防洪堤,用大船運來許多卵石,正在找短工卸船。沒有誰願意去,嫌天熱,活兒累,也嫌工錢少。父親去了,連著幹了一個月。我每天給父親送飯,遠遠地會看到父親挑著滿滿一擔卵石往幾十米高的防洪堤上移動,身子前傾,幾乎要觸到了地上。父親看到我,把卵石倒掉以後就停在我跟前,坐下來,擦汗、喝水、吃飯。飯裏麵總會壓著兩個荷包蛋,這是母親每頓飯都要給父親準備的。母親說:“這活兒太重了。”去挑卵石之前,父親右肩上已經長了疔瘡,開始是腫著,狀如米粒,有些麻癢和輕微疼痛,父親並沒當回事,半個月過去後,腫到雞蛋大了,火一樣燙,疼得厲害。父親不聽母親的,還是去,用一個肩膀挑。往往一天下來,回到家癱軟如泥,母親揭開父親的衣服,父親左肩上的皮膚已經全部磨破了,膿血流出來,又幹了,再流出來,再幹,結了一層一層的痂,衣服都被粘住,得使勁扯才能脫下來。

  最後兩天,父親右肩上的疔瘡已經變成一個肉洞,裏麵血肉模糊。父親一直強忍著,直到最後一擔卵石從船上卸到防洪堤上時,父親昏倒了,被送到鎮醫院。

  父親這樣不惜性命地“找副業”,很多人都不理解,我那時也不理解,甚至怨恨父親,因為父親總在“找副業”,家裏的農活都撂給了母親和我們三兄妹。

  三

  父親的油坊生意越來越好,保送的事卻沒有成。我去油坊把結果告訴了父親。父親關了機器,深埋著頭坐在炒菜子的灶台上,沉默了很久,之後抬起頭來,看著我,臉色凝重地說:“你一定要考上。”我也迅速地很凝重地點頭。

  保送事件之後,父親待在油坊裏的時間更長了,甚至經常通宵達旦地幹。機器的噪音錘子一樣持續敲打著父親的身體,空氣中彌漫的塵埃放肆地侵入父親的肺,啃齧,蠶食。

  深夜的鄉村大地,常常突然響起父親一陣一陣撕扯般的咳嗽,仿佛心髒都要咳出來,仿佛整個身體裏的東西都要咳出來,猛烈的咳嗽聲震動著寂靜的夜,震動著空曠的鄉村,也震動著一顆幼小而敏感的心。父親有些不管不顧了。父親是有些經營天分的。開酒坊的順利叔逢人便講:“張佑春腦殼最厲害,他要不是送三個崽上學,早就是幾十萬的家產了。”一次,我碰巧在油坊,順利叔對我說:“牛伢子,你讀書要發狠呢,你老子為了搞錢給你上學,命都不顧了。”我衝著順利叔直點頭。接著,順利叔拍拍我的腦袋說:“真的要發狠呢,你老子為了開油坊,把黃牛都賣了。”父親說:“有什麽辦法呢?看我們的崽吧,隻要他們讀書發狠,我累死都值得。”

  四

  父親的油坊停工了。在死一樣靜寂的油坊裏,我跪在了父親的麵前。

  中專預考,我差兩分。我不知道如何麵對父親。張老師送我到父親的油坊。

  多年以後,我大學畢業回到故鄉,去看望張老師,說起十多年前的那一晚,張老師依然長歎不已。張老師說:“真沒想到你父親在那樣的環境裏幹了十多年,那噪音,那塵土,你父親是用性命在下賭,榨油機榨出來的不是油,是你父親身體裏的血。你父親叫你跪下,我想攔,但手伸不出去,你父親心裏太苦了。”

  上中專,那時幾乎是我們跳出“農門”的唯一的路子。鎮裏的高中升學率極低,村裏除了一個中專生,從來沒有出過大學生。

  現在想起來,我被張老師推進升高中考試的考場,竟然考了全校的最高分,簡直是一種奇跡。

  考上高中後,父親的油坊卻在短暫的停工之後重新運轉,機器的轟鳴依然每天準時響起。

  父親要把送我上大學這個遙遠而虛幻的未來變成現實,他已經看到了希望,因為我進了三中,是省裏的重點高中。

  領取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父親關了油坊的門,騎車到十多裏外的鎮裏的公共汽車站等我,等了整整一天。

  父親把紅底燙金的通知書捧在手裏,兩隻手顫抖不已。漸漸黑下來的天空仿佛劃過一道閃電,我看見父親被油坊的煙塵熏得渾濁的兩隻眼睛突然火焰一般燃燒。世界被點亮了。

  父親曾為我做“賊”

  年過三十,我發覺自己一天比一天沉默,一天比一天安詳,一句話,我正在向爹靠攏。這一點令我欣慰,我願意自己像沉默的大地,像雪壓的蘆葦,像列維坦筆下荒涼的平原上孤獨的白楊樹,像爹。

  爹年幼失怙,跟著守寡的奶奶一起苦熬日月。他七歲扛上鋤頭下地,八歲學會蹲在熱氣大冒的鍋邊貼餅子,九歲開始用細細的鞭杆吆喝生產隊裏的驢,十八九歲成了家裏的大梁出工下地。

  小時候天寒地凍,凍手凍腳十分平常。爹一到冬天就采麥苗熬水,據說對治療凍傷有奇效。一大盆水熱氣騰騰,爹讓我把腳伸進去,我不幹。爹左勸右勸我都不聽,他就來個“霸王硬上弓”,攥住我的腳丫子往水裏按,嚇得我殺豬一樣大叫,叫聲把我娘驚動了,將爹大罵一頓。爹也不言語,拿手試試水溫,道歉似的慢條斯理地對我說:“不燙嘛!”我也知道不燙,冬天水汽大,水溫並不高。不過不燙也挨了罵了,挨了罵他還是“嘿嘿嘿”地笑,一點脾氣也沒有。

  我上高中的頭一年,我哥娶了我嫂子。我考上高中要交學費,家庭大戰全麵展開。嫂子跳著腳大罵老人偏心,隻疼閨女不疼兒子,為什麽千難萬難借錢給我交學費,卻讓我哥在家做睜眼瞎。我娘大怒,對嫂子說:“你不要亂找茬兒,我們做老人的,哪個孩子肯上學我們砸鍋賣鐵也供,是丫頭她哥不愛上學,發的新書撕了疊飛機……”爭來吵去,嫂子的目的就是分家,怕我這個“無底洞”把她和我哥辛辛苦苦掙的錢全給填進去。末了,爹慢悠悠地說:“分就分了吧,丫頭的學費,我來想辦法……”

  學費、書費、補課費,還有一日三餐的夥食費,高中花錢如流水,爹能想什麽辦法?周末我回家拿學費,睡到半夜,被我娘叫起來:“丫頭,跟我去接你爹。”我迷迷糊糊跟娘到了村外,走出八九裏地到了滹沱河畔,迎麵才傳來架子車的聲響。是我爹!原來他到人家軍營的菜地裏偷白菜去了。

  見麵後聽爹說,他被看菜園的人發現帶到了連隊。我爹承認自己不對,隻因為想給孩子籌點學費,才做了這樣的事……連長一看是個憨厚的老漢,又聽說是給孩子籌學費,心裏可憐,倒給我爹裝了滿滿一車白菜,派了兩個士兵護送了回來。我又氣又臊,眼淚都下來了:“爹,人家要飯的都說,不食嗟來之食……你偷東西不對!”我娘揚起巴掌就要打我:“你個死孩子,你爹要不是為了你,不會舍了老臉去偷人家的東西……”爹一把拉住娘,對我說:“丫頭,睡覺去。”我躺在炕上流淚--一輩子自尊的爹,為了我居然淪落為賊……

  好不容易磕磕絆絆上完高中和大學,成家有了寶寶,滿月了,得接我回娘家了。按說該我哥接的,他沒有來,我爹趕著大馬車來接我。我問爹:“我哥怎麽不來?”他也不說話,隻管接了我和孩子上車。

  我一路走一路暗暗擔心。一回去果然發現氣氛又不對,哥哥連影子都不見,嫂子黑著臉在門前堵著,叉著腰和我娘對罵:“你們把那丫頭跟寶貝一樣供著,心偏到胳肢窩。還趕大馬車去接……”我娘也叉著腰:“你別說沒良心的話,你公公天天到地裏給你們鋤禾,幫你們打麥,對得起你們了!他千難萬難打小工,掙錢供丫頭上學,你們一分錢沒掏,幹嗎說老人偏心?”

  我娘看見我來,住了嘴,接過孩子進了屋。嫂子在外麵扯著嗓子開始罵我:“姑娘出嫁沒家,不死到婆家去,跑到娘家來幹嗎!”我氣得直哆嗦卻說不出話來。

  我把剛攤開的孩子的小衣裳一件件重新疊起,將小被褥也包好,跟爹說:“爹,送我回去吧。”娘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丫頭,你說什麽?誰家的閨女坐滿月子不回娘家住一個月?你回去,讓我們的老臉往哪兒擱?”爹也不說話,怔怔地看了看我,一扭頭出去了。我說:“我在這兒也上火,孩子吃了火奶,也不好。”一邊說一邊執意收拾包裹,然後趕到西屋叫我爹,才發現這個一輩子咬釘嚼鐵、流血不流淚的男子漢,肩膀一聳一聳的,碩大的淚珠一滴滴砸在地上。

  如今,在我的家庭相冊裏,有孩子從小到大跟姥爺合照的形態各異的照片,沒一張正形兒:揪著姥爺的脖領子,騎著姥爺的脖子,牽著姥爺的手一溜歪斜地走……每一張上麵,爹都一如既往地笑,憨厚而慈祥。

  在任何一張照片上,都找不到他的悲傷,一個經風曆雨、在歲月裏漸漸蒼老的人,心裏會想些什麽?爹永遠也不會說。現在,這種沉默的脾性正作為農民性格和家族特質,一點點地傳給我,我滿懷欣喜地接受它,沒有半點抗拒和排斥。

  每一份父愛都值得尊重

  我一直覺得,當初在縣城裏開了這個童車行是個聰明的選擇。現在的孩子幾乎都是獨生子女,加上生活條件的改善,說他們“是在蜜罐裏長大的”一點也不過分。哪個父母會舍不得為孩子花錢?所以我的童車行生意一直不錯。

  為了招攬更多的生意,我特意裝修了一個童車遊樂廳,將各式各樣的童車組裝好放在裏邊,一有孩子進來,我就免費讓他們在遊樂廳裏盡情地玩耍各式童車。孩子玩高興了,我就不愁生意做不成。即使有個別不願意掏錢的父母,最終纏不過孩子的哭鬧,最後還是乖乖地把錢付給笑容可掬的我。

  這天,一對父子走進了我的車行。孩子五六歲,很可愛,父親是個普通的中年人。孩子在遊樂廳裏兩眼放光,興奮不已,摸摸這個,又看看那個,不停地問:“爸爸,這個好玩嗎?”那父親就微笑著點頭。

  於是,我主動讓孩子坐上車去玩。孩子很高興,一邊開著電動車,一邊對他父親“咯咯咯”地笑:“爸爸,真好玩!”

  孩子盡興地玩了一會兒,我覺得時機已經成熟了,就對著孩子的父親介紹那款電動車的各項好處和性能,最後才淡淡地說了一句:“這麽好的車,價格也很便宜,也就六百多塊錢,多劃算,對吧?”那父親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嗯”了一聲。我心中竊喜,看來一樁生意就這麽輕而易舉地成功了。

  然而,就在我接一個電話的空當裏,孩子卻被他父親拉著離開了,我邊接電話邊能看到孩子出門後不時地回頭,眼睛裏充滿留戀和不舍。我重新將那款電動車擺放好,覺得這個孩子的父親有點摳門。可轉念一想,可能是他帶的錢不夠吧,如果孩子真的喜歡,過幾天他肯定還會再來。

  果然,過了兩天,這對父子再次出現在車行,我以為這次他一定會給孩子買車了。誰知,他看著孩子坐在各式車上玩了好長時間,就是不提買車的事。我當時也沒在意,心想,就讓你多玩一會兒吧,反正這樁生意肯定能成。讓人不解的是,孩子從童車上下來之後,他又帶著孩子徑直離開了。

  後來,這對父子又有幾次來到我的車行,每次孩子都在遊樂廳玩好長時間,然後又像上次一樣若無其事地離開。我這才明白,原來他們是把我這兒當作免費的遊樂場了。我暗暗地有些生氣,孩子不懂事,難道大人也不懂事嗎?這樣下去,我的生意還要不要做了?我決定如果他們下次再來,一定要給這個做父親的一點難堪。

  這對父子對我這兒已經輕車熟路了,孩子來後坐上車就玩,而他就在一邊微笑著看,眼神裏還帶著鼓勵。我走到孩子身邊,蹲下身來問:“小朋友,這車好玩嗎?”孩子毫無顧忌地點著頭。我又問:“那你怎麽不讓你爸爸給你買一輛呢?”孩子脫口答道:“爸爸說不用買,每次他帶我來叔叔這兒玩是一樣的。”

  我起身笑著看孩子的父親,他的臉上有些不自在。我背著孩子對他說:“朋友,你這樣我的生意就沒辦法做了。”他的笑容有些討好,又有些僵硬,想說什麽,終於沒說出口。他帶著孩子離開的時候,我還故意和孩子熱情地打著招呼:“小朋友,再見!”孩子天真無邪地向我揮著手說:“叔叔再見!”但我知道,他們真的不會再來了。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我也漸漸淡忘了這對父子和自己心中小小的不愉快。

  入夏,我騎著三輪車去給買主送貨,路過一片破舊的房屋時,一個小孩向我打招呼:“叔叔好!”我一看,竟然是那個孩子,我應承了一聲,就走了。

  在我回來的路上,雨落了下來。就在我又路過那片破舊房屋的時候,一個小孩費力地撐著傘向我跑來。還是那個孩子,他跑到我麵前說:“叔叔,我家就在這裏。你來躲一躲雨吧。”沒有更好的選擇,我隨著孩子一起去了他家。

  屋內破舊而且淩亂,這讓我有些始料不及。這時我看見屋角放著一輛木製的玩具車。我的心緊了一下。

  孩子很熱情,甚至帶有一點沒有心機地討好,這讓我隱隱有些慚愧。我有些矯情地問:“小朋友,你怎麽不去叔叔那兒玩啊?”孩子撅著小嘴說:“爸爸說叔叔出遠門去了,還說他和叔叔是最好的朋友,叔叔隻要一回來,就肯定會打電話邀請我們去玩。”

  就在這時,孩子的父親一身濕地回到了家中,猛地發現我在,吃了一驚。我笑著和他打了個招呼,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搓著手,臉上的笑容有些窘迫。過了一會兒,他換好衣服後,便和我聊了起來。

  原來,這本是個完好的家庭,雖普通卻也能過得去。可是在孩子四歲那年,他的媽媽生了一場大病,這場病花光了他們家所有的積蓄,還欠下一P股債,可是這一切還是沒能挽回脆弱的生命。現在,他要還那些沉重的債務,實在沒有多餘的錢去滿足孩子的一些要求,隻好撒謊騙孩子帶他去我的童車行,以滿足一下孩子天真的願望,隻是沒想到會連累了我的生意,一直想道個歉,卻又不好意思再去了。

  看著他,我的心裏湧起一陣辛酸,也為自己作為一個小商人的勢利而感到懊惱。也許我可以找出一千個借口來解釋自己當初的做法,但是與這份父愛比起來,我的行為依舊透著市儈和刻薄。我曾經輕視過這個孩子父親的吝嗇,現在才明白,其實每一份父愛都是無私的,都值得我們尊重。

  雨停了。臨別的時候,我鄭重地邀請孩子常去我的遊樂廳玩,因為我現在不僅是他爸爸的朋友,而且也是他的朋友。

  歌聲中的父愛

  我們村有個碼頭,經常有裝滿沙石的船靠岸。我讀高中的時候,父親在碼頭幹活,他每天挑著石子,在寬不足四十厘米的木板上經過。

  一個周末的下午,我從縣城騎自行車順著大堤回家,看到了父親挑著兩籮筐一百多斤重的石子,小心翼翼地在跳板上走過的情景,突然間特別心疼。父親已經快五十歲了,並且有腳傷,根本不能幹這麽重的活,但是,父親為了我,在死死地支撐著。我要幫父親挑,父親攔住我:“你太年輕,骨頭架子太嫩,萬一閃了腰,就會弄糟,這可是一輩子的事情。趕快回家去吧!”我含著淚回去了。

  父親不知道什麽時候迷上了一首歌,那就是成龍的《壯誌在我胸》。他每天挑著籮筐去碼頭的路上,都哼著這首歌曲:“拍拍身上的灰塵,振作疲憊的精神,也許遠方盡是坎坷路,也許要孤孤單單走一程。”他唱著這首歌的時候,一直盤算著去“遠方”打工。

  挑石子一天也就能掙二十多元錢,遇到天氣不好,還不能出工,父親感到這樣掙錢的速度太慢,於是,就自己去了山西大同挖煤。臨走的時候,他把我一個學英語聽壞的“隨身聽”在街上花了幾塊錢修理好,然後帶著它去了大同。

  父親在私人煤窯打工,每天幹十二個小時,沒有休息日,一個月可以掙一千多元。每天下班後,同屋裏的幾個年輕人都累得動不了,父親還在宿舍裏跟著隨身聽唱歌,唱得他們告饒:“大叔,求你了,別唱了,行不?”父親非常不好意思,趕緊跑到門外去唱。旁邊的人都笑,父親說:“這沒啥可笑的,吃飯能鼓勁,唱歌也能鼓舞士氣,我這一唱歌,感覺心裏很舒坦,就有新的力氣了!”大家哈哈大笑,都說我父親這人還挺逗,不喝酒不抽煙,摳門到用唱歌來給自己“解乏”。

  幹了大半年,離過年還有三個多月的時候,父親打工的那個煤窯發生了塌方。一下子就死了七個人,慶幸的是,父親那天是夜班,躲過了這一劫難。父親參加了當地政府組織的搶救,等到扒開煤層把那些屍體找到的時候,那血肉模糊的慘狀讓父親連續幾天都做噩夢。

  父親喝醉後睡了兩天,然後起來收拾行李,大家都以為他是卷鋪蓋回老家,不料,他去了另一個煤礦繼續當工人。

  挖煤是件很累很危險的活,誰也不知道礦難什麽時候發生。大家不但體力上透支,而且整天把精神這根弦繃得緊緊的,非常疲憊。大家都喜歡喝酒,喜歡抽煙,這是緩解壓力的辦法。但是,父親的愛好就是唱歌,坐在山坡上,邊用手給自己打拍子邊唱歌,唱得非常投入非常陶醉。大家都知道父親是從附近那個出事的煤礦轉來的,都說這老李是不是出了問題?被嚇傻了?

  終於有人耐不住性子,小心翼翼地問父親:“你是不是有什麽想不開的?提著腦袋幹活還有閑心唱歌,怪嚇人的。如果偶爾唱一次還行,哪能天天唱啊?”父親笑著解釋:“我唱歌是‘精神勝利法’,電影裏,紅軍長征的時候,爬雪山過草地多艱苦,很多文藝隊員照樣唱歌,為啥?就是為了鼓舞士兵。再困難,也得樂觀啊。”大家恍然大悟,對樂觀的父親開始佩服起來。

  父親在那裏一幹就是三年,在我讀大二的那年,他在巷道裏往地麵拉煤的時候。前麵的一個工友因為腳下打滑摔倒在地,失控的翻鬥車向後滑,他躲閃不及,腿被撞成嚴重骨折。

  受了傷的父親被我叔叔接回了家。我勸說道:“爹,你以後就在家裏好好休息吧,都五十多歲的人了,身體又不好,忙乎了那麽多年,也該歇歇了,學費你不用擔心,現在有助學貸款,我畢業以後再還就是。”父親一聽就急了:“你現在還是學生,當爹的怎麽能讓你這學生娃背一身債?不行,你不用管,爹再苦再難也得把你供到畢業……”

  “傷筋動骨一百天”,剛剛休息了兩個月,父親不顧我和母親的勸說,又出去打工了。他的身體不如以前了,挖煤那種棒小夥子幹的活,他已經支撐不住了,他就去浙江湖州打工。他在建築工地上挖地槽,往攪拌機裏倒石子,裝卸鋼筋。幹到年底他才回來,給我帶回了下個學期的學費。

  過了年,父親又要去浙江了,我一大早排隊給他買票,買了張臥鋪票。他非常生氣:“你這不是給我亂花錢嗎?睡一覺多花一百多元,不行,到車上我得把這票與人家調換過來,誰有錢誰去享這個福去,反正我是睡不著!”

  在車站候車廳裏,父親把這張臥鋪車票與一個乘客倒換了,人家補了差價,他特別高興,轉手把這錢塞給了我:“這一百多元夠你在學校裏多買些好菜,多劃算!”我沒有說話,內心非常酸楚,心想趕快畢業工作,掙錢孝敬父親,讓他好好享福。

  把父親送上車,他見我為換票的事情而心疼,就說:“你別想那麽多,爹的這隨身聽比什麽都好使,坐著聽歌曲不比睡臥鋪舒坦?”為了顯示他很快樂,他邊說邊把耳機塞進了耳朵,開始聽起歌曲來了,還邊聽邊情不自禁地唱起來。

  想到父親在外麵辛苦打工,我不敢懈怠,我年年拿一等獎學金,大四的時候,係裏要保送我讀研究生,我當即拒絕了,我要趕快工作。

  畢業後,我順利地進入了一家外企,每個月幾千元的工資。我給母親寄一些,然後打電話告訴父親:“我現在工作了,你回家吧,我以後每個月都給你和我媽寄錢!”父親答應得好好的,但是,依然不願意回家。我很著急:“爹,你如果不回去,我就請假把你送回去!”“你把我送回去,你前腳剛走,我後腳還會出來的,腿在我身上長著呢,你能管著?”父親的回答讓我非常無奈。

  工作三年後,我處了個女朋友,是我單位的同事。我們準備結婚,但首先就要考慮買房子。這個時候,父親專門來到我這裏,交給我一張銀行卡,得意地說:“你三年給我寄的十多萬元,我一分都沒花,都在這裏存著呢,另外,我這幾年打工還掙了六萬多,加在一起二十萬,都拿來給你買房子。你這幾年一直讓我別打工,你看看,我不但可以省下你的錢,還可以幫你點忙,拉你一把。薑還是老的辣!你爹我比你想得周到!”他邊說邊得意地望著我,我一句話都沒說,轉過了身,不想讓父親看到我眼裏流出的淚水。

  結婚後,在我的堅決要求下,父親不去外麵打工了,和母親來到上海與我們一起住。但是,父親依然閑不住,他在小區附近的菜市場租了個攤位,在那裏賣菜:“在大城市裏生活不容易,花銷大,我隻要還能動,就要掙點錢,也好給你們減輕點負擔……”

  父親六十歲的時候,我給他在大酒店裏過生日。吃完飯,我想請父親非常正式地唱唱歌,然後我們去了歌廳。父親急忙擺手說:“別讓我出洋相了,你老爹會唱什麽歌?平時都是瞎唱的,能嚇死人!你看電視上,人家唱歌唱得多好聽,都有很多人獻花,有很多粉條!”我笑著更正:“爹,不是粉條,是粉絲,就是崇拜者!”“對對,是粉絲。”爹說,“我唱多少年了,也沒見一個人崇拜我。”

  父親在我的鼓動下,終於接過麥克風唱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振作疲憊的精神,也許遠方盡是坎坷路,也許要孤孤單單走一程……”這是父親的心聲,這麽多年,他盡管很累,但是他一直在奔波在操勞,一直在用歌聲自娛自樂,用最便宜的成本來給自己鼓勁和加油,讓疲憊的自己振作起精神繼續拚搏。

  唱著歌曲在碼頭賣苦力,冒著危險在煤礦挖煤,流著汗水在建築工地打工,該休養的時候還擺個攤位賣菜……父親給了我生命中的一切,他的歌聲多麽沉重多麽艱辛,歌聲中,綿綿的父愛多麽深沉……

  我把一大捧鮮花獻給了父親:“爹,你以後高興了就唱吧,兒子就是你的超級粉絲。”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俯在父親的肩頭流下了眼淚。父子連心,我知道父親也在流淚,流淚的父親很幸福,因為兒子聽懂了他的歌聲……

  父親的五個角色

  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從部隊轉業回來,到省城上班。從省城到我們家有五六十裏路,父親每個周末回家一次。因為見得少,對父親總感覺是敬畏多於親近。

  弟弟出生後,母親把我安排到另一張床上,讓我自己單獨睡。

  正值冬天,盡管母親給我在被子裏放了裝滿熱水的瓶子,然而,到後半夜瓶子冷卻後,是徹骨的涼,而且,夜裏燈滅後,四周黑黢黢的一片,令我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有時做噩夢,從無邊的害怕中驚醒過來,自然會哭鬧一番。父親得知後,將一周一次的回家時間改為一天一次。下班後他就騎著自行車往家趕,五六十裏的路,他每天頂著夜色回來,第二天再頂著黎明走。

  小的時候不懂得體諒父親。天剛剛擦黑,就趴在窗台上向外看,看見他一身風雪進門,小小的心就充滿歡喜。晚上,睡在父親寬厚的懷裏,有一種說不出的踏實。

  那時候,父親的角色是母親。

  相對於弟弟,父親似乎更偏愛我一些。起初,我還為這些偏愛驕傲而自豪,有公主一樣的感覺。等稍微大了一些,漸漸對這些無微不至的照顧心生排斥。我固執地認為,自己的成長已經不需要他的嗬護。我很想隨心所欲地體驗一種以前從來都沒有經曆過的生活。

  於是,我有意無意地疏遠父親。放學後,我不再坐在教室裏等他來接,而是一個人坐車回家,或者到書店裏看自己喜歡的書。

  我和父親鬧得最凶的一次,是因為一個男同學。高二那年,男同學隨他的父母去了上海,有時會寫信來,出於禮貌,我也回過一封信。後來,盡管我再沒回過信,但他的信還是隔三差五地來。老師以為我是在談戀愛,截留了他給我的信,並打電話告訴了父親。

  可能是覺得被老師找去談女兒早戀的問題讓他覺得難堪,也可能是因為我的行為讓他太傷心失望,他攥著信回來,鐵青著臉,不容我辯解一句,就打了我一巴掌。這是父親第一次打我,也是唯一的一次。

  我的心中充滿了憤懣和委屈,辯解的話在唇邊轉了又轉,終於還是忍住了。既然他不相信我,我也沒必要對他解釋。

  我學會了沉默,沉默到我整整一個月不喊他一聲“爸”。某一天,他以嚴厲的口吻責問我:“你為什麽不說話?”

  我隻是背轉了身,一言不發。

  那時候,父親的角色是敵人。

  畢業後,父親希望我能留下來工作,心高氣傲的我卻執意要到北京去發展。

  父親有幾個同事去北京辦事,正巧與我乘同一列火車。本來父親已經將我托付給其中的一個叔叔,臨走前,父親忽然又改變了主意,堅持送我到車站。在車窗前,父親左叮嚀右囑咐,叔叔打趣他:“把丫頭交給我還不放心,當心我不管了。”車站上,擠滿了送行的人,父親的身影被淹沒在擁擠的人流裏。車開了很遠了,還看見他站在那兒,風掀起了他的衣裳,忽然,我的眼淚不由得奪眶而出。

  從我去北京開始,父親就開始關注北京。電視上,隻要是與北京有關的消息,他都會一字不漏地聽完,然後,在電話裏提醒我應該注意的事項,叮囑我:“丫頭,一個人在外,不習慣不順心時就打個電話。”

  的確是不習慣。我在那些縱橫交錯的大街上,總是分不清東西南北,花費時間跑冤枉路是常有的事,很多人與事並不是和我想象的一樣簡單。每次打電話,我都要把滿腹的委屈倒給他。事實上,我在其中所得到的快樂遠遠多於委屈。如今想起來,我是很自私的人,隻有在自己委屈的時候才會打電話給他,而在自己快樂的時候,我從來不會想到與他一起分享。

  那時候,父親的角色是朋友。

  我戀愛了,打電話告訴了他。沒幾日,他匆匆趕來,一定要見見我的男朋友。我埋怨他有些興師動眾,才開始相處,哪裏就要見家長了?

  父親不肯走,我沒辦法,隻好安排父親和男朋友見麵。回來後,父親對我說:“丫頭,你眼力不錯,他是個能讓你終身依靠的人。”我笑他迂腐,給他撒嬌說:“是不是急著要把我嫁出去?”他摸了摸我長長的頭發,說:“哪有女兒一輩子在父母身邊的。”

  婚禮上,父親把我交到愛人的手中。此時的他一臉欣慰的笑,眼裏卻閃著淚光。

  女兒出生後,愛人到外地出差,我一個人既要工作還要照顧孩子,實在忙不過來。母親由於帶畢業班脫不開身,父親就直接休了年假,過來幫我帶孩子。我知道,父親的年假其實攢了好長時間。原打算暑假和母親一起出去旅遊的,這下完全用在我和孩子身上了。我有些愧疚,父親笑著說:“旅遊哪有孩子重要,再說,我喜歡帶孩子。”

  孩子淘氣,每天夜裏很晚都不肯睡,一定要有人陪她玩,玩累了,就用小手指指窗外說:“走!”我們就得應聲下樓,在無人的大街上,抱著興奮不已的女兒一遍一遍地走。有時,連我都有些嫌煩,索性不管她,任她哭上一陣。父親說:“你小時候比他還煩呢,當初我可不是這樣對你的。”

  父親在的那些日子,床上的被子曬過了,飯桌上有燒好的飯菜,冰箱裏塞滿了我喜歡吃的水果。一個粗心大意的男人,一個被母親伺候了半輩子的男人,為了自己的女兒,心甘情願地做著這些最細微而又最平常的事。

  那時候,父親的角色是保姆。

  身體一直很好的父親病了。正在單位上班,父親忽然腹痛難忍,被同事送進了單位對麵的醫院。我接到母親的電話趕到的時候,父親已經被送進了重症監護室。醫生說:“不排除是急性腹膜炎的可能,你們要有思想準備。”

  看著渾身上下插滿管子、雙目緊閉的父親,我第一次發現他老了。我有點不敢相信,在我的記憶裏,父親還是那個健康而充滿活力的父親,疾病和衰老仿佛還離他很遠,而這一次的意外,不得不讓我重新審視自己對父親的關懷。

  父親三天後被轉到普通病房。檢查做了個遍,是淺表性胃炎,問題不大,膽結石倒是不少,醫生建議早做手術,說腹痛就是結石堵塞了膽管造成的。

  手術做完後,我安頓父親睡下,靠在床頭看了一會兒書,不知不覺,我竟然睡著了。醒來時,發現他的毛巾被在我身上,他躺在床上,側著臉看我。見我醒了,他摸著我的手說:“丫頭,讓你受累了。”我趕緊閉上眼,怕他看到我的眼淚。他一定是疼得不能入睡,可是,他不說。當病痛折磨著他的身體的時候,他放在心頭的依然是自己的丫頭。

  我把涼好的飯一勺一勺喂給父親,像小的時候他喂我吃飯一樣。父親堅決不肯,幾次推開我的手。我也堅持著,不肯把手放回去。父親,在你最需要照顧的時候,我的付出天經地義。

  生命和愛,就是這樣輪回著。

  這時候,父親的角色是孩子。

  父親的角色,還會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但我知道,無論角色如何改變,不變的,永遠是融於其中的親情。

  最先接電話的人

  她和父親鬧翻了,暴跳如雷的父親說:“要走,你就永遠別回來!”

  執拗倔強的她回敬說:“我還懶得回來呢!”

  然後,她不顧母親聲聲淒切的呼喚,拎著簡單的行李走出了家門,走得堅決,走得義無反顧。

  轉眼就是兩個年頭過去了,她在父母一輩子也沒有聽說過的一個北方小城裏紮下了根,工作、戀愛……

  無數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每當寂寞襲來的時候,她的心便隱隱地痛,淚便無聲無息地流過臉頰。想家的感覺時時折磨著她,多少次她反複地按著老家那串熟悉而又陌生的電話號碼,可是總在最後一個阿拉伯數字前停下來,緊緊地繃起了倔強的嘴唇。

  後來有一天,她終於按全了那一串號碼。

  電話接通了,她聽到那邊傳來“喂”的一聲,多麽親切而熟悉啊。她極力讓自己不要哭出聲來,然而一瞬間,她忽然決定沉默。

  電話那邊連續“喂”了兩聲後,她聽到一個驚喜的聲音在叫:“她媽,快來接電話。”

  然後,她聽到了母親顫抖的聲音。

  她知道旁邊會有一個人聽的,她還是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有了第一次後,她覺得再撥那個號碼已經不像以前那麽生硬了,母親噓寒問暖的嘮叨多麽動聽啊。但她拒絕和父親說話,也不提回家的事,盡管母親總在苦口婆心地勸她。

  但是,她漸漸地發現,每一次撥通家裏的電話時,總是有人先接起來,靜靜的,什麽也不說,仿佛隻是為了聽聽她的呼吸,或者通過電話感受一下來自遙遠地方的溫暖。然後,才是母親關切的話語。

  她明白,總是搶著接電話的那個人是誰。

  小城裏飄著大雪的一個冬日,她又一次撥通了家裏的電話。

  這次,沒有了往常短暫的沉默,而是直接傳來一個男人蒼老而激動的聲音:“孩子,回家吧,外頭冷啊。”

  她握著手機的手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抖著,哽咽著叫道:“爸……爸……”

  慈父

  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就患了癆病,老實憨厚的父親隻有靠種田來支付母親的藥費和我們兄妹的學費。哥複讀了幾年高三也沒能考上大學,父親說,他唯一的指望就是我了。

  那個陰雨綿綿的冬天,母親沒來得及與家人道別就悄然去了另一個世界。那一年,我正複讀初三。哥對我說,為辦母親的喪事,家裏已欠了一千多元債務,叫我別再複讀了,去外麵打工,女孩子好找工作。看到家裏如此境況,我也不忍心再讀書了。父親得知此事後隻說了一句話:“別東想西想的,我討口要飯也要讓燕兒讀下去!”

  1993年那個驕陽似火的8月,中師錄取通知書終於飛到了我的手裏。我欣喜若狂,可當我看到那通知書上的阿拉伯數字,僅委培費就3600元時,我狂熱的心一下掉進了冰窟窿。我傷心地哭了一個通宵,父親也吧嗒吧嗒抽了一晚上的旱煙。第二天,父親果決地拍著我肩膀說:“燕兒,別傷心,爹有辦法讓你上學!”

  往後的十多天,父親便開始四處奔波為我籌錢。然而,我知道像我們這種家庭借錢的艱難,這從父親每晚回家時的表情就可證實。但到我臨上學的前一天,父親突然高興地宣布:“錢已湊齊了!”

  帶著美好的憧憬,也帶著深深的焦慮,我跨進了中師的校門。但每當坐在那窗明幾淨的教室、聽到同學們暢談美好的未來時,我卻在心裏問自己:“我能在這裏坐滿三年嗎?”果然,我的擔心不是多餘的。就在這時,新婚的哥嫂要與父親分家了。我明白哥嫂的意思,無非是為了甩掉我這個沉重的包袱而已。蒼老瘦弱的父親能撐得住嗎?說不定哪天我就要離開學校了。

  那是一個大雨滂沱的夏日午後,父親匆匆趕來了,呆滯的眼神中閃出一抹亮光:“這次我來晚了,你等急了吧?燕兒,以後每月我要給你多加10元錢的生活費。”我吃驚地望著他。父親這才悄悄告訴我,他已來城裏當起了“棒棒”,運氣好一天可收入三十幾元。看著父親拿出的錢,我的腦際倏地閃出一幅畫麵:在城裏那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一位五十多歲衣衫不整的老人,挑著沉甸甸的行李箱,佝僂著腰身,跟在穿戴入時的主人身後,氣喘籲籲地邁著大步,穿街過巷……當我回過神來,父親手裏那一大遝皺巴巴的錢已塞進了我的衣袋裏。淚眼朦朧中,父親那彎曲瘦小的背影已慢慢消失在校門口,我心裏的酸楚止不住地往外湧……

  就這樣,父親靠當“棒棒”支撐我讀完了三年中師。

  參加工作一年後,我將積蓄的一千多元交給父親,讓他去還家裏的欠賬。父親說什麽也不要。他說:“爹自己還能掙錢,這債讓爹還。我們家祖祖輩輩就出你一個國家教師,你為爹爭了光,爹已經很滿足了。你的錢就拿去置幾件像樣的衣服吧!你可不能像爹那樣寒磣,老師就要有老師的樣兒。”

  “爹,您為什麽總是這樣克己啊!”我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是感激、內疚,我自己也說不清。

  定居城裏後,我多次請父親進城玩,不再當“棒棒”的父親總是推辭說:“那城裏的哪一條大街小巷我沒有走熟?有啥好耍的,再說爹也閑不慣。”當我的孩子出生後,父親終於進了一回城,手裏提著幾十個雞蛋,還有幾套小孩穿的新毛衣。父親說,毛衣是他請人織的。

  如今,我的孩子已上幼兒園,父親也去世兩年多了。但每每走在大街上,看到滿街的“棒棒”,我的眼裏總有父親的身影在晃動,晃得我眼睛濕潤潤的。

  未捅破的秘密

  父親是個搓澡工。我已經很大了,也沒有人喊我的大名,隻是說,他啊,是搓澡工家的小子,學習不賴。即便是在誇我,我也會遠遠地走開。

  記得有一年夏天的晚上,我在衝涼水澡,父親說:“小子,來,我給你搓搓背!”我有些不冷不熱地說:“你給別人搓去吧,我用不著你搓。”說完後,我把剩餘的水一下子兜頭澆下來,一轉身,就進屋去了。黑暗中,隻剩下父親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裏。

  我為有這樣一個父親而感到丟臉。

  上初中的時候,語文老師曾經出過一個“我的父親”的作文題目,同學們都寫了很多,整整一節課,我卻隻寫了幾行字,我不知道怎麽去寫這個每星期都到城裏為人家搓澡的父親。語文老師問我的作文為什麽僅僅寫了那麽幾行字。我始終沉默著,一句話也不說。這樣的父親,沒什麽可寫的。

  然而,沒有料到的是,我快上高中的時候,父親便不再去城裏了。隱約聽他說,好像要和別人一塊兒去做買賣,便辭去了為別人搓澡的活兒。我說不出是高興,還是解脫,總之似乎一下子輕鬆了許多。其實,父親還不知道,我原本不打算去上高中了,因為高中就在城裏,我不想讓同學們知道我是搓澡工的兒子,更怕哪一天突然在大街上看到他。既然他不去了,我便開始籌劃上高中的事情。報到的那一天,父親說,我去送送你吧,我說不用了,父親便不作聲,默默地在一邊幫我拾掇行李。就在我跨上自行車的那一刻,他一下抓住車把,頗有些堅決地說,你沒出過門,還是讓我送你去吧。我一口回絕了父親,連頭也沒回就走了。父親一個人,在坡上望了我許久。

  上高中的那一段日子是快樂的。父親終於不再是一個搓澡工了,每次月末回家的時候,我都會看到父親和母親在家裏等我回來,我興高采烈地給他們講學校裏發生的事情。看得出來,父母也為我在學校取得的成績而自豪。

  上高三的那年冬天,一天我回到家已經很晚了,隻有母親一個人在家。我問,父親呢?母親說,出去好幾天了,還沒有回來。我便有些悵然。睡到後半夜的時候,聽到院裏沉悶的咳嗽聲,父親回來了。父親的棉帽子上掛著白白的霜,像聖誕老人一樣。推門進來,他便笑眯眯地衝著我說,小子,看,給你買來了啥。說完後,父親便從挎包裏倒出幾本書來,我一看,竟然是一整套的《高中各科複習綜合訓練》,我翻著嶄新的書,心裏有說不出的高興。父親撫摸著我的頭,不斷地重複著:“好好學吧,好好學吧。”那一刻,我的心裏突然間湧動著一種從沒有過的異樣感覺,後來我知道,那叫幸福。

  高中畢業後,我考上了大學。然後,又分配到另一座城市。一次,我見到了讀初中時的語文老師。他說:“你還不知道吧,你父親為你付出了多少!”見我愣在那裏,他接著說:“那年,我把你那次作文課的情況告訴你父親後,他便以做買賣為名,偷偷地躲著你和別人到鄰縣的澡堂裏搓澡去了。為了不讓你知道,約摸你什麽時候回家,他就什麽時候提前等在家裏,就連你們村裏的人,也不知道你父親那幾年到底在忙什麽……”

  此後,我理解了父親,我也知道了一個孩子的虛榮給父親帶來了什麽。是的,父親沒有別的手藝,為了養家糊口,他有的隻是勞作和承受。

  後來,我一直沒有問過父親這件事,我不想把它捅破,我想珍藏起來,用一生的時間去體味其中的辛酸。前些日子,我洗澡,父親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我說,爸爸,給我搓搓背吧。就在父親給我搓背的那一刹那,不知怎的,我竟哭了,而父親也淚流滿麵……

  我寫春聯賣給了父親

  初二那年,隨著學科的增多,學習負擔更加沉重了,成績本來就不怎麽好的我,加上膽小、軟弱、做事沒信心,致使成績越來越差。除了字和作文寫得尚可,令我僅存一絲寬慰之外,再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優點了。心灰意冷的我,幾乎沒有讀下去的信心了。我甚至與另一個同病相憐的同學做了最壞的打算--離家出走。

  然而,令我始料不及的是,我那當民辦教師的爸爸沒有責備我,更沒有拳腳相加,他隻是默默地捧著我的成績單和試卷看了半宿。第二天一大早,我睡眼蒙朧地走出自己的小屋,爸爸興高采烈地迎了上來,手裏舉著一打紅彤彤的紙:“馬上就要過年了,我看你的字和作文寫得不錯,我買來些紅紙,你動動腦筋咱們寫幾副春聯上街賣吧!”盡管我一再地說:“不行,不行!”爸爸還是自顧自地磨起了墨,“放心吧,小子,你寫完了我去賣。要是賣出去了,咱們就接著寫,要是沒賣出去就拉倒!”起初,從未寫過春聯的我真不知如何下筆,爸爸就在一旁幫我的忙,為我出謀劃策,加油鼓勁。很快,爸爸準備的紅紙就全部變成了我的“作品”。爸爸興衝衝地將我寫的春聯拿到街上去賣。日上中天了,我焦急地守在大門口眺望,爸爸的身影終於出現在我的視線裏。大老遠地,爸爸笑眯眯地對我說的第一句話竟是:“看不出來,你小子真行!全部都賣完了。”我大大地出了一口氣,歡呼雀躍起來。接下來的日子,爸爸每次都將我寫的春聯銷售一空。於是,整個寒假,我在激動、興奮和充滿希冀中度過,並逐步樹立起了勇氣和信心,徹底擺脫了考試失敗所帶來的陰影和負荷,變得振作起來。

  多年以後,我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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