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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實驗

  主角:小英子、喬治、若博媽媽

  主題:異星上的生存探索

  小英子與少年同伴喬治等人從誕生起就生活在一個密閉的巨大天房中,機器人若博媽媽照顧他們,但又逼著他們去天房外進行生存實驗,天方外大氣低氧,環境惡劣,每次試驗都有孩子喪生,但若博媽媽毫不憐憫。

  近期若博媽媽突然急劇提高試驗難度,小英子和喬治無奈之下,隻得帶領一幫同伴踏上殘酷的考驗之旅。後來,3個同伴的死終於激發喬治不顧小英子的反對,率夥伴密謀將若博媽媽推到水中。若博媽媽臨終前終於對小英子說了實情……

  若博媽媽說今天——2000年4月1日是我們大夥兒的10歲生日,今天不用到天房外去做生存實驗,也不用學習,就在家裏玩,想怎麽玩就怎麽玩。夥伴們高興極了,齊聲尖叫著四散跑開。我發覺若博媽媽笑了,不是她的鐵麵孔在笑,是她的眼睛在笑。但她的笑紋一閃就沒有了,心事重重地看著孩子們的背影。

  天房裏有60個孩子。我叫王麗英,若博媽媽叫我小英子,夥伴們都叫我英子姐。還有白皮膚的喬治,黑皮膚的薩布裏,紅臉蛋的索朗丹增,黃皮膚的大川良子,鷹鉤鼻的優素福,金發的娜塔莎……我是老大,是所有人的姐姐,不過我比最小的孔茨也隻大了一小時。若博媽媽已經教我們學算術,知道一小時是60分鍾,所以很容易推算出來,我們是間隔一分鍾,一個接一個出生的。

  若博媽媽是所有人的媽媽,可她常說她不是真正的媽媽。真正的媽媽是肉做的身體,像我們每個人一樣,不是像她這種堅硬冰涼的鐵身體。真正的媽媽胸前有一對“媽媽”,正規的說法是乳房,能流出又甜又稠的白白的奶汁,小孩兒都是吃奶汁長大的。你說這有多稀奇,我們都沒吃過奶汁,也許吃過但忘了。我們現在每天吃“瑪納”,圓圓的,有拳頭那麽大,又香又甜,每天一顆,由若博媽媽發給我們。

  還有比奶汁更稀奇的事呢!若博媽媽說我們中的女孩子(就是沒有長雞雞的孩子)長大都會做媽媽,肚子裏會懷上孩子,胸前的小豆豆會變大,會流出奶汁,10個月後孩子生出來,就喝這些奶汁。這真是怪極了,小孩子怎麽會鑽到肚子裏呢?小豆豆又怎麽會變大呢?從那時起,女孩子們老琢磨自己的小豆豆長大沒長大,或者趴在女伴的肚子上聽聽有沒有小孩子在裏邊說話。不過若博媽媽叫我們放心,她說這都是長大後才會出現的事。

  還有男孩子呢?他們也會生孩子嗎?若博媽媽說不會,他們肚子裏不會生孩子,胸前的小豆豆也不會變大。不過必須有他們,女孩子才會生孩子,所以他們叫做“爸爸”。可是,為什麽必須有他們,女孩子才會生孩子呢?若博媽媽說你們長大後就知道了,到15歲後就知道了。可是你們一定要記住我的話!記住男人女人要結婚,結婚後女人生小孩,用“媽媽”喂他長大;小孩長大還要結婚,再生兒女,一代一代傳下去!你們記住了嗎?

  我們齊聲喊:“記住了!”孔茨又問了一個怪問題:“若博媽媽,你說男孩胸前的小豆豆不會長大,不會流出奶汁,那我們幹嘛長出小豆豆呀?那不是浪費嗎?”這下把若博媽媽問愣了,她搖搖腦袋說:“我不知道,我的資料庫中沒有這個問題的答案。”若博媽媽什麽都知道,這是她第一次被問住,所以我們都很佩服孔茨。

  不過隻有我問到了最關鍵的問題。“若博媽媽,”我輕聲問,“那麽我們真正的媽媽爸爸呢,我們有爸爸媽媽嗎?”

  若博媽媽背過身,透過透明牆壁看著很遠的地方:“你們當然有,肯定有。他們把你們送到這兒,地球上最偏遠的地方,來做生存實驗。實驗完成後他們就會接你們回去,回到被稱做‘故土’的地方。那兒有汽車(會在地上跑的房子),有電視機(小人在裏邊唱歌跳舞的匣子),有香噴噴的鮮花,有數不清的好東西。所以,咱們一塊兒努力,早點兒把生存實驗做完吧。”

  我們住在天房裏,一個巨大透明的圓形罩子從天上罩下來,用力仰起頭才能看到屋頂。屋頂是圓錐形,太高,看不清楚,可是能感覺到它。因為隻有白色的雲朵才能飄到尖頂的中央,如果是會下雨的黑雲,最多隻能爬到尖頂的周邊。這時可有趣啦,黑沉沉的雲層從四周擠著屋頂,隻有中央部分仍是透明的藍天和輕飄飄的白雲,隻是屋頂變得很小。下雨了,洶湧的水流從屋頂邊緣漫下來,再順著直立的牆壁向下流,就像是掛了一圈水簾。但屋頂仍是陽光明媚。

  天房裏罩著一座孤山,一個眼睛形狀的湖泊,我們叫它眼睛湖,其他地方是茂密的草地。山上隻有鬆樹,幾乎貼著地皮生長,樹幹纖細扭曲,非常堅硬,枝幹上掛著小小的鬆果。老鼠在樹網下鑽來鑽去,有時也爬到枝幹上摘鬆果,用圓圓的小眼睛好奇地盯著你。湖裏隻有一種魚,指頭那麽長,圓圓的身子,我們叫它白條兒魚。若博媽媽說,在我們剛生下來時,天房裏有很多樹,很多動物,包括天上飛的幾十種小鳥,都是和你們一塊兒從“故土”帶來的。可是兩年之間它們都死光了,如今隻剩下地皮鬆、節節草、老鼠、竹節蛇、白條兒魚、屎克郎等寥寥幾種生命。我們感到很可惜,特別是可惜那些能在天上飛的鳥兒,它們怎麽能在天上飛呢?那多自在呀,我們想破頭皮,也想不出鳥在天上飛的景象。薩布裏和索朗丹增至今不相信這件事,他們說一定是若博媽媽逗我們玩的——可若博媽媽從沒說過謊話。那麽一定是若博媽媽看花眼了,把天上飄的樹葉什麽的看成活物了。

  他倆還爭辯說:“天房外的樹林裏也沒有會飛的東西呀。”我說:“天房內外的動植物是完全不同的,這你早就知道嘛。天房外有——可是,等等再說它們吧,若博媽媽不是讓我們盡情玩兒嗎?咱們抓緊時間玩吧。”

  若博媽媽說:“小英子,你帶大夥兒玩,我要回控製室了。”控製室是天房裏唯一的房子,媽媽很少讓我們進去。她在那裏給我們做瑪納,還管理著一些奇形怪狀的機器,是幹什麽“生態封閉循環”用的。但她從不給我們講這些機器,她說我們用不著知道,我們根本用不著它們。對了,若博媽媽最愛坐在控製室的後窗,用一架單筒望遠鏡看星星,看得可入迷了。可是,她看到什麽,從不講給我們聽。

  孩子們自動分成幾撥,索朗丹增帶一撥兒,他們要到山上逮老鼠,烤老鼠肉吃。薩布裏帶一撥兒,他們要到湖裏遊泳,逮白條兒魚吃。瑪納很好吃,可是每天吃每天吃也吃膩了,有時我們就摘鬆果、逮老鼠和竹節蛇,換換口味。我和大川良子帶一撥兒,有男孩有女孩。我提議今天還是捉迷藏吧,大家都同意了。這時有人喊我,是喬治,正向我跑來,他的那撥兒人站成一排等著。

  大川良子附在我耳邊說:“他肯定又找咱們玩土人打仗,別答應他!”喬治在我麵前站住,討好地笑著:“英子姐,咱們還玩土人打仗吧,行不?要不,給你多分幾個人,讓你贏一次,行不?”

  我搖頭拒絕了:“不,我們今天不玩土人打仗。”

  喬治力氣很大,手底下還有幾個力氣大的男孩,像恰恰、泰森、吉布森等,分撥兒打仗他老贏,我、索朗丹增、薩布裏都不願同他玩打仗。喬治央求我:“英子姐,再玩一次吧,求求你啦。”

  我總是心軟,他可憐巴巴的樣子讓我無法拒絕。忽然我心中一動,想出一個主意:“好,和你玩土人打仗。可是,你不在乎我多找幾個人吧?”喬治高興了,慷慨地說:“不在乎!不在乎!你在我的手下挑選吧。”

  我笑著說:“不用挑你的人,你去準備吧。”他興高采烈地跑了。大川良子擔心地悄聲說:“英子姐,咱們打不過他的,隻要一打贏,他又狂啦。”

  我知道喬治的毛病,不管這會兒他說得多好,一打贏他就狂得沒邊兒,變著法子折磨俘虜,讓你爬著走路,讓你當苦力,扒掉你的裙子畫黑P股。偏偏這是遊戲規則允許的。我說良子你別擔心,今天咱們一定要贏!你先帶大夥兒做準備,我去找人。

  索朗丹增和薩布裏正要出發,我跑過去喊住他倆:“索朗,薩布裏,今天別逮老鼠和捉魚了,咱們合成一夥兒,跟喬治打仗吧。”兩人還有些猶豫,我鼓動他們:“你們和喬治打仗不也老輸嘛,今天咱們合起來,一定把他打敗,教訓教訓他!”

  兩人想想,高興地答應,我們商量了打仗的方案。這邊,良子已帶大夥兒做好準備,拾一堆小石子和鬆果當武器,裝在每人的獵袋裏。天房裏的孩子一向光著上身,腰裏圍著短裙,短裙後有一個獵袋,裝著匕首和火鐮(火石、火絨)。玩土人打仗用不著這兩樣玩意兒,但若博媽媽一直嚴厲地要求我們隨身攜帶。喬治和安妮有一次把匕首、火鐮弄丟了,若博媽媽甚至用電鞭懲罰他們。電鞭可厲害啦,被它抽一下,就會摔倒在地,渾身抽搐,疼到骨頭縫裏。喬治那麽蠻勇,被抽過一次後,看見電鞭就發抖。若博媽媽總是隨身帶著電鞭,不過一般不用它。但那次她怒氣衝衝地吼道:

  “記住這次懲罰的滋味!記住帶匕首和火鐮!忘了它們,有一天你會送命的!”

  我們很害怕,也很納悶。在天房裏生活,我們從沒用過匕首和火鐮,若博媽媽為什麽這樣看重它們?不過,不管怎麽說,從那次起,再沒有人丟失這兩樣東西。即使再馬虎的人,也會時時檢查自己的獵袋。

  我領著手下來到眼睛湖邊,背靠湖岸做好準備。我給大夥兒鼓勁:“不要怕,我已經安排了埋伏,今天一定能打敗他們。”

  按照規則,這邊做好準備後,我派孔茨站到土台上喊:“凶惡的土人哪,你們快來吧!”喬治他們怪聲叫著跑過來。等他們近到十幾步遠時,我們的石子和鬆果像雨點般飛過去,有幾個的腦袋被砸中了,哎喲哎喲地喊,可他們非常蠻勇,腳下一點兒不停。這邊幾個夥伴開始發慌,我大聲喊:

  “別怕,和他們拚!援兵馬上就到!”大夥兒衝過去,和喬治的手下扭作一團。

  喬治沒想到這次我們這樣拚命,他大聲吼著:“殺死野人!殺死野人!”混戰一場後,他的人畢竟有力氣,把我們很多人都摔倒了,喬治也把我摔倒,用左肘壓著我的胸脯,右手掏出帶鞘的匕首壓在我的喉嚨上,得意地說:

  “降不降?降不降?”

  按平常的規矩,這時我們該投降了。不投降就會被“殺死”,那麽,這一天你不能再參加任何遊戲。但我高聲喊著:“不投降!”猛地把他掀下去。這時後邊一陣凶猛的殺聲,索朗丹增和薩布裏帶領兩撥人趕到,倆人收拾一個,很快把他們全降服了。索朗丹增和薩布裏把喬治摔在地上,用帶鞘匕首壓著他的喉嚨,興高采烈地喊:

  “降不降?降不降?”

  喬治從驚呆中醒過神,惱怒地喊:“不算數!你們喊來這麽多幫手!”

  我笑道:“你不是說不在乎我們人多嗎?你說話不算數嗎?”

  喬治狂怒地甩開索朗和薩布裏,從鞘中拔出匕首,惡狠狠地說:“不服,我就是不服!”

  索朗丹增和薩布裏也被激怒了,因為遊戲中不允許匕首出鞘。他們也拔出匕首,怒衝衝地說:“想耍賴嗎?想拚命嗎?來吧!”

  我忙喊住他們兩個,走近喬治,喬治兩眼通紅,咻咻地喘息著。我柔聲說:“喬治,不許耍賴,大夥兒會笑話你的。快投降吧,我們不會扒掉俘虜的裙子,不會給你們畫黑P股。我們隻在P股上輕輕抽一下。”

  喬治猶豫一會兒,悻悻地收起匕首,低下腦袋服輸了。我用匕首砍下一根細樹枝,讓良子在每個俘虜P股上輕輕抽一下,宣布遊戲結束。恰恰、吉布森他們沒料到懲罰這樣輕,難為情地傻笑著——他們贏時可從沒輕饒過俘虜。喬治還在咕噥著:“約這麽多幫手,我就是不服。”不過我們都沒理他。

  紅紅的太陽升到頭頂,索朗問:“下邊咱們玩什麽?”孔茨逗喬治:“還玩土人打仗,還是三撥兒收拾一撥兒,行不?”喬治惱火地轉過身,給他一個脊背。薩布裏說:“咱們都去逮老鼠,捉來烤烤吃,真香!”我想了想,輕聲說:

  “我想和喬治、索朗、薩布裏和良子到牆邊,看看天房外邊的世界。你們陪我去嗎?”

  幾個人都垂下眼皮,一朵黑雲把我們的快樂淹沒了。我知道黑雲裏藏著什麽:恐懼。我們都害怕到“外邊”去,連想都不願想。可是,從5歲開始,除了生日那天,我們每天都得出去一趟。先是出去1分鍾,再是2分鍾、3分鍾……現在增加到15分鍾。雖然隻有15分鍾,可那就像100年、1000年,我們總覺得,這次出去後就回不來了——的確有3個人沒回來,屍體被若博媽媽埋在透明牆壁的外麵,後來那些地方長出3株肥壯的大葉樹。所以,從五六歲開始,天房的孩子們就知道什麽是死亡,知道死亡每天在陪著我們。我說:

  “雖說出去過那麽多次,但每次都隻顧喘氣啦,從沒認真看外邊是什麽樣子。可是若博媽媽說,每人必須通過外邊的生存實驗,誰也躲不過的。我想咱們該提前觀察一下。”

  索朗說:“那就去吧,我們都陪你去。”

  從天房的中央部分走到牆邊,快走需要兩個小時。要趕快走,趕在晚飯前回來。我們繞過山腳,地勢漸漸平緩,到處是半人高的節節草和芨芨草,偶然可以看見一棵孤零零的鬆樹,比山上的地皮鬆要高一些,但也隻是剛蓋過我們的頭頂。草地上老鼠要少得多,大概因為這兒沒有鬆果吃,偶然見一隻立在土坎上,抱著小小的前肢,用紅色的小眼睛盯著我們。有時,一條竹節蛇“嗖”地鑽到草叢中。

  “牆”到了。

  陡立的牆壁,直直地向上伸展,伸到眼睛幾乎看不到的高度後慢慢向裏傾斜,形成圓錐狀屋頂,牆壁和屋頂渾然一體,沒有任何接縫。紅色的陽光順著透明的屋頂和牆壁流淌,天房內每一寸地方都沐浴在明亮的紅光中。但牆壁外麵不同,那裏是陰森森的世界。

  牆外長著完全不同的植物,最常見的是大葉樹,粗壯的主幹一直伸展到天空,下粗上細,從根部直到樹梢都長著碩大的暗綠色葉子。大葉樹的空隙中長著暗紅色的蛇藤,光溜溜的,小小的鱗狀葉子;它們順著大葉樹蜿蜒,到頂端後就脫離大葉樹,高高地昂起腦袋,等到與另一根蛇藤碰上,互相扭結著再往上爬,所以它們總是比大葉樹還高。站在山頂上往下看,大葉樹的暗綠色中到處昂著暗紅色的腦袋。

  大葉樹和蛇藤也蠻橫地擠迫著我們的天房,擦著牆壁或吸附在牆壁上,幾乎把牆壁遮滿了。

  有一節蛇藤忽然晃動起來——不是蛇藤,是一條雙口蛇。我們出去做生存實驗時偶爾碰見過。雙口蛇的身體是鮮紅色,用一張嘴吸咐在地上或咬住樹幹,身體自由地屈伸著,用另一張嘴吃大葉樹的葉子。等到附近的樹葉吃光,再用吃東西這張嘴吸附在地上,騰出另一張嘴向前吃過去,身體就這樣一屈一拱地往前走。現在,這條雙口蛇的嘴巴碰到了牆壁,它在品嚐這是什麽東西,嘴巴張得大大的,露出整齊的牙齒,樣子實在令人心怵。良子嚇得躲到我身後,索朗不在乎地說:

  “別怕,它是吃樹葉的,不會吃人。它也沒有眼睛,再說它還在牆外邊呢。”

  雙口蛇試探一會兒,啃不動堅硬的牆壁,便縮回身子,在枝葉中消失。我們都盯著外麵,心裏沉甸甸的。我們並不怕雙口蛇,不怕大葉樹和蛇藤圍出來的黑暗。我們害怕——外麵的空氣。

  那稀薄的氧氣不足的空氣。

  那兒的空氣能把人“淹死”,你無處可逃。我們張大嘴巴、張圓鼻孔用力呼吸,但是沒用,仍是難以忍受的窒息,就像魔鬼在掐著我們的喉嚨,頭部劇疼,黑雲從腦袋向全身蔓延,逼得你把大小便拉在身上。我們無力地拍著門,乞求若博媽媽讓我們進去,可是不到規定時刻她是不會開門的,三個夥伴就這樣憋死在外邊……

  這會兒看到牆外的黑暗,那種窒息感又來了,我們不約而同地轉過身,不想再看外邊。其實,經過這幾年的鍛煉,這15分鍾我們已經能熬過來了,可是——每天一次嗬!每天,我們實在不想邁過那道密封門,可是好脾氣的媽媽這時總揚著電鞭,凶狠地逼我們出去。

  這15分鍾沉甸甸地墜在心頭,即使睡夢中也不會忘記。而且,這個擔心的下麵還掛著一個模模糊糊的恐懼:為什麽天房內外的空氣不一樣?這點讓人心裏不踏實。我不知道為什麽不踏實,但我就是擔心。

  我逼著自己轉回身,重新麵對牆外的密林。那裏有食物嗎?有沒有吃人的惡獸?外麵的空氣是不是到處一樣?我看哪看哪,心裏有止不住的憂傷。我想,在今後的日子裏,一定還有什麽災難在等著我們,誰也逃脫不了。

  我們5人及時趕回控製室,紅太陽已經很低了,紅月亮剛剛升起。在粉紅色的暮靄中,夥伴們排成一隊,從若博媽媽手裏接過今天的瑪納。發瑪納時,媽媽常摸摸我們的頭頂,問問今天幹了什麽,過得高興嗎。夥伴們也會笑嘻嘻地挽住媽媽的腰,扯住她的手,同她親熱一會兒。盡管媽媽的身體又硬又涼,我們還是想挨著她。若博媽媽這時十分和藹,一點不像拿著電鞭的凶巴巴的樣子。

  我排在隊伍後邊,輪到我了,若博媽媽拍拍我的腦袋問:“你今天玩土人打仗,聯合索朗和薩布裏把喬治打敗了,對嗎?”我扭頭看看喬治,他不樂意地梗著脖子,便說:“我們人多,開始是喬治占上風的。”若博媽媽又拍拍我:

  “好孩子,你是個好孩子,你們都是好孩子。”

  瑪納分完了,我們很快把它吞到肚裏。若博媽媽說:“都不要走,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大家。”我的心忽然沉下去,我不知道她要說什麽,但下午那個沉重的預感又來了。60個夥伴都聚過來,60雙眼睛在粉紅色的月光下閃亮。若博媽媽的目光掃過我們每個人,嚴肅地說:

  “你們已經過了10歲生日,已經是大孩子了。從明天起你們要離開天房,每7天回來一次。這7天每人隻發一顆瑪納,其餘食物自己尋找。”

  我們都傻了,慢慢轉動著腦袋,看著前後左右的夥伴。若博媽媽一定是開玩笑,不會真把我們趕出去。7天17天後所有的人都要憋死啦。若博媽媽,你幹嘛要用這麽可怕的玩笑來嚇唬我們呢?可是,媽媽的聲音變得嚴厲起來:

  “記往是7天!明天是2000年4月2號,早上太陽出來前全部出去,到4月8號早上太陽升起後再回來,早一分鍾我也不會開門。”

  喬治狂怒地喊:“7天後我們會死光的!我不出去!”

  若博媽媽冷冰冰地說:“你想嚐嚐電鞭的滋味嗎?”她摸著腰間的電鞭向喬治走去,我急忙跳起來護住喬治,喬治挺起胸膛與她對抗,但他的身體分明在發抖。我悲哀地看著若博媽媽,想起剛才有過的想法:某個災難是我們命中注定的。我盯著她的眼睛,低聲說:

  “媽媽,我們聽你的吩咐,可是-7天!”

  若博媽媽垂下鞭子,歎息一聲:“孩子們,我不想逼你們,可是你們必須盡快通過生存實驗,否則就來不及了。”

  晚上我們總是散布在眼睛湖邊的草地上睡覺,今晚大夥兒沒有商量,自動聚在一塊兒,身體挨著身體,頭頂著頭。我們都害怕,睜大眼睛不睡覺。紅月亮已經升到天頂,偶爾有一隻小老鼠從草叢裏跑過去。樸順姬忽然把頭鑽到我的腋下,嚶嚶地哭了:

  “英子姐,我害怕。”

  我說不要怕,怕也沒有用。若博媽媽說得對,既然能熬過15分鍾,就能熬過7天。我們生下來,我們活著,就是為了這個生存實驗呀,誰也逃不掉。喬治怒聲說:“不出去,咱們都不出去!”薩布裏馬上接口:“可是,媽媽的電鞭……”喬治咬著牙說:

  “把它偷過來!再用它……”

  大夥兒都打一個寒噤。在此之前,從沒人想過要反抗若博媽媽,喬治這句話讓我們膽戰心驚。很多人仰頭看著我,我知道他們在等我發話,便說:

  “不,我想該聽媽媽的話,她是為咱們好。”

  喬治怒衝衝地啐一口,離開我們單獨睡去了。我們都睜著眼,很久才睡著。

  早上我們醒了,外邊是難得的晴天,紅色的朝霞在天邊燃燒,藍色的天空晶瑩澄澈。有一段時間我們幾乎忘了昨晚的事。我們想,這麽美好的日子,那種事不會發生的。可是,若博媽媽在控製室等著我們,提一籃瑪納,腰裏掛著電鞭。她喊我們:“快來領瑪納,領完就出去!”

  我們悲哀地過去,默默地領了瑪納,裝在獵袋裏。若博媽媽領我們走了兩個小時,來到密封門口。牆外,黏糊糊的濃綠仍在緊緊地箍著透明的牆壁,陰暗在等著吞噬我們。密封門打開了,空氣帶著嘯聲向外流,若博媽媽說過,這是因為天房內空氣的壓力比外邊大。一隻小老鼠借著風力,嗖地穿過密封門,消失在綠陰中。我憐憫地想,它這麽心甘情願地往外跑,大概不知道外邊的可怕吧。

  所有夥伴哀求地看著若博媽媽,祈盼她在最後一刻改變主意。可是不,她臉上冷冰冰的,非常嚴厲。我隻好帶頭跨過密封門,夥伴們跟在後邊。最後的孔茨出來後,密封門刷地關閉,嘯聲被截住了。

  由於每天進出,門外已被踩出一個小小的空場,我們茫然待在這個空場裏,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兒走。窒息的感覺馬上來了,它擠出肺內最後一點兒空氣,扼住喉嚨。眼前發黑,我們張大嘴巴喘息著。忽然樸順姬嘶聲喊著:

  “我……受不……了啦……”

  她撕著胸口,慢慢倒下去,我和索朗趕緊俯下身。她的麵孔青紫,眼珠凸出,極度的恐懼充溢在瞳孔裏。這是怎麽回事?我們出來還不到5分鍾,可是平時她忍受15分鍾也沒出意外呀。我們急急喊著:“順姬,快吸氣!大口吸氣!”

  沒有用。她的麵色越來越紫,眼神已開始蒙嚨。我急忙跑到密封門前,用力拍著:“快開門!快開門!順姬要死啦!若博媽媽,快開門!”索朗已經把順姬抱到門邊。索朗丹增是夥伴中最能適應外邊空氣的,若博媽媽說這是因為遺傳,他的血液攜氧能力比別人強。他把順姬舉到門邊,可是那邊沒有動靜。若博媽媽像石像一樣立在門內,不知道她是否聽到我們的喊聲。我們喊著,哭著,忽然,一股臭氣衝出來,是順姬的大小便失禁了。她的身體慢慢變冷,一雙眼睛仍然圓睜著。

  門還是沒有開。

  夥伴們立在順姬的屍體旁垂淚,沒人哭出聲。我們已經知道,媽媽不會來撫慰我們。順姬死了,不是在遊戲中被殺死,是真的死了,再也不能活轉。天房通體透明,充溢著明亮溫暖的紅光,襯著這紅色的背景,牆壁那邊的若博媽媽一動不動。天房,家,若博媽媽,這些字眼從懂事起就種在我們心裏,是那樣親切。可是今天它們一下子變得冰冷堅硬,冷酷無情。我忍著淚說:

  “她不會開門的,走吧,到森林裏去吧。”這時我忽然發現:我們出來已經很久,絕對超過15分鍾,可是,隻顧忙著搶救順姬和為她悲傷,幾乎忘了現在是呼吸著外麵的空氣。我欣喜地喊:“你們看,15分鍾早過去了,咱們再也不會憋死了!”

  大家都欣喜地點頭。雖然胸口還很悶,頭昏,四肢乏力,但至少我們不會像順姬那樣死去了,很可能順姬是死於心理緊張。確認這一點後,恐懼沒那麽入骨了。大川良子輕聲問我:“順姬怎麽辦?”

  順姬怎麽辦?記得若博媽媽說過,對死人的處理要有一套複雜的儀式,儀式完成後把屍體埋掉或者燒掉,這樣靈魂才能遠離痛苦,飛到一個流淌著奶汁和蜜糖的地方。但我不懂得埋葬死人的儀式,也不想把順姬燒掉,那會使她疼痛的。我想了想,說:

  “用樹葉把她埋掉吧。”

  我取下順姬的獵袋,挎在肩上,吩咐夥伴砍下很多枝葉,把屍體蓋得嚴嚴實實。然後我們離開這兒,向森林中走去。

  大葉樹和蛇藤互相纏繞,森林裏十分擁擠和黑暗,幾乎沒法走動。我們用匕首邊砍邊走。我怕夥伴們走失,就喊來喬治、索朗、薩布裏、娜塔莎和優素福,我說咱們還按玩遊戲那樣分成6隊吧,每隊10個人,咱們6人是隊長,要隨時招呼自己的手下,莫要走失。幾個人爽快地答應了。我不放心,又特意交代:

  “現在不是玩遊戲,知道嗎?不是玩遊戲!誰在森林中丟失就會死去,再也活不過來了!”

  大夥兒看看我,眼神中是驅不散的懼意。隻有索朗和喬治不大在乎,他們大聲說:“知道了,不是玩遊戲!”

  當天我們在森林裏走了大約100步。太陽快落了,我們砍出一片小空場,又砍來枝葉鋪在地下。紅月亮開始升起來,這是每天吃飯的時刻,大家從獵袋中掏出圓圓的瑪納。我舍不得吃,我知道今後的6天中不會有瑪納了。猶豫一會兒,我用匕首把瑪納分成3份兒,吃掉一份,其餘小心地裝回獵袋。這一塊瑪納太小了,吃完後更是勾起我的饑火,真想把剩下的兩塊一口吞掉。不過,我終於戰勝了它的誘惑。我的手下也都學我把瑪納分成3份,可是我見3人沒忍住,又悄悄把剩下的兩塊吃了。我歎口氣,沒有管他們。

  這是我們第一次在天房之外過夜。在天房裏睡覺時,我們知道天房在護著我們,為我們遮擋雨水,為我們提供充足的空氣,還有人給我們製造瑪納。可是,忽然之間,這些依靠全沒了。盡管很疲乏,還是惴惴地睡不著,越睡不著越覺得肚裏餓。索朗忽然觸觸我:“你看!”

  借著從樹葉縫隙中透出來的月光,我看見十幾條雙口蛇分布在周圍。白天,當我們鬧騰著砍樹開路時,它們都驚跑了,現在又好奇地聚過來。它們把兩隻嘴巴吸附在地上,身子彎成弧形,安靜地聽著宿營地的動靜。索朗小聲說:“明天捉雙口蛇吃吧,我曾吃過一條小蛇崽,肉發苦,不過也能吃。”

  我問:“能逮住嗎?雙口蛇沒眼睛,可耳朵很靈。還有它們的大嘴巴和利牙,咬一口可不得了。”索朗自信地說:“沒事,想想辦法,一定能逮住的。”身邊有索索的聲音,是孔茨醒了,仰起頭驚叫道:“這麽多雙口蛇!英子姐,你看!”雙口蛇受驚,四散逃走,身體一屈一拱,一屈一拱,很快消失在密林中。

  天亮了,陽光透過茂密的枝葉射下來,變得十分微弱。林中陰冷潮濕,夥伴們個個縮緊身體,擠成一團。索朗丹增緊靠著我的脊背,一隻手臂還搭在我的身上。我挪開他的手臂,坐起身。順著昨天開出的路,我看見天房,那兒,早晨的陽光充滿密封的空間,透明的牆壁和屋頂閃著紅光。我呆呆地望著,忘了對若博媽媽的惱怒,巴不得馬上回到她身邊。但我知道,不到7天,她不會為我們開門的,哪怕我們全死在門外。想到這裏,我不由怨恨起來。

  我喊醒喬治他們,說:“今天得趕緊找食物,好多人已經把瑪納吃光了,還有6天呢!我和娜塔莎領兩隊去采果實,喬治、索朗你們帶四個隊去捉雙口蛇,如果能捉住一條,夠我們吃三四天的。”大夥兒同意我的安排,分頭出發。

  森林中隻有大葉樹和蛇藤,枝葉都不能吃,又苦又澀,我嚐了幾次,都忍不住吐了出來。它們有果實嗎?良子發現,樹的半腰掛著一嘟嚕一嘟嚕的圓球,我讓大夥兒等著,向樹上爬去。大葉樹樹幹很粗,沒法抱住,好在這種樹從根部就有分權,我蹬著樹杈,小心地向上爬。稀薄缺氧的空氣使我的四肢酥軟,每爬一步都要使出很大的力氣。我越爬越高,樹葉遮住了下麵的同伴。斜剌裏伸來一支蛇藤,圍著大葉樹盤旋上升,我抓住蛇藤喘息一會兒,再往上爬。現在,一串串圓圓的果實懸在我的臉前,我在蛇藤上盤住腿,抽出匕首砍下一串,小心地嚐嚐。味道也有點兒發苦,但總的說還能吃。我貪饞地吃了幾顆,覺得肚子裏的饑火沒那麽熾烈了。

  我喊夥伴:“注意,我要扔大葉果了!”砍下果實,瞅著樹葉縫隙扔下去。過一會兒,聽見樹底下高興的喊聲,他們已嚐到大葉果的味道了。一棵大葉樹有十幾串果實,夠我們每人分一串。

  我順著蛇藤往下溜,大口喘息著。有兩串大葉果卡在樹杈上,我探著身子把它們取下來。夥伴們仰臉看著我。快到樹下我實在沒力氣了,手一鬆,順著樹幹溜下去,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等我從昏暈中醒來,聽見夥伴們焦急地喊:“英子姐,英子姐!英子姐你醒啦!”

  我撐起身子,夥伴們團團圍住我。我問:“大葉果好吃嗎?”大夥兒搖著頭:“比瑪納差遠啦,不過總算能吃吧。”我說:“快去采摘,喬治他們不一定能捉到雙口蛇呢。”

  到下午,每人的獵袋都塞滿了。我帶夥伴選一塊稀疏幹燥的地方,砍來枝葉鋪出一個窩鋪,然後讓孔茨去喊其他隊回來。孔茨爬到一棵大樹上,用匕首拍著樹幹,高聲吆喝:

  “夥伴——回來喲——瑪納——備好嘍——”

  過了半個小時,那幾隊從密林中鑽出來,個個疲憊不堪,垂頭喪氣-手裏空空的。我知道他們今天失敗了,怕他們難過,忙笑著迎過去。喬治煩悶地說,沒一點兒收獲,雙口蛇太機警,稍有動靜它們就逃之夭夭。他們轉了一天,隻圍住一條雙口蛇,但在最後當口又讓它逃跑了。索朗罵著:“這些瞎眼的東西,比明眼人還鬼靈呢。”

  我安慰他們:“不要緊,我們采了好多大葉果,足夠你們吃啦。”孔茨把大葉果分成40份,每人一份。喬治、索朗他們都餓壞了,大口大口地吃著。我仰著頭想心事,剛才喬治講雙口蛇這麽機靈,勾起我的擔心。等他們吃完,我把喬治和索朗叫到一邊,小聲問:“你們還看到別的什麽野獸嗎?”他們說:“沒看見,英子姐你在擔心什麽?”我說:

  “是我瞎猜唄。我想雙口蛇這麽警惕,大概它們有危險的敵人。”兩人的臉色也變了,“不管怎麽樣,以後咱們得更加小心。”

  大家都乏透了,早早睡下。不過一直睡不安穩,胸口像壓著大石頭,骨頭縫裏又困又疼。我夢見樸順姬來了,用力把我推醒,恐懼地指著外邊,喉嚨裏嘶聲響著,卻喊不出來。遠處的黑暗中有雙綠熒熒的眼睛,在悄悄逼近——我猛然坐起身,夢景散了,樸順姬和綠眼睛都消失了。我想起可憐的順姬,淚水不由湧出來。

  身邊有動靜,是喬治,他也沒睡著,枕著雙臂想心事。我說:“喬治,我剛才夢見了順姬。”喬治悶聲說:“英子姐,你不該護著若博媽媽,真該把她……”我苦笑著說:

  “我不是護她。你能降住她嗎?即使你能降住她,你能管理天房嗎?能管理那個‘生態封閉循環係統’嗎?能為夥伴們製造瑪納嗎?”

  喬治低下頭,不吭聲了。

  “再說,我也不相信若博媽媽是在害我們。她把咱們60個人養大,多不容易呀,幹嘛要害咱們呢?她是想讓咱們早點兒通過生存實驗,早點兒回家。”

  喬治肯定不服氣,不過沒有反駁。但我忽然想起順姬窒息而死時透明牆內若博媽媽那冷冰冰的身影,不禁打一個寒顫。即使為了逼我們早點兒通過生存實驗,她也不該這麽冷酷啊。也許……我趕緊驅走這個想法,問喬治:

  “喬治,你想早點回‘故土’嗎?那兒一定非常美好,天上有鳥,地上有汽車,有電視,有長著大乳房的媽媽,還有不長乳房可同樣親我們的爸爸。有高高的鬆樹,鮮豔的花,有各種各樣的瑪納……而且沒有天房的禁錮,可以到處跑到處玩。我真想早點兒回+家!”

  索朗、良子他們都醒了,向往地聽著我的話。喬治刻薄地說:“全是屁話!那是若博媽媽哄我們的。我根本不信有這麽好的地方。”

  我知道喬治心裏煩,故意使蹩勁,便笑笑說:“你不信,我信。睡吧,也許10天後我們就能通過生存實驗,真正的爸媽就會來接咱們。那該多美呀!”

  第二天,我們照樣分頭去采大葉果和捉雙口蛇。晚上喬治他們回來後比昨天更疲憊,更喪氣。他們發瘋地跑了一天,很多人身上都掛著血痕,可是依然兩手空空。好強的喬治簡直沒臉吃他的那份大葉果,臉色陰沉,眼中噴著怒火,他的手下都膽怯地躲著他。我心中十分擔心,如果捉不到雙口蛇,單單大葉果的營養畢竟有限,常常吃完就餓,老拉稀。誰知道媽媽的生存實驗要延續多少輪?59個人的口糧呀。不過我把擔心藏到心底,高高興興地說:

  “快吃吧,說不定明天就能吃到烤蛇肉了!”

  第三天仍是撲空,第四天我決定跟喬治他們一塊兒行動。很幸運,我們很快捉到一條雙口蛇,但我沒想到搏鬥是那樣慘烈。

  我們把4隊人馬撒成大網,朝一個預定的地方慢慢包抄。常常瞥見一條雙口蛇在枝葉縫隙裏一閃,迅即消失了。不過不要緊,索朗他們在另外幾個方向等著呢。我們不停地敲打樹幹,也聽到另外3個方向高亢的敲擊聲。包圍圈慢慢縮小,忽然聽到了劇烈的撲通撲通聲,夾雜著吱吱的尖叫,叫聲十分剌耳,讓人頭皮發麻。喬治看看我,加快行進速度。他撥開前麵的樹葉,忽然呆住了。

  前邊一個小空場裏有一條巨大的雙口蛇,身體有人腰那麽粗,有三四個人那麽長,我們從沒見過這麽大的雙口蛇。但這會兒它正在垂死掙紮,身上到處是傷口,流著暗藍色的血液。它瘋狂地擺動著兩個腦袋,動作敏捷地向外逃跑,可是每次都被一個更快的黑影截回來。我們看清那個黑影,那是隻——老鼠!當然不是天房內的小老鼠,它的身體比我們還大,尖嘴,粗硬的胡須,一雙圓眼睛閃著陰冷的光。雖然它這麽巨大,但它的相貌分明是老鼠,這沒任何疑問。也許是幾年前從天房裏跑出來的老鼠長大了?這不奇怪,有這麽多雙口蛇供它吃,還能不長大麽?

  巨鼠也看到我們,但根本不屑理會,仍舊蹲伏在那兒,守著雙口蛇逃跑的路。雙口蛇隻要向外一躥,它馬上以更快的速度撲上去,在蛇身上撕下一塊肉,再退回原處,一邊等待一邊慢條斯理地咀嚼。它的速度、力量和狡猾都遠遠高於雙口蛇,所以雙口蛇根本沒有逃生的機會。喬治緊張地對我低聲說:“咱們把巨鼠趕走,把蛇搶過來,行不?夠咱們吃4天啦。”

  我擔心地望著陰險強悍的巨鼠,小聲說:“打得過它嗎?”喬治說:“我們40個人呢,’一定打得過!”雙口蛇終於耗盡了力氣,癱在地上抽搐著,巨鼠踱過去,開始享用它的美餐。它是那麽傲慢,根本不把四周的人群放在眼裏。

  3個方向的敲擊聲越來越近,索朗他們都露出頭,是進攻的時候了。這時,一件意外的小事促使我們下了決心。一隻小老鼠這時溜過來,東嗅嗅西嗅嗅,看來是想分點兒食物。這是隻普通的老鼠,也許就是3天前才從天房裏逃出的那隻。但巨鼠一點兒不憐惜同類,閃電般撲過來,一口咬住小老鼠,哢嚓哢嚓地嚼起來。這種對同類的殘忍激怒了喬治,他大聲吼道:“打呀!打呀!索朗,薩布裏,快打呀!”40個人衝過去,團團圍住巨鼠,巨鼠的小眼睛裏露出一絲膽怯,它放下食物,吱吱怒叫著與我們對抗。忽然它向孔茨撲過去,咬住孔茨的右臂,孔茨慘叫一聲,匕首掉在地上。它把孔茨撲倒,敏捷地咬住他的脖子。我尖叫一聲,喬治怒吼著撲過去,把匕首紮到巨鼠背上。索朗他們也撲上去,經過一場劇烈的搏鬥,巨鼠逃走了,背上還插著那把匕首,血跡淌了一路。

  我把孔茨抱到懷裏,他的喉嚨上有幾個深深的牙印,向外淌著鮮血。我用手捂住傷口,哭喊著:“孔茨!孔茨!”他慢慢睜開無神的眼睛,想向我笑一下,可是牽動了傷口,他又暈過去。

  那條巨大的雙口蛇躺在地上,但我一點兒不快樂。喬治也受傷了,左臂上兩排牙印。我們砍下枝葉鋪好窩鋪,把孔茨抬過去。薩布裏他們撿幹樹枝,索朗帶人切割蛇肉。生火費了很大的勁兒,盡管每人都能熟練地使用火鐮,但這兒不比天房內,稀薄的空氣老是窒息了火舌。不過,火總算生起來了,我們用匕首挑著蛇肉烤熟。也許是因為餓極了,蛇肉雖然有股怪味,但每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我把最好的一串烤肉送給孔茨,他艱難地咀嚼著,輕聲說:“不要緊,我很快會好的……我很快會好的,對嗎?”

  我忍著淚說:“對,你很快會好的。”

  喬治悶悶地守著孔茨,我知道他心裏難過,他沒有殺死巨鼠,匕首也讓巨鼠帶走了。我從獵袋裏摸出順姬的匕首遞給他,安慰道:“喬治,今天多虧你救了孔茨,又逮住這麽大的雙口蛇。去,烤肉去吧。”

  深夜,孔茨開始發燒,身體像在著火,喃喃地喊著:“水,水。”可是我們沒有水。大川良子和娜塔莎把剩下的大葉果擠碎,擠出那麽一點點汁液,摸索著滴到孔茨嘴裏。周圍是深深的黑暗,黑得就像世界已經消失,隻剩下我們浮在半空中。我們順著來路向後看,已經太遠了,看不到天房,那個總是充盈著紅光的溫馨的天房。黑夜是那樣漫長,我們在黑暗中沉呀沉呀,總沉不到底。

  孔茨折騰一夜,好容易才睡著。我們也疲憊不堪地睡去。

  有人嘰嘰喳喳地說話,把我驚醒。天光已經大亮,紅色的陽光透過密林,在我們身上灑下一個個光斑。我趕緊轉身去看孔茨,盼望著這一覺之後他會好轉。可是沒有,他的病更重了,身體燙人,眼睛緊閉,再喊也沒有反應。我知道是那隻巨鼠把什麽細菌傳給他了,若博媽媽曾說過,土裏、水裏和空氣裏到處都有細菌,誰也看不見,但它能使人得病。喬治也病了,左臂紅腫發熱,但病情比孔茨輕得多。我默默思索一會兒,對大家說:

  “今天是第5天,食物已經夠兩天吃了,我們開始返回吧。但願……”

  但願若博媽媽能提前放我們進天房,用她神奇的藥片為孔茨和喬治治病。但我知道這是空想,媽媽的話從沒有更改過。我把蛇肉分給各人,裝在獵袋裏,索朗、恰恰、吉布森幾個力氣大的男孩輪流背孔茨,59人的隊伍緩慢地返回。

  有了來時開辟的路,回程容易多了。太陽快落時我們趕到密封門前,幾個女孩搶先跑過去,用力拍門:“若博媽媽,孔茨快死了,喬治也病了,快開門吧。”她們帶著哭聲喊著,但門內沒一點兒聲響,連若博的身影也沒出現。

  小夥伴們跑回來,哭著告訴我:若博媽媽不開門!我悲哀地注視著大門,連憤怒都沒力氣了。實際上我早料到這種結果,但我那時仍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夥伴們問我怎麽辦?索朗、薩布裏怒氣衝衝,更不用說喬治了,他的眼睛冒火,幾乎能把密封門燒穿。我疲倦地說:

  “在這兒休息吧,收拾好睡覺的窩鋪,等到後天早上吧。”

  夥伴們恨恨地散開。有了這幾天的經驗,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蛇肉烤好了,但孔茨緊咬嘴唇,再勸也不吃。我想起獵袋裏還有兩小塊瑪納,掏出來放到孔茨嘴邊,柔聲勸道:“吃點吧,這是瑪納呀。”孔茨肯定聽見了我的勸告,慢慢張開嘴,我把瑪納掰碎,慢慢塞進他嘴裏。他艱難地嚼著,吃了半個瑪納。

  我們迎來了日出,又迎來了月出。第7天的淩晨,在太陽出來之前,孔茨咽下最後一口氣。他在瀕死中喘息時,喬治衝到密封門前,用匕首狠狠地砍著門,暴怒地吼道:

  “快開門!你這個硬邦邦的魔鬼,快開門!”

  透明的密封門十分堅硬,匕首在上麵滑來滑去,沒留下一點刻痕。我和大川良子趕快跑去,好好歹歹把他拉回來。

  孔茨咽氣了,不再受苦了,現在他的表情十分安詳。58個小夥伴都沒有睡,默默團坐在屍體周圍,我不知道他們的內心是悲傷還是仇恨。當天房的尖頂接受第一縷陽光時,喬治忽然清晰地說:

  “我要殺了她!”

  我擔心地看看門那邊——不知道若博媽媽能否聽到外邊的談話——小心地說:“可是,她是鐵做的身體。她可能不會死的。”

  喬治帶著惡毒的得意說:“她會死的,她可不是不死之身。我一直在觀察她,知道她怕水,從不敢到湖裏,也不敢到天房外淋雨。她每天還要更換能量塊,沒有能量她就死啦。”

  他用鋒利的目光盯著我,分明是在詢問:你還要護著她嗎?我歎息著垂下目光。我真不願相信媽媽在戕害我們,她是為我們好,是逼我們早點兒通過生存實驗……可是,她竟然忍心讓樸順姬和孔茨死在她的眼前,這是無法為她辯解的。我再次歎息著,附在喬治耳邊說:

  “不許輕舉妄動!等我學會控製室的一切,你再……聽見嗎?”

  喬治高興了,用力點頭。

  密封門緩緩打開,嗤嗤的氣流聲響起來,聽見若博媽媽大聲喊:“進來吧,把孔茨的屍體留在外麵,用樹枝掩埋好。”

  原來她確實在天房內觀察著孔茨的死亡!就在這一刻,我心中對她的最後一點兒依戀“哢喳”一聲斷了。我取下孔茨的獵袋,指揮大家掩埋了屍體,然後把恨意咬到牙關後,隨大家進門。若博在門口迎接我們,我說:

  “媽媽,我沒帶好大家,死了兩個夥伴。不過我們已學會采摘果實和獵取雙口蛇。”

  媽媽親切地說:“你們幹得不錯,不要難過,死人的事是免不了的。喬治,過來,我為你上藥。”

  喬治微笑著過去,順從地敷藥,吃藥,還天真地問:“媽媽,吃了這藥,我就不會像孔茨那樣死去了,對吧?”

  “對,你很快就會痊愈。”

  “謝謝你,若博媽媽,要是孔茨昨晚能吃到藥片,該多好啊!”

  若博媽媽對每人做了身體檢查,凡有外傷的都敷上藥。晚上分發瑪納時她宣布:你們在天房裏好好休養3天,3天後還要出去鍛煉,這次鍛煉為期——30天!剛剛緩和下來的空氣馬上凝固了。夥伴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中盡是懼怕和仇恨。喬治天真地問:

  “若博媽媽,這次是30天,下次是幾天?”

  “也許是1年。”

  “若博媽媽,上次我們出去60個人,回來58個。你猜猜,下次回來會是幾個人?下下次呢?”

  誰都能聽出他話中的惡毒,但若博媽媽假裝沒聽出來,仍然親切地說:“你們已基本適應了外麵的環境,我希望下次回來還是58個人,一個也不少。”

  “謝謝你的祝福,若博媽媽。”

  吃過瑪納,我們像往常一樣玩耍,誰也不提這事。睡覺時,喬治擠到我身邊睡下。他沒有和我交談,一直瞪著天房頂之上的星空。紅月亮上來了,給我們蓋上一層紅色的柔光。等別人睡熟後,喬治摸到我的手,掰開,在手心慢慢劃著。他劃的第一個字母是K,然後在月光中仰頭看我,我點點頭表示理解。他又劃了第二個字母I,接著是LL。KILL!他要把殺死若博的想法付諸行動!他嚴厲地看著我,等我回答。

  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若博這些天的殘忍已激起我強烈的敵意,但她的形象仍保留著過去的一些溫暖。她撫養我們一群孩子,給我們製造瑪納,教我們識字,算算術,為我們治病,給我們講很多地球那邊的故事。我不敢想象自己真的會殺她。這不光涉及對她一個人的感情,在我內心深處一直有一個不甚明確的看法:若博媽媽代表著地球那邊同我們的聯係,她一死,這條纖細的聯係就全斷了!

  喬治看出我的猶豫,生氣地在我手心劃一個驚歎號。我知道他決心已定,不會更改,而且他不是一個人,他代表著索朗丹增、薩布裏、恰恰、泰森等,甚至還有女孩子們。我心裏激烈地鬥爭著,拉過喬治的手寫道:

  “等我一天。”

  喬治理解了,點點頭,翻過身。我們就這樣不聲不響地看著夜空,想著各自的心事。深夜,我已朦朧入睡,一隻手摸摸索索地把我驚醒。是喬治,他把我的手握到他手心裏,然後慢慢湊過來,親親我的嘴唇。很奇怪,一團火焰忽然燒遍我的全身,麻酥酥的快感從嘴唇射向大腦。我幾乎沒有考慮,嘴唇自動湊過去,喬治猛地摟住我,發瘋地親起來。

  在一陣陣快樂的震顫中,我想,也許這就是若博媽媽講過的男女之愛?也許喬治吻過我以後,我肚子裏就會長出一個小孩,而喬治就是他的爸爸?這個想法讓我有點兒膽怯,我努力把喬治從懷中推出去。喬治服從了,翻過身睡覺,但他仍緊緊拉著我的右手。我抽了兩次沒抽出來,也就由它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的手還在他的掌中。因為有了昨天的初吻,我覺得和喬治更親密了。我抽出右手,喬治醒了,馬上又抓住我的手,在手心中重寫了昨天的4個字母:KILL!他在提醒我不要忘了昨晚的許諾。

  夥伴們開始分撥玩耍,畢竟是孩子啊,他們要抓緊時間享受今天的樂趣。但我覺得自己長大了,作為大夥兒的頭頭,一份沉甸甸的責任壓在我的身上,這份責任讓我大了20歲。

  我敲響控製室的門,心中免不了內疚。在60個孩子中,若博媽媽最疼愛我,現在我要利用這份偏愛去刺探她的秘密。媽媽打開門,詢問地看看我,我忙說:

  “若博媽媽,我想和你談一件事,不想讓別人知道。”

  媽媽點點頭,讓我進屋,把門關上。我很少來控製室,早年來過兩三次,已經沒有什麽印象了。控製室裏盡是硬邦邦的東西,很多粗管道通到外邊,幾台機器蜷伏在地上。後窗開著,有一架單筒望遠鏡,那是若博媽媽終日不離身的寶貝。這邊有一座控製台,嵌著一排排紅綠按鈕,我掃一眼,最大的3個按鈕下寫著:“空氣壓力/成分控製”、“溫度控製”、“瑪納製造”。

  怕若博媽媽起疑,我不敢看得太貪婪,忙從那兒收回目光。若博媽媽親切地看著我——令我痛苦的是,她的親切裏看不出一點兒虛假——問:

  “小英子,有什麽事?”

  “若博媽媽,有一個想法在我心中很久很久了,早就想找你問問。”

  “什麽想法?”

  “若博媽媽,你常說我們是在地球最偏遠的地方,可是——這兒真的是在地球上嗎?”

  若博媽媽注意地看著我:“喲,這可是個新想法。你怎麽有了這個想法?”

  “我看到一些蛛絲馬跡,它們一點點加深我的懷疑。比如,天房內外的東西明顯不一樣,樹木呀,草呀,動物呀,空氣呀。打開密封門時,空氣會嗤嗤地往外跑,你說是因為天房內的氣壓比外邊高,還說天房內的一切和地球那邊是一樣的。那麽,‘地球那邊’的氣壓也比這兒高嗎?它們為什麽不嗤嗤地往這邊跑?”

  “真是新奇的想法。還有嗎?”

  “還有,你給我們念書時,曾提到‘金色的陽光’、‘潔白的月光’,可是,這兒的太陽和月亮都是紅色的。為什麽?這邊和那邊不是一個太陽和月亮嗎?”

  “噢,還有什麽?”

  “你說過,一個月的長短大致等於從滿月經新月到滿月的一個循環。可是,根本不是這樣!這兒滿月到滿月隻有16天,可是在你的日曆上,一個月有30天,31天。若博媽媽,這是為什麽?”

  我充滿期待地看著她。我提出這個問題原本是想轉移她的注意力,好乘機開始我的偵察,但現在這個問題真的把我吸引住了。因為,這個疑問本來就埋在心底,當我用語言表達出來後,它變得更加清晰。若博媽媽靜靜地看著我,很久沒有回答,後來她說:

  “你真的長大了,能夠思考了。但是很遺憾,你提的問題在我的資料庫裏沒有現成答案。等我想想再回答你吧。”

  “好吧,”我也轉移話題,指著望遠鏡問,“若博媽媽,你每天看星星,為什麽從不給我們講星星的知識呢。”

  “這些知識對你們用處不大。世上知識太多了,我隻能講最有用的。”

  我掃視一下四周:“若博媽媽,為什麽不教會我用這些機器?這最實用嘛,我能幫你多幹點兒活啦。”

  我想,這個大膽的要求肯定會激起她的懷疑,但似乎沒有,她歎口氣說:“這也是沒用的知識,不過,你有興趣,我就教你吧。”

  我絕沒想到我的陰謀會這樣順利。若博媽媽用一整天的時間,耐心講解屋內的一切:如何控製天房內的氧氣含量、氣壓和溫度,如何操縱生態循環係統並製造食用的瑪納,如何開啟和關閉密封門,如何使用藥物……下午她還讓我實際操作,製造今天要用的瑪納。其實操作相當簡單,在寫著“瑪納製造”的那排鍵盤中,按下啟動鈕,生態循環係統中淨化過的水、二氧化碳和其他成分就會進入製造機,一個個圓圓的瑪納從出口滾出來。等到滾出58個,按一下停止鈕就行了。我興奮地說:

  “我學會了!媽媽,製造瑪納這麽容易,為什麽不多造一些呢,為什麽讓我們那麽艱難地出去找食物呢。”

  若博笑笑,沒回答我的問題,隻是說:“今天是你製造的瑪納,你向大夥兒分發吧。”

  我站在若博媽媽常站的土台上,向排隊經過的夥伴分發瑪納,大夥兒都新奇地看著我,我一邊發一邊驕傲地說:“是我製造的瑪納,若博媽媽教會我了。”

  喬治過來了,我同樣告訴他:“我會製造瑪納了。”喬治點點頭,重複一遍:“你會製造瑪納了。”

  我忽然打一個寒顫。我悟到,兩人在說同一句話,但這句話的深層含義卻不同。晚上,喬治悄悄拉上我,向孤山上爬去。今天月色不好,一路上磕磕碰碰,走得相當艱難。終於到了。他領我走進山腰一個山洞,陰影中已經有五六個夥伴,我貼近他們的臉,辨認出是索朗、薩布裏、恰恰、娜塔莎和良子。我的心開始往下沉,知道這次秘密會議意味著什麽。

  喬治沉聲說:“我們的計劃應該實施了,英子姐已經學會製造瑪納,學會控製天房內的空氣循環係統。該動手了,要不,等若博再把我們趕出去30天,說不定一半人死在外邊。”

  大家都看著我,他們一向喜歡我,把我看做他們的頭頭。現在我才知道,這副擔子對一個10歲的孩子太重了。我難過地說:“喬治,難道沒有別的路可走嗎?今天若博媽媽把所有控製方法都教給我了,一點兒也沒有疑心。如果她是懷著惡意,她會這樣幹嗎?”

  良子也難過地說:“我也不忍心。若博媽媽把我們帶大,給我們講地球那邊的故事……”

  恰恰憤怒地說:“你忘了樸順姬和孔茨是怎麽死的!”

  索朗丹增也說:“我實在不能忍受了!”

  喬治倒比他們鎮靜,擺擺手製住他們,問我:“英子姐,你說怎麽辦?你能勸動若博媽媽,不再趕咱們出去嗎?”

  我猶豫著,想到樸順姬和孔茨瀕死時若博的無情,知道自己很難勸動她。想起這些,我心中的仇恨也燒旺了。我咬著牙說:“好吧,再等我一天,如果明天我勸不動她,你們就……”

  喬治一拳砸在石壁上:“好,就這麽定!”

  第二天,沒等我去找若博媽媽,她就把我喊去了。她說既然你已開始學,那就趁這兩天學透吧,也許有用呢。她耐心地又從頭教一遍,讓我逐項試著操作。但我卻有點兒心不在焉,盤算著如何勸動媽媽。我知道沒有退路了,今天如果勸不動媽媽,一場血腥的屠殺就在麵前,或者是若博死,或者是喬治他們。

  下午,若博媽媽說:“行了,你已經全部掌握,可以出去玩了。小英子,你是個好孩子,比所有人都知道操心,你會成為一個好頭人的。”

  我趁機說:“若博媽媽,不要趕我們出去,好嗎?至少不要讓我們出去那麽長時間,順姬和孔茨死了,不知道下回輪著誰。天房裏有充足的空氣,有充足的瑪納。生存實驗得慢慢來。行嗎?”

  媽媽平靜地說:“不,生存實驗一定要加快進行。”

  她的話非常決絕,沒有任何回旋餘地。我望著她,淚水一下子盈滿眼眶。媽媽,從你說出這句話後,我們就成為敵人了!若博媽媽似乎沒看見我的眼淚,淡然說:“這件事不要再提,出去玩吧,去吧。”我沉默著,勉強離開她。忽然吉布森飛快地跑來,很遠就喊著:

  “若博媽媽,快,喬治和索朗用匕首打架,是真的用刀。有人已受傷了!”

  若博媽媽急忙向那邊跑去,我跟在後邊。湖邊亂糟糟的,幾乎所有孩子都在這兒,人群中,索朗和喬治都握著出鞘的匕首,惡狠狠地揮舞著,臉上和身上血跡斑斑。若博媽媽解下腰間的電鞭,怒吼著:“停下!停下!”揮舞著電鞭衝過去。人群立即散開,等她走過去,人群又飛快地在她身後合攏。

  我忽然從戰場中聞到一種詭異的氣氛,扭過頭,見吉布森得意而詭異地笑著。刹那間我明白了,我想大聲喊:若博媽媽快回來,他們要殺死你!可是,想起我對大夥兒的承諾,想想媽媽的殘忍,我把這句話咽到肚裏。

  那邊,喬治忽然吹響尖利的口哨,後邊合圍的人群轟然一聲,向若博媽媽擁過去。前邊的人群應聲閃開,露出後麵的湖麵。若博媽媽停腳不及,被人群推到湖中,“撲通”一聲,水花四濺,她的鋼鐵身體很快沉入清澈的水中。

  我走過去,扒開人群,喬治、索朗他們正充滿戒備地望著湖底,看見我,默默地讓開。我看見若博媽媽躺在水底,一道道小火花在身上閃爍,眼睛驚異地睜著,一動也不動。我悶聲說:

  “你們為什麽不等我的通知?——不過,不說這些了。”

  喬治冷冷地問:“你勸動她了嗎?”我搖搖頭,喬治冷笑道,“我沒有等你,我早料到結果啦。”

  很長時間,我們就這麽呆呆地望著湖底,體味著如釋重負的感覺——當然也有隱約的負罪感。索朗問我:“你學會全部控製了嗎?”我點點頭,“好,再也不用出去受苦了!”

  吉布森問:“現在該咋辦?我看得選一個頭人。”

  索朗、薩布裏和良子都同聲說:“英子姐!英子姐是咱們的頭人。”但恰恰和吉布森反駁道:“選喬治!喬治領咱們除掉了若博媽媽。”

  喬治兩眼灼灼地望著我,看來他想當首領。我疲倦地說:“選喬治當頭人吧,我累了,早就覺得這副擔子太重了!”

  喬治一點兒沒推辭:“好,以後幹什麽我都會和英子姐商量的。英子姐,明天的生存實驗取消,行嗎?”

  “好吧。”

  “現在請你去製造今天的瑪納,好嗎?”

  “好的。”

  “從今天起每人每天做兩個,好嗎?”

  我沒有回答。讓夥伴每天多吃一個瑪納,這算不了什麽,但我本能地感到這中間有某種東西——喬治正用這種辦法樹立自己的權威。不過,我不必回答了,因為水裏忽然呼啦一聲,若博媽媽滿麵怒容地立起來,體內劈劈啪啪響著火花,動作也不穩,但她還是輕而易舉地跨到喬治麵前,卡住喬治的喉嚨把他舉起來。人們都嚇傻了,索朗、恰恰幾個人撲過去想救喬治,若博電鞭一揮,幾個人全倒在地上抽搐著。喬治抱住媽媽的手臂,用力踢蹬著,麵色越來越紫,眼珠開始暴突出來。我沒有猶豫,急步跑過去扯住媽媽的手臂,悲切地喊:

  “若博媽媽!”

  媽媽看看我,怒容慢慢消融,眼睛裏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最終,她痛苦地歎息一聲,把喬治扔到地上。喬治用手護著喉嚨,劇烈地咳嗽著,臉色漸漸複原。索朗幾個爬起來,蓄勢以待,又懼又怒地瞪著媽媽。媽媽悲愴地呆立著,身上的水在腳下汪成一灘。然後她頭也不回地走出人群,向控製室方向走去。走前她冰冷地說:

  “小英子過來。”

  喬治他們疑慮地看著我,我知道,我們之間的信任已經有裂縫了。我該怎麽辦?在勢如水火的媽媽和喬治他們之間,我該怎麽辦?我想了想,走到喬治身邊,輕輕撫摸他受傷的喉嚨,低聲說:“相信我,等我回來。好嗎?”

  喬治的喉嚨還沒辦法講話,他咳著,向我點點頭。

  我緊趕幾步,扶住行走不穩的若博媽媽。我無法排解內疚,因為我也是謀害她的同謀犯;但我又覺得,喬治對她的反抗是正當的。媽媽的身體越來越重,進了控製室,她馬上順牆溜下去,坐在地上。她搖搖手指,示意我關上門,讓我坐在她旁邊。

  我不敢直視她。我怕她追問:你事先知道他們的密謀,對嗎?你這兩天來學習控製室的操作,就是為殺死我做準備,對嗎?但若博媽媽什麽也沒問,喘息一會兒,平靜地說:“我的職責到頭了。”

  “我的職責到頭了。”她重複著,“現在我要對你交代一些後事,你要一件件記清。”

  我言不由衷地安慰她:“你不會死,你很快會好的。”

  她怒衝衝地說:“不要說閑話!聽好,我要交代了。你要記住,記牢,30年、50年都不能忘記。”

  我用力點頭,雖然心裏免不了疑惑。媽媽開始說:“第一件事,這裏確實不是地球。”

  雖然這正是我的猜想,但乍一聽到她的確認,我仍然十分震驚:“不是地球?這兒是什麽地方?”

  “不知道。我每天都在看星圖,想利用資料庫中的天文資料確認所處的星係。但是不行,這兒與資料庫中任何星係都對不上號。所以,這個星球離地球一定很遠很遠。它的環境倒是與地球很接近的,公轉、自轉、衛星、大氣、綠色植物……這種機遇非常難得。我估計,它與地球至少相距1億光年之上。”

  我無法想象1億光年是多麽巨大的數字,但我知道那一定非常遠非常遠,地球的父母們永遠不會來看我們了。此前雖然他們從未露麵,但一直是我們的心理依靠,若博媽媽這番話把這點希望徹底割斷。

  “第二件事,我一直扮演著全知全曉的媽媽,其實我也什麽都不知道。我幾乎和你們同時醒來,醒來時,63個孩子躺在天房裏,每人身上掛著名字和出生時刻。我不知道你們(和我)是從哪裏來的,是誰送來的,我隻能按信息庫的內容去猜測。信息庫是以地球為模式建立的,設定時間是公元1990年4月1日。我的設定任務是照顧你們,讓你們在一代人的時間中通過生存實驗,在這個星球生存繁衍。這些年,我一直在履行這項設定的任務。”

  我悲哀地看著她,第二個心理依靠又被無情地割斷。原來,全知全曉的媽媽隻是一個所知有限、功能有限的低級機器人。我陰鬱地問:“是地球上的父母把我們拋棄到這兒?”

  她搖搖頭:“不大像。在我的資料庫中,地球還不能製造跨星係飛船,不能跨越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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